沈约大概是没有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的,吃了一惊,笑意渐渐消散,露出几分沧桑背后的落寞。他们二人眼下绝对算不上如意,甚至都很仓惶,共同度过的少年时代在战火之中变成劫灰,苍山学舍付之一炬,师长也好,家人也好,都不在了。是所谓“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只差问一句“人生到此凄凉否”。
二人都沉默良久。沈约行踪不定,连商王都找不到他,自然是根本不想应召,而齐昭昀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就是想为官做宰,他难道还没受够殚精竭虑的日子吗?
沈约笑了一声,手指搭在面前的剑身上,轻轻一弹:“算了,说这些做什么。我是绝不可能出仕的,当年老师的教导,你就当我都忘光了吧,匡扶天下,光耀千秋……苍山学舍出来的人里,只好指望你了。”
他说得轻巧,是因为一个人一生所受过的罪自己说起来总是轻轻松松的。
齐昭昀望着他,却没搭理这个话头,而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我以为你恨我。”
沈约起先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齐昭昀也变了很多。上一次他们告别的时候齐昭昀还只是个少年,齐慕还没有过世。苍山学舍虽然不复存在了,可那时候江东兵强马壮,人烟阜盛,又在澜江以西的战团以外,独善其身作壁上观,一切都很好。
过去了将近十年,好时光也都一去不复返。
齐昭昀是如何一个人支撑这么久的,就是如何逐渐变得陌生,变得深不可测,变得温柔又坚决,隐忍又果决的。人世如何磋磨一个人,让他改换模样,再没有人比沈约知道的更清楚了。
他听说了齐昭昀的事,也知道江东已经投降,商王的宏图霸业正在逐步实现,所以来见齐昭昀,却不是为了指责他,愤恨他。
可齐昭昀等待尖锐锋利的恨意恐怕已经很久了。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是对的,只是非做不可,非得他做不可。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如此狠绝?少年志向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真的要做到是千难万难,再说,齐昭昀现在的路已经背离了他的一切了。
齐慕死后给他留下的是匡扶江东的遗命,轰然倒塌的江东旧朝对他的家族累世厚恩,他生长在桐乡,但现在这些他都没有了,失去了。沈约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的事。他不能一无所有还顶风冒雪的前行,也做不到背离一切曾经有过的东西,重新前进。
他相信有人恨齐昭昀的。恨他亲手写下降书,把国土拱手送给他人,恨他一转头就接受商王的招揽,恨他还将高官厚禄,是个无耻之徒。恨他不忠不孝,恨他寡廉鲜耻,恨他爱慕荣华,恨他青云直上。
其实他根本不是,沈约也并无理由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