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是长叹一声,说道:“长辈训斥,还非我为明府筹粮,而是听闻近来些许流言,与明府宅门有关,因而训斥我不要与明府过于亲昵。”
朱贡听到这话,危机感陡然涌上心来。他最担心还是沈家不顾粮危,将他宠妾灭妻之事宣扬出去。时下门第之婚,既有现实需求,又具神圣意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若他这行径被公之于众,必然物议沸腾,不需要沈家出手,单单他本家那几个早已垂涎他家业的兄弟们,大概就要群起而攻之,清理门户,顺便瓜分他的家业!
因此,朱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自信,一味孤立沈家若真将其逼急了,难免会狗急跳墙反咬他一口。为今之计,除了要加大筹粮力度之外,还要与吴兴各家加深联络以稳固阵线,同时也要想办法安抚沈家。让他们看到一线可能和生机,如此才不至于生出什么破釜沉舟的念头。
想到这里,朱贡强笑一声,说道:“我家宅安宁,又有何流言传扬于外?若连我都不知,可想定是有些人捏造谣言以为污蔑!”
眼见徐匡还有些疑窦之色,朱贡又打起精神安抚他:“眼下正是要紧时刻,徐君可不要被小事牵绊,以致坐失良机啊!沈士居是何脾性,又因何攫升显位,你我皆知。若不能在今次压倒沈家乡土之望,我尚有家门护庇,徐君将凭何自存?”
听到朱贡如此直白威胁之语,徐匡心中暗骂,更深悔自己与这无信义之人谋划大事。作沉吟状良久,他才慨然一叹:“我自与明府同心同念,为此大事,绝不退缩!”
听到这话,朱贡才笑逐颜开,又将身边美姬分出一人,要以软玉温香来抚慰徐匡紊乱的心绪。待见到徐匡神色之间已无彷徨,他才又开口道:“稍后还要劳烦徐君往沈家一行,只言我这里已有米粮八万斛。姻亲故旧人家,凡事皆可商量。”
“这只是小事,可是,八万斛?”徐匡将埋于美姬酥胸的脸庞抬起来,语带迟疑。
“就是八万斛!”
朱贡语带决然道,他家中本有储粮将近四万斛,近日又在吴兴筹粮将近两万,这已经快达到他的财力极限。但为了让沈家更多顾虑,不妨虚报一些数额,也是学沈家从京口运粮的虚张声势之举。
徐匡言起那流言,让朱贡警惕之余,也更看到沈家之虚弱。凭其家往年之强势,自己这番羞辱岂有不即刻反击之理,然而至今却只得零星流言扩散,可见沈家已是全无底气。这更滋生了他重创沈家的信心,打算压上重注。
“日前长城陈家不是还有米粮千数斛?请徐君为我约见,我要尽数购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是陈家粮价虚高不下,明府你不是说过不予理会?”徐匡又奇道。
“凡欲为大事,必有所付出。若非耗损过甚,沈士居岂得攫升?他志在显达名位,我却只求乡土实资,这是各取所需。”
一俟做出决定,朱贡更无迟疑,又对徐匡说道:“除陈家外,其他人家也不能错过。三五十斛不为少,千八百斛不为多,有多少散粮,我就购多少!这就是所谓坚壁清野,我要让吴兴境内乡野之间再无遗粮!”
“可是,这些人家都要财货两讫……”
眼下粮食紧俏,大户捂仓惜售,小户则见钱交货,不收白条。
朱贡沉吟片刻,才毅然道:“财货之事,不须徐君劳心,我自会从家中周转一批,旬日即到。徐君不必有所顾虑,总之,有多少粮,我就要多少!”
听到朱贡这般表态,徐匡心内却是长叹。朱贡这是要打算倾其所有为此一搏,一如沈哲子先前所预言,人心把玩至斯,想想都让人感到心悸。因此徐匡更倾向于认为是沈充定策引朱贡入局,若谋断出于一个少年,那就太可怕了。
他心内也尤其不理解朱贡,谋人家业则可,何苦要把自己置于如此凶险之境?就算能够成事,被朱贡瓜分来沈家过半田产,也是元气大伤,想要休养恢复,还需数年积累。
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只按照沈哲子的指点,恭然领命,而后才又说道:“明府可记得日前我自龙溪返回,言道沈家似在武康山有所布置?这几日我又有所得,明府可要听一听?”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朱贡眼下踌躇满志,绝不信沈家还有翻盘可能,闻言后便冷笑道:“莫非沈士居还真敢聚兵抢粮?他家倾尽所有,始得眼下局面,若因粮患再蹈死地,致使前功尽弃,那岂非世间从未有的荒谬之举?”
徐匡神色却不见轻松,而是郑重其事道:“并非聚兵,但干系似乎也很大。那日我离开沈家,心内不能自安,近来多方打听,终于从沈家一部曲兵尉口中得知更多内情。”
见徐匡神色凝重,朱贡也不敢再置若罔闻,毕竟是与他身家性命攸关之事,小心一些并无大错,因此便也端正态度:“徐君请言。”
“沈家那兵尉言道,此前庄人入山捕猎,似有人偶在山中旧矿之外发现新的矿藏。因此主家已经下令封山,不许闲人进入武康山,将这矿藏保密起来。”徐匡略显神秘,小声说道。
“新的矿藏?”
朱贡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便仰头大笑起来。
“明府不可小觑此事啊!若沈家真的掘出新矿,不久便有大量新五铢源源涌出。哪怕时下粮价再高,对他家而言都非难事!”徐匡又疾声道。
然而听到这话,朱贡却笑得更大声,眼泪几乎都笑出来,大半晌后才收住笑声,手指着徐匡摇头道:“徐君你患得患失,心绪不宁,被沈家人诓骗还不自知啊!”
徐匡略有羞赧,还是强撑着说道:“明府怎知此事一定为假?时下困境,沈家应大力筹粮,可现在非但没有,反而调集大量人手往武康山去,这岂非怪异?”
朱贡冷哼一声,旋即便笑语道:“原本我也因此存疑,沈家久居武康,岂会不知我在左近大肆收粮?听到徐君这么说,倒是解了我心中疑难。沈家这是在故弄玄虚,想要以此诈言来迷惑撼动人心,以便于他家买粮啊!”
“此话怎讲?”
“哼,若其以别的借口,我尚要疑惑几分。可笑竟以发现新的矿藏来诱人,这真是自寻死地,更曝其短!无论天下何处还有铜矿未掘,武康山都不可能再有!沈家只以为武康素有铸铜之名,沈士居又在此铸新钱,旁人便会以为武康铜藏丰饶,其实大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朱贡斩钉截铁道:“我妻之父未亡时,便曾命人于武康山访地脉、寻矿藏,耗时数年,一无所得。此事已过经年,沈氏本家大概都已忘记,我却一直记在心中。沈家以此诈世,可见已是技穷!”
话说到这里,朱贡再无彷徨,对徐匡说道:“徐君不必虑此,放心邀见各方。我亲自返家筹措财货,旬日即归。此天授时机,我要让沈家经此一蹶不振!”
说罢,朱贡便长身而起,决定归家倾尽所有,以筹米粮,将虚张声势之沈家彻底击垮!
——————————————————
徐匡来到龙溪庄园的时候,沈哲子刚刚送走一位访客,也是武康本地一家富户。最近多有这样人家来拜访,表示沈家只要出与朱贡一样价钱,便优先将家中余粮卖给沈家。
毕竟对这些小户而言,并无囤积观望资格,只要价钱合适,把粮卖给谁都是卖,也不值得贩运到太远地方售卖。相较而言,他们自然更乐意卖给沈家,毕竟沈家在武康经营良久,卖粮之余也能结个善缘。
对于此类访客,沈哲子全都以礼相待,只是言到实际时,却不肯松口。自家今年消耗之大,又岂止粮食一项,钱帛之类也近枯竭。老爹拍拍屁股去了会稽,沈哲子没享受到太多挥金如土快感,只能节俭度日。
况且,他也不担心这些粮食流到旁处,反正还有朱贡大手笔的接收。
将徐匡迎入家中,听到朱贡报出的数字,沈哲子心里便是一乐:“依世叔来看,朱贡有无可能真筹到八万斛粮?”
徐匡沉吟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并无可能,今岁兵事侵扰,越是小户,越受波及。再如何筹措,顶多还能再集五千斛粮。”
听到这个数字,沈哲子皱了皱眉,旋即便又笑道:“那也无妨,他既然道出八万之数,不足之处,我家替他补足便是。”
徐匡闻言,心内一惊,忧虑道:“这是否有些不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徐匡看来,朱贡屯粮如此多虽然有些冒险,但也不是完全盲目的决定。沈家有粮食缺口这是肯定的,当下这个时机还要用本就珍贵的粮食去套牢朱贡,这似乎有些不明智。毕竟朱贡也是吴郡朱一脉,若不用强,沈家未必就有把握将之完全吞下。
“世叔可放心去做,无论朱贡集粮多少,他一粒米也运不出吴兴!”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眼下朱贡已经将击垮沈家当做保全自己的唯一选择,越是如此越是受不了失败。形如赌徒孤注一掷,他已经输不起了。
如此沈哲子不妨先将一部分粮卖给朱贡,价格肯定会有虚高,先赚上一部分差价算作利息。将粮运出去兜个圈,就有财货入门,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沈哲子早就有此想法,只是担心朱贡心疑才没付诸行动,眼下已经将近收网时,他自然要帮朱贡把手中最后一点财货都换成粮食。
送走朱贡后,沈哲子便又来到庄园内戒备森严的临时作坊中。
从第一天建起作坊,沈哲子就每天过来看上一眼,却插不上多少手。这时候左丹老者已经完全痴迷于蒸馏酒的研究,匠人们在其驱使下,几乎昼夜不停的在赶工。
这一个小院已经完全被独立起来,除了一个小门进出外,别的通道尽数堵死。又有几十名龙溪卒或明或暗的保护,没有沈哲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
刚一走进小院里,沈哲子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醇厚氤氲酒香,临时打造的木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盛酒器具,地上也有许多。
左丹老者对于更高工艺的痴迷已经近乎入魔,沈家酒窖中储存的酒水,几乎哪一种都要拿来反复蒸煮熬炼。沈哲子也由得他去,反正这些酒水放着也是放着,又抽不出精力专门运出去售卖。
匠人们每天连轴转的忙碌,材料也予求予取,成果也是卓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到来时,被告知左丹老者又因品酒而醉倒睡去,不禁有些担心老人一直这么狂热下去,身体是否吃得消?
但他眼下也实在劝阻不住一生都沉浸酿酒技艺中的老人家,只能稍后再派些人来,将这难得技艺纯熟的老匠人照顾的妥妥帖帖。
小院最里面一个房间里,放着左丹老者认为已经打磨成熟的产品,分为了高中低三个档次。其中最高等级还不是单纯的秫米黄酒,而是松醪、柏实酒。
经过提取淬炼,这些酒原本口味并未折损多少,反而更加醇厚圆润,松柏香精与酒精味道融合得更加细密,而酒精度数却已经提升将近两倍,但却并不辛辣,口感上佳。倾倒出来的酒液清澈明亮,淡黄色泽饱满,阳光下轻轻晃动便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
这样的酒口感卖相俱佳,远比钱凤早先试饮的粗加工锅头酒品质高得多,一旦拿出来,足以震惊时人。但只可惜产量并不算高,沈家所有此类酒水全都用上,也只提炼出两小坛十斤左右。
但这对沈哲子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眼下难关,这两坛松柏酒已经足够用来一鸣惊人。现在沈哲子所苦恼的是要如何推广产品,开一场发布会呢?还是开一场发布会?
如此利器,就要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一鸣惊人,才能造成足够轰动的影响。但眼下沈家这个处境,想要请来足够多的宾客,难度却有点大。若没有足够多的人来捧场,最终效果又达不到最好。
不过沈哲子很快就不必为此烦恼了。
“大中正?”
老宅中族人匆匆派人请沈哲子回来,接着他便听到一个比较震撼的消息。
沈家老宅中一干长辈尽数在场,脸上各有愁绪,坐在最上首的老者沈璟,按辈分论沈哲子要称一声“太叔公”,比沈哲子已经去世的祖父还要高了一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璟掸掸颌下白须,叹息道:“是啊,我家也是刚得消息,虞潭虞散骑兼了咱们吴兴郡中正,这几日就要来吴兴,入冬前召集各家碰个面。”
沈哲子沉吟不语,心思开始转动起来。虞潭早先兴起义兵以对抗沈家,后来几经折转处境变得有些尴尬,随后被征召北上,在朝廷中挂一个散骑常侍虚衔一直未有任用。没想到一旦任命,就担任了吴兴郡中正。
中正官负责一地选才定品,通常要由身负人望清名、家世显赫者担任。吴地顾荣、纪瞻等老一辈名士泰半凋零,作为第二序列佼佼者,虞潭名望是足够担任一郡中正的。而吴兴郡中正已经空缺两年余,由虞潭出任,倒也说得过去。
但虞潭与沈家不睦这是世所周知的事情,虽然吴兴并非只有沈家一门,但在这个形势下,其出任郡中正,无疑对沈家是最为不利的。
沈哲子最好奇还是谁动议虞潭出任吴兴郡中正,南人清望顾陆之类显然不可能,毕竟政治上还在媾和呼应,没必要在这时候捅刀子,对他们也没好处。庾亮应该也无可能,若不然庾怿肯定会预先知会一声。
至于皇帝和王家,可能性则有点大。此前沈哲子入宫觐见,皇帝虽然对沈家态度有所改观,但未必没有以此钳制一下的可能。至于王氏则更不必说了,沈家改弦易辙,可视为其门下叛徒。
沈哲子想了许久,还是更倾向于这是王家针对沈家的一项举措。王家方镇力量只余荆镇一地,或许想要借此再谋会稽也未可知。
座中一长辈说道:“虞潭来到吴兴,对我家自无善意。往例三年议品,今年正好又到议品之年,我家于郡中任事者与门内子弟,大半都到了再议品级的年限。这对我家来说,实在有些不妙。”
“是啊,所以在座商议,哲子你虽然未到议品之年,但身为纪国老弟子,若能出面列席的话,虞潭多少会存顾忌,不能全然不顾我家体面。”另一名长辈也开口说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点点头,眼下局面达成不易,绝不容许任何人插手破坏。虞潭来吴兴,若能彼此和睦倒也罢了,若存心要搞事,也没什么好客气,一巴掌扇回去得了。搂草打兔子,顺带手的事儿。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初冬时节,霜寒地冻。
一行数百人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吴中旷野,缓缓向北而去。
沈哲子所乘坐牛车,厚壁夹层,内藏铜管,车底始终有炭盆烘烤,因此车厢内温度迥异于外间,只披一件单衣,并不觉寒冷。坐在这略有颠簸的车厢中,对于古代豪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不计成本的追求适意,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虞潭由建康出发,总需要几日才能抵达郡治乌程。沈哲子等沈家子弟先行一步赶去乌程,还要联络故旧,造造声势,以作热场。
三年议品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在任官员的品评,影响到官员的升迁,郡中正在这一部分话语权其实并不大。
郡中正发挥的作用主要还是对官员预备役的品评,即就是对各家族尚未出仕族人的议品,这直接关乎到以后的仕途情况,因此各家都不敢小觑。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他的堂兄沈峻,沈哲子二叔沈克的儿子,也是他们这一支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一岁,已经参加过一次乡议定品,乡品第五品,只是还未出仕。
在这一次前往乌程的小辈族人中,沈峻无论身份还是才学,都被族人们寄予厚望。这一次的目标,是保五争四。因此沈峻颇有重任于肩的想法,心情很是紧张,哪怕在赶路途中,手里还捧着虞潭祖父虞翻所注《论语》在默诵。
共处一车厢中,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反倒闲散的有些不自在。眼见沈峻整张脸几乎都凑在书卷上,便忍不住劝慰道:“大兄经义纯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途中颠簸,正该休养神气,不宜苦读。”
沈峻虽然年长于沈哲子,但却不敢怠慢这位早已声名鹊起的堂弟,闻言后苦笑一声:“哲子你是纪国老门生,所学俱有传承,时人皆知才名。我虽然拜于贺师门下,但经年埋首庐中,想要得人青眼,只能在义理上更多用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叹,这堂兄沈峻一心向学,实在家门少有之异类。只是在沈哲子看来,未免有些书呆气,略显迂腐。所谓的九品官人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想靠才学出人头地,那是痴人说梦。
时下施行的官人法,名为九品,其实掐头去尾,一品圣贤不论,七八九下品不授,人才通常都在二到六品之间。能够入品的人才,最低都是六品。只有再往后发展,才渐渐有人被评为七品以下,多为寒庶,名为定品,实则羞辱。
沈峻这个五品,其实已经很差劲。这还是在王敦一次作乱前议定的乡品,沈家人多为五六品,因而老爹沈充愤慨,直接将时任郡中正的孔氏族人驱赶出去。
以沈家时下的声势,沈峻三品不可得,四品已是绰绰有余。所谓定品,功夫皆在书外,真能靠经义精深、个人才学而得居高品,那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也不忍再打扰他苦读,一家人总要各方都有建树才算兴旺。沈哲子心里已经为这位堂兄规划好此后人生,既然其醉心学问,不妨以后多搜典籍,由其编书治学。
沈哲子正漫想之际,行驶中的牛车突然停下来,前方隐有骚乱声传来。他披起大氅走出封闭车厢,凛冽寒风让恹恹精神都为之一振,再往前看,只见前方部曲家兵阵列森严,似乎在与人发生对峙。
“前方何事?”沈哲子走到跨坐马上的刘猛身边问道。
刘猛翻身下马,站到沈哲子面前:“天寒风冷,郎君怎么下车了?不过是与人发生些纠纷,小事一桩,不会耽搁行程。”
正说着,前方忽然有一骑打马而来,马上骑士是一名弱冠少年,骑术精湛,臂弯夹着一名挣扎叫嚷、鬓发凌乱的女子呼啸而来。
行到近前,沈哲子才认出乃是他另一位堂兄沈牧,最是跳脱无礼,号称武康一霸。看这架势,颇有强抢民女架势,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便是一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果然沈牧奔驰不远,前方便爆发悲愤吼叫声:“沈二郎,你抢我侍婢,辱人致此,此生与你不休!”
沈牧将肋下女子横在马背,一手挥着马鞭大笑道:“陈三我儿,你这匹夫只得口舌本领,既有胆量羞辱我家,便来与我较技一二。若不然,你大父稍后就纳了你这侍妾做个皮肉暖炉!”
听到这叫嚣声,沈家部曲皆是哄然大笑。
又得刘猛解释一番,沈哲子才知前方乃是长城陈家人,车轴断裂阻住去路。沈家人行至此,彼此发生口角,因而发生眼前一幕。
得知并非凌辱寒丁庶人,沈哲子倒也安心看戏。长城陈家虽然不入士族,也是吴兴富户,尤其南朝末更成帝族。然而眼下却还没有发迹迹象,招惹到沈家,也是自寻烦恼。
陈家十几个人立于寒风,又被沈家百余部曲团团围住,更显得凄楚。那被沈牧抢了侍婢的陈三迎风悲呼,眼见沈牧在其面前呼啸往来,却偏偏不敢动弹。最终,还是陈家一干人低头认错,眼看着坏掉的车架被沈家人掀下沟渠,这才算是罢休。
乡仇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结下的啊!
沈哲子不知道未来陈霸先会不会还有机会做皇帝,其父祖长辈会不会将这受辱一幕口口相传下去?反正沈家已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差这点小仇怨了。
看到陈家低头认错,沈牧才长笑一声,将那已经在马背上跌得几近昏厥的陈家侍婢丢于道途。陈家人却忿怨于怀,直接将那悲戚走来的女子推出去,似要打算直接将之弃于乡野。
沈哲子见状却是不忍,那女子孤身落在荒野途中,性命堪忧,两家一点无意义的小纠纷,何至于连累一个无辜女子送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了想后,他让人把沈牧叫来,笑道:“人无信不立,二兄既已叫嚣收纳那娘子,岂能言而无信。”
沈牧虽然比沈哲子大了许多,但早在伯父沈充麾下历练,素知沈哲子之能。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苦色,尴尬道:“青雀你何苦为难我?我室内已是喧哗难平,戏言而已,哪会真要强求那娘子……”
“二兄戏言一句,却要葬送一条无辜性命,给我家增添怨望。”
眼见沈哲子说得严肃,沈牧不敢再坚持,哀叹一声:“我也是无妄之灾啊,何必要戏弄那陈三,给我家再添负担。”
口里絮叨着,沈牧又翻身上马,将那仍在埋首啜泣的女子横抱起来,对着陈家人喊道:“陈三,今次算我买你侍婢,等你到乌程再来见我,自会给你补偿。若被我知你在外恶言我家,你我恩怨便不好化解了!”
乡议定品在即,沈牧虽然任性霸道,也不敢给自家再添恶名。
一行人再上路,并无意外发生。过了两日,便到达乌程。
徐家作为地主,出面接待沈家一行。几百个人尽数安置下来,几乎占满了徐家位于郡城外一座庄子。
沈家这次也不是空手来,随队运送一批钱帛,让徐家往更北的吴郡去收购一批散粮暂时维持。至于更直接的米粮援助,已有沈哲子叔父沈克在武康亲自调集,由徐家派人去运回。
作为沈家最铁杆盟友,徐家受连累尤深,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随着冬季到来,家业维持也是越发窘迫。接受这一批援助,可大大缓解境况,因此对沈家这些子弟分外热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时下人最主要娱乐方式还是宴饮,因此为迎接沈家到来,徐家也是摆起了极大的宴会阵仗。与沈家交好者自然也是乡豪之家,因此这宴会便少了许多雅趣,却有几分吴中特色的彪悍之风。投壶射箭之戏,樗蒲相扑相角。
徐家武勇之风尚有一点彰显,便是庄中竟还有一个专门开辟整理出的鞠场。时下蹴鞠还非民间流传之戏,多为军中练兵之法。竞技性强,排兵布阵亦有策略,实心的球对技艺和体力都有极高要求。
沈家亦是武风盎然,这些技艺自幼耳濡目染。宴饮少顷,便移步庭中,各自挑选自己喜欢擅长的娱乐项目耍乐起来。
其中最出彩便是沈牧,他虽是乡品第六的最劣等人才,却半点不为此担心。比箭连得头筹,旋即又转去鞠场大杀四方,出尽了风头。就连沈峻这个醉心经学的家伙,这会儿也站在鞠场外为场上人连连喝彩。
时下各家家风如何,由平常消遣就能看出。似南来那些侨门亦或江东清望人家,家宴中是绝不会出现如此喧闹粗鄙之戏,大概调琴下棋、清谈吟咏更多吧。只看沈家子弟对这些娱乐项目的热衷就能得知,沈家想要从武宗转为文化士族,实在任重道远。
不过沈哲子倒很享受这气氛,心里还在考虑要不要纠集一些人家搞个足球联赛?
不过烦心事总还要面对,沈哲子正兴致盎然观看球赛,很快就有人整理出一份清单送上来。上面所列都是他接下来几天要去参加的雅集宴会,这些雅集虽然都是私人性质,但在宴会上表现如何,都或多或少影响着乡议定品最终结果。
沈哲子虽不耐烦,但这就是他今次来乌程的使命,要帮场下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镇镇场子。不过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徐家人来报朱贡也出现在乌程,大概是想看看沈家如何在今次乡议中大跌跟头。
这样也好,便在乌程彻底打垮朱贡这个精英怪,经营了这么久,爆率自然是让人振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乌程大县,未有吴兴已有县治。东吴末帝孙皓始立吴兴郡,郡治乌程,取“吴国兴盛”之意,过了十几年,吴国就灭了。
乌程地临太湖,原本武康都由县土分割立县,时下仍是吴兴郡治土最大的一县。县名由来,据说是当地乌氏、程氏两家善于酿酒而得名,如今乌、程两家已不复存,这酿酒传统却流传下来,乌程便是时下吴地最大美酒产地。
本着业务冲突,知己知彼的想法,沈哲子接下来几天参加各类集会,首先要做的便是品鉴各家提供的私酿美酒。如此清逸才名尚未彰显,嗜酒成性反倒悄然流传。
这几天沈哲子参加集会不少,所遭受的待遇并不太坏。毕竟他乃是纪瞻弟子,老爹沈充又是当下吴兴士人为官最为显赫者之一。各家无论心内作何想,面子上的客气总还能保持。
吴兴立郡不到两代人的时间,并没有真正清高显赫的一等郡望。如吴兴姚氏这种所谓的舜帝血裔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望门户,余者皆如沈家一般以武兴家,盘根乡里,文化氛围要逊于吴郡与会稽。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已经算是吴兴籍年轻一代中为数不多略具清名者,在时下崇尚玄风虚名的氛围中,颇受看重,因此各家也都不敢怠慢。这也是沈家那群老人决定让沈哲子来此的原因,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身份名气却足够镇住场子,这也显示出吴兴士人在这东晋时代的几分尴尬。
短短几天下来,沈哲子连轴转参加各类集会,除了品尝各家美酒之外,也将吴兴郡内一些头面人物认识个遍。偶尔也发一些清趣妙论,将自家堂兄弟们推出来混一混名声。
时下九品官人法虽然重门第而轻乡议,但吴兴郡内各家门第也就如此,能积攒一些名声为时人所重,对于最后的定品还是有些用处的。虞潭就算真要针对沈家,也不能全然不顾乡议评论。
各家虽然表面其乐融融,内里究竟作何打算,却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倒是有几家大户如乌程丘氏、临安吴氏旁敲侧击询问沈家种种,隐隐有要卖粮给沈家的意思,所图无非沈家田产。此类暗示,沈哲子皆是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距离冬月尚有两天,新任吴兴郡中正虞潭终于到达了乌程郡治。随后郡府便通报各家,约定冬月初一在郡城之北弁山山庄举行集会,届时中正官虞潭将会在那里考校各家子弟才学。
短短两天时间,消息绝无可能扩散到吴兴全郡,更不要说闻讯赶来,时间可谓仓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话说回来,够资格参加乡议定品的家族,早在虞潭到来之前便已经先一步赶来乌程,云集于此。若连这点人脉消息渠道都无,换言之就算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看似简单一个日期规定,就已经残酷的将一大批人隔离在外。
一俟得到这个消息,各家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原本各家扎堆儿的集会统统作罢。时下朝廷选材取士虽然并非只有九品官人法,尚有察举征辟并行,但这毕竟是主流。能否在中正官品评人才时获得高一点的品级,是门第最为直观的体现。
换言之,如果沈家族人在今次集会尽数折戟,那么沈充担任会稽内史的资格都要受到质疑。这是以舆论影响政治的一种手段,因此绝对不容有失。
客居徐家庄园的沈家子弟这两天都收敛起来,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准备。就连那个最为跳脱的沈牧都不再耍乐,每天跟在堂兄沈峻身后讨教学问。但其实他早在沈充麾下担任一个统领千人的幢主,而且前段时间因在会稽剿匪有功,得了一个秩比三百石的郎中勋官。
但武勋贱位,在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就连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都还只是一介白身,沈牧自然也免不了三年一次的乡议。
相对于堂兄弟们紧张兮兮的样子,沈哲子则要淡定得多。一来他今年还不够年纪参加定品,二来心知如果虞潭真要针对沈家,这些准备工夫也无用处。
与其做那些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用到更恰当的方面。所以这两天时间,沈哲子跟在随行的族叔身边,约见彼此交好的各家,表明共同进退的立场,先把自己这一方的阵营稳住,才好积攒力量予以反击。
冬月初一很快到来,这一天,各家车驾纷纷出动,络绎不绝赶向城外弁山。原本略显萧条的乡野,因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复又增添浓浓生机。
沈哲子所乘牛车车帘尽数掀开,他兴致盎然望向周遭那些情绪各不相同的待品士人。时下人门第之外最崇风度,泰山崩于前而谈笑自若,那才是士族真正该有的做派,无论何时,逼格不能丢。
因此虽然此行关乎前程仕途,但那些士人仍要努力维持风度,所谓皮里春秋,最起码表面不能流露出紧张情绪,否则便是卑而下之的劣等才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道途所见,呼朋唤友,狎妓漫游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车厢四壁皆除,大袖飘飘坐于牛拉板车之上,寒风撩开衣衫,曝露在外的胸膛手臂上鸡皮疙瘩清晰可见,兀自淡定静坐,只是间或吸溜一下已经流淌到嘴唇的鼻涕。
沈哲子眼看那位老兄已经冻得唇色发青,有心要劝劝对方不如到了弁山脚下再来起范儿,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已经咕咚一声滚下板车,旋即便听到其仆从大声叫嚷:“快取姜汤热酒,郎君已风寒晕厥!”
“哈哈,那庸人姚丰自作自受!”
沈牧自沈哲子车外溜达而过,他不耐坐在慢悠悠牛车上,索性下车左近游走观望。沈哲子垂眼看去,只见沈牧嘲笑别人时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再细细一看,原来是傅了香粉。
察觉到沈哲子略带怪异的目光,沈牧顿生几分尴尬,或许也有脸红,只是被那脂粉遮住。刚要往别处去逃窜,沈牧念起沈哲子向有怪才,便攀住车辕一跃而上,眉眼耷拉讨好道:“青雀可有教我稍后该如何自献?我听说那虞潭经学传家自守,最是严整迂腐。”
“二兄捷才透顶,皮色灵光流转,还会畏惧区区一个乡议?”沈哲子笑着打趣道。
听到这话,沈牧那没傅粉的耳朵根殷红一片,吃吃道:“我又不是听不出你在调侃,总之今日要给我争一个五品人才,若不然回家我将阿妙送你房内,与叔母言这是你道途见色起意强掳于人!”
阿妙便是沈牧由陈家人那里强买来的女子,确是一个娇媚女人,沈牧前几日大半与之腻在房中。听他如此威胁,沈哲子笑一声道:“只怕二兄不舍,我是来者不拒,再过几年便是胭脂国中一名悍将。”
沈牧食髓知味,自是不舍,听到这话,便嘿嘿一笑,神色颇多促狭:“青雀若真有寡人之疾,更该帮帮二兄。家中兄弟诸多,言及此道,我是可为榜首的,事后自然会有重酬。”
见这家伙如此厚颜无耻,沈哲子也懒得搭理,便靠在车壁上,欣赏沿途风景。沈牧已将希望放在沈哲子身上,索性赖在车上,一意与沈哲子同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弁山位于城北十多里外,太湖之滨,山势形如冠弁,因而得名。据说此山景致绝佳,有珠帘飞瀑、龙头山泉,碧岩高耸,俯瞰烟波袅袅之太湖,览尽山水之妙趣。后世北宋徽宗采天下奇石以筑艮岳,其中颇具名气的太湖石便取自弁山。
如此山水绝美之地,自是豪族争相圈地之所。弁山山脉几十里间,已无闲田。今日聚会之山庄,便是吴郡张氏产业,不属吴兴任何一家。虞潭选在此地,大概是为了彰显其不偏不倚态度。但究竟是否如此,只有其心内自知了。
临近山庄附近,是一片桃园,冬日新残,只余干枯枝丫,放眼望去,令人颇生悲秋伤怀之念。随着太阳升起,桃枝上寒霜融化,冰雨一般稀稀拉拉滴下来,落在人身上倍感湿冷。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扫游人兴致。桃园中此时许多士人洒然而行,到处充斥着吟咏声,叹息声。又有人热泪盈眶,撕裂彩帛缠在桃枝上,冬日残阳兮,忍对空枝悲戚?
沈哲子并无漫游桃园雅兴,由曲折石径穿过,直趋山庄正门。其他沈家子弟见状,便也一路跟随去。
行至山庄正门,却有一道竹篱拦住去路,竹篱上挂一块白帛,上书“名,公器也”,应是第一道考校经义的题目,若不能解,便无资格进入山庄。
许多人被困在这里,苦思冥想。突然有一人冲进桃园中,轻轻折下一截断枝持在手中,而后便被放行,进入庄园。
“这是何意?”看到这一幕,沈哲子身边的沈牧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沈哲子却是心有所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那人只取一株,以示自足,其实并未全解。但能知道出处,联想下文,且别出心裁的表述出来,已经算是难得,因而过关。
只是用此语为考题,虞潭这是何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过不多久,又一名士人登上台阶,遥望沈家人所在方向,大声道:“名爵官禄,天下公器,不逊为勇,岂可轻攫!”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顿时一挑,这是直接指着沈家鼻子骂悖逆家门窃居高位,与名不符。很快沈家也有人反应过来,怒气激涌。
眼见那人轻松被放行,其后又有数人援此例而入门,虞潭对沈家之恶意,由此昭然若揭,大概其到来这几日,早已经与对沈家有恶意的几个家族有所接触,否则不可能有这种交相指责的现象发生。
渐渐地前方之人已经尽数进入,就算有人想作别解一时间无妙语不得入内,而后再改口仿照前人之言,也尽数得以放行。
沈家这一行人中,以沈峻义理造诣最为纯熟,可是轮到他时,只是气得脸色通红,不知如何应对。这家伙一直捧着虞潭祖宗的经义注解苦读,大概没想到还没进门就遭此羞辱。
沈哲子见状,不愿再见堂兄为难,尤其心内早已忍不住这口恶气。于是他便跳下牛车,缓缓步上台阶,略一沉吟,便在左近众人瞩目之中,抽出腰间佩剑,猛地将那写着考题的白帛挑下劈砍粉碎。
眼见门内有仆役冲出要阻止,沈哲子手中剑一横,大声道:“当仁不让!”
名,公器也,仁,亦为公器。公器归我,勇而无让!
就他妈让你不舒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此时在弁山山庄中,有一处竹楼筑于高台,时下吴兴郡内名流,毕集于此。
竹楼下管道勾连,接通熊熊炭火,虽居临风之高,并无寒气侵人。两名端庄女伎琴瑟相和,袅袅吴音缠绵悱恻,撩人遐思。于此高台上,可见草木萎靡,生机萧索,渐有阅尽世间荣枯事,感怀古今是非哀。
“昔日项王点兵于此,崛起江东,应是壮怀激烈,应未想到乌江之困,楚歌之悲。可见,勇不可恃,鼓而衰之,情难持久。”
竹楼中上首一名老者,眉目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临风而望,灰须轻捻,颇多感慨。此人便是新任吴兴郡中正,经学大师虞翻之孙,散骑常侍虞潭虞思奥。
史记项梁杀人,与项羽避仇吴中。日后兴兵而起以反暴秦,据说便曾驻于弁山,众人所处这座高台,便俗称项王台,附以项王点兵之意。
在座众人或为各家家长,或为郡府掾属,闻弦歌而知雅意。虞散骑有感而发议论,岂是独非项王,分明意指沈家。再联想庄园门口那名器之题,各自心有戚戚,不约而同望向在座一名中年人。
中年人名为沈恪,吴兴郡府别驾。此时听到虞潭不加掩饰的奚落,以及众人别有韵意的目光,当即便冷笑一声,将案前杯盏一推,说道:“古言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吴兴悍气生来自具,使君既领教化臧否之任,应感古风之渊源,岂能溯流而非之。”
听沈恪语气生硬,面忤虞潭,众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并不急于出头,只是坐而观望。
然而短暂沉默后,座中一处却响起刺耳笑声,有份列席的朱贡一边冷笑着,一边望向沈恪悠然道:“子明此言差矣,虞公清望家门,义理通达,只言其事,不否其人。项王之败,世所公知,怎么能说是溯流而非之。”
此言不只反驳沈恪之语,更暗讽其读史不精,尤其出自沈家姻亲之口,于是众人脸上神情便异常的精彩。沈恪心中激愤,怒视朱贡,当即便有拂袖而去之念,却又担心沈家无人在场,定品之事更无力争余地,便将这怒气喝酒吞下,再不开口。
迎着朱贡投射而来的目光,虞潭微微颔首示意,心内暗道这朱贡不愧名门之后,以理论事,并无亲亲相隐之时弊,是一个胸襟广阔之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来吴兴担任郡中正,心内其实有些不愿意。中正之官虽是人望之位,然而吴兴却是学风贫瘠之地,各家豪武勾连抗衡,又有什么人才可供臧否?
然而更令他不满的则是沈充出任会稽内史,悖逆家门武夫,能借时势之波澜,窃居方伯之位,乱其桑梓故乡。这让虞潭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情感上,都无法接受。因此当司徒府动议举荐他为吴兴郡中正时,虞潭略作权衡,便答应下来。
今非秦汉之治,岂独勇武擅专!沈充德薄、才浅、名弱、门卑,其所恃者,惟一武事,此等人,有什么资格专治会稽大郡!
所以,虞潭此行,心存拨乱反正之念,要将正理彰显,撕掉沈家浮绘粉饰之外皮!
虽然心存此念,虞潭也知吴兴民风彪悍,绝非能以义理动之。此前他同郡孔愉乃圣人之后,世重其名,居于此竟都被那狂悖之徒沈充驱逐。他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来郡治后,虞潭首先接触郡内各家家长,欣喜发现沈家强势已经早积民怨极深。这真是天赐良机,沈家乡议已经如此卑劣,虞潭再无顾忌,意指其家,不加掩饰!
况且沈家本就土豪之门,暂借纪氏之名窃得清望,虞潭今次就要拨开云雾,将沈家底色完完全全呈现时人面前!
心中正作此想,忽然门下有人急匆匆行上项王台,于竹楼外高呼道:“使君,大事不好!篱门之题被人损坏,门庭外已是大乱!”
听到这话,座中众人皆惊,虞潭更是面色一沉,怒喝道:“谁人敢如此放肆!”
“似乎是沈、沈家郎君……场面混乱,仆来报急,并未详知。”那仆下略显迟疑道。
语气虽然不确定,但众人已知定是沈家所为无疑了。于是便将幸灾乐祸眼神望向座中沈恪,以往沈家行事强硬、盛气凌人倒也罢了,可是眼下中正乡议定品,乃是为国选贤鉴才盛事。居然还敢如此放肆,这是公然藐视朝廷法度纲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恪于座中也焦虑起来,他虽然也深恶虞潭,但公然损坏考评之题,这影响太恶劣了。一俟传扬出去,沈家处境更加不妙。
“别驾所言不虚,吴兴悍气果然生来自具。我既有教化臧否之任,自当亲去一观何人如此悖逆成性!诸君可愿与我同去?”
听到虞潭如此冷厉语气,众人岂有不去之理,纷纷起身跟随。其中与沈家交好者转望沈恪,沈恪心内叹息一声,便也长身而起,无论如何有他在场,总能回护子弟一二。只是看到那朱贡笑得嘴角几乎都咧到耳根,沈恪更是羞恼,然而眼下另有要事,只能暂且容忍下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就穿过山庄,行到正门之前。放眼望去,这山庄正门已是一片乱象,篱门都被刀剑劈砍凌乱,原本山庄仆役并郡府吏胥四散奔逃,宽阔的大门已经被一群悍卒牢牢把持住,另有数人则被紧缚双手,丢弃于地。
眼看到这一幕,虞潭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早料到沈家会有反击,也多做备案,但如此强硬直接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看到沈家人气势汹汹把住门口,众人心内也都一凛,不敢靠近过去,真怕沈家人一时凶性大发,杀入进来。
朱贡脸色青白不定,指着沈恪颤声道:“沈子明,你家子弟仆从逞凶为恶,莫非要杀尽我等,兴兵为乱?”
沈恪心内也是叫苦不迭,没想到形势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别人还倒罢了,若真在此地杀了虞潭,那将物议沸腾,天下之大,再无沈家立锥之地!
他越众而出,疾行向前,指着自家那群子弟怒喝道:“你们是要害我家庙不存!还不快快丢下兵刃!”
沈家这一群人已经隐隐以沈哲子为首,早先眼见门内有人冲出要拿下沈哲子,那沈牧已经大叫一声,冲杀上去。沈家此行数十子弟,百余仆从尽数杀来。原本只是乡议定品集会,山庄纵然有一些散役吏胥听用差遣,岂能阻挡沈家虎狼之卒,当即便被击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接下来沈哲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人将那些因辱骂暗讽沈家而得进门的士人尽数擒下。于是虞潭他们到来时,便看到眼下这一幕。
心中一口恶气出完,爽是爽了,听到族叔严厉呵斥,大家才意识到今次闯了大祸,不知该如何收尾,纷纷望向沈哲子。沈牧更是凑在沈哲子耳边,低语道:“若不然真就杀进去?”
听到这话,沈哲子翻一个白眼,袭杀朝廷任命的中正官,那是比造反还要严重的罪过,不吝于向天下所有士族挑衅宣战,白痴才会干!
不过早在劈砍那试题时,沈哲子已有方略,此时看到那一群郡内名流畏惧不前,他便将佩剑收回鞘中,大步向前,到了沈恪面前先低语道:“叔父无忧,此事错不在我家。”
说罢,不待沈恪回答,沈哲子便又往前走,遥遥施礼道:“虞使君何在?”
“沈哲子,你可知自己已铸成大错?”朱贡畏缩人后,他是知道沈哲子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真担心这小子要做恶事。
虞潭已是气急败坏,排开众人傲立于前,望着沈哲子怒喝道:“老夫在此!你就是华容弟子?为此暴行,是要让你师清名毁于一旦?”
纪瞻追封华容开国子,因而以此代称。沈哲子闻言却是一笑,解下佩剑往后一抛,然后才望着虞潭说道:“使君此言差矣,我绝非怙恶不悛。今日之为,皆出义愤,不忍见那些才鄙之人曲解题意,放纵恶念,损害中正清名。”
说着,他将手一招,便有沈家仆从将之前被擒下那几家族人扭送上来。那些人周身尘埃,脸上不乏青肿,衣衫更是凌乱,狼狈不堪,又惶恐至极,此时被扭送上来,偶有看到自家长辈在对面,便大呼“沈家行凶,叔父救我……”之类呼救声。
“他们如何害我清名?你又凭何为我伸张?”虞潭脸色阴沉如水,对眼前这少年已是厌恶到极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笑一笑,踱步到这几人面前,每走到一人身边,便将其嘲讽羞辱沈家以破题之言语复述一遍。
众人听到这些破题之语,反应各不相同,与沈家交好者矜默,至于那些早对沈家恶意满满之人则叫嚣解义无错。那朱贡最是跳脱,指着沈哲子大声道:“天下公器,非礼不取,非义不取,非用不取,此为不可多取,哪里有错?你这孺子不通经义,又怎知经理之艰深大义!”
沈哲子冷笑一声:“经义大理,百家千说,各有体会。这些人却众口一词,曲解使君题意,攻讦我家欺世盗名、窃居高位。若不明内情者听闻,只道使君怨望朝廷用人失察,讽议诸公尸位素餐!”
“中正者,身中言正,以为仲裁!使君海内清望所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岂是窃名位以自专,讽议怨望之人!此类人居心叵测,窃使君之名,行攻讦之实,可谓大恶!”
虞潭听到这里,老脸已是发烫,难道要他承认自己就是这少年所说那种人,以中正之权职操纵乡议民愿,以攻讦沈家?这种事做得出,讲不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个少年,因为对方是为了维护自己中正名望才施暴于人。
“哈,你也知经义大理,百家千说。他们议论破题,各抒见解,又未直言你家,你这孺子何苦要强揽上身?”朱贡冷笑道。
看一眼这分外跳脱、不知穷途将近的家伙,沈哲子冷哼一声,转向其中一名脸色灰败士人,将早先抛开的佩剑丢到其脚边,说道:“我虽不才,惟嗜贤如命。你若不是存心曲解使君命题,借使君之名攻讦我家,拿起剑来,一剑刺死我!若不然,我就要以你之命血,洗濯虞公清名!”
那人听到这话,脸色更是惨白,形如筛糠,实在此生都未见过如此蛮横不讲道理之人!他自然是受长辈点拨,破此题以奚落攻讦沈家,但眼下怎么敢承认?若不承认,难道真要拿起剑来刺死这少年?
若真动那念头,只怕还未动手,身边虎视眈眈的沈家人先动手脔割寸剐了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他在你挟持之下,又怎么能做出应该的选择?”
场中这些郡内名流皆看出沈哲子耍的什么把戏,但与沈家交好者心内为这小郎君表现点赞,与沈家交恶者子弟尚在人屠刀之下,事不关己者存心看场热闹。因而又是朱贡出头,点破沈哲子的把戏。
“朱明府此言有理,那么我不妨再换一个问法。”
听到朱贡叫嚣,沈哲子对其露齿一笑,又转望向那个惊恐的已经摇摇欲坠之人:“你若是无胆鼠辈,因我威胁而不敢作选,那就点点头。若不是,就告诉我,究竟是否存心借虞使君之名,来攻讦我家!”
随着沈哲子声音陡然转厉,沈家两名护卫各自探手暗抓此人肋间,那人终于受不住逼迫,于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竖子尔敢!辱人太甚!”
此时对面那一群名流中冲出两人,戟指沈哲子怒喝出口,便是那人之长辈。
这时候,虞潭有些散乱思绪终于也理清一个脉络,大步上前,正色道:“沈家小郎,果然聪颖。你若眼中尚有老夫,便将人释去。若不然,后生可畏,老夫愿避一席。”
听到虞潭这貌似低头实则进逼的话,沈哲子做惶恐状:“使君何言至此?小子未识使君,素慕清名,今日所为,皆因不忍见使君之名受小人玷污,岂有让使君避席之意!”
“如此,那真是多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潭心中暗恨,这奸诈小子暴行骇人听闻,却偏偏紧扣护他清名,令他纵有怨忿亦发作不得。然而这几家尚是他凭以打消沈家气焰的依仗,无论如何,都要出面作保,不能让这少年抓住小小痛脚再大肆渲染。
“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生行事,但求心无愧,无惧名有瑕!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之谓矣。岂能耽于虚名之累,罔顾害人恶行之实。老夫身中言正,又岂惧流言侵扰,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
略一沉吟后,虞潭正义凛然说道。此言一出,后方那些家人受害的郡内名流纷纷交口称赞虞潭高义清隽。
沈哲子听到这话,禁不住咂咂嘴巴,老家伙不要脸起来,也是很难缠的。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这话说得就好像自己上赶着要跟人做朋友,人家还不乐意搭理。
这虞潭光明磊落剖白,反将自己衬作心理阴暗、泛阴谋论的小人,虽然事实如此,但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总是不爽。
不过,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略一转念后,沈哲子便又有说辞:“名,公器也,附于一人而天下公仰。使君清望所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之谓教化!既有教化之功,可称天下公器,使君之名,已非自有,若私相授受,沐于教化者又拜何人?”
你这个老糊涂,名气是天下人赋予你的荣誉,寄托了大家美好愿望祝福,你随便借给别人用,置苍生于何地!
听到这话,虞潭脸色便是一变。这少年于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谈,若先前所言仅只狡辩思捷之才,那眼下的凌厉反击便显示出对义理不俗的理解。如此一个年纪,言出成理,理据分明,竟让他一时间都无从辩驳!
此前他于建康城中闻听此子“德乡沈郎”之名由来,当时尚有感于顾毗高门糟糠,辞锋竟不敌区区一个少年,实在有愧先人。可是当他现在与这少年正面交锋,才隐隐体会到顾毗之患,大概今日之后,自己也要成为这少年名气再登一阶的踏脚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虞潭心内苦笑,隐隐有些后悔没能按捺住,过于张扬,以“名器”论而非议沈家,竟被这少年巧言令色将自己裹入其中。正因此题过于宏远,反复皆能取用,以此立论,是他过于小觑了沈家,轻敌致辱啊。
眼见虞潭语竭,场中众人多有不精擅义理者,只从双方气势来看,少年声色俱厉,气势勃然,而虞潭神色阴晦,颇有意懒。两相对比,一个朝气蓬勃,一个老态龙钟,隐隐已有了高下之分。
沈恪一颗心原本高高悬着,颇有跌宕起伏之感,眼见沈哲子竟能辩得虞潭哑口无言,原本于项王台上积攒抑郁之气顿时消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
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得意忘形,趁自家得势之际走上前来,一副大度姿态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高论,让我等痴长愚钝者闻之汗颜。不过,这几个窃名之贼虽有劣行,但皆我乡人之属。略施薄惩则可,切勿再深究穷问,伤了乡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一乐,自家这族叔帽子扣得挺溜,一句“窃名之贼”大概要伴随这些人一生。他也就坡下驴,赶紧让护卫将人放开。
他这一番论据,其实还是有一个逻辑漏洞的,既然名为公器,那么沈家窃居名爵自然也天下人皆可论之,这些人言论自然无罪。
但场中众人多豪武出身,能洞悉者寥寥,而虞潭终究年迈,纵使义理精湛,思路却已难称通达。借着这个时间差,赶紧将人放走,坐实这个恶名。事后就算回想过来再反驳,力度已经远不及当面驳斥了。
那几人已是惶惶惊弓之鸟,被放开后便忙不迭冲向自家长辈,再不敢强行出头,尚不知自己已经错过洗刷污名最好时机。
眼看那几家子弟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模样,虞潭心中便是一叹,所谓腹无诗书,气浮神晦。跟沈家那少年相比,这几家子弟实在不堪,竟看不出沈家并无杀他们之心。他心内不得不承认,时下吴中少年,这沈家小郎确是一个异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心内再将沈哲子一番言论梳理一番,虞潭眸子蓦地一闪,正待要开口发言,旁边朱贡突然叫嚷起来。
“慢着!你施暴于人尚有说辞,但损坏乡议之题又作何论?”
听到朱贡问责,虞潭心念一转,便将本欲说出口的话又压下去,继而漠然道:“损坏中正试题,此前并无此事。老夫也很想知你有何理据,若不然,当表奏朝廷,施以禁锢,以儆效尤。”
那几家受灾之人听到这话后,气焰再次高涨起来,声言定要严惩此恶行,更有人绘声绘色描述此前沈哲子如何张狂放诞劈砍试题。
看到这些人叫嚣,又将虞潭欲言又止的模样收入眼中,沈哲子心中冷笑。脑子不行没文化,真的不要乱出头,这些家伙大概还不知,他们自己的名誉已经被虞潭放弃。相对于帮这些人洗刷污名,虞潭大概更乐意给自己政治前途施加障碍。
可笑这些人尚不自知,不过也没什么,稍后沈哲子会让他们明白的。
所谓禁锢,便是不得出仕为官。这惩罚对沈哲子来说不算什么,今日禁明日解,反正沈哲子距离出仕还有大几年时间。但在这禁锢之下比较严重的罪名是藐视中正,这个帽子一旦扣上,才是最要命的。
看看那一脸得计之色的朱贡,沈哲子已经不知该如何评价其在作死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行为。他对一脸急色的族叔沈恪笑笑,旋即开口道:“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题我已破尽,留之无用!”
“哈,你说什么?前圣之言,大义幽深,你竟然敢言破尽!”
不独朱贡闻言惊叫,在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皆震惊于这少年大言不惭。旁边沈恪更是叫苦不迭,这小子怎么说话做事跟他老子一个德行,总是要让人胆战心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老夫也愿闻雏凤清音!”虞潭心内终究不愿向一少年低头,因而发言欲以捧杀。
“名,不可多取;公器,不可多取。此皆大谬,我对以当仁不让!”
沈哲子朗声道:“名者,人颂之望,实至而名归。顾氏高门,元公清逸,贤名乃至。我师纪侯,志存社稷,功名加身。陆氏双俊,文章冠世,才名附焉。此庄张公,莼鲈之思,逸名流传。名非可取,纷至沓来,当仁不让!”
沈哲子历数数人,皆吴中名士,才显当时,盛名煊赫,让人无从反驳。名非可取,当仁不让,若非如此,难道要反驳说那几人蝇营狗苟,媚世邀名?
“公器又何谬之有?”虞潭已领略到这少年之辩才,心中虽有气结,苦于无从辩驳,便又发问,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
“天下公器,岂独名爵?田亩所出,衣食根本;山水清趣,颐养精神;诗乐风雅,陶冶性情;仁义至理,教化黎庶;我患田少不足奉亲,患识浅不足养神,患耳闲不足修性,患仁义不彰不足立世。公器归我,当仁不让!”
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咏叹调收尾,沈哲子笑吟吟对虞潭施礼说道:“使君可有教我?”
虞潭张张嘴,似有欲言,但终究还是难发一语。他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却没想到沈哲子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但有片言质疑,都将激起物议沸腾,成受人攻讦之实。
心中有意说不得,半生清望毁于此!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于名利。
沈哲子所对“当仁不让”,却是《论语》之篇,有着浓浓的儒家入世、勇于担当情怀。
这两种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识形态的斗争了。这也是时下士人心中之情感纠结所在,既有飘然出尘、遗世独立的情怀,又有负担家业、国祚危亡的责任,矛盾且焦灼,伤感放诞,难取两全,这就是魏晋时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险恶之处在于,原本大而广之的“公器”之论,具体言之,便直接锁定囊括时下各个阶层。田亩以对乡豪,山水以对隐者,诗乐以对高门,仁义以对儒士,无论虞潭从哪一处予以反驳,都将承受非难,为人所鄙。
经义岂能尽言,但一旦落入具体的处境中,便各有立场,各失偏颇。沈哲子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难以置喙,口不能言!
场中各家多为勇武之家,乡土豪强,对于沈哲子针对虞潭挖的言语陷阱感触还不深。但其中一句“田亩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养亲”却深有戚戚,此语针对虞潭“公器”之题,他们难免有所联想,虞潭乡议此题,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联想。一旦心里滋生出这个念头,众人再望向虞潭时,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几年朝廷土断,各家人丁土地受损良多,沈充怒而兴兵,于此干系极大。
公器不可多取?笑话!田亩根本,家业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点透这一关节,众人不免各自聚拢,隐隐将虞潭孤立出来。他们虽然同样对沈家不怀好意,但阶级矛盾显然要重要过内部斗争!
虞潭察觉到这微妙变化,心内更是苦笑连连,沈家这个少年一番言论,便将他早两日所作努力尽数摧毁。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于吴兴再无盟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之议论已经讲完,朱明府可有见教补充?”
沈哲子自不会忘记那分外跳脱的朱贡,又转望过去笑问道。
朱贡虽然出身吴郡朱,但所学也是粗疏,连虞潭这名门之后都难发一言,他又能说什么。眼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内反是一惊,嗫嚅不能言,只干笑两声,退缩回去。却又看到沈哲子张口作势,虽未出声,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废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贡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辞锋神采正盛,众皆喑声,他哪里还敢再出头。不过心中却是腹诽,早晚要这怙恶不悛的孺子付出代价!
吴兴郡众人今次真是开了眼界,见少年言辞如刀、纵横捭阖,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张嘴轻轻巧巧推脱的干干净净!如此诡谲之事,简直匪夷所思!
就算那些恶视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躏的家族,这会儿一时间都不知要以何罪来问责沈家之人。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贱,又太拙。
反观沈家,则是意气风发,尤其那些年轻子弟,简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们生平第一次与人械斗闯下祸来,还能振振有词,让人无法加罪。而主导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为他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礼仪之门,纵有理据,也要时刻谨记谦和。以德服人则可,不必刀兵相向。不过年轻人总有气盛时,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听完沈哲子一番高论,再见虞潭亦哑口无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拢不上。良久之后才勉强板起脸来,神色庄重态度严肃说道。
听到沈恪这恬不知耻话语,众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礼仪之门?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耻到如此地步,简直骇人听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心中虽然不忿不屑到了极点,但可惜全无如簧巧舌,众人索性抬头望天,不愿看沈恪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
饶是沈哲子脸皮已经很厚,听到沈恪这话也微微汗颜,连忙低头道:“叔父之教,铭记于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间主人,确是有错。”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对面那一群人,施礼道:“不知主人张氏郎君可在?我家激于义愤,损坏尊府篱门,稍后定有补偿,还望见谅。”
“不必了!”
对面人群中有一人冷哼一声,语气冷淡至极,可见心情之恶劣。
劈砍乡议之题,殴打各家子弟,哪一个罪名不比损坏篱门要严重?诸多罪名全都洗脱,单单这一桩小过错应承下来,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极点。偏偏辞锋又雄健得很,令人纵有烦恼,亦不敢再出言撩拨以致引火烧身。
沈恪又板着脸说道:“张君虽不见责,你们也要引以为戒,以后不论何事,切不可再损人家门!”
众人实在受不了沈家这可恶叔侄在那里装腔作势,便又纷纷将视线望向虞潭。而沈恪也似乎有所醒悟,连忙上前无比恭敬对虞潭施礼道:“险些忘了今日正事,使君勿怪。不知今次雅集,是否需要改期?”
虞潭面沉如水,眼帘低垂,心内却是波荡难平。沈家这少年辩才无双,乡议这一题他确是大败亏输,自取其辱。今日这一幕,将会成为长久的笑柄,令他半生养望毁于一旦。
但他年过花甲,文章快意事,掌兵立功勋,大半生经历板荡局势,岂能因此小挫便斗志全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略加思索后,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位哲子小郎义理通透,思捷才敏,可谓苍天独爱,吴兴一地灵秀集此一身。再览余子,未免有糟粕无味之感。但老夫忝为中正,当尽其责,今日雅集不必改期。”
接着,他又转望场中诸人,笑语道:“诸位吴兴儿郎也不必气馁,明月皎皎实难争辉,繁星点点亦有光华。你们宜当自勉,但有一二可取之处,老夫绝不网漏贤才!”
沈哲子听到这话,真有蛋疼之感。这老家伙实在难缠,哪怕迫不得已向自己低头认输,还要用言语挖坑捧杀自己,只看别家那些族人望向自己略带不善的眼神,便知其心中有多不忿。
不过先前打脸也不是没有效果,虞潭一味捧高自己贬低别人,不再顾及别家感受,这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长久留任郡中正了。
想到自己一巴掌扇走一位郡中正,技术含量比老爹要高得多,沈哲子还是略感快意的。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会听人夸赞就得意忘形,当即便又说道:“使君谬赞,愧不敢受。小子能有一二可取,得使君青眼,皆因纪师悉心教化,今日得嘉许,心内更悲怆。”
这话是告诉郡内那些年轻人,老子跟你们不是一类人,我老师是纪瞻,你们何苦跟我比较。
果然听到这话,那些本有不忿之色的各家子弟面色稍霁,谁让人家有个牛逼老师而自己却无传承。再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便转为对虞潭不满,尚未见识过我的才学,咋就认定我亦非皎皎明月?中正谬矣!
“况且我吴兴多俊彦,不患无才,只患难彰。便如先前试论公器几位世兄,字字珠玑,让我心神散乱,如被针毡,以致失礼人前,实在惭愧。若纯以才学论,他们几位亦足可观。使君高风亮节,应不至因前嫌而将之黜落卑品。”
原本被拳脚蹂躏,又被冠以“窃名之贼”那几人,听到沈哲子这番话,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已是狂喜形于色。心中满满怨愤因此语而冰释雪融,甚至对沈哲子生出知己之感。
而各家的长辈听到这话,对沈哲子也是大为改观,原本觉得少年巧言令色,咄咄逼人。这会儿再看去,便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中一位刚才还指着沈哲子破口大骂竖子者,因他家有三名子弟被沈哲子言语抬举出来,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哲子小郎德才兼备,又有识人鉴才之能,不愧为纪国老嘉许之吴中琼苞!贤师高徒,真是一场佳话!”
沈哲子谦恭回礼道谢,一副其乐融融祥和画面。名气这东西有好有坏,独乐乐岂如众乐乐。虞潭不吝啬,要推给他极大名气,他自然也不会独享,大家雨露均沾。
虞潭颌下胡须微微颤抖,若非人老成精,他简直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小子无耻之尤!出尔反尔,信口雌黄!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这几句话,彻底将虞潭逼进了死胡同,让他今次主持的乡议定品成为笑话。
你不是说我苍天独爱,钟灵毓秀?那我就帮你选几个人才,那几个被我揍过的家伙就不错。你不会心胸狭隘,因为他们盗用你名气就把他们排入下品吧?
但如果连这几个有劣迹的人都能名列高品,剩下那些没有劣迹的人又该排在什么品级?
虞潭沉默良久,身形微微一晃,语调略显沙哑道:“老夫年迈,精力实有不济。乡议之事,请别驾代为主持。待老夫养足精神后,与诸位共鉴吴兴贤才。”
看着虞潭离去时萧索背影,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乡议定品是个什么底色彼此心知,本来大家可以其乐融融,何苦一定要针锋相对。
收回视线后,沈哲子转望向神情略显慌乱的朱贡,心中斗志又高昂起来。搂草打兔子,兔子已经被打服了,这株杂草待会儿也得一把薅出来,毕其功于一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中正官缺席乡议定品,以往并非没有先例,或因战乱,或因中正官个人原因。但因今天这样生生被人言语逼退,不要说吴兴,哪怕整个三吴都是第一例!
场中这些人对于沈哲子和虞潭彼此间辞锋较量,或许囿于自身才学,其中奥妙不能尽知。但观察气势风向,却是能立身时下一个最基本的技能。
虞潭对沈家所抱有的恶意不加掩饰,而且其名望、家世、官位俱有优势,这也是众人为何不看好沈家的原因,认为沈家今次乡议必将折戟于此,甚至有数家欲借虞潭声势以打击沈家这个乡土对手。
然而沈家反击却激烈的惊世骇俗,简直闻所未闻。但偏偏其反击的理由在沈哲子口中道来,振振有词,理据强硬,而虞潭则完全落于下风,乃至于最终败退,甚至将主持乡议之权拱手相让给沈家!
强弱已是分明,胜负却又如此出乎意料!一时间,众人心内波荡不已,一方面有感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虞潭久负人望,辞锋辩理居然不敌一个少年。
另一方面则是对沈哲子表现倍感惊艳,若少年是仰仗沈家江东豪首的武力以逼退虞潭,他们尚能理解,但却完全从经义道理取得完胜,让他们深刻感受到这少年的不凡。
心中如此感想,众人对沈哲子的态度友好再上一台阶,纷纷上前寒暄夸赞几句。
沈哲子面带微笑应对着众人的寒暄,并未因逼退虞潭而生傲气。一方面是本性不受名利迷惑,另一方面则是心知这些人对自己或是高看一眼,但其实并不能影响他们对沈家的态度,该有的敌意并不会因此削减,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争夺,同样不会手软。
比如被自己痛揍三名族人的那个乌程严家家主,一面笑吟吟与沈哲子交谈,另一面又感慨道:“哲子小郎经义纯熟,学理渊厚,难怪能得到纪国老青眼赞许,吴中琼苞,此之谓矣。可惜我等今日无幸,不能戮力共为,将小郎君抬举高位。”
这是在点明沈哲子年龄不足定品,同时将其与沈家其他参与定品的子弟分别开。言外之意,沈哲子如此出色,多赖纪瞻,并不能因此而证明沈家家学昌盛。
其他与沈家有所敌视的家族听到这话,也纷纷附和,一面吹捧沈哲子,一面将其与沈家其他子弟区别开。
古人在勾心斗角上的造诣,沈哲子已是颇多体会。且不说眼前这些笑里藏刀之人,就连刚刚退场那个虞潭,临走之际还是挖了一个坑,包括其认输退场本身都包含着深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破题解义,田亩公器论将虞潭与本地家族的联盟成功离间,虞潭就算再留下来主持乡议,意义也已经不大,反而会因为自己在场,而造成吴兴各家同仇敌忾的心理,对其隐有抵触。
但虞潭一旦离场,阶级矛盾不复存在,内部斗争又成主题。那早先与他联合的几个家族,对沈家的恶意不言而喻,虞潭退场便是在对他们宣告自己不玩了,他们若还想打击沈家,就要自己上场凭自己的本领去做。
而且虞潭退场交待沈恪代为主持乡议,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以门第论,武康姚氏清望要胜于沈家,以资历论,乌程丘氏族长也是旧吴活到现在的老人,以官位论,吴兴虽无郡守,但乌程严氏那个族长严平官居郡长史,位高于沈恪。
这几人都有足够资格代为主持,虞潭统统不选,却选了并无一项占优的沈恪。其中韵意,不吝于提前为各家较量暖场预热。看似捧了沈家,其实是又将之摆在了众矢之的位置。
虞潭将中正的仲裁权抛出来,虽是被沈哲子逼到墙角迫于无奈,但何尝不是要挑动各家争抢?这几家各有乡土纠葛力量,关系到自家子弟前程乃至于整个家族名望,又岂会因为沈哲子言语而有退避!
果然,虞潭离开后不久,丘家那老家伙丘澄便倚老卖老先开口道:“虞使君身怀小恙,我等忝为地主,当为中正分忧,不让使君再劳神费心。老夫痴长,便如哲子小郎所言当仁不让,与诸位共论我桑梓后学。”
沈恪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乐意,这主持仲裁权明明是自家由虞潭手中抢来,岂容这老家伙分一杯羹,当即便开口道:“丘公春秋胜于虞公,我们这些后进,哪忍心再给你增加重担。”
旁边那个严平也点头附和道:“中正缺席,郡府理当分担。”
“不知诸位要如何品鉴各家子弟?”姚家人位卑年浅,争不过其他,便在旁边冷笑道,言下之意,你们这些粗鄙武夫,有什么资格本领品评人才的优劣?
众人感觉受到侮辱,纷纷怒视姚家开口那人,而后有人冷笑道:“可惜先前不闻姚君高论。”你连沈家少年都比不上,装什么文化人!
什么叫狗咬狗两嘴毛,看到眼前这一幕,沈哲子是深有体会。眼看着众人围绕这个乡议主持权来争抢,互相言语攻讦,半点情面也不留。
争论了将近半个时辰,这些人才总算勉强达成共识,够资格列席的各家皆出一人,组成一个小圈子评审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人选将将敲定之际,沈恪转眼一望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沈哲子,笑道:“我家哲子天授才具,乃是纪国老弟子,吴兴俊彦翘楚,当有一席之地。”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一怔,心内本想要反驳,但实在拿不出什么理由。毕竟是这少年将虞潭逼退,不让其列席,总是说不过去。纵有些许不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沈哲子加入后,这整个仲裁团八个人,沈家交好者便占了四个席位。沈家两人,长城钱氏一人,原乡吕氏一人。
钱氏虽受钱璯谋反牵连,但钱璯这一支钱凤等族人迁居余杭,长城本宗牵连不大,仍属旺族。至于原乡吕氏,则为旧吴酷吏吕壹后代,本为士族恶于各家,如今已成寒门。
而乌程徐氏,虽然颇有家业乡望,仍不够资格列于其中。
其他四个席位,武康姚氏、乌程丘氏、乌程严氏、临安吴氏各一人,这四家皆对沈家怀有不同程度的恶意。
武康姚氏不必提,在武康县简直被沈家压得抬不不起头来,只能固守舜帝血脉、文化传承以自傲。丘氏是乌程大地主,吴氏临安土豪。
其中比较引沈哲子注意的则是严氏,这一家是列席中比较另类的一个存在。虽然落籍吴兴,但其势力却在吴郡嘉兴,乃是三吴之地首屈一指的大盐家。
盐业暴利,严氏之富不逊沈家,但家世却过于不堪,累世无显宦者,严平担任郡长史已是其家最高官位。家境虽然豪富,仍属寒门之末。
严氏与沈家,仇隙最大,可追溯到数代之前。沈家曾于临海开辟盐田,被严氏纠结部曲扮作贼人渡水破坏。后来严氏也于嘉兴铸钱,则被沈哲子老爹沈充于前年大杀一通,阖家泛舟海上方得幸免。
如此世仇,可想而知严氏对沈家之恶意之深,所以严氏对于打击沈家也尤其热心。沈家缺粮之患,除朱贡捅刀外,另一个大黑手便是严氏。其家累世制盐,屯粮虽不多,却自仗豪富哄抬粮价,以陷沈家。否则单凭一个朱贡,绝无可能对沈家造成如此严密封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因如此,沈哲子刚才也尤其关照严氏子弟,足足擒下对方三名族人,其中那个被逼得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者,便在其中。
眼见沈家一家之力,便占据过半席位,严平暗道不妙。他放眼望向其他对沈家有恶意者,最终视线锁定朱贡,便笑道:“朱明府吴中高门,可列一席。”
听到这话,朱贡便笑逐颜开。他虽然是个务实之人,但若能列席这种郡中盛事,对其而言也是一桩莫大荣誉。毕竟他这个吴郡朱身份略水,说是那么回事,实际如何,大家各自心知,因此第一批席位压根就没有考虑到他。
“呵呵。”
沈哲子听到这话,乜斜朱贡一眼,旋即便翻翻眼皮望天。虽只区区两字,在这古代同样韵意深远,其中流露出来对朱贡的蔑视,实在意味深长,足堪回味。
眼见此幕,朱贡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心中之羞愤如翻江倒海,对沈哲子的恨意又创新高。
而先前提议那个严平见沈哲子如此表态,面色也是微微一滞。
他领略过沈哲子辞锋之雄健,见其流露出对朱贡不加掩饰的轻蔑,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再固执己见,免得自己再被这辞锋如刀的小子奚落一番。毕竟他推朱贡出来,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如此,人选算是确定下来。
一行人再登项王台上竹楼,至于各家子弟,则在项王台下准备自己的才艺展示。乡议定品,背后虽然是各家力量角逐,但如果其人真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才学,品级稍稍跃升些许,也是应有之意。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哲子坐在项王台竹楼中,居高临下看着各家子弟卖力施展才艺,或是三五成群吟咏诗赋,或是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也有吹拉弹唱狎妓悠游,乃至临案挥毫泼洒墨韵。
人才的选拔在每个时代都是难题,哪怕在后世网络时代也不能说人尽其才,所谓的流量、资本并不能覆盖每一个身负才情者,因之扭曲本心、行为畸变者大有人在。
时下九品官人法最为人诟病便是阶级的垄断,高门生来居显,寒庶绝难出头。身处时下沈哲子更有感触,譬如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最信得过的是自家人,要寻找强援也只能从高门名士中拣选,比如他的老师纪瞻,比如庾氏兄弟。
高门多养糟粕,寒庶亦有兰芝。但问题是,如何将这些兰芝拣选出来?士族垄断文化,寒庶目不识丁。
“等到此间事了,看来应该要攀攀科技树,搞搞印刷术了。”
沈哲子虽作此想,但知此事问题同样不少。时下印章篆刻碑文已经颇为盛行,但没进一步发展出印刷术,其实原因多种,并不能仅仅归咎古人脑子笨,又或单纯的技术限制。
沈哲子要以印刷术去推广文化,首先要解决的是成本问题,纸、墨、雕版之类造价都要压缩到极低。因为刻本主要面对的还是寒门贫家,高门富户各有藏书,而且推崇手抄,由上流社会对书法的钟爱追捧就可见一斑。那些刻本在他们看来,就是粗鄙之物,岂会购买。
还有就是要印什么书,时下各家俱有传承,百家千言。印刷推广,要选哪一家的学说?能不能切合时下人的接受程度?
就连《三字经》这种启蒙读物,都是儒家内部思想整合成熟后产生的,其中许多观点,并不能获得时人认可。沈哲子如果将之节录刊印出来,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取用攻讦,分分钟会陷入意识形态斗争的浪潮中,那要比真刀实枪的拼杀还要凶险。
修书编史,整合思想,对目下的沈哲子而言益处不大,麻烦反而会有很多。对此,他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个迂回之策,印刷是要搞的,但不要搞大新闻,而是直接针对特殊客户群,印刷人物传记。
高门清望,那是长久培养出来的,需要时间积累。时下寒门或得经济之实,苦于名望不著,因而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想要化解这个困境?简单!帮你家祖宗写传记,编一些贤人轶事吹捧一下,向劳苦大众分发,一条龙服务,你下不下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样做的好处,一来避免了意识形态的斗争,二来解决经费盈利问题,三来提高识字率。虽然曲折,但更稳妥。先营造一个氛围,等到他以后成长起来,真正需要战斗的时候,阻力会小上许多。
脑海里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再看竹楼里众人,目光就温情善意许多,这些都是他未来印刷作坊的潜在客户群,有资产,无名望。
这时候,竹楼里已经送上一批吴兴子弟书画诗赋作品,供刚才选出的那几人赏鉴打分,这也是才学的一个部分。
眼看着那些人煞有介事品评书法、才气之类,沈哲子对此兴趣并不大。
沈家长辈们派他来,就是为乡议定品站场子,如今他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八个席位沈家足足掌握四个。而对方那四家又非铁板一块,沈家及其盟友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不需要沈哲子再操心。
所以,当轮到沈哲子点评时,族叔沈恪说了什么,他便随口附和,并不再标新立异发表什么看法。而他大半心神,还是在思考权衡,要如何整治那个正坐在下方满脸阴郁之气的朱贡。
沈哲子从不标榜高尚宽容,本质上就是一个记仇、务实的阴谋论者,对付虞潭那种经学名士,他可以煌煌大言、侃侃而谈。而对于这个小人朱贡,他也能放下身段,从阴谋诡计着手。
过程不重要,结果很重要。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相匹配的手段。
所以沈哲子在竹楼中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先告罪一声下了项王台。
沈哲子步下项王台,引起一阵不小骚动。他是吴兴年轻一代唯一得列竹楼上的人,对于楼上品鉴自然深知内情。能不能入品,定品几何,关乎到这些人的政治前途,因此便尤为关注沈哲子的举动。
其他人尚盘算着要不要寒暄几句顺便探探内情,沈牧早已越众而出,一把将沈哲子拉到僻静处,神情惴惴连连施礼:“青雀,你可一定要帮帮二兄。就算你真讨要阿妙,稍后我就送你房中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沈牧这无底线的讨好,沈哲子白眼对之,他倒真想帮帮沈牧,可惜这家伙委实不争气,刚才送上一幅书法作品,那字迹一个个服了散一样,癫狂得很。哪怕族叔脸皮甚厚,强让其入品,也只敢排在第六品,不好意思再提升。实在丢不起那人。
眼见沈哲子这模样,沈牧大概已猜到自己希望渺茫,丧气之余,紧紧拉住沈哲子胳膊不放手,连连央求。他早已经投身军旅,不必靠乡品进官,但家中长辈强压逼迫,这一次若不能进步,可想往后处境不会美妙。
沈哲子实在被其纠缠不过,加之想吸引人注意力,以便于自己行事,略加沉吟,便示意沈牧附耳过来,低语一番。
“这、这真的可行?”沈牧听完沈哲子的话,眸中异彩闪烁,神情已是亢奋起来。
沈哲子笑道:“二兄扬名吴中,便在今日。此时不往,更待何时!”
“青雀,此恩我铭记于心!日后不管你钟意哪家女郎,二兄都要全力助你遂愿!就算是抢,也要把人给你抢来!”
沈牧神色激昂,拍着胸脯对沈哲子保证道。
“那真多谢二兄了,速去速去!”
沈哲子摆摆手,连连催促沈牧快滚。
沈牧哈哈一笑,旋即便昂首阔步行至项王台下,突然引吭长啸一声。
这一声啸音,中气十足,浑厚嘹亮。不旋踵便将众人视线尽数吸引过去,就连项王台上竹楼内那些郡内名流都被惊动,纷纷探出头居高望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来此项王台,感古怀今,遥想当年项王于此点兵,我江东儿郎英气勃发,吊民伐罪,壮烈无双!西楚霸王,仲裁天下,伟业之始,便于此地!此情此景,愿歌以咏志!”
沈牧不愧久于军旅历练,气息悠长,声音洪亮,很快就成众人瞩目焦点。
竹楼上众人听沈牧夸耀项羽,便想起此前虞潭在楼中臧否其事,感觉便有些古怪。那朱贡长久抑郁于怀,此时总算抓住一个良机,当即便冷笑道:“沈家这位贤才,倒是颇为推崇项王。然兴之勃也,其败骤然,勇而无谋者也!”
听到这话,沈恪脸色便阴郁下来,有些不满沈牧强出风头。项王勇则勇矣,谋略却逊,以之咏志,不更坐实沈家豪武之风,家学稀疏的名声?
郡中正严平也怪笑一声:“沈家有此气壮晚辈,可谓家风盎然。”
沈牧并不知自己已成旁人攻讦自家的把柄,只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出声:“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区区五言四句,呼吸之间便吟咏完毕,而后却是满场寂然。
察觉周围气氛有些古怪,不似自己最初设想画面,沈牧便有些慌乱。他只觉这四句五言听来热血沸腾,令他都心旌摇曳,至于好或不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此时放眼四顾冷场,心内难免惴惴,再去寻找沈哲子,已经不见其踪迹。
“吾家儿郎,气壮如虎!五言述志,大妙!”
过一会儿,竹楼上沈恪突然拍掌大声喝彩起来。紧接着,各方便纷纷传来赞叹叫好声,更有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吟咏复述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四句五言诗,用词浅显直白,并无靡丽缠绵用词引典,但句句直扣人心。但凡心有一二志气者,皆忍不住要击节赞叹。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男儿有志当高歌,功业未竟死不休!非此壮烈,无足慰平生!
然而更让人情难自已的则是后两句,项王勇盖当时,执牛耳以盟,称量天下,功成彪炳,败亦壮节!生不成伟业,死不归江东!这才是江东英豪该有的风采!
以古论今,与项王相比,南渡百宗,仓皇五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执掌天下却不能御胡,神州陆沉皆北伧之罪,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
区区四句,可以说将江东吴人的自豪感激发爆棚!可以想见,有此咏志五言,但有吴人之处,皆要称颂沈牧之名!
竹楼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念诵此诗,其中蕴含的壮烈志气,同样述尽他们心中饱受侨姓非难蔑视之忧苦。
眼见众人这幅神情,沈恪得意大笑,尚不忘反击道:“我家儿郎歌以咏志,长史可有赐教?明府可有赐教?”
被点名这两人顿时羞赧,他们纵使心中有非议,岂敢不顾吴人情感诉求,宣之于口。
沈恪见状更是大乐,今次家中子弟各有惊艳表现,实在令他惊喜不已,当即便大笑道:“今日乡议定品,举贤不必讳亲。此子为翘楚,诸位可有异议?”
本为沈家盟友者二人当即便表示道:“理应如此!”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看到沈牧在众人交口称赞中一脸享受表情,沈哲子会心一笑。
李清照这首《夏日绝句》,读来比许多男诗人诗作还要豪迈得多,用词浅显直白,直抒胸臆,更不同于时下所崇尚那种靡丽空洞文风,闻之令人有振聋发聩之感。由沈牧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吟诵出来,更能引发吴人共鸣。
名气这种东西,过犹不及。沈哲子并不刻意追求以文抄在这东晋时局中闯出一片天地,因而对于沈牧分享自己的光芒,也并不在意。
而且这首诗借古讽今,极能挑动南北对立情绪,由沈哲子念出来,也并不合适。他是当仁不让的把自己定位为需要统筹全局的人物,所以对侨人纵有什么不满之类情绪,也绝不会宣之于口。
至于沈牧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或许侨人会因此诗对其有所不满,但沈牧本身也不需要仰仗那些清谈之辈提携混日子,反而能因此在吴人当中攫取极大声望,这是一笔划算买卖。
当众人吸引力都被沈牧吸引过去时,沈哲子也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站在石阶下一个神色忡忡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名叫丘和,乌程丘氏子弟,似乎还是丘家那个惯于倚老卖老的族长丘澄的近系从子。
此时丘和亦沉浸在沈牧那首咏志诗带来的震撼中,有感于怀之余,对于自己的乡品定级又颇为忧虑。一直等到沈哲子行至其面前才有所察觉,忙不迭拱手道:“哲子小郎君可有赐教?”
沈哲子年纪虽小于丘和许多,但名气却大得很,因此在这丘和面前也不必放低姿态,笑着摆摆手:“丘世兄何须多礼,你我两家共处一郡,分属世交。”
丘和没想到沈哲子来接近自己,因此有些不知所措,他眼见这小郎君只凭口舌之威便将中正官逼走,自是不敢小觑对方。不过他心中还是不乏幻想,莫非自己刚才呈交上竹楼的作品引起这个吴中琼苞之称的天才少年关注?
眼见丘和复杂纠结神情,沈哲子倒找到一些身为名士的良好感觉,笑笑说道:“丘世兄所作《冬寒图》,刚才我在楼内,也有幸观摩,确已有几分真意可堪咂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这话,丘和面色便是一喜。他家虽然也是吴兴土豪,但比之沈家还是不够强势,论时下势位更难相提并论。子弟出仕并无更好门路,因此更看重乡议定品的官人法。
三年前他已经参加过一次会稽孔愉主持的雅集,却因才学不彰而没能入品。托了沈家的福,之后两年吴兴中正空缺,所以丘和虽然早已行过冠礼,但却仍然不入乡品,困顿在家,心理压力极大。
此时听到沈哲子夸赞他画作,丘和自然喜出望外,因为眼前这少年虽然年龄远逊自己,但却已有一言决定自己仕途命运的能量。于是,丘和连连对沈哲子施礼道:“多谢小郎君谬赞,多谢……”
沈哲子囿于年纪,向来要在人前伏低做小,此时被丘和如此尊敬推崇,倒是难得体验。他哈哈一笑:“世兄不必如此,所谓才学,如囊中之锥,纵然一时被蒙蔽,总能脱颖而出。只不过……”
“莫非我入品尚有疑难?”
丘和眼见沈哲子面露难色,忍不住疾声道。他家伯父虽然也在竹楼中,但哪能掌握沈家这种占据半席的大势。况且自家今次参与的子弟独非他一人,伯父纵然要关照,也只能集中寥寥几人,未必就能轮得到他。
沈哲子倒是挺享受这种掌握别人情绪的感觉,信口说道:“以丘世兄才学,入品是足够了。但今次各家弟子不乏出众者,如我家二兄便非昔日吴下阿蒙。品序名额有限,丘世兄究竟能否入品,我也不敢保证。”
听到这话,丘和已是心凉大半。本来他也不会轻信沈哲子满口胡诌,但有沈牧惊艳在前,他心内实在已经生出浓浓自疑,眼下再听到沈哲子模棱两可的话,自然无法淡定。
因为中正官出缺,他已经耽误了两年时间。再看眼下这位中正官虞使君,只怕也难久任,如果再出缺几年,他今年不能定品入仕的话,几乎一生的前途都要被耽误了!难道真要垂垂老矣时,还在郡县担任一个卑流刀笔小吏?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灰暗命运,丘和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那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下意识想要冲上竹楼去求伯父为自己再做争取,可是心内却迟疑难决,不知自己如此唐突冲上去会否反让伯父不悦。
及至看到满脸矜持笑容的沈哲子,丘和眸子顿时一亮,弯下腰紧紧抓住沈哲子手腕:“小郎君可有教我?若能保我今次入品,我必会竭力报此大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仍是淡笑,并不急于表态。眼见他这副模样,丘和牙关一咬,横下心来说道:“尊府今冬粮困,我亦有所耳闻。我愿集粮千斛售与郎君,便依往年粮价,求小郎君保我入品!”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略感意外。千斛粮已经可算是颇具资产寒门之家一年亩产节余,这丘和居然眼都不眨就开出如此价码,可见丘家也不愧是家底殷实的土豪。而且今年粮价比往年高了数倍不止,尤其有人扫荡、有人惜售、有人炒高的时下,更创新高。依往年之价,简直跟白送一样!
“千五斛!这已是我竭尽全力能筹措到的米粮了!”
丘和见沈哲子迟迟不应,便豁出去再加筹码。凭他自己要筹措这么多粮食,已是极限。最主要的是,自家也参与封锁沈家购粮。做出这个决定,除了财货损失之外,心里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丘世兄何必言此,你之才情已是足堪入品。以利相诱,是要陷我于不义?我若取你颗粒之粮,尚有面目立足吴中?”沈哲子作大义凛然状,实在加码太低,若再翻十倍,他绝对会答应下来。
丘和听到这话,几乎都要急哭了,拉住作势欲走的沈哲子,苦苦哀求道:“小郎君高义之人,我是小人之心!小郎君勿怪……求你助我一次!小郎君不是也说,我之才学已经足堪入品?”
见火候已经差不多,沈哲子也担心再与之纠缠会落人眼中,便转身回来说道:“能推举贤才,我也乐意之极。我眼下确有一事梗于怀中,不知世兄可愿代劳?”
丘和闻言,忙不迭点头,不管何事,先答应下来再说。
“那朱贡名为我家姻亲,却数番为难于我,令我心意难畅,实在可厌!”沈哲子作忿忿状说道,而后由怀中摸出一个玉瓶托在手心:“此瓶寒食散,世兄若能诳之服下,献丑人前。你定品之事,绝无疑难!”
听到沈哲子这个要求,丘和先舒一口气。若仅仅只是让朱贡服散,对他而言并不困难。近来朱贡常到他家盘桓为客,彼此也算点头之交。他本身便也服散,邀朱贡共服,并不突兀。
“小郎君放心,若仅只此事,我定能完成。只要稍加剂量,暂缓发散,朱明府定能癫狂人前,丑态毕露。此事入我耳中,由我所为,绝不泄于三人之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这家伙如此上道,沈哲子便笑吟吟将盛放寒食散的玉瓶递了过去。
丘和接过玉瓶,便小心验看。他也留个心眼,担心沈哲子散中加料。待那莹白如雪的粉末落入手心,丘和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竟是雪霜之品!”
沈哲子对寒食散品质并无了解,这一瓶还是钱凤那里讨来的珍藏。那家伙常年跟在权倾朝野的王敦身后厮混,珍藏自然不少,哪怕已经决定戒散,将之送给沈哲子时仍满脸肉疼,可见此散之珍贵。但沈哲子又不好这一口,随手拿来坑害朱贡,反正自己留着也无用。
然而丘和心中却是无比震惊,寒食散用料繁多,色泽越纯,便越珍贵,单纯黄紫之色已是珍品。如这纯白雪霜,简直可称得上是散中尊者,有价无市。但凡服散者,以品尝此等品质为人生大幸。
若非沈哲子言明厌恶朱贡,丘和看到这雪霜散,简直要怀疑沈哲子这是重礼求人。与此同时,对于沈家财力,他又有一个更为震撼的认识,仅仅只是恶作剧搞下别人,便随手丢出如此珍贵的雪霜散,简直阔到没朋友!
眼见丘和小心验看后,又将手心里那一点粉末小心翼翼倾倒回去,显然对这散珍视到了极点。不过沈哲子也不在意,再珍贵也只是害人东西,浪费了也不值得可惜。
“容我准备片刻,小郎君请拭目以待!”
手里紧握这玉瓶,丘和神色颇为激动,一者为自己有了入品的希望,一者则为见识到传说中的雪霜散,整个人都一扫颓势。
眼看着丘和离去背影,沈哲子眼中隐有精光。若仅仅只是诳朱贡服散出丑,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交给外人去做反而不甚可控。将丘家牵连其中来,则是他权衡良久才做出的决定,获取一个更大的操作空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朱贡坐在竹楼内,眼看着沈恪坐在那里谈笑风生,臧否人才,心情便更加恶劣,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画面!
原本朱贡对于沈家虽有贪图其产业、想要趁火打劫的恶念,但还不至于将之恨到骨子里。但那日他服散酒醉发狂,竟出宠妾灭妻恶语,更倒霉是正被沈家那小子撞个正着。
如此双方便是正式撕破脸,朱贡深知,一旦沈家挺过来这一关,自己绝无好下场。而沈家处境越窘迫,他则越安全。
所以,当他回家筹措财货送去武康时,一俟得知虞潭气势汹汹来到吴兴,便将收粮之事尽数托付徐匡,自己则赶来乌程,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沈家遭难情形。他自己心内尚未意识到,如今他已是惊弓之鸟,只有看到沈家遭难,才能获得安全感。
然而事实与想象中大不相同,虞潭徒负虚名,气势汹汹而来,竟不敌沈家区区一个少年,这让朱贡更感如坐针毡。眼下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沈家掌握乡议主导,其他各家或会迫于此而向沈家低头。
“可恨那沈家小子,如此羞辱与我!”
一想到严平举荐自己而被沈哲子横加阻拦,朱贡就恨不能将那小子挫骨扬灰。眼下让他聊以**的是,沈家虽然掌握过半话权,但其他四家也未乱阵脚,并不给沈家专擅逞威、胁迫别家的机会。
但眼看到沈家子弟一个个顺利定品,朱贡亦是如坐针毡,同时也不乏庆幸。幸亏他见机得早,先一步将散户之粮尽数收购来,否则沈家挟今次乡议之威,或就会令那些小户态度摇摆,将粮售于沈家,济其粮困。
如今就算沈家乡议顺利,也难凭空变出粮来。一个个族人列于高品又如何?难道就不需要吃喝消耗?早晚要你家家无宁日!
心内正泛着一些凶恶念头,忽有一仆役悄悄登上竹楼道下方有丘氏子弟邀请,朱贡微感错愕,不明白对方为何相邀。他下意识望向丘家那族长丘澄,老家伙正在为自家一个子弟入品之事据理力争。
朱贡想了想,还是起身离席,一方面在这竹楼内眼看别人大发议论,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实在憋气得很。另一方面,丘家乃是封锁沈家粮道的重要一环,哪怕仅仅只是族中一子弟,他也不敢轻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已经回到竹楼的沈哲子看到朱贡起身下楼,眸子便是一闪,微微一笑。
丘和在项王台下等候不久,便看到朱贡缓缓走下来,连忙快步迎上去。
朱贡看到丘和虽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似乎并非丘家嫡系,当即便有些不悦。他虽然也是朱家支脉,但庶子与庶子也分三六九等,他这个朱家庶子登丘氏寒家之门,就连丘澄那老家伙都要以礼相待,怎会有闲心应付丘家一个庶子。
不过既然人都下来了,朱贡也不好甩手离开,对着丘和微微点点头,神色略显寡淡:“丘家郎君邀我一见,可有事相询?”
眼见朱贡态度冷淡,丘和虽有不忿,却不敢流露出来,连忙说道:“明府郡内名流,位居楼中。后进冒昧,想请问明府可知我定品详情?”
他终究还是留个心眼,想在朱贡这里探听更多关于自己入品的内情。然而这话却恰好戳中朱贡短处,当即便沉下脸来:“你家长辈便在楼中,为何问我!若有真才学,入品无忧,若是无才之人,问又何益!”
眼见朱贡动怒,丘和已是惶恐,连连告罪:“以此不堪俗事打扰明府,实在失礼。素知明府意趣雅致,颇乐服散神游之趣,略备珍藏,冒昧请明府移步雅品,以偿前过。”
朱贡本不欲再搭理这个鲁莽轻率的年轻人,听到这里,心内便是一动。下了竹楼他也并无别的去处,若这年轻人真有佳品,不妨去看一眼。
眼见朱贡意动,丘和连忙前行引路,将朱贡带入一个早已被清理出来的小亭中。彼此落座后,他便摆出一应服散的器具。原本心中对此尚有几分迟疑,可是朱贡那恶劣态度让他暗忿于怀,打定主意帮沈家小郎君教训一下这个目无余子的可恶之人。
眼见丘和将粉末倾倒出来,朱贡眸子一亮,忍不住啧啧称奇:“竟是洒金之品!”
青瓷盘中粉末淡黄,隐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闪烁,如撒金沙,因而得名,也是散中品质极高者,本为丘和珍藏。之所以不用沈哲子提供的雪霜散,一方面是丘和舍不得,他无沈哲子那般豪迈,想要珍藏下来。另一方面还是担心散中或有蹊跷,不如自己的散安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反正只是让朱贡服散出丑而已,何须一定要用那传说中的雪霜散。
不过这次一等的洒金散对朱贡诱惑也是极大,嗜散者遇到品质上佳的寒食散,一如明君之遇贤臣,猛将之遇宝刀,烈女之遇缠郎,总能天雷勾动地火,彼此火花飞溅。
况且自从上次险些因散丧命,继而又全心扑在购粮以围沈家,朱贡已经久不尝此味,此时见到,便已有些按捺不住。眼见丘和已经倒出清液准备调和,朱贡连忙说道:“半剂即可,不可贪多。”
他尚没有完全糊涂掉,知道自己眼下这身体禁不住过多散力践踏,因而留量。
丘和虽然满口应承,但已经打定主意要教训朱贡,手腕轻轻一颤,便倒入一剂有余的量。衣袖遮挡朱贡视线,指甲轻轻一弹,又有一蓬粉末被扫入清液中。
清液调和之后,化为鲜明金黄之色,令人观之便有食指大动之感。等到丘和将散奉至眼前,朱贡轻轻端起,先是举高于阳光下观摩其色泽,而后以手轻扇嗅其馨香,便知乃是散中上品,而后一啜二饮三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便有一股澎湃热力自腹内蒸腾开来。
“真是疏忽!竟忘记备下暖炉温酒!”
眼见朱贡将散服下,丘和才两手一拍,大叫不妙。
朱贡已感觉到散力澎湃有些禁受不住,闻言便是一惊,忙不迭挥手:“速去!”
“明府稍候片刻,我即刻回来!我家重酎秫酒甲于乌程,杯中意趣,不逊散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口中自夸一句,丘和便急匆匆离开凉亭,作态去取酒,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朱贡发散。
随着散力扩散,朱贡身体益发燥热起来,勾开衣带袒露胸膛临于寒风中,仍不觉冷。他已经不能安坐,面红耳赤,站起身来在凉亭中来回踱步。燥热感越来越强烈,那丘和迟迟不归,朱贡神智已经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诸多癫狂画面纷至沓来,继而表情变得夸张,狞笑连连。
此时吴兴郡内各家子弟散落庄园内各处,很快凉亭附近就有人发现朱贡异状。看其大袖飘飘,满面红光,疾步绕行亭中,便知其是沉迷散乐之中,便也不以为意。
突然,朱贡大吼一声,整个人仰倒于地,旋即便滚落进绕亭而过的水渠中。
“有人落水!”
眼见此幕,顿时有人惊呼出声,越来越多人往此处奔来。
沈哲子在竹楼内居高临下,始终在关注那一处,眼见骚乱起,心知计成,连忙起身惊呼道:“那里发生何事?”
“朱明府发散疾行,失足落水!”下方很快有人高呼回应道。
听到这话,竹楼内众人有的脸挂戏谑笑意,有的则略带不满。时下虽然南北士人服散成风,但也不是人人皆好此道。尤其今日乡议定品如此庄重场合,这朱贡也真是欠缺稳重!
“诸位不妨移步,一起去看一眼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恪尚记得朱贡对自家屡发刁难,岂肯错过观看朱贡出丑画面,当即便起身提议道。不待旁人回应,他已经先举步往楼下走去。沈哲子连忙随行下去,他这始作俑者,岂有不到场的道理。
其他人见状,大部分都起身,跟下去看场热闹。
众人到达凉亭时,朱贡已经被救上来,整个人油炸大虾一般,红艳艳仰躺在临时搭建铺以丝被的矮榻上。双目激凸却却无神采,浑身湿答答还在冒着白气,好像泼了水的火炭。
看到这画面,众人皆是心惊,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恶劣,眼见朱贡似是凶多吉少。当即便有人高呼:“快取发散之物!”
又有深喑此道者附身过去仔细查看,而后便高呼道:“是洒金散,要取秫酒勾以蔗酒,速去,迟恐不救!”
沈哲子听到这话,放眼望去,很快才在人群后发现脸色惨白的丘和,大概这家伙也没想到事情玩大了。不过自己交给丘和的明明是雪霜散,而朱贡却服了洒金散,看来应是丘和私下调换了。沈哲子倒没有什么不满,这丘和一时不能自持,自作聪明,反而让自己更泥足深陷。
丘和不知,沈哲子却是知道,朱贡前次险些因服散毙命,留下很大后遗症。他仔细询问过钱凤,有此隐患若再服散,散力更加不好疏导发散,极有可能暗疽发作,爆血而亡!
之所以将丘家人牵涉进来,沈哲子就是做两手准备。他又不会碰散,对于自家醴泉真浆的发散效力并无切身体会。若能救回朱贡,自然一切按照自己步调来。若救不回,那就转入另一个节奏。他本非良善者,粮困之危关乎自家数万条人命,一旦有动作,岂会手软!
随着沈哲子暗中示意,几名龙溪卒已经趁乱将丘和隐隐围起,一旦事态恶劣,即刻就要将之控制起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且不说场中乱糟糟一团人语喧哗,丘和情绪之混乱比之眼前混乱场景尤甚数倍。他脸上已全无血色,心内不敢深想,若这朱贡真的不治而亡……
惶惶之际,丘和不免求助望向沈哲子,见这少年面色沉静,递过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丘和混乱的情绪才稍有平复,只是心情却仍纠结,若这朱贡死了,自己或要背负毒杀之名,若活过来,会不会又追究自己诱其服散的责任?自家又肯否为了保全自己而跟朱贡翻脸?
诸多念头涌上来,丘和更是忐忑,眼下若要自保,便是咬紧牙关,绝不开口。他觉得沈哲子应该会保全自己,毕竟那少年才是主使者,自己不过施行而已。虽然他调换了沈哲子的雪霜散……糟糕!这会不会成为自己罪名?
丘和患得患失,尚不知自己周遭已经布满沈家劲卒,绝不给他口发一言的机会!
相对于丘和的患得患失,沈哲子倒是淡定,耐心站在亭内观看朱贡被人灌酒发散。
此时朱贡神智已经完全泯灭,只余吞咽本能,被人竖起死命灌酒,四肢也不断被伸缩拍打。先前诊治那名郡内名流双眉紧锁,连连叹息:“暗疽未消,岂能轻服,朱明府这是自蹈死地啊!”
“难道已经救不回了?”
发问的是此庄主人张氏子弟,之所以会如此紧张,倒非朱张两家友谊,而是朱贡若死在自家庄园,实在太晦气。时下吴人多有鬼神之说,岂能容忍自家庄园里发生这种恶事。
那人又叹一声:“暗疽郁结,阻拦散力,性命如何实在难卜。”
听到这话,张家主人更是焦虑,转望向场中众人,大声道:“朱明府性命悬于一发,诸位可有发散良策?若能挽救朱明府之命,我家感激不尽!”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默然。所谓发散,无非那几道程序,就算各自尚有一些心得,此时也不敢出头,担心若救不回朱贡,自己反受牵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家倒是有醴泉真浆,堪称发散……”
“哲子住口!”
沈哲子发言到一半,便被沈恪疾声打断,不愿惹麻烦上身。况且这朱贡本与沈家不睦,犯不着为其担风险。
张家主人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亮,连忙排开众人冲过来,先对沈恪深施一礼说道:“别驾所虑,众皆心知。眼下朱明府已无必救之理,若能救回,那是天幸。若然无功,亦其本命。我愿与诸位一同作证,无论朱明府死活,绝不归咎尊府!”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附和,张家主人所言确实属实,朱贡若能救回来,反倒是一件怪事。但心里也存一丝侥幸,毕竟沈家那小郎君先前表现过于惊艳,让人印象深刻。
听到张家主人如此情切表示,沈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只能默然,他也不知自家有什么醴泉真浆。
“小郎君所言之物,可曾携带身侧?”张家主人又转到沈哲子面前,抓住其手腕说道:“请小郎君安心,日后若有人因此归咎你身,我家若是坐视不理,天厌之!”
这个表态已经很严重了,张氏高门,吴中清望所系,既然如此说,那谁也不能再就此事而非议沈家。
沈哲子倒没想到还会有这意外收获,并不很了解时下人对于鬼神的敬畏之情,若自家有个服散爆血而亡的厉鬼游荡,想想都瘆得慌。
话讲到这一步,沈哲子便不再故作姿态,挥挥手吩咐一声,早已温好备下的醴泉真浆便被端入亭中。所过之处,酒香飘逸、松馨隽永,令人闻之精神便是一振。乌程本有酿酒传统,场中不乏人嗜好杯中之物,单单这一丝散逸的酒香,便让他们感觉到这所谓醴泉真浆的不凡!
负责诊治朱贡的那名流接过酒杯,眸子登时一亮,已经忍不住端至嘴边轻啜一口,脸色登时大变,几乎端不稳酒杯令酒液四溅。一时间酒香便更加弥漫开来,益发令人心驰神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时朱贡腹内已是鼓胀,那人先吩咐将其翻转过来控出一部分酒液,而后才将满满一杯真浆灌入朱贡体内,接着便吩咐仆下继续依仗早先拍打朱贡周身上下。
又过将近半个时辰,原本昏厥不醒的朱贡蓦地长吟一声,这让闻者精神都为之一振。听此吟声已有中气,显然已经渡过危险期。至于靠近前方的人,更是看到朱贡体表涔涔汗涌恍如地泉,汗水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微小黑褐血粒,这分明是散力喷涌将原本淤血都给冲刷出来。那汗液都带着一股松醪美酒气息,实在闻所未闻!
“散力总算驱开,可以把人平放。”
诊治朱贡那人长吁一口气,旋即视线便转向那盛放剩余醴泉真浆的小瓮,眸中已是异彩连连,上前将瓮捧在怀内,赞叹道:“这醴泉真浆,真有神异之力!频死之人都能解救,莫非天授奇珍?”
场中众人,亲眼所见峰回路转,心情之跌宕可谓猛烈。那朱贡虽然躺在塌上还未醒转,但原本殷红可怕的脸色已经转为浅浅酡红,呼吸渐趋平稳,尤其胯下扯旗,形难称之伟然,其意存焉,可见已是精血旺盛,转危为安。
许多年衰老迈、血气枯竭者看到这一幕,原本不好此道者,都隐隐有要试一试的冲动,再逞鞭挞之威。
场中最高兴还是那张家主人,连连对沈哲子道谢。张家虽是清望门第,却未必比得上在场寒门豪富,这弁山山庄已是颇为重要产业,眼下名声得以保全,自然对沈家感激备至。
至于亭外患得患失的丘和,虽然松一口气,但又转为纠结起来,担心事后会遭到朱贡发难。
至于其他人,则更好奇那醴泉真浆。这种佳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居然能将服散濒死之人挽救回来!只要略加细想,便能明白其中蕴含的价值之大!沈家居然有如此神异珍藏,若非今日适逢其会,不知还要瞒世多久!
一些有心者,当即便凑向沈恪身边,旁敲侧击想要询问究竟。然而沈恪尚是一头雾水,又哪能说出一个究竟来。于是众人目标便又转向沈哲子,沈哲子嘴巴更严,一点干货都不透露,只说道:“还是先等朱明府醒来,再说其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好奇更炽,如百爪挠心,于是再看那仍昏睡的朱贡,便分外生厌。有人故意发出极大声响,想要将之吵醒。
良久之后,朱贡才伸个懒腰,悠悠醒来,头脑仍是昏沉混沌。而后便发现自己被众人围观中,悚然一惊后,脑海中有些断片的记忆画面涌上来,继而又看到站在人群中位置有些显眼的沈哲子,当即便指着沈哲子大吼道:“竖子害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乐,却并不做回应。
“岂有此理!朱明府,怎可血口喷人!”
率先发言的是此家张氏主人,他对朱贡的厌恶已经达到极点,眼见这家伙醒来第一件事就攀咬污蔑救命恩人,对其为人更加不耻。
接着其余众人也都纷纷发言谴责:“朱明府岂可如此无理取闹,你自己不知检点强要服散,以致性命垂危,若非沈家小郎君仗义相助,眼下已是命绝……”
被一干人围攻指责,朱贡头脑本就混沌,这会儿更加理不出一个头绪。心中却唯有一点认知,沈家这小子怎会如此好心救治自己?他巴不得自己死于非命才对!
沈哲子倒是宠辱不惊,不因朱贡的无礼举动而生恼,况且对方本就没有冤枉他。他挥挥手示意群情激涌的众人稍安勿躁,说道:“朱明府眼下怕是仍魂不附体,诸位不妨给他一点时间独处,稍后或能有所明悟。”
那张家主人也开口道:“朱明府时下之态,实不宜人前观瞻。今日郡内盛事重要,还是先让人将朱明府送走,由其静养去罢。只是诸位皆有眼证,此事与哲子郎君无关。日后若有流言非议加于小郎君之身,我等皆要仗义执言!”
众人皆开口附和,沈哲子笑吟吟环而施礼道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朱贡眼见这一幕,心中直觉不妙,只是思绪混沌实难理出一个头绪,但也总算是发现自己狼狈姿态,一时间羞愧得不知如何自处,以手掩面,再不发声。
眼见朱贡已经无恙,众人才纷纷散开,这只是小小插曲,毕竟今日最重要还是乡议定品。只是在离开时,每一个沈家族人身边皆有数人围绕攀谈,迥然不同于此前疏离冷漠。
朱贡的仆从车驾很快被召唤来,将已无面目见人的朱贡扶上车去,准备离开。
沈哲子见状,先摆脱那些围着他攀谈寒暄之人,一溜小跑追上朱贡车驾,在偏僻位置轻扣车厢。朱贡由车厢内探出头来,看到沈哲子这幅可恶嘴脸,心内便是凛然:“你要如何?”
沈哲子靠近过去,笑吟吟道:“朱明府所料不差,今次确是我在害你。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诸多打击,会接踵而来。”
“竖子尔敢!”
朱贡听到这话,顿时目眦尽裂,要仆从教训这狡诈狠毒的少年。然而早有一直待命的龙溪卒冲上前,将沈哲子保护起来。
沈哲子站在道旁,脸带笑容毕恭毕敬对朱贡施礼,远处看去似在礼貌道别,然而口中所说之话却绝非友好:“不妨再为明府解惑一次,武康山中并无矿藏,而是新掘地脉醴泉,以之酿酒可得佳品,便是今日救了你的那醴泉真浆,专攻散毒,攻无不克。”
“朱明府,我家粮尽矣,形势危若累卵。所以明日我将返家,坐待明府负荆登门。若旬日之内明府不至,那也不必再来,今日之见便是永别。明年春日,食酒亦或食祭,惟明府心内自决。”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牛车辘辘而行,车厢内朱贡面沉如水,心若死灰。
哪怕再如何迟钝,今日之遭遇,他也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沈家那小子承认有心加害于他,这一点朱贡毫不怀疑。这小子知他前些时日服散几乎丧命,今次指使人再诱惑自己服散,居心可谓叵测!
沈哲子对其恶意极大,这一点朱贡深知。然而更让他不敢细想的,则是为何丘家人甘为其驱使?究竟是那个丘和一人主意,还是丘家已经与沈家暗里勾连?
这个问题一旦浮上心头,朱贡顿有如坐针毡之感。时下吴兴有粮之户,以丘家为最。参与围堵沈家购粮的家族中,丘家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否则,单凭朱贡一人之力,如何能营造出如此大的阵仗?
如果丘家与沈家有了勾连,那这个打击沈家的联盟,将不攻自破!而朱贡博上家业的这一场豪赌,必输无疑!
“再回弁山山庄去!”
朱贡疾声吩咐车夫道,他迫切想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丘家那个老匹夫,究竟有没有背弃他们之间的约定,私下与沈家串联?
车夫诧异,连忙收住牛车,继而转向。
车厢颠簸一下,朱贡腹内翻腾,突然一个酒气浓郁的嗝泛上来,那辛烈醇厚的气息在他唇齿之间扩散开。这让朱贡心绪陡然一沉,继而又想到刚才沈哲子所说的话。
武康山中并无矿藏,却有醴泉……
与此同时,徐匡当日一脸神秘向自己报告这个消息的画面又涌上心头,朱贡蓦地醒悟过来,自己这一次确被那沈家小子害惨了!只怕徐匡那个匹夫早已投靠沈家,继而转回诓骗自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俟明白这一点,朱贡便是悚然一惊,声色俱厉道:“不去山庄,快去武康,快!”
如今武康不只屯下他所收购之粮,家中积粮还有财货统统囤积在那里,他匆匆来到乌程,那些事情则交付徐匡代为打理。徐匡已不可信,自家产业岌岌可危!
车夫听到主人声音如此凄厉,不敢怠慢,忙不迭又转向武康方向而去。
此时朱贡心里已是万念俱灰,原本开阔明朗局势陡然变得扑朔迷离,四面楚歌。他已经不需要再去询问丘澄究竟有没有和沈家串联,再去也是自取其辱!
局势已经很明显,沈家由武康山发现酿酒佳泉,故布疑阵,刻意夸大粮困之危,继而私下与丘家串联,做出一个局势来,目的就是诳自己入局来图谋他的家业!
至于丘家为何如此,朱贡很快也想到了答案。乌程酿酒传承悠久,丘家更是吴兴首屈一指的产酒大户,沈家突然得天之助,掘出醴泉继而炮制出品质上佳的真浆,不吝于动摇丘家立业之基。丘家因此与沈家谋求合作,这再正常不过!
那醴泉真浆之效用,旁人或还只是推断,朱贡却有切身体会。沈哲子所言,专攻散毒,攻无不克,确无虚言!他长久服散,接连性命垂危,可是今次服下那醴泉真浆,发散效用远胜以往,身体从未有过的舒泰。此真浆对服散之人而言,确有起死回生之神效!
沈家以此筹码要挟,丘家岂有不低头的道理!
这时候,朱贡已经方寸大乱,并不觉得自己这番胡思乱想颇多荒诞,实为自己吓自己。他已经忘记了沈家缺粮之事尚是他自己推波助澜营造出来,也忘记了与沈家势不两立的恶劣关系起因在他宠妾灭妻之举。以自己之心去猜度沈家,越发觉得这是彻头彻尾针对他的骗局!
有此猜想后,他更觉得沈家狠辣卑鄙,为了谋夺他家业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顾念姻亲情分!
“沈士居,我有何得罪于你,竟要如此苦心孤诣图谋我之家业!难道真要将我逼至死地,你才会甘心罢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口中忿忿而言,朱贡更感觉自己被笼罩于一个全无生机的阴谋中,继而醒悟过来,沈家费尽心机诳他入局,如今他再急吼吼冲去武康,岂非自蹈死地?
“不去武康,快,快回家!”
听到主人又改了主意,车夫已是彻底凌乱风中,不知究竟要去向何方。他并不着急转向,只是放缓了车速,等待主人再改主意。果然又过半晌,车厢内再次响起朱贡略显颓丧的声音:“不回家了,还是先去武康吧。”
之所以又改了主意,是因为朱贡已经近乎绝望。无论沈家是否苦心布局以图谋他之家业,他自己宠妾灭妻之行为确凿,就算赶回家中乃至于求助朱氏本家,吴中虽大,已无他立足之地。与其再徒劳挣扎,不如就此认命。
正如那沈家小子所言,明年春日,究竟食酒还是食祭,只在他一念之间。如今他所有退路都被堵死,本家对他未必就会比沈家手软。惟今之计,只能低头。
“你们分出一人回家报信,把两位郎君带去武康,要快。”
又行半晌,朱贡语调更加颓然吩咐道。眼下他只能寄望于夫人尚念几分旧情,最起码为了两个血脉孩儿的前程,不要将自己宠妾灭妻之恶行宣之于众,如此或能尚有一线生机。
今次他大败亏输,说到底只是自不量力,以为凭他自己就能撼动沈家根基,以致引祸于身。无论沈家是否真的已经粮尽,就连丘氏不逊其家的土豪之门都要低头做小,自己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
弁山山庄中,乡议定品仍在继续,将近尾声时,形势越发开朗。
沈家今次参与乡议雅集的子弟,尽数入品,其中确有才学的沈峻等寥寥几人,更是拔选四品。这已经是以沈家当下之门第,能够获得的最高品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是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沈牧。因其咏志绝句一首,场中众人一致决定将之推举到三品。这已经称得上是逾越了,能列三品者,最起码要是吴郡顾陆门户,又或侨门中王葛之家略有劣迹的子弟才能居之。
但众人就是这样推举了,一方面借此向沈家示好,另一方面则是沈牧那咏志诗确实能激发吴人心中感情之共鸣。若其不列高品,只怕整个吴人圈子都要物议沸腾。
沈哲子也投桃报李,将那徘徊在入品门槛内外的丘和举入品内。他的才情,众人有目共睹,早先喑声自晦,如今主动举荐一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因此,丘和非但得以入品,更被选为五品人才,已经是丘家今次最为出色的子弟。
当然,各家商议的这个名单并非最终结果,还要中正官虞潭加以确认,才能最终收录郡府,呈交吏部,作为选拔任用官吏的参考。
虞潭只要还没糊涂到底,就不能忽视吴兴士人整体的决议共识,若有异议,便是得罪了整个吴兴家族圈子。顶多在枝节处罢黜或提拔几人,真正的主体结果,绝不敢肆意涂抹修改。
傍晚时,虞潭终于再次露面。较之早间,整个人都散发一股老迈颓丧气息,及至看到这个结果,这种气息更加浓烈。他知自己今次栽了一个大跟头,沈家气势已成,若他再枉做坏人,只怕生离吴兴都难!
于是虞潭索性一字不改,当场批示认证,将这名单转交郡府长史严平。文书交接完毕,今次的乡议定品便正式落下帷幕。
今次集会,沈家一枝独秀,与之交好者也是雨露均沾。其他各家,一如往年,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本来集会后尚有宴饮庆贺,不过虞潭心灰意懒,表示身体抱恙不再出席。
虽然中正缺席,但并未损各家兴致。因为他们心中尚记挂一事,就是沈家那能救人濒危的醴泉真浆。于是各家便转邀沈家众人,移步左近丘家庄园中摆宴庆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对此已经没有了兴趣,这一天都处于战斗状态,精神也实在有些倦怠。然而他是今天集会风头最盛人物,众人哪能放他离开。尤其最让他们心动还是那将朱贡由濒死垂危中救回来的醴泉真浆,大家很想知道于此相关内情。
在众人强请之下,沈哲子索性打起精神来,出席片刻应付一下。
丘家位于弁山的庄园要比张氏山庄还宽阔一些,包围弁山一角,直抵北面太湖。初冬时节,众人自然没有临湖高歌的雅兴,单单那湖中湿寒便受不了。
宽阔的厅堂中可容几百人宴饮集会,夹壁墙内炭火烘烤,整个室内暖风习习。沈哲子被安排在一个极为显眼位置,旁边便是他的二兄沈牧。这两人乃是今次集会最出风头者,宴会上自然获得众人交口赞许。
丘家田亩不逊沈家,也是豪富家门,招待这几百名客人并不显吃力。诸多侍女彩蝶一般穿梭在席间,各色果点美酒流水一样源源不断供应。丘家乃是乌程大户,自酿美酒在整个吴中都极负盛名。
若是以往,众人早已忍不住要酣饮一场,可是眼下心里却记着沈家那醴泉真浆,再喝眼前的酒水,便显得有些寡淡无味。于是众人视线便纷纷转向摆于堂上那一个盛放真浆的小酒瓮,眸中更是闪烁着好奇光芒。
“丹阳任球,见过小郎君。”早先帮忙救治朱贡那名士走到沈哲子席前作自我介绍,视线却仍不离那一个酒瓮,他是场中唯一一个亲尝过醴泉真浆的人,只是当时无暇细品,这会儿回想起来更觉余韵无穷。
沈哲子微笑着回礼,他已知这任球乃是吴中一个颇有名声的名士,本身不治产业,不愿为官,只是周游享乐,清趣盎然。对于这样的人,沈哲子并无恶感,人都有追求享受的权力。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名士自居,虽处高位却碌碌无为者。
任球所来,自然是为醴泉真浆,他实在好奇如此神异之物究竟如何制成,以他涉猎诸多,见多识广,都闻所未闻。
沈哲子自然不会告诉对方内情,见任球视线始终落在酒瓮上,便笑道:“今日多赖任君出手,那位朱明府才得保全,愿以此真浆相赠,以彰任君义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任球听到这话,不免大喜,他最喜好这些享乐之物,当即便连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先一步将那酒瓮捧回怀中。其他人也始终关注这里,眼见这一幕,便有些失落。
那任球倒也豪爽,环顾一周看到众人颇多失望,便朗笑道:“独乐乐岂如众乐乐,愿与诸君共品此天授奇珍!”
听到这话,众人轰然叫好。沈哲子见状不免一乐,这任球倒是也会慷他人之慨,不过他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人们对蒸馏酒的接受度。
场中数百人,那酒瓮中不过只剩八九斤酒液,并不能分润到每个人身上。任球主持分酒,每杯只倒浅浅一层,即便如此,几十杯后,酒瓮也已经见底。没分到的不免有些失落,嗅到那满室飘香的酒气,更觉饥渴难耐。
沈哲子虽然还带有真浆,但才不会拿出来,若予求予取,再好的东西东西都没了逼格。况且,这一瓮真浆,就要耗费几十坛秫米黄酒才能调配出来,成本不可谓不高。
分到真浆之人,有的已经急不可耐轻啜一口,那极为暴烈的酒气瞬间侵入味蕾,感觉似乎与想象中不甚相同,当即便有几人忙不迭将酒液喷出,似是承受不住这种冲击。
任球见状,便笑道:“如此奇珍,岂能寻常消受。哲子小郎君,我猜这真浆需要佐散服之,才能尽得其妙趣,是不是?”
沈哲子微笑点头:“任君高见。”
任球微微一笑,便于自己席上招呼仆从奉上寒食散。有了这一个带头示范,很快也有人将随身携带的寒食散取来,于席上准备调服。
沈哲子一览望去,只见席上有百余人都开始调散,脸上笑容便有些生硬。他只知时下服散蔚然成风,却没想到已经泛滥到这种程度。如此风气引导之下,那些不喜服散者反倒成了异类,有些坐立不安,及至旁边有人分享,才欣然接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寒食散对人身戕害毋庸置疑,但这些人却在世风导向下恍如未觉,一个个沉迷此道。沈哲子再转望向自家一干堂兄弟,有人痴痴望着别人颇具韵味的调散动作,显然是已经不能自持。
他于席上重叩案几,冷厉视线扫过每一个族人,众人这才悚然记起家中族规,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别人调散。
那任球首先调服完毕,稍待散力在腹内蔓延开,便将杯中真浆一饮而尽,过不多久,眸中便透出精光,一如钱凤当日服食之后的亢奋癫狂,整个人飘飘欲仙般在厅内游荡。一名奉餐侍女猝不及防撞入其怀中,任球便大笑一声,将尖叫侍女拦腰抱起,转入厅侧屏风之后,旋即便响起布帛撕裂之声。
众人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更恣意大笑起来。越来越多人服散之后再饮真浆,于是厅内情形再不可控。得意者如丘和,张扬恣意仰头大笑,失意者则捂脸悲戚,鬼哭狼嚎!
以往沈哲子只见人单独服散,何曾见过这种聚众场面。眼见那些服散者情绪难以把持自控,各有癫狂姿态,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他的心情由最初的不适应转为沉重,眼看着那些服散者一个个饮下真浆,心内更如针刺一般焦灼。这不是一个可以醉生梦死的升平世道,难道自己真要用这醴泉真浆去推波助澜更鼓动这一股服散邪风?
半杯酒液,便是一户口粮!这些服散者吞下的不只是毒药,更是那些饥寒交迫、嗷嗷待哺者的生机!
厅堂内已是乐极世界,沈哲子却如身处深渊地狱,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画面,更加不应该由他缔造出来!此时他心内除了沉重之外,更有浓浓自责,如果只为谋利,他有大把足以称得上利国利民的手段,为什么一定要强推与时下生产力并不匹配的奢靡享乐之物!
由自己打开的魔盒,要由自己亲手关上。沈哲子尚感庆幸的是,蒸馏技术由他一手主导,并未假于更多人之手。他要尽快回家去,将这技术封锁起来,绝不能流传外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离开乌程,转回武康。一方面是要赶回武康去料理收尾事宜,一方面也是避开那些对醴泉真浆有图谋的访客。
至于其他族人,尚要在乌程盘桓几日,享受乡议定品余韵,与其他几家加深一下情谊。
但沈哲子还是小觑了醴泉真浆对时人的吸引力,他已经特地起个大早,刚刚行出徐家庄园,便被一群早早等候在徐家庄园外的各家族人给围堵起来。
这其中最为热切的便是乌程丘、严两家,都是族长亲至,看来是打算要与沈家展开深入合作。他们自以为诚意足够,但沈哲子在建康拒见的名流又何其多,他既然已经打定主意,整个吴兴也无人能让他屈从。
近乎粗暴的冲出这些人热情的追捧,沈哲子一行人便向南而去。随行百余名龙溪卒,几乎是今次随队前往乌程的一半护卫。
如今的沈家,如果说有一个人不容有失,还轮不到老爹沈充,沈哲子已经被视为沈家再次振兴的核心人物,无论他所具有的名望身份,还是显露出来的才能,都能让沈家人对其产生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除沈哲子外,随行的还有沈牧。他在乡议中得列三品,是沈家绝无仅有的存在,也可视为沈家门第得以提升的一个标志。一首咏志绝句,效果好到堪比其他家几代沽名养望,等到再在吴地广为流传起来,沈牧将更加声名鹊起。
当然,这也是因为沈家已得权柄之实,论势位已是吴兴翘楚,武力甲冠三吴,又有丹阳纪氏清望预热。否则,就算这首咏志诗再能激发吴人情感认同,也绝难将沈牧推举到三品这么高。究其原因,只有实力才是家族立身之根本!
对此沈哲子有清醒认知,乡议三品只是今年以来沈家所有努力集中体现的一个结果,对于提升门第声望意义之大,甚至还要超过老爹位列方伯,但也仅只如此了。正如老爹所言,此为衣带华章佩饰,可为装点,不可为恃。
如果沉迷于此,而忽略自家实际的经营,今日为高品,明日入卑流,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沈牧倒无沈哲子那样深谋远虑,甚至压根儿就不清楚自己这个三品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欣喜于不必再敬陪末席,归家后不必再受长辈责难。毕竟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自己出仕去独当一面,在伯父沈充麾下掌管一幢兵卒,出入皆前呼后拥,已是人生最快意之事。
“青雀,从今以后二兄做你门生,你看中吴兴哪家女郎,只需言语一声,自有我来为你办妥!哈哈,乡议三品,真是快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牧坐在车厢中,挥舞着手臂,神采飞扬,对于沈哲子帮他一把,更是铭感五内。
听到这个吴兴乡议定品魁首愿望只是做个拉皮条的,沈哲子真为时局感到悲哀。他以后组建霸府,绝不能从这里面挑选人才。
且不说沈牧还在那里沾沾自喜不已,沈哲子已经决定这次归家后,便在自家部曲荫户中挑选一批少年加以培养,与自家堂兄弟们搭配,一起组建一个预备班子。
他并不奢望能培养出什么经世之才,只要这些人具备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忠诚和才能都有保障,那就足够了。
沈牧倒不知沈哲子正在未雨绸缪作宏大规划,絮叨片刻后转而略带窃喜道:“青雀你可知姚家有位三娘子,仪容秀美,号称咱们吴兴菡萏?”
沈哲子摇摇头,他每时每刻思考都是家国大事,纵有闲暇身边侍女足够赏心悦目,又哪有心思惦记别家女郎。不过菡萏为荷花别称,那姚氏女郎有此别称,可想应是一位佳人。
“姚家有这女郎,倒颇有待价而沽的念头,想要凭其攀附高门,诸多求婚者一概不应,只可惜那些清望之家并无兴趣。”
言及此事,沈牧语调神态不乏忿忿,显然他也是那诸多求婚者之一,不过旋即便又笑逐颜开:“不过昨夜姚家人向我透露些许口风,似是终于发现我这人卓尔不群处。哈哈,任其怎么清高,还不是要拜于我家之下!”
沈哲子闻言莞尔:“那可真恭喜二兄了。”
同时他心内也不禁感慨,难怪时下人对乡品如此追捧,一旦得列高品,前程豁然开朗不说,原本求而不得的女郎,也变得唾手可得,真是全方位的优越感。
不过以他看来,沈牧实在高兴太早,以前还倒罢了,如今这家伙已是沈家子弟中头面人物,家中长辈岂肯随便为其婚配,多半也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那姚家虽有些清名,势位却卑下,以门第论其实已经不配与三品人才沈牧结亲。
眼见沈牧还在那里痴痴幻想得抱美人归,沈哲子也不点破,且由这家伙高兴去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牧却不肯放过沈哲子,又腆着个笑脸道:“青雀,你觉得我该不该再吟诗赋,应和撩拨一下那位吴兴菡萏?”
“二兄大才,若得佳作,岂有秘不宣人的道理?”
沈哲子随口回一句,他哪里听不出这家伙弦外之音,只是自己诸多正事要思量,哪有时间文抄帮这家伙泡妞撩妹。
沈牧听到这话,便有几分尴尬:“呵呵,我是什么底色,青雀你又不是不知。既然帮得二兄一次,不如索性帮到底。我这也是为你考量,那姚家男子雄气不具,温婉女郎倒是不少,且先埋下一个内应,以后二兄也好方便帮你物色。”
沈哲子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纠缠,吩咐牛车暂停,抬脚将其踹出车厢。沈牧哀嚎着滚落下车,沈哲子这才得到清净。
一行人继续往南,打算在天黑前赶去一户与沈家交好人家暂住一晚。早间为了摆脱那几家纠缠,浪费许多时间,及至夜幕降临,仍于旷野中奔驰赶路。
沈哲子靠在车厢软榻上本已恹恹欲睡,突然听到外面刘猛高呼示警。接着牛车加速冲上一处高坡,旋即车帘便被打起,露出沈牧那张脸。只是眼下却非嬉皮笑脸,略显郑重疾声道:“青雀伏在板上,千万不要妄动!”
沈哲子悚然一惊,转头望去,只见夜幕中地平线上正有一串黑洞洞乌影向此处奔驰而来。这时候,龙溪卒已经在刘猛调度下列起阵型,其中一队围住牛车保护沈哲子,另一队则阵列于外,随时准备应敌。
火把尽数熄灭后,沈哲子视野一片幽暗,过不多久,便听到外面响起叱呼声,而后便是刀剑交鸣,彼此已经交手。
沈哲子心中既有紧张,又不乏隐隐兴奋,手持佩剑正待要钻出去观战,头颅便被沈牧按住推回来。还未及稳住身形,便听到笃笃锐器利箭击中车厢木板声,当即不敢再胡闹,依照沈牧吩咐趴在车板上,只竖起耳朵倾听外间声响。
夜袭者来人似乎不少,杂乱脚步声,拳脚碰撞声,刀剑交鸣声,呼喝惨叫声,诸多声响糅杂一起,在沈哲子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激烈交战画面。
被人拦路渡劫袭杀,沈哲子不是第一次遭遇。早先他途经吴郡去建康,便被张茂妻子陆氏袭击过一次。只是那一次实力对比悬殊,沈家部曲很快就将人杀散,战况并不激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这一次听声响则要凶险得多,以龙溪卒百战精锐,战况仍然胶着持续良久,可见对方人数不少。
诸多人语中,沈哲子听得最分明还是刘猛中气十足的低吼呼喝,以及沈牧略显张扬的喊杀声。不能亲身迎战,沈哲子颇感遗憾,但也清楚自己露面只是添乱。打定主意今次后要好好锤炼身体,即便不能练成冲锋陷阵的悍将本领,最起码也要略具自保之力。
厮杀持续了将近两刻钟,对方几次组织力量往高坡上中都被杀退,于是喊杀声便渐渐停止,及至完全退去再不可闻。龙溪卒分出一小队上马追敌,四野巡弋警戒,剩下的则打起火把开始打扫战场。
沈哲子于车厢中听到窸窸窣窣翻动尸体声,偶有呻吟叫痛,随之而来便是扑哧一声锐器劈砍刺透,对方残余伤者便被杀掉。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车厢外才响起刘猛略显低沉的声音:“郎君放心,已无危险。”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猛地跃起,冲出车厢。借着火把之光,看到一片狼藉战场。双方战死者尸体已经分别堆放,对方留下将近三十具尸体,而龙溪卒也折损数人,更有许多伤者坐于高坡上等待处理伤势。其中便有沈牧,他肩膀被砍一刀,虽然已经以帛布包裹,仍有血水渗出,可见战斗之激烈。
“快取真浆来,止血后清洗伤口再作包扎。”
沈哲子学过一些户外急救知识,便也帮手处理伤员,随行携带丝绢裁成止血带,一一分发下去。龙溪卒不乏处理外伤经验,虽然沈哲子诸多吩咐有些怪异之处,但也各自理解很快操作上手。
沈哲子这次带来一些高度数蒸馏酒,虽然远达不到医用酒精浓度,但也聊胜于无。清洗伤口虽然有烧灼痛感,却也能起到一些杀菌效果。
大部分轻伤者经过处理后,已经不影响行动。另有几人受伤过于严重,需要仔细救治,眼下却无这条件,只能将人搬上牛车,然后继续上路赶去留宿处。
这时候沈哲子才有时间询问:“是何方人马袭杀?”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这里已经是吴兴腹地,能够避开各方耳目调集几百人马,长驱直入针对自己进行袭杀,沈哲子心内早已锁定目标,眼下发问,不过是确认一下。
“多半是乌程严家。”
刘猛扯过一具尸体,将其攥起的拳头掰开,手背到指甲都有一种长久沤泡的惨白色:“这手便是长久泡于苦卤的模样。”
果然是严家!
沈哲子眸子转为幽冷,他还是小觑了这些土豪之家对于暴利之物的贪婪。哪怕还不知醴泉真浆内情,严家居然就敢出动几百人马来袭杀掳掠自己。所谓怀璧其罪,幸亏沈家也是不弱,否则自己还真要因这蒸馏法而招致杀身之祸。
“居然是严家那群狗贼!青雀,不如再杀回乌程去,将严平那老匹夫寸剐报仇!”
沈牧听到后,语调忿忿道。在自家势力范围内被人袭杀,他心中自是羞愤无以复加。
沈哲子早知严家与沈家数代世仇,自己心中也有针对严家的腹案计划。因此对于严家的袭杀,虽有愤怒,还不至于冲垮理智。他的行为逻辑是,如果确实已经和谁无法和平共处、相互容忍,要么不做,一旦有反击就要让对方无招架之力,死无葬身之地!
身边这百余护卫,且还不乏伤者,就算再返回乌程去,未必能重创严家。况且对方今次袭杀明显是仓促决定,应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返回武康,所以召集起的人马虽然不少,但劲卒不多。如果再返回去,境况又会不同。
但就这么灰溜溜返回武康,这也不是沈哲子的风格。沉吟少许,沈哲子说道:“将对方尸体右手尽数砍下来!”
龙溪卒依言而行,很快几十只血淋淋手掌便被收集进一个木箱中,让人看到心内就感发寒。
这时候,南方又有一队人马冲来,远远便以火把打出信号,这是早先派出的龙溪卒带来援兵。等到自己这方作出回应,对方才靠近过来,一名骑士高呼道:“哲子小郎君可无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刘猛在沈哲子身边介绍对方身份,乃是早年间沈家部曲将放籍自立门户,名为马承,也是他们预计要投宿的主家。
马承率众急匆匆冲上高坡,仍以仆下之礼拜见沈哲子,继而告罪道:“竟让小郎君于我家门户之外遭袭,天幸小郎君无恙,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主公谢罪!”
接着,他又转望向刘猛,询问道:“可知何人所为?来犯者是否尽歼?”
刘猛低声向马承讲解一下情况,听完后,马承已是破口大骂:“前年就该杀绝严氏满门贼人!”
前年沈家起兵从王敦,顺带手将严家杀了一通,最后却是陆氏出面作保,加之严家逃窜海上,老爹才不得不罢手。这一节沈哲子已经知道,武宗土豪杀来杀去,本无正义可言。严家今次又在沈哲子面前狠刷一次存在感,他已经不打算再放过这一家人。
眼见沈哲子沉吟不语,马承还道少年惊魂未定,连忙说道:“小郎君勿惊,今夜去我庄上暂歇。明日我将招集部属,必为小郎君报此仇!”
沈哲子冷笑一声,而后道:“倒不必急于一时,幢主先将那一箱手掌收起,明日派人连同一个空箱送去乌程严平府上,同时传信我家诸人,要他们小心提防。老匹夫之头颅,且暂留其颈上,早晚将之摘下!”
快意恩仇虽然爽快,但许多后果都要考虑到。眼下沈家粮患未解,那严平应是探听过逗留在乌程其他家口风,笃定沈家并无新粮入库可支持大动干戈消耗,因而才急于对自己下手。
眼下朱贡尚未解决,实在不宜大肆声张。沈哲子不免有些庆幸先一步将朱贡逼走,避免其与严家串联。他以醴泉真浆逼迫朱贡,有些忽略另一家的贪婪恶意,这是事先没有预想到的事情。计划再好,施行中总会有所变数,今次也是一个教训。
权衡利弊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压下来。他派去监视朱贡动向的人回报,朱贡昨日便前往武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返回武康,将朱贡控制起来封锁其消息来源。只要朱贡所囤之粮入自家库房,才可全无顾忌针对严家展开布置。
一俟有了这个决定,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耽搁时间,将沈牧并一干龙溪卒伤员交给马承照顾,自己则与刘猛他们一起,换乘马车连夜上路。
一路奔驰,第二天傍晚便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已经疲倦的支撑不住,对闻讯赶来的钱凤说道:“控制朱贡,不要让其与外界讯息传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钱凤尚不知具体形势,但还是回答道:“小郎君放心,朱贡午间返回武康,其所居宅邸已被封锁。就连其家两位郎君,也早被我先一步请来武康,时下于老宅内伴于四娘子身边。”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彻底放心下来。他去乌程前与钱凤有沟通,但细节处却未交待太多。钱凤居然能想到先一步控制朱家所有亲人,不愧是精于阴谋之道。有这个家伙为自己拾遗补漏,突如其来的变数影响才能消弭到最低。
等到沈哲子回房休息,钱凤才问起刘猛为何归来如此仓促。等到刘猛讲完乌程之行种种,以及归途中遭遇的袭杀,钱凤沉吟良久,才叹息一声道:“小郎君虽然尚年幼,但雄辩于明堂,筹划于暗室,俱得斩获建功,实在已有匡世之才!”
刘猛最详知沈哲子诸多行迹,闻言后也是深有感触,认真点头。
钱凤还有一点不解,那就是为何沈哲子要拒绝与各家深谈醴泉真浆之事,而急于赶回武康。凭醴泉真浆之神异,以小郎君之能,大可在乌程纵横捭阖,将各家分化瓦解。等到局势更开朗一些,严家绝不敢沿途袭杀。
彼此思考重点不同,钱凤便很难理解沈哲子这一不该有的疏忽。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沈哲子以那血腥方式回应严家,便绝无善罢甘休的道理。所以他也于此留心,准备着手梳理关于严家的讯息,留待沈哲子取用谋划。
转眼沈哲子已经回到龙溪庄几天,这期间他将负责蒸馏酒的匠人们更择一地安置,严令不得向外泄露种种。如此举措倒也符合各世家大族封锁先进技术,以确保行业优势的行为。匠人们倒也并无异议,不过对于沈哲子削减原料供应,却让左丹老者大为不满。
这位老人家一生浸淫酒艺,垂垂老矣之际又进入一个新天地,不吝于人生又找到第二春,颇有欲壑难平之势。强争过几次,沈哲子索性恢复原料供应,由其钻研技艺。
同时他也派给左丹一位记录员,随时记录各种实验步骤及效果,将这些宝贵经验梳理保存下来。虽然并不打算再加大投入获取大产出从而牟利,但也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彻底放弃这一利器。
时下服散成风,这蒸馏酒握在手中,便不吝于最保值的硬通货,变现或者易物都简单,可储备一批以作救急用。
其实相对于那些风味不同的高度酒,沈哲子更感兴趣还是如何降低成本,来大批量生产各种应用酒精。可惜左丹老者志不在此,沈哲子也只能暂时压下这件事,等自己抽出时间来组建一个技术小组,专门研究。
沈哲子回来没多久,严家便有所回应。那一个空箱子又被送回来,只是里面装满金饼,足足有几十斤,堪称一笔巨款。金锭之下,尚压着两份地契,位于嘉兴海盐的两块盐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反应倒也直白,可见武宗土豪打交道方式也直接,没有士族之间往来扯皮推诿那一套。敢于铤而走险,但如果劳而无功,那就低头认罚,彼此都有乡土实资、利益联盟,反正你也不能把我赶尽杀绝。
这就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较而言,沈家以士族自居,做事反而凭添许多顾虑。但这副豪强做派,终究摆不上台面,严家只能困顿一地称雄,不是没有原因,做事急功近利,并无远见格局。如此看来,老爹毁家纾难热衷于造反,而非汲汲于乡里称雄作霸,也算豪强中一个异类。
看到这一笔巨额赔偿,沈哲子心内一哂,同时不免有些懊恼。马承那家伙做事不够大气,送去的箱子只是一个方形木盒,只够放下一个头颅。早知如此,应该叮嘱他打造一副棺材送去,看看严家是否还会如此豪迈。
对于严家这种拿钱砸人的土豪作风,沈哲子也乐得承受,自家这大半年往外糟蹋,临近年关总算见到一次回头钱。由此也可看出盐业确为暴利,严家名为赔罪,实则也不乏彰显财力的意思,似乎仍未放弃与沈家合作的打算。
他只留下那两份盐田地契,至于金钱,则尽数分发给战死及负伤的龙溪卒,加倍抚恤。毕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遇袭。
钱凤察知沈哲子心意,早将掌握的严家情况整理成文,交给沈哲子。
严家世代煮盐为业,盐田遍布嘉兴沿海。除了掌握的盐民底层力量之外,高层最主要的合作对象便是吴郡陆家。两家世代友好,有传言说严家祖上乃是旧吴大都督陆逊麾下部曲将,后来因战功得以放籍成家立业。
严家对此虽然竭力否认,但看与陆家虽然交好却无姻亲,传言应非空穴来风。有此物议风传,虽然严家已是吴中豪富,但却向来受人看轻。这一点沈哲子由弁山山庄的乡议集会就能看出来,严平虽然以郡长史占据一席,但却没有多少话语权,自家子弟多黜落难得入品,可见时人鄙之其家。
如此看来,想要动严家,武力抗衡尚在其次,其政治靠山陆家便绕不过去。要铲除严家这个根深蒂固的盐枭之家,非旬日之功,沈哲子虽然有些计划,也要时间准备。
眼下尚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迟迟没有动静的朱贡终于登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过去这几天,朱贡可以说是备受煎熬,每时每刻度日如年。虽然只有区区几天时间,心内之煎熬折磨比以往半生都要漫长。
几经抉择,他最终选择来武康,对于一个执迷于敛财的人而言,人生最艰难之时刻,只有与自己毕生积攒的家业守在一起才能感觉到几分踏实。
武康所囤的这些粮,的确可称得上朱贡毕生家业。粮价高企的时下,他强要豪赌一场,调集远非自己所能掌控的财货,代价则是位于故鄣的田产大部分都抵押出去,一旦不能获得丰厚回报,半生产业不复自有。
然而来到武康,朱贡才发现沈家那少年没有撒谎,打击确是接踵而来。他并未见到那个叛徒徐匡,然而明明白白的收粮账簿却告诉他,自己今次确实被一赌清盘。
本来武康已经几近无粮,突然又出现几项大宗交易,所购粮食将近两万斛,耗干了他最后的财货。能够在时下提供这么多粮的,不问可知会是谁家!
若无在弁山山庄的经历,朱贡大概还要沉迷于自己美好幻想,庆幸抓住一条漏网之鱼。然而现在这数额高到令人心惊肉跳的钱粮交易,则更将他推到崩溃深渊。
人患不自知,此时的朱贡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这句话的深意。相对于庞然大物的沈家,他只是一个小小蝼蚁而已,可笑不自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居然想上演一场蝼蚁吞象的奇迹!
一俟有了这个发现,朱贡才醒悟到自己过往这段时间跳脱,其实已是命悬一线,沈家有诸多机会碾压了他,却一直由之任之。
至于其他作壁上观的大户,大概也乐得看他一场笑话,并无人来点醒他这个梦中癫狂之人,反而在背后推波助澜。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谁输谁赢,于他们而言都无损失。
如果说对过往行径的反思懊恼只是让朱贡美梦惊醒,那么当他发现自己已被沈家困在宅中,则更让他清醒认识到冰冷现实:事到如今,沈家不是不敢动他,而是要保持一个体面吃相,所顾虑的还是他背后的朱氏本家,那才是沈家一个层次的对手。
犹豫这几日,朱贡所考虑的是,究竟要向沈家彻底低头,还是要向朱氏本家求助,再做挣扎?
宠妾灭妻的恶行,是朱贡一个命门。朱门高第,更加不能容忍自家门庭出现这种劣行恶名。原本朱贡还寄望于以粮食来钳制沈家,可是沈家突然冒出一个醴泉真浆,让他这番苦心顿化乌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户们只是贪婪,或有压制沈家的念头,但绝无坐视巨大利诱而不动容的定性。沈家大可以此交换食粮,由粮困中突围而出。如此一来,朱贡最大依仗已不复存。
一旦他劣行曝光,朱氏有极大可能清理门户以维护家门清望,沈家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权衡良久,朱贡还是决定放弃挣扎,趁着沈家对朱氏尚有几分克制,用粮食来做买命钱。一旦闹到不可收拾,他毁掉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儿子的前程,无人会再与背负这种恶名之人来往交际。
沈哲子得知朱贡登门的消息时,正在姑母房中与两位表兄闲聊。这两人年纪不甚大,一个十四五岁,一个比沈哲子只大几个月。他们并不知自家与沈家关系已到图穷匕见的程度,对于沈哲子这个颇有名望的表弟很是仰慕,因此气氛倒还算融洽。
仆下报来朱贡负荆跪于门前,沈哲子并不急着出去相见,而是支开两位表兄,将此事告知姑母,言道:“不知姑母作何打算?”
沈氏听到这个消息,良久沉吟不语。她性格不乏强硬一面,但终究学过《女诫》,夫家与母家两不相容,这段时间以来她都备受煎熬。对于朱贡她已彻底失望,可是两个孩儿的到来却唤起她母性温情,难做割舍。
此时听到沈哲子征询,沈氏纠结良久,两手捂脸悲戚道:“我已不知该如何做?哲子你可有教我?”
沈哲子知道姑母为难之处,朱贡宠妾灭妻不只是伤害了沈氏,与沈家而言亦是奇耻大辱。沈氏所为难处还是心念两个儿子,这事一旦喧嚣尘上,那两人将前途尽毁。
沈哲子虽然机关算尽,却也不忍将姑母推到人伦绝境,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姑母心念两位表兄,侄儿亦知。家中长辈,我可代为劝解不予追究。就算能维持一个表面,只是长辈们不可能再让姑母归家。”
沈氏亦深知此节,闻言后点头道:“若能如此也好,多谢哲子你能为我保住体面。只是,我并不放心两个孩儿再回朱家……”
她是担心那两个孩子沾染朱贡恶习,而且以后沈家也绝无可能与朱家深交。两个孩子归家后,便不可能再受到她母家关照。
“姑母放心,此事我与朱明府去谈。他应该能体会你苦心,不会强求两位表兄归家。”
沈哲子嘴上说着,心内却叹息。夫妻之间纵有仇隙,若能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终不至于两不相见。但若牵涉到两个家族,却已是彼此名望尊严的问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么想着,沈哲子行至老宅门前,旋即便看到一个须发灰白形容枯槁者跪于门庭之前,上身赤裸背负荆棘。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惊,区区几日不见,原本正值壮年的朱贡已经显出明显老态,近乎一夜白头。
此时的朱贡,再无先前那种张扬恣意,哀莫大于心死,仿佛一个木雕般跪在门庭前。沈家这占地广阔,建筑恢弘的老宅,如山岳一般压得他抬不起头。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还幻想着要做这宅中主人!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沈哲子不只钟爱这一句诗,更将之当作信条。但凡敌人,只有彻底打残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怜假象,都是虚妄。
听到门庭内脚步声响起,朱贡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而后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于门内。眼下的他再见沈哲子,心中已无多少恨意,勉强要说心意难平,那就是有些后悔当日在自家庄园中没能狠下心来真的杀掉这个少年。这个少年,既能装腔作势,内里心狠手辣,比之沈充还要可怕得多。
“门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旧情,宽宥门生过往之罪。”
朱贡两手推地向前,深拜于门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并未下阶相迎,只是抬手微微示意,有仆从趋行而下将朱贡扶起,解下其背上荆条,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厅堂中后,朱贡虽得坐席,微微侧身以示恭谨,看看遥坐自己对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门外,脸上显出几丝苦涩笑容:“夫人是不打算与我再见了吗?”
“姑母心中忧苦,明府应是心知,何必再问。”
沈哲子说道:“幸而两位表兄恭谨顺服,才能让姑母心内宽慰几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与明府,已不知该如何各自相安。”
朱贡听到这话,神情更加灰懒,他也不再多说,只是两手向前虚奉,旋即便有仆从将一个锦盒摆到沈哲子面前案上:“此为我于武康左近所筹之粮细目,请小郎君清点查验,接收入库。”
沈哲子将锦盒虚按一下,并不打开清点,吩咐道:“将这账目誊抄一份,留给明府备案。来年新粮入库,必颗粒无损,原量奉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量奉还?
朱贡听到这漂亮话,心内更加苦涩。粮价波荡,年前年后价值怎会相同,尤其他最后收入库中那些粮食,价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么挣扎余地?沈家没有赶尽杀绝,甚至还有借有还,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又沉默片刻,朱贡才又说道:“不敢再瞒小郎君,今次为筹措米粮,我家田产已大半抵押周转。此为咎由自取,本无颜面有所请托。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儿无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贡之所以最终选择向沈家低头而非求助本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所借钱粮以田产抵押,条件极为苛刻,如今绝无可能如约归还。他向沈家低头,家业都双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责任处理这个问题。
“不知约书可曾带来?”
沈哲子对此倒不意外,若无担当,岂有利益?浮财小事,产业才是根本。日后他就算归还朱家产业,也要置于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贡早有准备,再让人奉上一个锦盒。这一次沈哲子打开细览,不禁咂舌这朱贡真是狗胆包天,所立约书条件之苛刻还要胜于高利贷,可见这家伙为了打击自家也是全然不计后果,死不足惜。
这一个锦盒中诸多约书,牵涉千万以上财货,沈家当然不可能为其偿还,只是凭借自家声势,将其中过于苛刻的要求摆平。能出头帮忙争取一个斡旋空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其中比较引起沈哲子关注的是,严家乃是朱贡最大债主,给其提供大半财货支撑。看来自己能顺利引朱贡入瓮,背后少不了严家出力帮忙。
本来沈哲子还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将马承不够大气,没送一个棺材给严平。现在看来,原来严家自己已经先填满了棺材。
他将其中牵涉严家的约书挑拣出来,然后在朱贡瞠目结舌注视下,起身随手丢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将那代表着几百万钱绢的约书吞噬化作灰烬。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看到这一幕,朱贡心内一凛,火苗烧掉的不只约书,还有他的所有退路。从此之后他若还想活命,只能托庇于沈家羽翼之下。
盐业暴利,能在其中称雄者,哪个不是满手血腥?严家做事,更无底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一大笔财货变成死账,可想而知其家会有多羞恼,将自己寸剐活埋都不必怀疑!
想到这里,朱贡额头上冷汗涔涔涌出,再无自矜跪拜于地:“求小郎君活我性命!”
事到如今,沈哲子已无隐瞒必要,笑着对朱贡说道:“明府请放心,就算没有此事,我与严家也无两立可能。严平狗贼,竟敢于我归途中袭杀,此仇岂能不报!”
听到这话,朱贡脑海中便嗡的一声。他已经思虑权衡良多,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这小子坑了一下狠的!
之所以要向沈家低头,那是朱贡觉得自己已无挣扎余地,万万也没想到严家与沈家又结仇更深。若早知此事,他何必向沈家认输?有严家顶在前头,他仍有一拼之力!
眼见到朱贡神色剧烈变幻,沈哲子微笑道:“明府可是还有懊悔?”
“不敢不敢!”
朱贡忙不迭摇头道,那盆炭火烧掉他所有希望,如今沈家已是他唯一依仗。面对严氏盐枭之家,哪怕他本家朱氏,都没可能保得住他。整个江东,也只有沈家才能为他提供庇护。
然而他还是有一点不解:“我只是不明白,严家怎么敢对小郎君下毒手?”
“暴利迷人眼,眼睛红了,心就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笑一声,旋即说道:“明府若心不安,我家可派人守住府上产业,严氏若敢放肆,必让其有来无回!”
朱贡还能说什么?约书已经烧掉,就算他还想投往严家以作申辩,难道就不担心严家漫天要价对他压榨?相较而言,沈家虽然也是豪强武宗,但已有士族家风气象,用屁股想他也能明白自己该坐何方。
如果说此前尚有不忿,那么现在他再面对沈哲子,已经再无底气傲气。不仅仅是力量对比的悬殊,更是心机上的绝对碾压。这少年玩弄人心,能把他玩死都不自知!
“若得主家庇护,门下自可无忧。”
这一次,朱贡是彻底屈服了,甘愿再为沈家门生。虽然产业不归自己做主,年节总能混上一口热汤。
“如此那是最好。其实我也有事要向明府请教,关于严家你可有内情告我?”
沈哲子肯放过朱贡,这也是原因之一。沈家与严家乡土斗争多年,彼此都有防范,纵有些软肋漏洞,彼此也难尽知。而朱贡曾与严家深入合作以打击沈家,应该会知道许多内情。
朱贡听到这话,精神便是一振,只要自己还有用处,那也不必过于忧虑以后处境。为了证明自己价值,他当即就抛出一个重磅消息:“严家之罪,莫过于勾连羯贼,跨海掳掠!”
“此事当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一凛。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时下南北对立,羯胡惨无人道,严家一地土豪而已,怎么敢与羯胡勾结!
朱贡点头道:“确有此事,早前我与严氏商谈筹借,宴饮正酣时,严家有人失语言及此事。严氏煮盐为业,青浦、华亭皆有大量芦苇河塘备作燃料。近年羯贼乱兵几次入寇,皆由此处登陆为祸,严氏却能保全无损,可知不虚。然而此事过于惊骇,我虽心知,不敢语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严氏尔敢!”
此前沈哲子只将严氏视为盘踞乡里、桀骜不驯的盐枭之家,却没想到其家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羯胡豺狼行径,绝无人性,执之寸剐尤难解恨!
心中虽已无比愤慨,沈哲子也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轻信朱贡一面之词。但既然有此认知,就要顺着这线追查下去,若果真如此,决不让严家一人得活!
朱贡并不理解沈哲子因何如此恼怒,在他看来,严家勾结羯胡,性质虽然恶劣,但所害不大。羯胡并无强大水军可跨江南下,纵使凶残,区区小股侵扰,又能给吴地造成多大动荡?沈家势力覆于吴地核心,实在不必为此而大惊小怪。
豪族盘踞乡里,所割裂的不只田亩人口,还有责任心,并无野望天下,担当社稷危亡的理想和格局,只要自家不受害得以保全,便可安处坞壁内,只作天下无事。
沈哲子穿越而来,虽然总在为自家安危奔波劳碌,但未有一日敢忘心中夙愿。他所作种种,全为日后北伐而积攒实力,扫清障碍,若家门口就有人勾连羯胡为祸,定要除之,绝不姑息养奸!
送走朱贡,沈哲子又请钱凤来,一方面派人去接受米粮入仓,另一方面也讲起朱贡那里得来的惊人消息。
钱凤得知此事,亦深思良久,而后说道:“如此反而更不能对严家轻举妄动,一旦动手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事若不济,反成祸患。”
沈哲子也深知这一点,若此事属实,就需要将严家一网打尽,不能有漏网之鱼。
沈家上次虽然大杀一通,但并未动摇多少其乡土根基,又有陆家出面保全,严家方能渡过一难。如今其家于吴地尚能立足,就算勾结羯胡,也会有顾忌。但若家业俱毁再北投羯胡成为带路党,则会完全丧心病狂,再无底线。
只是要彻底铲除一个盘根乡里这么多年的土豪之家谈何容易,星火残留便有燎原之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惟今之计,还是要先掌握确凿的证据。”
有了证据在手,才能消除对严家动手来自政治层面的阻力。
钱凤亦深知这一点,说道:“小郎君放心,我即刻遣人往嘉兴去,追查其中内情。”
“一定要注意安全,确认有无此事即可,细节不必深究。”
沈哲子叮嘱道,盐枭之家凶残暴虐,他深有体会。只要确定没有冤枉对方就好,没必要追究细节证据以摆事实讲道理。如此也能确保情报人员安全,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八万余斛米粮被运入龙溪庄园内,沈家出动两千余人丁,运粮车更绵延十数里,声势不可谓不浩大。入冬以来,弥漫在沈家头顶越来越浓郁的粮困阴霾,终于得以解除,拨云见日!
虽然真正执事者心知,这一批米粮尚不足完全补足沈家粮食缺口,而且名为八万余斛,但实际上只有六万多斛新粮入库。但这样一大笔粮食足以安定人心,只要人心稳下来,局势就不会乱,而且其他各家也再无封锁沈家粮道的必要。
沈哲子亲眼看着那一袋袋米粮被搬入库中,心情总算放松下来。直到这一刻,才可以说,沈家无论是在政治时局上,还是乡土实资上,都已经彻底走出了谋反的阴霾,可以心无旁骛的重整旗鼓,继续前行!
往来搬运粮食的民夫也都笑逐颜开,他们的世界更加简单,衣食温饱,农桑劳作,繁衍生息。只要平静的生活不受侵扰,就有了捱下去的勇气,是世间第一等的安详。
突然,一名背负粮袋的引吭高歌起来,语调铿锵似为俚曲,周围其他人听到这歌声,也都纷纷附和高歌。原本有些杂乱的俚曲渐渐汇聚成一个统一的曲调,闻者无不感受到其中欢欣满足的意境。
沈哲子站在高坡上,那些曲调歌词他大半听不懂,只是下意识随着曲调打起节拍。诗文风流,本就无高雅粗鄙的区别。雅到极致备受推崇的《诗经》,也是古时先民劳苦大众或忧愁、或欢乐、或悲怆的情感宣泄,惟其至诚,方成永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高谈阔论、志趣风雅的清望名士,未必就比土里刨食的农夫更能领略生而为人的使命和真谛。或许欢愉只是一瞬,过后这些人又要背负沉重的体力劳动,但下一次的欢欣高歌必然会再次到来。
穿越至今,沈哲子受到许多人交口称赞,大多听过之后就算了。但唯独眼前这些部曲荫户因粮困阴霾解除而发自肺腑的欢欣,让沈哲子颇为动容,感觉这是所受到的最大褒奖。他无愧于自己身份所带来的责任,没有辜负这些民众们性命家业相托的信任。
钱凤微笑着走上高坡,手里捧着卷轴账册,到了沈哲子面前后笑道:“这些新粮入库,足够熬到明年开春回暖,届时粮价回落四方筹粮,可以不耽误明年农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也颇感振奋,自家田产人口俱全,只要田亩有产出,不出数年,元气尽复。
“各庄园任事者已经来到龙溪,只要小郎君点头,便将各庄所需米粮运走。”钱凤又笑着说道。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叔父认为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着说起他的设想,不再将钱粮分囤各庄园,而是由龙溪庄园统一调度,即就是将钱凤先前所用军法治家的权宜之计作为定制。
听到这个想法,钱凤倒是一愣,略一沉吟后便想透其中的诸多好处。
时下各家产业管理,其实更类同于层层负责的分封制,各地庄园俱有一套管事班子,各自经营,直接向主家负责,彼此之间互补沟通反而不多。如果能借今次粮患收回各庄园的权力,也算是沈家内部产业的一次统一整合。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在物资匮乏、技术落后,生产力不足的时下,更有利于统筹资源,人力分工,更为精准的进行生产。其实就是后世的农业合作社,也是沈哲子酝酿良久的一个规划。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龙溪庄园内,宽敞的房间中,有将近三十多个人各据一席,面前各自摆放一箱或简牍、或书卷等籍册,间或翻拣籍册,间或低头疾书。而在厅堂的正当中,则摆放着一块素色屏风,屏风两边各自贴着一张纸,纸上交错线条,横平竖直。
屏风上的表格是沈哲子的作品,他对时下人流水账一样的记载实在接受无能,索性直接态度强硬推行这种表格记账,并不理会时下人的记录和习惯,反正只是自家私账。既然郎君强令,这些书吏纵有不满和不习惯,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多年传统要完全纠正并不容易,过往这十多天,沈哲子一直在科普记账法,纠正这些人的错误。但一旦习惯下来,工作效率就得到极大提升。如今各个庄园送来的陈年旧账,经过几天的突击,已经整理过半。
沈家人口虽然多,但要集齐这么多能够通晓庶务的书吏人员,也不容易。沈家识字的人不少,但真正精于运算的却不多,自家虽有族学,但教授多为诗书经籍,算经偶有涉猎,也不会当做一个正经学科去讲授。
这三十多个人,有的是各个庄园典库管事,有的是产业买卖的负责人,甚至还有直接由县署抽调来的文吏。至于他们使用的运算工具,更是五花八门,有各类竹木算筹,还有沈哲子不曾见过的刻盘游珠。
至于沈哲子,则捧着一个木匠新近打造出的算盘,正在苦思冥想脑海中比较凌乱的珠算口诀,间或低头写上一句。这算盘做工倒是精致,完全按照沈哲子记忆中打造出来,算珠打磨光滑并无毛刺,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青青竹色。
算盘的操作,自然要比算筹难一些,可一旦操作熟练起来,运算速度和能力则要比算筹这种比较原始的工具高得多。
在沈哲子旁边就有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钱凤满眼专注之色,一手把住算盘噼啪拨动算珠,另一手则奋笔疾书。他对这个新的运算工具接受能力反而比沈哲子还要高,经过几天的操作熟悉,已经可以核对近半书吏账目而不落进度。
对于老爹这个好基友,沈哲子真的要写一个大大的服字,玩得转阴谋,算得清账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难怪老爹投靠王敦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好基友引荐给王大将军,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的务实人才,在时下这个年代更加显得尤为珍贵。
如果没有钱凤帮忙,沈哲子想要收回各庄园权力会困难得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倒是能把住大势,凭借仓中米粮,命令各庄将人丁名册送来龙溪,清点之后再配给口粮。各庄管事者纵有别样心思,最重要的粮食被钳制住,也只能乖乖就范。但这些人也自有应对法子,交上来的籍册甚至还有东吴末年的旧账,而且颇多死账烂账根本难以清查,可想清算难度之大。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心知,他们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以工作量论,单单将这些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籍册梳理一番,最起码都要月余时间。要么他咬紧牙关坚持清查,眼看着各庄荫户缺粮饿死,要么雷声大雨点小糊弄过去。
仅仅沈家一户清点人口田亩阻力难度就这么大,可想而知朝廷推行土断要承受多大压力。
不过沈哲子也不是没法子,只取大兴元年以后账目清点。也就是公元318年司马睿登基之后不久,那时候老爹投靠王敦,然后又调集周转开始在龙溪铸币,自家产业财货始有大规模的流动。
账目清点,效果卓然,简直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更复杂的财货周转不提,单单清点出来的这一部分人口户籍,就比老宅中掌握的多了将近三成,这就是几千人丁!即就是,过往这些年,沈家一直在无偿供养根本没有出现在籍册上的几千人口!
看到这个结果,沈哲子不免想起春秋战国那真正的封建时代,诸侯架空天子,卿士分权诸侯,家臣凌辱卿士!层层封建,层层造反,以下克上,蔚然成风!
可以想见,那些截留沈家人丁田产的部曲将们,壮大自身的同时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就能反噬主家。譬如此前的朱贡,何尝不是因此而发迹?
在已经清点完的籍册中,其中最为严重的是位于苕溪一个庄园,五年前沈家投入人力物力开垦,至今都没有获得可观回报,一直在投入。可是单单这一个庄园清点出的多余人口,就有上百户之多!如果按照人均垦田三十亩,那么单单苕溪一庄就隐匿了将近三十顷的耕地,实际肯定还要更多!
三十顷土地相对于沈家庞大田产看似不多,但若各个庄园都清点出来,则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沈家既不能从这些土地上获得收益,反而要投入相应的生产成本,可谓双倍损失!
苕溪庄园的管事名叫吴儒,看到这名字后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愣。史载老爹建康兵败退回吴兴时,就是被这吴儒杀害以换取朝廷悬赏封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经过沈哲子努力自家命运得以改变,原本他已经忘了此节,没想到在整顿产业时又把这臭虫给揪了出来。于是沈哲子便朱笔一勾,那吴儒一家已经尽数被擒下,只等产业整顿完毕后再拎出来作为一个典型批斗,以儆效尤。
坐了一上午,沈哲子整理出来一段珠算口诀,默念一遍后总觉得不能朗朗上口,不便于记忆,就不好推广普及。时下人也非个个都如钱凤一般高悟性,能够很快接受适应新事物冲击。
又修改片刻终究不大满意,沈哲子索性丢下毛笔,溜达出去散散心。在时下而言,他是能高屋建瓴的人才,终日埋首纸堆未免有些因小失大。
时下已是冬闲,龙溪庄园内却仍是一片忙碌。主要是沈哲子近来安排下的事情太多,让这些荫户们临近年关也难得清闲。
离开庄园后,沈哲子转去武康山谷口,冬日土冻不宜垦荒,但山谷内树木植被也已经砍伐殆尽,视野很是通透。
龙溪庄园丁口已经整编完毕,共分了五个田营、三个土木营还有两个匠人营。这只是一个框架,还并没有达到沈哲子精准分工的设想,只有等到所有庄园产业清点完毕,才能进一步的调度整合。
武康山溪旁,正有一群匠人营工匠在修筑水碓,眼下冬日枯水正合时宜。后世的滚筒水磨被沈哲子稍稍挪前打造出来,其中一个修筑好的已经投入了运营。
相对于冲叶水碓,滚筒不过是在水轮两段各添一块木板,改动虽然不大,却能极有效的约束集中水力,并不需要过于依赖拦河筑坝以提升水流冲击力。
此时水磨内加工的并非稻米,而是黄豆。大豆是种好作物,植株可以肥田养地作饲料,果实又能派上多种用途,时下人多用来调制盐豉酱料之类,或蒸煮取食,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今次沈家新入粮食中,大豆等菽类杂粮占了不在少数,价格要比粳米低得多,并不作为主食。这对沈哲子而言倒有了大展身手的时候,龙溪庄园里已经养了一批豆芽将要成型,现在水磨研磨豆浆,则是要用来制作豆腐。一旦做出这些加工品,价值肯定能翻数倍,也算物尽其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时下倒是已经有了豆腐,只是豆气浓烈,颇多渣滓,只能算粗鄙食材。沈哲子并不会制豆腐,但可以试,逐条工艺改进,眼下并无成品的石膏取用,所以沈哲子研制的是卤水所点的北方豆腐。昨天已经做出一锅成品,只是色泽不算好,还有种卤水的苦涩味道。
沈哲子蹲在水磨旁观察片刻,豆浆研磨的还算不错。豆腐的制造工序倒是不少,但最耗人力的研磨豆浆已经被水磨取代,剩下的煮豆浆、点盐卤、压制豆腐之类,寻常力弱妇人就可以胜任。
负责研制豆腐的女工们对于沈哲子时常过来观看倒也见怪不怪,只是对答起来仍不免有些拘谨。沈哲子认真倾听她们的讲述,顺便提一点工艺改进的建议。
最重要的还是拿过一名女工记录的工序过程,这个年代女人识字会写的并不多,但也并不在少数。比如老爹在前溪庄园培养的那些女伎,个个色艺双绝,文化素养颇高,眼前这个女工就是沈哲子从前溪庄园抽调过来的。
接过女工递来的记录,看到那娟秀字迹,沈哲子不禁汗颜。他自己这一手狗爬,连其房内小侍女瓜儿都比不上。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后,沈哲子不禁一乐,遣词用典倒可称得上文采斐然,但做个豆腐而已,要不要写得跟王母娘娘做寿一样?
“盐母淡抹,风轻兮月朗,晓雾兮云集……”
沈哲子思忖半晌,大概才想明白应该是卤水点进豆浆里凝出了豆花。可是他需要的是精准、操作性强的实践手册,能够迅速推广扩大产能,这算个什么鬼?
“苏娘子,以后记载,用词不妨浅显直白,不必合辙押韵,配料、用量还有时间之类,最好能精准些。”沈哲子将书轴递回去,耐心解释道。
那女工苏娘子闻言后垂首,心内颇多委屈。她本该于奢华厅堂中披彩衣、描黛眉,软语嘤咛,抚琴吹箫,取悦名流,可是现在却要和一群粗俗妇人一起,蓬头垢面,每天绕着锅灶打转。费尽心思写下篇章,又被指摘挑错,这小郎君委实太不解风情!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眼见那苏娘子神色略带嗔怨,沈哲子便知道他说了效果也不会很大。时下的文化人,太矫情,过于强调自我主观的感受。等到儒学昌盛起来,则又变得略显膨胀,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出将入相无所不能。
看来要发展一套实验科学,还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沈哲子已经让人专门清点各庄园荫户中十到十五岁的少年,预计初期先选三百人,然后再逐次淘汰。之所以选择这个年龄段,相对而言可塑性比较高,接受力也较成年人更强一点。至于年纪更小的暂时不取,八岁小孩能做啥事!
晋元帝司马睿有百六掾,搭起这个偏安江东的朝廷班子。自己这个少年营悉心培养起来,成就未必就比那百六掾差。
又笑着勉励那位苏娘子几句,沈哲子才又转去别处。他看得出这位苏娘子老大不情愿,但眼下实在人手匮乏,也只能先将就着用。
对方心里不满,沈哲子倒也能理解,劳动不分贵贱那是唬人的话,毕竟不是专业对口培养出来的人才。第一等的快意人生是认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很有意义,后世物质已经那么丰富,仍有许多人感觉不到快乐,多是谋生方式并不符合自己意趣。
这一点个人意趣的不同,不足成为鄙视别人的理由。如果人生志愿就是混吃等死,没能投个好胎还要不满,那只能说一句,穷就是因为懒。
山谷内部,还在进行竹木的砍伐,沈哲子并无保护环境的觉悟,甚至幻想能在这东晋时空造出一片笼罩苍穹的雾霾,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丰功伟绩,吊打全球。不过时下也只能想想,马钢徐煤眼下都是他难染指的地方。
这些竹木也是极为重要的资源,有货币极为匮乏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在市场兑换物资。封山锢泽的时下,小民之家不敢私下砍伐,大宗木料难求。
整个武康山几百里范围,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划入私人庄园范围,沈家就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圈地者,几乎控制了大半武康山。沈哲子虽然没有均财富的打算,但也在想着回馈乡民,砍伐的木料其中一部分用来打造曲辕犁,免费向乡民分发。
临时修葺的木料工地上,工匠们正在处理木材,打制农具。旁边已经堆了不少已经打造好的曲辕犁,一个身穿绸袄、年近而立的年轻人正蹲在那里摆弄一副犁架,脸上透着一股好奇不解。此人便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刚返回家中不久。
眼见沈哲子走来,沈宏站起身拍拍袍服上草屑,皱眉不解道:“哲子你让人造的这种犁具,似是过于机巧了些,究竟堪不堪用?”
沈哲子笑着说道:“叔父若有疑惑,不妨问一问打造这些犁具的匠人,他们长于耕种,自然比我要了解得多。”
沈宏听到这话,神色便有些不虞。他在上一辈中乃是家中幼子,出来任事晚,难免养成一些骄奢性情,类同于庾家老三庾条,颇有目无余子的做派,虽然心中不解,却不会请教那些在他看来有些粗鄙的匠人,一直等到沈哲子过来才发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也不强求人人都能礼贤下士,不碍事就好。见沈宏这副模样,便笑着挽起袖子,说道:“叔父若有不解,咱们不妨一试便知机巧所在。”
沈宏连问都不问匠人,又怎么会亲自下地干活,他抬手制止住沈哲子,指了指旁边两名匠人,吩咐道:“你们二人来试作一次。”
趁着匠人镶嵌犁铧的间隙,沈宏一脸正色训斥沈哲子:“我归家时,大兄叮嘱我回家要盯紧你的课业。哲子,你虽然聪颖,但也不能懈怠课业。你既然是纪国老弟子,旁人对你期待自然也高一等,若课业不修,难免让人失望,惹起物议。”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感头大,他已经很给族学先生面子,勉强进学两天。但那位担任族学教授的先生反倒是他粉丝,诸多关注,让他睡觉都不踏实,索性不再去。
“我听云貉言道,这几日你都不曾去族学,这怎么可以?家中这些卑流庶务,自有任事者操劳,你强要插手,反倒让他们难司其职……”
沈宏还在絮叨着,不过很快就收住了声音,因为那两名匠人已经开始用曲辕犁犁地。许多精巧的改造,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显现出匠心独运。
相对于笨重的直辕犁,曲辕犁构造虽然略显复杂,但总体上却是轻便。一人掌犁轻松操控,一人在前用力一拉,犁铧便插入冻土中,往前推动。安置在下侧的犁评不只能将土块压碎,还将之翻起推到一边,更减少了往前推进的阻力。
沈宏虽然不屑做农活儿,但也总见过,由这两名匠人神态上就能看出这个新犁操作轻松,并不太费力。看得出神,他已经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掌犁那人替换下来,越发感觉到这犁具的构造巧妙。
沈哲子笑吟吟看着沈宏有些笨拙的掌犁往来耕土,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古人匠心独运的机械之美。
犁过几趟后,沈宏有些气喘,终究做不惯这些农活,便示意匠人可以作罢。他擦擦额上冒出的细密汗水,再看那些打造成品的犁架,神色便有不同,继而又皱眉道:“如此农耕利器,是我家田业兴旺根本,正该秘而不宣。我听匠人说,哲子你还想打造一批赠予乡人?”
古人的产权意识和技术保密,沈哲子是深有体会,并不意外沈宏对此不满。他笑着解释道:“往年我家几番波荡,颇累乡人,赠送一些农具,也是聊表歉意,不让我家乡望更劣。这件事,我父也是知晓,且已经应允。”
沈宏在侄子面前倒是可以摆摆长辈威风,但大兄沈充的意愿他却不敢违逆,闻言后也只是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能理解。
沈哲子也不过多向沈牧解释,赠送乡民农具除了邀取一些名望外,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为自家的农业合作社进行预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虽然沈哲子这个农业合作社是基于自家庄园经济改造而来,但与庄园闭合的经济模式不同,是一个开放的构架。任何乡民只要有意愿,都可以加入到合作社中来,抱团互惠要比强硬占田成本和阻力都要小得多,是另一种形式的圈地自壮。
沈家的合作社要想做大,依靠的不是武力、权位和财力,而是要通过乡望号召力将人口出于自愿的吸引过来。
所以在准备分发曲辕犁的同时,沈哲子也在苦心编纂一些乡谣民谚,以曲辕犁为载体,向四野传播,用民众喜闻乐见的方式以丰富劳苦大众的精神生活。
民谚虽然粗俗平实,但在古代就是一个操纵舆论的大杀器。多少造反者挑动民众情绪,发动底层力量,童谣民谚功不可没。乡民淳朴,一旦这些民谚在其脑海中形成概念性的认知,将更加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江东犁,沈郎造。耕百亩,力无耗。养我肥田生米膏,父老闲卧娘子笑……”
编造这些民谣俚曲,对沈哲子而言反要比文抄忽悠士人们难得多。需要用浅显朴实的语调,一瞬间把人拉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如此才能快速传唱,经久不衰。
他的最大愿望,是形成类似秦腔老调、陕北信天游那种生机勃勃的艺术形式,养成几个经典曲式,以后再添新词,就能更加快捷的传唱开来。
这些看不见的软实力,短时间内未必能给沈家带来直观收益。但一旦发挥出作用,回报之大将会超乎人想象!
激烈的制度改革,短时间内或许会成效卓著,但只要是人为的操作,反噬力太大,一旦弊病滋生出来,也是够要人命的。时下这个东晋朝廷,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实在经不起太过剧烈的折腾。而且沈哲子也无必胜信心,认为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扭转整个时代的风貌。
所以他从不把自己定位为领先这个时代的先知,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任何人对他而言,只要彼此没有大义的冲突,都是潜在的盟友,值得拉拢的对象。
雅得可与高门名士坐而论道,俗得可与寒庶小民把臂言欢,狠得生啖胡虏血肉。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更需要润物无声的方式修补弥合。他还年轻,哪怕这种方式不能尽如人意,也还有修改从头再来的机会。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嘴里随口敷衍答应着沈宏让他明日进族学的要求,沈哲子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他得想个法子把这个三叔支走,不能再让其留在家里每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唠叨。
学业方面,他并不觉得苦读时下各种经义能让他的认知再次升级。至于名气,找几个名士放一场嘴炮,比埋头苦读效果要显著得多。何必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刚刚走出木场,沈哲子就听到一声高呼:“青雀救我!”
沈牧站在坡地上对沈哲子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神情颇为哀怨。
沈哲子大笑着行上坡地,沈牧已经拉着他手臂叫苦不迭:“青雀你放我走罢!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坡地上是一片土窑,原本是老爹建造用来铸币的工坊。不过时下铜料不足,工坊早被废弃多日。沈哲子废物利用,将之改造成一片砖窑,用来烧制砖瓦准备明年开春后在谷地中修建屋舍。
一如他早先的布置,砖窑这里他也安排了沈牧在这里详细记载每一道工序。他并不是全才,许多工艺只能提供一个设想,想要获得成熟的工序,必须要进行大量的实践试错。眼下冬日农闲,庄园内劳力充足,正适合打下一个基础。只要得到翔实精准的工序步骤,就可以追加投入,以增加产能。
有自家的资源做后盾,沈哲子可以凡事不必亲躬,同时上马诸多项目,总览大纲,齐头并进。
只是这些事情对沈牧而言,则就过于枯燥,实在寡淡无味,远不如带上部曲家兵去四野游荡围猎。
沈哲子也知沈牧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族里其他子弟都在族学内为沽名养望而读书,只有沈牧这个三品高才被放养出来,虽不堪用,也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听到沈牧抱怨,沈哲子笑道:“二兄三品高才,耽于这土石砖瓦中实在屈才了。这样罢,你可以走,记录之事我自己担当。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却无暇构思篇章以咏那位吴兴菡萏之美态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牧听到前半段话,脸上刚露出解脱欣喜之色,可是听到后半部分,笑容便又垮了下来。
他之所以受沈哲子胁迫正因于此,如今他已是乡议三品、颇具名望者,若再像以往那样看见美丽女郎便大吼调戏,未免显得太无格调。
尤其要俘获那有“菡萏”美名的姚家女郎芳心,自然要投其所好。常听人言那姚家菡萏颇具秀雅才气,最喜诗赋华章。沈牧也知自己斤两,能撰出“姚家女郎美如仙”已是难得,继而动念去求沈哲子为其捉刀作几首情诗撩之,所以才被抓壮丁遣来此地。
既然有求于人,哪怕再难受,沈牧也只能咬着牙承受下来,努力放空思维,将那一堆堆黏土砖坯幻想为宜喜宜嗔的姚家女郎,才算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打发走了沈牧,沈哲子便步入工地内,观摩匠人们筛料压坯。
时下砖瓦技术已经很纯熟,工艺也不算复杂,其中比较精细的是材料的选取和烧窑火候的控制。
主要的材料就是粘土,随处挖掘取用,取材便利,但要注意砂石土砾不能太多,否则坯料粗劣,随便一烧就断裂变形,不能取用。最上等的粘土,要细腻如糯粉,调之如滑膏。
压坯也简单,将粘土调和灌入坯器内,一边析干水分,一边以竹板拍打压实,等到表面阴干没有水渍,就可以入窑烧制。一昼夜后,砖便成型。
沈哲子正观看工人压坯还在考虑研制压坯机的可行性,理论上来说,人力的捶打按压完全可以用石碾滚木取代,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老迈的吼声:“通窑!”
听到声响,沈哲子便转身望过去,眼看着几名壮丁手持竹篙,远远捅破几个堵死的窑孔,火星烟气裹挟着热浪霎时间从窑孔中冲出,场面颇为壮观。
沈哲子离得尚远,仍感到热浪袭人,可是那负责看护窑坑的老匠人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热浪的正面冲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样,都是沈家庄园内堪称瑰宝、手艺经验纯熟的匠人,名为马方,也是沈家为数不多能烧制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请其来掌管砖瓦烧制,可说是大材小用。
等到热浪势头渐弱,沈哲子才走过去,看到马方老者须发都因长时间看护窑洞而熏烤得卷曲枯黄,忍不住劝道:“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亲躬,只要在工坊坐镇调度,已经是难能可贵。”
马方呵呵一笑,拍拍挂满灰尘的薄衫,才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紧。差之毫厘,器具品相都优劣悬殊。后进做事虽然勤勉,火候把控却难自决,还是老朽临观才会踏实。”
沈哲子听到这话,对老匠人事必亲躬的态度颇为钦佩。若无这一代代匠人们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实在难以想象在古代简陋条件下能够制造出那些美轮美奂的器具。
但沈哲子虽然钦佩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还是有分歧。他做这些事,并不是追求更为精致的工艺,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简化工序难度,力求能达到标准化生产。传统精湛技艺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资匮乏的时下,成规模的产能爆发显然更加重要。
虽然缺少必要的仪器辅助,不好制定行业标准,但最起码也要做到让劳动力可以按照详细步骤进行生产,能够在保证质量基准的前提下快速铺开产量。
譬如眼下砖瓦的烧制,传统青砖烧制其实并没有通窑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窑使之冷却,通风冷却所得到的则是红砖。
两种砖料相比,青砖所需工序更繁琐,技艺要求也更高,无论透气性、吸水性、还是耐蚀性,都要远远优越过红砖,号称万年不腐。红砖硬度虽然不逊青砖,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红砖有一点优势是青砖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简单,产量大。这样一窑砖,若烧制青砖只能得百余方,而且各种工序更加烦琐。但若烧制红砖的话,一窑能烧出几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悬殊的产量差距,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论上可以维持千年的青砖建筑,绝大多数都非毁于日晒雨淋、腐蚀风化等天灾,而是毁在战火人祸当中。
与其强求一个虚妄、遥不可及的愿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实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涂抹于外,红砖建筑的耐久度也并不逊色青砖太多,当然在审美角度,彼此是难相提并论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建造砖窑场,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闲之际,于庄园内修筑一批屋舍分配给荫户。
小冰河时期,时下冬日的气温要低于后世,江南湿冷更加难熬。荫户们所居屋舍多为土坯泥浆草皮糊墙,如果没有炭火取暖,一旦骤然风雪降温,冻死一批体弱者并不罕见。哪怕时下,沈哲子也看到许多荫户都生冻疮,红肿暗疽,乃至溃烂流脓。
冬日劳力虚置浪费,不如投入到家园修筑中,有了可以快速投产、大量产出的红砖,工期可以大幅度削减。与此同时,也能培养一大批熟练工匠,将这个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后推行江北,可以快速筑起一座座坞壁以保护难民,守望呼应,节节推进,将胡虏彻底扫出中原!
与砖窑相连的便是水泥作坊,由于没有现成的工艺可供借鉴,研发起来便比较费时。坚硬的石灰石以时下的技术很难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现在让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块煅烧成石灰。
木材燃料与碎石层层相叠,引火煅烧,虽然也烧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皱眉。燃料的消耗太惊人了,如果再将人工与后续工艺成本相加,即便研制出水泥,造价还要高过时下建筑所用的灰浆。
即便如此,沈哲子还是咬咬牙,让这些工匠继续研究。只要能够配制成功,掌握工艺,完全可以先不必投产,等获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产出。
江东缺煤,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带倒是颇多煤矿,开采难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区域一半在流民帅徐州刺史刘遐手中,另一半则被羯胡占据。而且双方彼此拉锯争夺,也不适合大规模开采。
沈哲子记忆中长江以南另一个产煤地涪陵,则在益州成汉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岖,即便开采出来也不好运输。至于其他地方,且不说他根本无勘测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规模开采出来。
在山谷内逛了一圈,巡视各个工场后,沈哲子才又返回龙溪庄园。眼下所做的这些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他无意将时代拉入一个与生产力不匹配的工业格局,但也要尽量在维持粮食供应的前提下爆发产能,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坚持下去必有回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哲子回到庄园时,已经将近傍晚。
这时候,账房内的文吏已经离开,只剩下钱凤在指挥仆下将剩余籍册收拢封锁起来。
为了确保核查结果准确,只在白天光线充足时进行清算。夜晚虽有照明,但烛火总有摇曳,加之那些账目颇多错漏含糊不清,事倍功半,不如早早休息养足精神。
“小郎君又去山谷巡查了?”
彼此相熟后,钱凤也不再拘礼,笑着问了沈哲子一句,脸上疤痕虽然仍略显狰狞,但已经不似以前那么触目惊心。
沈哲子点点头,走回自己坐席拿起算盘,看到钱凤又坐回去命人掌灯继续核算账目,忍不住劝道:“叔父还是要注意作息,这些账目繁多,千头万绪,也不必急于一时。”
钱凤闻言后微笑道:“总是要尽早做完才心安,我本非清趣之人,埋首案牍亦有乐趣。”
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工作狂了,这段时间来沈哲子每每看到钱凤分身乏术仍乐此不疲,似乎只有这些庶务才能令其感觉到充实有意义。
这样的人,不要说在务虚的时下,哪怕在生活节奏那么快的后世,都不多见。这种能力极强,又以工作为乐的人,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瑰宝。
不过沈哲子再一想,钱凤除了打理庄园各项事务,似乎也没了别的事情可做。他已经是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活动范围只限沈家势力之内。因其谋逆之罪,老母妻儿如今都被老爹收容藏匿在会稽,彼此难得相见。
沈哲子不忍见这位老爹的好基友苦行僧一般的枯燥生活,便又说道:“总要劳逸结合,才能得长久。叔父你不妨偶尔拨冗,抽身出来去前溪庄内消遣片刻,舞乐养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哈哈,我已将近不惑,又是刑余之身,何苦强去唐突佳人。”
钱凤大笑一声,旋即叹息道:“小郎君方略别具,诸多妙想既让人耳目一新,又能切入时弊。事务虽然繁多,却是井然有条。与以往强逐不可为,终日惶惶相比,我等任事者,附骥尾则可,进得一寸便有一寸的欢喜,乐在其中,岂敢言懈怠。”
沈哲子见劝其不动,索性也坐回去,帮忙一起整理今天的账目收尾。又过了大半刻,诸多数据才一一录入总账中。
将账册收起后,沈哲子本以为钱凤要去休息,没想到这家伙看看天色又说道:“小郎君快去休息罢,我要再去小楼等候一下。”
小楼乃是沈哲子命人在庄园内辟出的一个独立僻静院落,乃是一个用来取证的场所。各庄园管事有贪渎者,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规定的地点去交待自己的劣行,察其罪状从轻发落。为免于心怀叵测者诬告别人致使人人自危,规定只言自己罪状,不涉其他。
原本各庄园管事对这双规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强硬逮捕吴儒一家后,便有人心内不能自安,间或在夜阑人静时往小楼去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这样主动的自首,能够极大程度减少清查工作量。
眼看着钱凤步履轻快往小楼行去,沈哲子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哪来这样充沛的精力。大概这家伙就是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农业合作社不吝于另一种形式的割据一方,由此激发天生反骨者的热情。可能是这样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里提着算盘,走向自己在庄园内的居所。本来打算今晚回老宅看看母亲魏氏并他那小兄弟沈劲,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见他三叔沈宏又要唠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个龙溪庄园,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领地,数百顷土地,几千口人丁。就算老宅里那些老家伙们过来,也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置喙的余地。倒不是沈哲子强要揽权,只是一通整合后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时下这个局面。
他与钱凤明暗配合,互为表里,已经将整个庄园打造的铁桶一般。只要在庄园里,谁也勉强不了他。沈宏若想来这里揪他进学,一声令下,随手丢出墙去。
走入自己小院中,沈哲子忽然听到隐隐似有弦乐之声在院内回响,不免有些好奇。他本身不通音律,门内仆从侍女也都没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内并无人,怎么会有人在自己院里弹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近来他也颇听一些流传乡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内不信,听得多了总受一些感染。本以为自己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清楚的音节传进他耳中,心里便有些发毛。
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后循着那乐声悄悄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日后去建康如果有幸见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宝,聊一聊沈维周捉鬼的故事。
此时月色朦胧,庭院内阴影斑驳,夜风幽冷阴寒,更让气氛变得有些阴恻恻。沈哲子猫着腰,手里紧握着算盘,沿着墙角阴影往院内潜去。
突然后颈一阵幽凉,似是有人于其背后吹气,又或被无形鬼手轻抚一把。沈哲子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寒毛陡然竖起,又过片刻才听到一个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沈哲子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一望,只见仆从手攥竹棒,弓着腰缩在自己身后,后颈那股凉气赫然是他呼出的气息!
人吓人吓死人!
沈哲子略显羞恼横了这人一眼,示意其往后退一步,离自己远些。不过经此事后,心内紧张反而削减一些,再听到那时断时续的弹琴声,不再感到莫名阴冷。
主仆皆弓着腰,做贼一般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琴声的源头,位于庭院左侧水渠旁的小亭中。小亭右侧有一块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亭内笼罩起来,由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乌影。
“你往那边去!”
沈哲子低声吩咐仆从绕到假山后方去,自己则狸猫一般窜进花叶皆已枯萎的园圃中,而后便借枯萎虬结的花木枝干靠近过去,准备两面夹击。就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紧张的尿意都涌上来,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让其尝尝滋味!
翻过青砖砌成的园圃围栏,沈哲子再侧首去望,只看到一团闪烁跳跃的鬼火空悬在亭内,而在鬼火下方,则盘踞着一个惨白人形东西。此时他尚在数丈开外,眼看着仆从已经靠近假山。于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仆从已经就位,便将手中算盘一抖,大吼着往小亭冲去:“什么鬼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啊……”
亭内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凄厉的尖叫声,而后那团白影便蓦地跃起。
居然是个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艳鬼故事他倒听过不少,可就算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这副小身板也难禁垦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仆从倒是一个忠仆,脸都吓白了还是大吼着从假山跃起,挥舞竹棒猎猎风声,煞是勇猛。可这傻货竟然爬到假山顶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飞檐上,旋即整个人便滚落下来。
沈哲子一手舞动着算盘,一手撩开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杀器,便看到那白影向自己飘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解不开腰带来。
“小、小郎君,是你么……”
对面白影突然发出怯怯声音,听到这熟悉语调,沈哲子动作便是一僵,松开绅带往前疾迈几步,借着月色才依稀辨认出来,这所谓的女鬼赫然正是披着半裘对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儿,尴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乱的绅带,语调略显严厉道:“瓜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家去了么?”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将门内侍女派几个先回老宅送些东西,剩下家人在龙溪庄的则给她们放假一天,冬至亚岁将近,总得让人一家团圆一下。他早知院内无人,听到怪异动静才疑神疑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瓜儿显然被这一对主仆吓得不轻,俏脸惨白无血色,垂首捻着衣角,嗫喏不敢开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时间也不知跟她说什么,便走向小亭,望着哼哧哼哧爬起来的仆从,没好气道:“刘长,摔折没有?”
刘长就是这仆从名字,乃是兵尉刘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别的差距。
“仆下无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么是瓜儿小娘子?”
那刘长爬起来晃着脑袋捡回竹棒,这才看到站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儿,旋即便是一愣。
“没摔坏就滚罢!”
沈哲子看刘长动作不似受伤模样,摆摆手驱赶这家伙,眼见那刘长傻笑着离开,他心念一转又沉声道:“别跟旁人讲!”
等那刘长离开,气氛便又尴尬起来,瓜儿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转眼看到摆在亭内的瑶琴,便没话找话:“瓜儿你居然会弹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弹来我听听罢。”
听到这话,瓜儿头垂得更低,迈着小步挪进亭中来,语带羞怯道:“瓜儿新学未久,恐污郎君视听……”
“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
沈哲子看到琴尾摆着一卷轴似是琴谱,随口问一句,拿起那琴谱借着纱罩小灯看看,又有些尴尬的放回去,看不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是苏娘子……”瓜儿语调更加细弱,似是念及什么羞于启齿的问题,俏脸在朦胧灯光下红扑扑更显娇艳。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个大概。前几天他无暇抽身,都派瓜儿去豆腐作坊那里看一看。苏娘子本是前溪庄园伶人,多学色艺娱人本领,肯定是给瓜儿这雏苗灌输什么理论,这丫头才起意背着自己学这些技艺。
转头看一眼略显惴惴的瓜儿,沈哲子大概能体会这丫头因不知能将自己这份关注维系多久的惶恐心情,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学这些。”
瓜儿听到这话,双肩不禁一颤,语调已经有几分哽咽:“奴铭记郎君教训,瓜儿粗鄙卑微,不配学雅戏……”
“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不感兴趣。”
沈哲子有些无语,示意瓜儿靠近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将算盘摆在案上:“你要真想学些东西,就学这个。若学得好,以后我有许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儿擦擦湿润眼角,看到案上这新奇之物,旋即便流露好奇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来教你罢。”
红袖撩弦不足赏,何如柔荑拨算盘。
眼看着小侍女纤白手指与那翠色犹存的算盘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带娇憨,沈哲子隐隐体会到后世那些土豪大老板乐趣所在。有事秘书干,没事……唉,等几年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冬寒日短,申时末阳光已经西垂宫墙之外,投下大片乌影。
往常这个时候,朝议完毕,廷臣们或各归台城衙署,或休沐归家。近来皇帝却颇具雅兴,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谈古论今,或臧否时人,或清谈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内外和睦者无过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议尚未完毕,已有宫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饮,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节省宫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龙,很快整个殿堂便鼓起习习暖风。
过不多久,皇帝便与一干朝臣移驾西堂,各自归席,不必遵循朝议的礼节,惟求适意。
待众人尽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准备为今天座谈定下一个基调。手中玉如意转指向距离他座席不远的温峤,笑道:“往日多论远古,其人其事泰半无考,后人因时势世风或增或删,其实难辨。今日不妨试论近史,中朝何以得国,诸公皆可畅言,便由左将军开始如何?”
所谓中朝,便是先晋,因其建都于中原而称之。众人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讨论司马家如何得国这件敏感话题,心内顿生凛然,庆幸自己没有第一个被点到,同时也在思忖稍后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发言。
温峤被首先点名,便会心一笑。他由北地南来劝进,初为东宫侍官,与皇帝相结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来怪异举止,目的为何,他自心知。其意诸公邪?所图荆州耳!
看来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于时下,要更进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场。
心中有了这个认识,温峤正襟危坐,刚待开口,右侧太保王导却先开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颇,臣以为然。温峤虽仕于中朝,其年尚浅,不如由臣试论之。”
皇帝见王导主动请缨,眸子便闪过一丝幽冷,然而他话已经讲出,王导以理相请,其年龄还是资历都冠绝场中,自然要比温峤更有资格谈论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导突然开口,心内也是一奇,往常此公总是喑声自处,少有高谈阔论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显僵硬的神色,便隐隐嗅到一丝火气,心中更是警惕。
“恭闻太保高见。”皇帝无奈,只能对王导报以微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高祖之兴,儒门称贤。然威著当时,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蒋、贾之属俱因幸而起。”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皆变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针毡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则更显僵硬,没想到向来恬淡雅致的王导今次辞锋如此凌厉。
高祖便是宣帝司马懿,以儒经义理显于当时,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话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后半句却直言司马懿正始十年发动高平陵政变,尽诛曹氏宗亲曹爽并其党羽,始得大权独揽,任用幸佞,威临当时。
这虽然是事实,但大庭广众宣讲出来,皇帝心中怎会淡然。
然而王导却并无作罢之意,继续说道:“及至太祖以罪诛高贵乡公,诸贤家庙并废,内外威望毕集,国自至耳。”
若前一句还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将司马家不臣于君、篡权谋逆的恶行赤裸裸披露出来。皇帝闻言后已是情难自控,蓦地站起身来,攥紧手中如意,双眼直视王导。然而王导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众人似是难禁地龙热浪于堂中翻滚,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飘忽,不敢再抬头去看。
啪!
一声清脆之响,皇帝手中如意摔于殿下,正当众人心弦一紧时,便见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上,语调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晋祚安得长久!”
听到皇帝这般表态,众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这场无形风波该是过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堂中另一侧则响起一个稍显冷厉之声:“太保谬矣!高祖行迹,岂独正始!抗蜀压吴,功勋彪炳。检索天下,遗贤并举。开渠囤建,天下欣赖!”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发言者是领军将军济阴卞壸,乃是一个从于东宫的社稷纯臣。对于王导所言,据理以争。正当众人担心风波再起时,却见早先发惊人之语的王导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睑,并不回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堂内气氛有些尴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怿眼眸暗转,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内却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会作何论。不过旋即转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上,不知又会有何惊人之语?
早先他有谋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劝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经由门下黄门侍郎转任尚书吏部左丞。虽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时下吏部尚书陈留阮孚终日醉卧酣睡于家,不理事务。吏部选官任事,庾怿便有极大话语权,已经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几句,勉励卞壸又谢王导之教,不打算再延续先前话题。继而视线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怿身上,便笑道:“内兄又是茕茕之身,不知诞伯又醉于何乡?”
庾怿没想到皇帝转移话题落在自己身上,诞伯便是吏部尚书阮孚雅号,堂堂吏部主官终日醉的不见人影,自然是严重渎职。皇帝虽是调侃语气,庾怿却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便有人为庾怿解围,发言的是尚书令郗鉴:“吏部大冢宰之重,职责选任,阮孚居其位却不履其任,终日放诞于外,不合礼制,臣请议除其官。”
“阮公时之高贤,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虚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说道,面上虽是推崇阮孚,心内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继而将吏部选任之权操于手中,若真换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诸多不便。不过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务虚任诞,长居此位会令朝风败坏,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这家伙归家醉生梦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时下喧嚣尘上的吴兴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吴郡陆氏的陆晔:“朕闻时下吴中多诵《咏志》五言一首,少傅可听闻?”
听到这话,陆晔神情便有些尴尬,吴兴沈牧那首五言咏志,借项王壮烈而讽北伧无胆,他听过后也颇感快意,每每于庐内咏起,益发鄙夷北伧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诸多侨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脸诸多廷臣,却让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说不知。
陆晔虽然不言,堂上侨人众臣却难淡然。皇帝虽然居尊位,但南渡时不过襁褓中物,失国之罪自然无法归咎其身。至于眼下衮衮诸公,但凡南渡者听到此诗都倍感羞臊,益发怨望吴人抨议。
这时候,卞壸又开口道:“臣亦闻吴兴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关内侯沈哲子不循礼法,冲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请议施以禁锢,以诫时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皇帝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起,这卞壸确是忠臣,但更是一个纯臣,时时刻刻礼法自守,脾气固执强硬,每每让他都倍感难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发言面忤王导,确让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现在又以礼法归罪一个少年,又让他有些为难。
沈充那个儿子虽然让他印象颇深,但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可是眼下他还要对琅琊王氏出手夺回荆州,正要拉拢吴人合力,怎么能在这时节因小罪而见责沈充这个硕果仅存的南人方伯?
况且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出自王导之议,本就不是皇帝属意人选。如今那沈家小郎以义理经论压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头唱反调。
皇帝心中正为难之际,庾怿于堂下发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议,沈氏小郎未入乡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议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贤遗喑声,得不偿失。”
皇帝含笑对庾怿微微颔首,自己这个内兄经过历练,总算能观眼色,懂得发声为自己解围。他也知庾怿与沈充私谊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不须过于计较。
至于那个沈家小郎,皇帝还是比较看好的,尤其那句“当仁不让”令他闻之都颇感惊艳。继而念起这小子早先于苑城内念诵木瓜之语,心思便有几分活络。这少年家世尚算可观,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愿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来,未尝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联结侨门以压制吴人只是权宜之计,所谓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纵然立足江东,终究浮萍于上。不能扎根此处,社稷仍不免动荡,还奢谈什么北复神州!
所以,对于江东豪首的沈家,皇帝还是颇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拥戴,与历阳、徐州南北呼应,王氏不足为患。
不过结亲之念也只是在心头掠过,并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儿女俱是幼稚,不必急于一时。
与众臣又谈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忆起久不见南顿王,心内存念明日召南顿王觐见。那雪霜散确能壮养精神,服上一剂便整日神采奕奕,让他有充足精力与这些不臣之臣周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金秋十月,禾浪滚滚,稻谷流香。
一艘乌篷轻舟破开水流,缓缓停靠在竹木搭建的码头前。等到小船停稳,箕坐于船头的沈哲子便灵敏跃起,跳上码头,向着不远处停靠于道旁的牛车疾行而去。
牛车旁站立一名少年,身穿縗服麻衣,眼见沈哲子行来,清瘦脸庞上泛起喜色,也踏步行过去,远远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何劳吴中玉郎君亲自迎接,后进真是受宠若惊!”
“哈哈,年前别后至今,刚一见面,文学你就来调侃我,这可不是朋友该有的礼节啊!”
沈哲子也笑着走到对方面前,想要抬手拍拍对方肩膀,个头却还略显不够。这大半年虽然他也颇长个子,但终究还是比纪友矮了一些。
时下距离他的老师纪瞻去世已经过了一年,出了小祥之后,居丧的纪友也不必日日卧宿草庐,沈哲子便让人传信请其来吴兴,换个环境也能避免长久沉湎哀伤中。
纪瞻对沈家有大恩,尤其对沈哲子的提携更是让他受益终生,所以对于丹阳纪家这一脉中仅存的纪友,沈哲子一定要对其多加照顾。眼下仕途上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别的方面能帮的都尽量照顾周全。
再看到沈哲子,纪友也颇为感慨,脑海中不由得泛起彼此初见的画面。那时候这少年还籍籍无名,其背后家族也前途莫测,然其表现已经让人有惊艳之感。别后一年至今,这少年却已经成为吴中俊彦公认的翘楚,颇有清逸之名。
本来纪友还觉得祖父临终前强收沈哲子为弟子,决定有些草率。现在看来,能够继承祖父衣钵,前后薪火相传,沈哲子确实比自己这个纪瞻嫡孙做得更好。
两人别后重逢,心情都是愉悦,彼此笑谈几句,纪友才蓦地想起同行还有别人,连忙说道:“面睹维周之清馨,让我神清气爽,竟忘了世叔还在后方车驾上。”
“葛先生居然也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他知葛洪过去一年始终留在纪府,以照顾纪友这个世交独苗,因此他邀请纪友的时候,顺便也修书邀请葛洪来做客,但心里并不抱希望。
彼此观念都有冲突,葛洪看不惯沈哲子汲汲务实的风格,沈哲子也不认同这位小仙师沉湎于炼丹的乐趣。而且沈家一些豪霸乡里的作风,也让葛洪颇感不耻。没想到小仙师居然应邀而来,对沈哲子来说倒是一个意外之喜。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不乏有些土法化工的奇思妙想,但苦于实际操作的技术不过关,能请来葛洪这样一个精擅此道的土法化学家亲临指导,肯定能有一些想法可以实现。
纪友前方带路,沈哲子紧随其后,越过前方几辆装载行李仆役的车驾,行到最后方牛车上,沈哲子便看到盘坐于车内的葛洪,连忙上前行礼:“葛先生大驾光临,实在能让我家蓬荜生辉。”
“吴兴沈家若是蓬荜,那旁人只能是穴居野人了。”
葛洪眼睑一垂于车上望了沈哲子一眼,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第一眼看到这小子,葛洪就觉得其巧言令色,别后一年偶想起这小子所为,虽然也有改观,但彼此见面后终究喜欢不起来,难称投契。
沈哲子微笑,并不因葛洪的态度冷淡而介怀:“请葛先生移驾舟上,水道便捷,须臾可至龙溪。我家颇多天师信众,家母更是久仰仙名,若闻葛先生亲临,当是欣喜若狂。葛先生若不愿久处尘中,武康山秀美优雅,为天目一脉,不逊茅山仙意盎然。”
葛洪跃下车来,先仔细打量沈哲子几眼,看到少年精神爽朗不似早先那么纤弱,心意略有平复,看来这小子并未松懈自己传授的养生课业。他虽然不喜沈哲子,但这小子却是他那老世叔的唯一衣钵传人,临终托付,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关心的。
“我只是来看一眼何方水土滋养玉板凝脂,并不打算在你家盘桓客居。”
听到这话,纪友也插口道:“是啊,我在建康也尝过那雪乳流膏的玉板玉茸,味虽甘淡,清趣盎然。尤其维周你那一篇《玉板赋》,佐之而食,实在一件雅事。”
“必不让两位贵客失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哈哈笑着将两人请上小舟,至于那些车驾行李,自有沈家仆役接应运回龙溪。
葛洪与纪友所言玉板玉茸,其实就是沈家自产的豆腐豆花。这是沈哲子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手笔,年前年后诸多打磨,终于将这豆腐工艺研制纯熟,一俟推入市场中,反响大好,简直供不应求。
豆腐味道,其实也就那样,算不上珍馐。时下各地不乏磨浆做豆腐,但品相实在是差,只能算粗鄙吃食,号为渣腐,只有缺少主食的贫寒之家才会吃。更有甚者,直接将这渣腐拌着草料喂养牲畜,实在暴殄天物。
沈家豆腐,色纯质腻,品相十足,口感上佳。尤其年初沈哲子围绕这产品一系列的运作,赶在三月上巳祓禊时,北上吴郡召开雅集发布会,以自家醴泉真浆做奖品,请吴中诸多名流试咏之,一炮而红,迅速风靡吴地。
早先见面,纪友戏称沈哲子为吴中玉郎君,便是在这雅集上又获得的新称号。
沈哲子作《玉板赋》,被参与雅集的时人推举为上品之作,尤其其中“霁初雪融化乳,釜蒸玉髓流膏”盛赞豆浆之美,“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润润琼酪之酥”更从色香味对豆腐加以渲染,惹人遐思神往。
沈哲子文采难比古贤,但他掌握的词汇量大啊,具体言之,比喻形象生动,不乏瑰丽联想,虽然不像文抄那样引用千古名篇吊打全场,但在时下取一个文采斐然的评价,也不算太难。
豆腐的品相本就符合时人审美意趣,又被加以渲染文化之名,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其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豆腐虽然略显寡淡,但是味甘性寒,调和脾胃,清热散血,简直就是为服散者量身定做的食材!
沈家豆腐销售未久,就有人敏感的发现了这个效用,常服吴兴玉板可缓解暗疽之患,再被沈家加以推波助澜,更成为服散者必备食谱。
早先醴泉真浆风波,沈哲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弭过去。时下人已经深信,武康山醴泉出,以之酿酒可得佳品,窖藏百年以上才能称真浆。如此漫长的时间,让他们对醴泉真浆的追捧热情渐渐冷却下来。
但这后遗症就是吴中各地掘坑打洞成风,各家都幻想也能挖出一个醴泉,其中武康山更成为首选,引得许多人蜂拥而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作为武康山最大地主,沈家划分区域售卖,用难堪耕作的山岭荒地,换来各家一块块肥沃良田。这笔账算下来,反而要比单纯售卖蒸馏酒效果还要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沈家田亩增加将近两成!
以此时风再来反推豆腐,反响可谓巨大。在沈家产能跟不上的起初,一方豆腐售价甚至高达万钱!以沈家五铢钱作为物价标准,一斛粳米三千钱,一斛菽粮两千余,一斛豆类可生产豆腐五到六方,这就是几十倍的利润!
沈家去年所积攒的两万余斛菽粮,开春不久就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各地筹措,原本杂粮的豆类价格已经超过了粳米之类,但仍供不应求。
当然除了沈家之外,南北各家也都眼红此利润,开始精研豆腐,田亩大植菽粮,甚至荒废了稻谷的种植,可见逐利愿望之强烈。但沈家豆腐工艺不只是当下的技术改进,更夹杂许多沈哲子来自后世的成熟技法,虽然各家所制豆腐品相有所提升,但只称为豆板。言及玉板,必推沈家!
作为这股风潮始作俑者,沈哲子按部就班,恪守农本,赚来的利润更投入到田亩开垦经营中。时下沈家迥异于去年处境,非但不缺粮,反而已经成为今年吴兴米粮最丰富的大户!
而那些抢种菽粮的人家,则因粮患不得不压价出售,更加降低了豆腐的制作成本。
如果说豆腐的推广有一点瑕疵,那就是太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沈家虽然挖掘出这个大市场,但在时下真正铺开的也就只有三吴和建康寥寥几处,剩下更大的潜力还有待挖掘。
而且豆腐这一个产品,又能衍生出一整套的食材体系,诸多豆制品比如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丝之类,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持续挖掘的宝库。
下一步沈哲子打算上马的项目是养猪,猪在家畜中的地位不逊于大豆在植物界的地位,用途更多。
猪肉可以吃,内脏下水也都不会浪费,骨头可以熬汤,皮毛都能加工,粪便还能沤肥,就连名字都可以用来骂人,可以物尽其用到极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江南水乡之名,古来已有,玉带一条东流去,两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说是水乡之名最为典型具体的体现,其境内前溪、盘溪、龙溪、苕溪等等,号称五溪交汇,纵横交错,或分或合,在这广袤平原上交织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水脉大网。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虽然多,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滥成泽国。
于此地,竹排乌蓬轻胜马,长篙一点踏波行,泛舟于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临风而立,可慵懒横躺,亦可悬坐舟侧,光着脚踩踏浪花。远望黛山随风远,近观稻浪滚滚来,情至酣处放声歌,可谓快意,悠然物外。
纪友居丧年余,心常戚戚不得开怀,如今坐在轻快小舟上,所见皆是江南水乡清新可爱、生机勃勃画面,笑容渐渐在脸上泛开,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难怪维周你要蛰于桑梓,不履京畿,这水乡隽永祥和,让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请文学你来此地,诸多愁思大可抛之脑后,长居此乡神气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纪友,而后又转头望向正欣赏两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觉得武康风光与丹阳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这秀美风光感染,倒也不再对沈哲子冷淡疏离,只是皱着眉头沉吟道:“往年我来武康,确与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听葛洪讲起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乡未必舟船便捷,这是一个社会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祸患最大还是拦河筑坝以建水碓。水碓虽然节省人力,但一旦泛滥起来,河道各自截流,俄顷水患成灾,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间西晋达官王侯争相筑坝拦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频频乃至于水灌京畿,其害不逊兵灾多少。
地处吴中水乡,武康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还要更严重几分。若是葛洪他们去年来这里,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这幅河渠通畅、舟船往来穿梭、通行无阻的繁荣画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时候各家拦河囤水,以蓄动力,有的河道泛滥成沼泽,有的则水量稀疏,灌溉都极不便利。
大户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讲到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沈哲子其实没什么资格在道德上去谴责别人。但凡这种豪霸乡里、欺压小民的恶行,沈家向来不落人后,可称武康翘楚。
可是沈哲子改冲叶水碓为滚筒后,对水流冲击要求不再那么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拦河阻水。仅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将近八百个水碓,几乎覆盖大半水网。经过改造之后,以往的横栏水坝都被拆除,水力未损多少,又得水运之便。
过去这大半年,滚筒水碓水磨已经在武康一地风靡,各家纷纷效仿,毕竟拦河筑坝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维护,而且自家田亩也要承受洪水隐患。
有了这一点改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县署号召,各家就纷纷疏浚自家范围内水道,毕竟河床淤泥也是时下上等的养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时间,整个武康便恢复舟船畅通无阻的局面,但凡境内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们舟上行来,便看到不乏乡民以竹排装载转运物资货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连葛洪也不得不承认:“武康民风淳朴祥和,风物确与丹阳大不相同。”
沈哲子虽然不好自夸炫耀,但听到葛洪的肯定,心里也是暗爽。
丹阳乃京畿所在,地理环境、自然资源乃至于繁荣程度,其实还要胜过吴兴。但早年灭吴之战,对元气的损伤极大。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诸多侨姓又纷纷南来,一些扰民政策频频发布,又有王氏经年为乱,已经让乡民惶惶如惊弓之鸟。
还有占据政治高位的琅琊王葛高门,不顾民怨沸腾,在建康左近侨置琅琊郡县等,割裂乡土,争抢资源,更增加了南北乡人的冲突对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单单今年沈哲子听闻的成规模乡民械斗就有七八起,最严重一次几千人裹入其中,糜烂波及数个郡县。甚至令到京畿震动,朝廷诏令历阳苏峻遣部拱卫石头城,唯恐乱民冲入建康。
葛洪这么感慨,大概也是伤于桑梓不宁,家难为家。史上此老不归乡土,却南下岭南潜居半生,未尝没有这样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县已是侥幸,至于丹阳那里,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干涉。
察觉到舟内气氛有些沉闷,纪友开口引开话题问道:“维周,常听人言你家江东豪首,不知尊府田亩几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文学你踏足武康境内起,便已经算是进了我家门。这一条前溪往前行,经盘溪转龙溪,东望苕溪,视野所及,皆为我家产业。”
“这么多!”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如此说来,尊府单单田亩就有万顷之多?”
他家也算是丹阳大族,乡里之内多治产业,但也实在难以想象,一家门户坐拥万顷良田是个什么概念!
沈哲子笑眯眯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家的田亩土地,确实不只万顷,尤其在年中一番兼并,加上晚稻一季农业合作社又裹挟一部分贫户乡民,单单平地良田便已经堪堪达到这个数字。如果再算上林场、桑林、果园、岭地,数字将会更加惊人。
如今整个武康乃至吴兴,如果说还有一家田亩多过沈家,那只能是郡府直接掌握的吏户课田。这些课田直属郡府掌握,吏户、军户负责耕种,相当于变相的屯田,也是朝廷田亩赋税的主要来源。
葛洪于另一侧冷哼一声:“土豪门户,损万民而肥一家,哼!”
原本他对沈哲子态度已经有所缓和,听到这里后,心内对少年乃至沈家的厌恶又创新高。小户之家,顷田足以糊口。而在人多地狭的吴中,小民能有三五十亩田产已经难能可贵。沈家聚敛如此家业,背后不知要流淌多少寒家血泪!
对于葛洪强烈的阶级斗争情怀,沈哲子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这时候,舟行过一片浅塘,几名小童正在那里捡拾稻谷,看到沈家极具辨识度的乌蓬舟行过,便于岸上嬉笑着唱起童谣:“沈郎沈郎!我家有娘子,白馥带红妆!织锦调羹吴娃巧,肩宽臀翘好生养……”
童音无邪,散及四野,虽然只是粗俗俚曲,但透出一股对主人公的喜慕,愿以女妻之。纪友听到这些童声歌谣,不免捧腹哈哈大笑。而葛洪神情则略显尴尬,他刚评价沈家损万民而肥自家,便有童谣嬉笑给了他一巴掌。
沈哲子听到这歌谣,虽然略有窘迫,但心情也是喜悦。过往这大半年,因为沈家做出的改变,武康民众受惠不小,因此乡望也好转许多。
岸上那些便宜小舅子们,也可以说是沈家花钱雇来的水军,毕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但这歌谣却不是他的手笔,而是乡民自发的创作。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把自己捧成一个人人想要嫁女的国民女婿。
水路畅通远胜陆路,原本需要大半天的路程,如今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小舟便驶入了龙溪,沈家庄园依稀在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纪友尚是居丧之身,葛洪也不耐烦去应酬交际,询问这两人意见后,沈哲子便让小舟直接转去龙溪庄园里。
龙溪是沈家主力疏浚的河道,拓宽数丈,河渠深深。如今也是沈家豆腐坊等手工作坊主要聚集点,每天附近都有大量的舢板汇集来,将作坊内生产的商品运往武康乃至于吴兴各地。
小舟转入一条专用的水道,很快便进了龙溪庄。
葛洪对豆腐工艺兴趣极大,甚至不顾舟车劳顿,上岸后便要去沈家豆腐坊一观。他痴于炼丹,而炼丹之学究其原理便是形补,所谓金玉传世恒远,历久弥新,取其神髓而食之,人之形体亦能长存。
豆腐被沈哲子别出心裁雅号玉板,而且又适宜服散者食用,大概在葛洪观念中,可以观摩借鉴豆腐制作过程,从而让自己炼丹技艺再攀高峰。
葛洪有此想法,沈哲子并不意外。甚至后世之人便将豆腐发明归功于西汉淮南王刘安,就是那位传说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修仙界前辈,但其实这位前辈谋反不成,兵解转世了。
不过葛洪既然有此兴趣,沈哲子也由得他去。这位小仙师家传修仙之学渊源,又岂是他科普几句就能说动的。如果就此不再炼丹而转做豆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本来打算亲自陪葛洪去参观豆腐作坊,但刚一进庄便有仆下禀告已有访客在庄中等候良久。
于是他便派人代其领葛洪去参观作坊,如今作坊已经成规模,工序也都分拆开,真正不能示于人的技术壁垒已经被严密保护,倒也不担心会流传出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纪友本来也兴致盎然与葛洪去参观豆腐坊,不过看了几道工序后,不免有些失望。
那玉板被推崇为雪乳流膏之凝脂,皎皎纯正如君子之德,原来在纪友想象中,或要深山采玉珥,或要琼楼承甘露,可是在真正进入工坊后,却有一种与想象中相悖的幻灭感。
砖砌的水渠引来清流,一群妇人挽起臂膀用竹筒掬水浸泡菽粮,泡好的菽粮用竹排转运到水碓处,又有肌肉遒劲的壮丁将一桶桶菽粮倒入石磨中,台阶下则有打通关节的竹管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渣滓尚存的豆浆。
一切看来井然有序,但却又是平平无奇。很快纪友就索然无味,这与《玉板赋》中描写情景相差甚远,什么“豆蔻吴娃素手轻撷,二八处子祈天承露”,都是骗人的!
葛洪倒是对每道工序都兴致盎然,甚至亲手由一名妇人手里讨过一筐筛选过,颗粒饱满的黄豆,自己动手洗濯浸泡,打算亲自体验一遍流程。
妇人们并不知这位老先生身份,但既然是小郎君客人,便也由之,间或笑语取笑一下葛洪生疏的动作。这位老先生就是小郎君所言,贵人皆是眼巧手拙之人。
纪友并无亲自动手做豆腐的雅兴,逛了一圈后便离开工坊,沈哲子的忠仆刘长连忙行上来,跟在纪友身后听用。
豆腐坊外是一道河堤,河堤上遍植柳木,柳叶枯黄,不似春夏时青葱可爱。沿着河堤前行一段距离,纪友便看到前方有一栋栋房屋排列井然有序。看着倒是整齐划一,却失了庄园建筑风姿多变的意趣。
“那里就是维周住所?”
纪友抬手指着那一排屋舍问道,心底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沈哲子是一个清趣盎然、雅骨自生的人,住在那种地方不甚协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刘长顺着纪友所指方向望去,而后笑道:“纪郎君误会了,我家小郎住在醴泉谷,那里只是仆下们的屋舍。”
“仆下屋舍?”
听到这话,纪友心内倒是一奇,他自家便有田庄,虽然自己不会亲临荫户仆下家院,但进出多了,总会有所了解。可那一片屋舍却与自家迥然不同,夯实土路平坦宽阔,屋舍连绵格局井然,完全没有该有的混乱逼仄,因而纪友才误会为是主人家苑。
心里存着好奇,纪友便走过去望,行到近处,心中震撼更大。这些屋舍方正严整,外观看不出一点土木材料,灰浆涂抹的院墙只到成人胸口,墙外便可看到院内情形,庭阔丈余,院内立着一株枝叶稀疏的柘树,上有鸽笼,下方鸡栏鹅舍一应俱全,偶有小童在庭前门外打闹嬉戏。
信步行过,单单视野所及,便有数百屋舍,皆是如此整齐划一的格局。
“兴建这样一片屋舍,工料用度损耗应该颇巨吧?”
纪友本来对这些庶务并不感兴趣,可是他家只剩自己一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承担家业之任,因而有此发问。
这个问题,刘长却回答不了,只从自己理解角度解释道:“农闲时掘土烧砖,连片建起也就用了月余。”
听到这话,纪友又是一惊。没想到沈家居然豪奢到以砖瓦为荫户建房,建起这么一大片屋舍,人工不论,单单燃料也是极大损耗!沈家虽是豪富,但肯为此善待民众,的确可算是吴中少有良善人家。无德无以立家,能坐拥万顷良田家业,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纪友心中还在思忖之际,沈哲子已经步履轻盈行来,远远便笑道:“贵客临门,我还要琐事缠身,真是失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哈哈,今次来武康,我是做好长久叨扰的打算,维周你何必拘礼,因我一人废弃正事,那我才是真正的恶客了。”纪友也笑着说道。
“无妨,闲人而已。文学你舟车劳顿,我已经让人备下餐食,且先用餐。”
沈哲子领着纪友往庄园正院行去,纪友却不想因自己而耽搁沈哲子的事情,又劝几句让他不必相陪。
沈哲子倒也没撒谎,先前那名访客乃是武康姚家人,来龙溪拜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所求便是要请沈家帮忙印刷一些图册。
印刷业务开展比沈哲子想象还要顺利,时下已经有了类似雕版的印刷工具,多为天师道印刷符篆之类分发乡民,取的却是碑文一样的阴刻。之所以有这意外发现,还是沈哲子年前时拧不过母亲魏氏强求,随其往自家供奉的青羊观去捐赠,发现观内颇养了一批雕刻匠人在做此类事。
沈哲子自然不客气,旋即便挖道门墙角,挖来几十个匠人,进行技术改进。这时代的技术尚不能称为印刷,类似于碑拓。墨料也不符合标准,印些乱七八糟的符文图画还好,但要清清楚楚的把文字印出来,则仍不足。
年前改进一场,其实效果并不很大。加之当时醴泉真浆在吴兴激起余波甚大,沈哲子索性将就着用,借现成的工艺,不计工本印刷了一批门神年画,顺便加上一段神异故事,分发给武康境内乡民。
时下过年尚无贴春联的习俗,但桃符年画却已经有此习俗,桃木雕小人垂于门庭,画虎于门板之上,还有祀门之礼,以求安康。
沈哲子做这件事自然不能便宜别人,便把沈家今下名气最大的旧吴丹阳太守沈莹推举出来,名之为武康山神。画像下的那一小段故事,则交待沈莹死国之后为阴神,就封武康山,托梦于后人,因而沈家于山中掘出醴泉,兴旺家业。
这类故事,是很符合民众意趣的,就连沈哲子老爹沈充谋反死后,民间都推为阴神,治病祛邪,事迹见于野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家乡望得以好转,这一举动功不可没。乡民朴实迷信,人家祖宗已经成了武康山神,总不好再面上逢迎背后叱骂,免得给自己家招惹祸端。
姚家人从清明就来沈家拜访,希望借沈家之力为自家祖宗扬扬名气。他家虽以舜帝血裔自居,但毕竟过于久远,荒诞不经,也无神异之事流传,难以说服乡人。
姚家做事比沈家要大气,直接追溯远古,封自家祖宗九州神主,过后又觉得过于虚空,逐次降低标准。今次再来沈家,已经不敢再封舜帝了,故纸堆里翻出不知那一代的祖宗,杜撰为吴兴阴府之君。
这真是岂有此理!沈哲子这么会玩,也只敢给自家祖宗封个武康山神,姚家大口一张就要让沈家祖宗做其下属,沈哲子懒得搭理他们,因而随便就打发了。当然主要还是姚家人口气大出手小气,不肯花钱,只言沈家若肯帮忙,与沈家结亲之事可以商量。
沈哲子对这条件更是嗤之以鼻,就算结亲,那吴兴菡萏又不是给自己娶的媳妇,况且时下沈家也根本不需要再跟姚家结亲以抬高清望门第。
纪友尚是居丧期内,因此沈哲子让人准备的餐食都是素餐,一顿豆腐大宴。吃完饭后,纪家的仆人行李之类也运到了龙溪庄园。沈哲子早让人给纪友在庄园里腾出住所院落,安排妥当后,又去看一眼豆腐坊内流连忘返的葛洪。
葛洪正在用个手摇小磨研磨豆浆,兴致盎然的模样,对沈哲子的问候充耳不闻,欣欣然似是找到人生真谛。沈哲子见状,便也由得他去。
居于乡土自有野趣,清晨时纪友醒来,便听到院子外鸡犬相闻、人语寒暄,令其不由得受到感染,心情爽快许多。
走出房门,纪友便看到沈家仆人刘长正在与自家仆从于廊下闲谈,走过去微笑问道:“你家郎君去了哪里?”
刘长连忙起身回道:“我家小郎不居庄内,眼下正在醴泉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醴泉谷?莫非真有醴泉甘露涌出?我倒要去看一看。”
听到纪友这么说,刘长连忙让人备下牛车,然后引着纪友出家门往不远处的武康山谷去。
时下晚稻已经到了收割时,沈家今岁丰收之年,大片稻田中诸多农人收割稻谷。纪友在牛车上打起车帘,看那些农人忙碌,有人在前收割,有人随后打捆,竹排板车穿梭田垄之间,将捆好的稻秧运送出来,井然有序。
名之为醴泉谷的这座小山谷,如今已经被开发出来,四周皆有竹篱围绕,远远望去便看到瓦房屋顶。牛车驶过篱门,便有两名庄丁上前拦住,负责赶车的刘长回头对纪友歉然解释道:“我家小郎立规,谷内只许步行,纪郎君不要见怪。”
“无妨。”
纪友闻言后便下车,客随主便。刚刚下了车,便听到谷内传来一个嘹亮喊声:“何为仁义?”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整齐划一的声音随之回应,声透云霄,惊得纪友都楞在当场。而后在其略微呆滞的视线中,便看到一个个阵列分明的方队曲肘贴身,从溪流对岸慢跑过来。组成这些方队的皆是十多岁少年,一个个神情肃穆,着装统一贴身收口近似胡袍,脚步整齐划一,踏在地面发出“啪、啪”极有节奏的声音。虽然年龄尚是稚嫩,但气势已经可称森然。
而在第一个方阵最前方,便是沈哲子,作同样打扮,沿溪流引着队列跑向谷内。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每天例行晨操后,沈哲子带领队伍由溪流对岸转回醴泉谷的营地。
身后这群少年,尽是自家荫户子弟。原本沈哲子预期招收三百人,但其后又有荫户源源不断把子弟往龙溪庄送,到现在已经将近六百人,编为两营。
对于那些荫户而言,这些半大少年已经算是不弱的劳动力,可以分担不小的农活量。但当户产归公后,庄园统一生产,并不再给每家划分责田,劳则有食,积功升籍。因此各家都愿意将儿子送去龙溪庄,追随少主,即便不能出人头地,或也能学到一点工艺技法傍身,给整个家带来好处。
沈哲子在后世承平年代唯一亲身体验过的,可以说与军事相关的内容,就是大学军训。他也不打算将这些少年培养成提线木偶一样的职业兵,因此不由自家精通练兵的族亲或部曲将来操练,而是自己担负起责任,摸索着培养。
大半年朝夕相处下来,这些少年发生不小变化,不再像最开始送来时那样,或顽劣或木讷,已经算是颇有气象。
行入营地中后,沈哲子一敲辕门下的鼓,身后方阵便分拆成一个个三十人的小队伍,由其什长带队走入校场旁饭堂内,各自位置正襟危坐。坐具并非时下人家使用的燕几、座席,而是长条胡凳,围坐一张大桌,每桌十人。
冒着腾腾热气的汤羹早饭送上来,井然有序分发到每个桌上,接着便有人喊道:“何以衣食?”
“父耕母织,供我衣食!此恩不报,枉生为人!”
少年们大声回应,旋即才端起碗筷,开吃起来。
编写这些口号,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时下民风淳朴,这些少年更是白纸一张,绝大多数长到这么大都没离开过沈家庄园,甚至多半不知时下是何朝代,谁为君王。
这样的好处是,沈哲子可以将自己理念灌输给这些少年,坏处则是要注意尺度的把控,不能太超前、悖离世风,否则这些少年成不成才先另说,各种理念在脑海中冲撞先把脑子烧坏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不必谈什么民族大义,匡扶社稷之类大话题,只从切身出发,给他们树立一个敢于担当,勇于任事的思维模式。
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这些少年每天喊口号,但有的连羯胡是什么玩意都不知道,民风闭塞可见一斑。沈哲子也不急于讲解,由得他们将羯胡想象成一种可以养田增收的肥料。
少年们课业安排很紧张,所以吃饭也快,上午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吃饭加休息时间。超过这个时间,便有当日负责执勤的小队将餐具收起,打扫饭堂。
沈哲子刚刚放下粥碗,便看到不远处的纪友,便走过去笑道:“一路舟车劳顿,我还以为文学要高卧午时呢。”
纪友神态颇不轻松,望着那些少年,语带疑惑道:“维周,这就是沈家豪冠江东的练兵之法?”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时下豪族部曲众多,闲时操练乡勇以守护家园,本身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情。不过像他这样建营操练、终日不辍的确实不多,未免时人讽议,所以醴泉谷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不过纪友这么想,还是误解了他,他不是在练兵,而是在练将。体能训练只是辅助,以锻炼人的体魄和意志力,诸多知识课业的灌输才是真正的重点。甚至说练将也不准确,日后这些少年有的或会担任武职,但更多的则会成为打理庶务的文吏。
换言之,日后沈哲子若能担任军政集于一身的要职,少年营这些子弟就是他手中一张大网,挥洒下去就能牢牢网住军政资源,快速构建起一个稳固有力的权力组织。但这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倒也不必跟纪友解释太多。
纪友却有另一番感想,他正色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不要怪我多言。如今你已经颇有清名系身,正该修身克己,认真治学,日后成一家之言都非奢望。沈家虽然有豪武本色,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你的亲友担当,实在不需要你亲自任事啊!”
听到纪友的话,沈哲子不禁默然。眼下江东局面刚刚稳定,士族豪门虽然还未达到后期那种完全务虚的风潮,但端倪已经显露出来。纪友这么劝他,是担心他耽于军旅中,在时下这种世风下清名流浊,被人看轻。
“文学此言,或为时下正理,但我却并不认同。北地诸胡肆虐,江东吴、侨对冲,为我桑梓家园计,正该勇于担当,岂可垂拱以待盛世?纪师在世时,提六军、破羯胡,功成名就,江东百姓皆仰厚泽方得安宁。纪师之后,江东又有何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也正色对纪友说道:“早先我向纪师许诺,此生愿为老兵,护我桑梓安宁。但求无愧,何惧言非。若无人为此,诸贤又哪得安坐之地?”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剖白,纪友纵使有心再劝,一时间也无言以对。他久住建康京畿,所见权贵人家子弟竟日宴饮清谈,更以任事治业为耻。沈哲子清名要胜过他们,家世豪富亦吴中翘楚,却能无惧流言非议,自向浊流卑事而行。
这一份情怀,确实令他颇受触动。然而他在建康耳濡目染经久,一时间却难接受这种人生态度。
“我请文学你来武康,也是想劝一劝你。膏粱肉虫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终日华袍粉饰,侃侃虚言,与栏中豚犬又有何异?屠刀已是高悬,引颈待宰而已。其人不耻与我论交,我亦不耻与之同席。”
沈哲子又望着纪友说道:“文学你切不可因世风导向,转入玄虚梦乡。永嘉间石季龙南寇,尚有纪师掌军败之。北地贼势更加煊赫,若其卷土重来,你我性命又托于谁人之手?”
石季龙便是后赵石虎,永嘉十年南寇寿春,朝廷派纪瞻率军北向击破之。那时候石氏尚兵寡粮少,然而其现在大势已成,中原故土大半据之,中分北地,若再南来,兵势汹汹可想而知。
纪友听到这里,也是悚然一惊,不过旋即又是不解:“常听人言,匈奴、羯胡尽为暴虐禽兽之属,悖行道义,绝非能得天命、享国长久者,他们难道真能攻来江东?”
“王葛高门,皆有道师表,时人皆仰,为何又被无道者追撵南来,成丧家之犬?乱我邦家者,唯有剑耳!胡虏本为禽兽之属,却奢望以道义教化之,这才是愚不可及之念!父精母血,言传身教,朝夕供食,怎么能将祸福性命置于旁人指掌之上玩弄!”
沈哲子冷笑道,他见纪友仍是皱眉沉吟,也不奢望自己一番言语便能扭转其根深蒂固的观念,便又说道:“我和文学你至交深厚,大可求同存异。你既然来到营中,不妨静心旁观几日。若实在觉得这里无趣,我再陪你悠游山水,访友问贤。”
纪友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心内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不乏好奇。
这时候,少年们已经吃过早饭,步出饭堂在校场列队,各自报数清点人头,由什长向沈哲子汇报:“禀告少主,我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列队完毕,请指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仪式感就是一点一滴营造出来,沈哲子之所以取用后世那种报数形式,而非时下军旅礼仪,就是要让这些少年在心里将自己与那些懒散、军纪败坏的州郡军户区别开。
时下军户地位低下,除了世风如此之外,也在于其本身便轻贱自己。沈哲子要在这些少年心中营造出一个团体的荣誉感,便要与那些州郡兵划清界限。
早饭过后,便是一天课业的开始。沈哲子自然不可能照搬后世九年义务教育课程,况且能忘的他也都忘的差不多了。课程主要分为两类,一类语文,一类数学,至于下面的细科,则随着他认为有无必要而有所增减。
沈家自有龙溪卒并庄兵等常备武装,已经将近两千人,损耗不小。再供养六百个完全摆脱生产的少年营,也颇感吃力。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沈哲子虽然不是他们的老子,但寄予的厚望和承担的责任,反要比他们各家老子还要重要得多。
所以少年营采用半工半教的方式,经过半年的基础培训后,按照各自学习进度划分小组,分拆到各个工坊进行深造。
半年时间能够掌握五百个以上常用字的,派去印刷作坊校对,以增加词汇量和文案水平。已经能够掌握四则运算的,则在各个工坊核对账目。脑子实在有些跟不上进度的,则转去庄兵那里巡逻安境。
只有这样高强度的学习训练,才能甄别出每个少年各自的天赋,从而继续因材施教。沈哲子计划赶在年前,率领这些少年进行一次长途拉练,从武康步行前往会稽山阴老爹治所,而在春节前再返回武康。
当然,长途拉练并不是单纯的赶路,而是要沿途采风历练,将自身所学应用到实践中,记录民风游记,测绘地形地貌。不只是对这些少年的操练,也是沈哲子对自己能力的磨炼。
如果不是纪友要来武康,沈哲子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环境确能感染一个人,换了来武康前,纪友实在想象不到自己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如今的他,与身边那些少年营成员并无区别,麻布裁成的收口劲装,脚踏芒鞋,腰缠一个竹筒水壶,肋上则挎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张纸,一边行走一边观察周围山河地貌,当队伍中记里鼓车响了一次,便将图纸交到车上,同时换一张新纸继续前进。
之所以会如此,并非他认同了沈哲子的理念,而是因为经辩输给了少年营的同袍。那群进学不足一年,识字尚不过千的少年们,对义理的理解,反而超过了他这个名门之后!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几天前说起,沈哲子带领一批学员,制作一个脚踏的缫丝车,顺口讲了一下格物致知的概念。这却让纪友有些无法接受,认为沈哲子曲解经义过甚,继而提出反驳。于是沈哲子便随手点出一个少年,让其与纪友进行辩论。
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关于个人修养至于实现个人抱负的一整套理论。其中,格物致知是基础。
沈哲子讲述格物致知,是后世已经达成共识的一个概念,那就是推究物理,达至真知。少年营的学员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理念,并且认真恪守,通过实践来获取知识。
但纪友早受时下的儒义教导,并不认同沈哲子的理念。
时下对于格物致知,有完全不同于后世的一套理解,其中汉儒郑玄的观点最具代表性。格,来也;物,犹事也。由此延伸出来的经义是,人性有善恶,性善则来善事,性恶则来恶事。不只对格物有不同见解,并且致知也放在了格物之前。
如此诠释,格物致知不再是获取知识的方法,而是为人处世的标准,你是一个好人,就会遇到善事,是一个坏人,就会遇到恶事。
其后各家经传虽然都有诠释,但其实不脱这一个理念的窠臼。纪友信奉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为善者善恒来,为恶者恶恒来,趋善以避恶,从而达到诚意、正心。
少年营的学员同样引用郑玄的观点来反驳其说,引用的《易经》,易之名有三义,易简、易变、不易,即就是事物拥有的三个方面,事物的自然性,事物的变化,以及事物的本质不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譬如水,水向东流,这是非人为的自然性,水无常态,或冰或气,这是水的变化性,但最终都要归于水,这是水的本质不变。
格物致知,便是要删繁就简,穷究变化,继而洞悉本质规律,获取真知。格物致知之后,提升自身修养,将掌握的物理知识运用到齐家、治国之上。
看到纪友语竭,沈哲子便会心一笑。经义是好的,可以教导一个人知识修养,形成人生观和价值观之类。但同时经义也很操蛋,微言以大义,这就造成了各种曲解诠释,让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比如“格、物”这两个字,在古代应用范围极广,这就造成了不同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明末刘宗周便说过“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可见争论之驳杂。
甚至到了宋代儒学已经昌盛的年代,仍然有针锋相对的理解。司马光便认为,格,为抵御,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
时下文化士族之所以能占据舆论高地,就是因为各自家学传承,垄断了对经义的诠释权,继而控制了民风导向的话语权。
沈哲子教导少年营,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只做事,不论道。以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立足时下,我有我该做的事情,只要做事,经义就可以诠释我的行为。而非捧着一堆大道理,来衡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该不该做。
只要确定这一行为基础,再保持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无事不可为。
所以,教导了少年营不足一年的时间,沈哲子就不顾别人劝阻,把人拉出来,进行一次长途跋涉的拉练。
这群少年大半没有离开过庄园,野外谋生本领几近于零,可想而知不会轻松。但那又如何,既然一件事应该做,那就试一试。长久困在庄园里,这些少年的能力也不能获得长足提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沈哲子也没有什么经验,第一次比较保守,只挑选了六十多个年龄和表现都不错的少年,经过几天的准备,便正式上路。
从武康到会稽山阴,直线距离是两百余里,实际路程还要更远一些。考虑少年们的体力问题,以及或会遇到的麻烦,沈哲子计划用十天时间到达山阴。
这个消息公布下去之后,少年们欢呼雀跃。这大半年教育熏陶下来,他们不再似父辈们那样谨小慎微,只想绕着家门过活一生,而是对外界充满好奇,想要出门去看一眼。
沈哲子只公布了出发的时间,其他并未作出任何指示。关于拉练的准备工作,全由这群少年自己去做。
所以出发时那一天,每一个人的准备都不尽相同,由此也能看出个人不同的性格。
有人准备了软弓,有人提着竹枪,有人背上几斗粮食,有人披着一张渔网,更有甚者,直接腰间挂了一串的草鞋。每个人都根据自己想法准备了不同物资,就连那提草鞋者都振振有词要一路卖到山阴去,以换取吃食。
但这些人都不及沈哲子准备充分,他带了足足三十名装备齐全的龙溪卒,还有五辆牛车。
大半年相处下来,少年们对这位少主敬畏之余,也不乏亲近,看到沈哲子准备的庞大队伍,当即便有胆大者叫嚷:“少主作弊!”
沈哲子亦振振有词:“我何时说过不许乘车,你们自己没有想到,反要怪咎别人!再有叫嚣者,一律滚回庄园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正上路时,沈哲子也和这群少年一起步行。至于牛车护卫,都是增加一层保障。他是带这群少年出门拉练,而不是送死。少年们考虑不到的事情,他自然要准备妥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行人逃荒一般的上路,第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这是因为首次离家过于亢奋,每个人撒欢的马驹一样,过了午后,已经累得手脚绵软,无力为继。
于是沈哲子便命令扎营,顺便在河沿开起了小吃铺,挑选几个壮力少年垒灶架锅,生火煮水。
那些没有准备食物的少年,眼巴巴看着沈哲子跟几个伙夫拉拢背粮那家伙,煮出一大锅米粥在那里喝得美滋滋,自己却只能咽口水。
“带弓的,与我去围猎!”一个名为陈甲的少年叫嚷一声,当即便拉走十几个挎弓少年,闹哄哄冲向荒野里。
背渔网那家伙旋即也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很快就从沈哲子这里学师,招募几个少年用渔网去抓鱼,自己则躺在草毡上也成了坐享其成的统治阶级。
只有掌握生产资料,才能奴役别人。这一类知识,经义上或会提及,但哪有亲身感受来的强烈。
当然,想要奴役别人也要自己有强大武力保障。
沈哲子背后有三十个虎视眈眈的龙溪卒,渔网主人则没这么幸运,眼巴巴看着几个勇武少年用他渔网拉出几尾肥鱼,转而投靠沈哲子借灶熬鱼汤,然后守着锅灶大声叫嚷售卖起来。而他这个渔网的主人,反而要靠给人烧火换口汤喝。
这样各逞其能,不乏玩闹乐趣的谋生环境,非常能感染一个人。纪友虽然颇受经义教化,但在这个环境中反而成了弱势者。经辩输了后,他愿赌服输,与少年营混在一起。本来还以为沈哲子会照顾他一些,尚安坐在牛车旁等待分粥。
可是眼看着那粥锅已经见底,沈哲子丝毫没有分他一碗的打算,受不住饥饿煎熬,便凑过去提醒沈哲子:“维周,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哈哈,庄生梦蝶,我已非我。文学你要果腹,不知要用什么来与我交换?”
沈哲子守着一口锅灶,准备等鱼汤熬熟了分一杯羹,见纪友行来,便大笑着说道。
“我、我……”
纪友心内颇有气结,对沈哲子不乏埋怨,但若要翻脸,则显得自己气量不够。但若让他像灶前几个满脸黑灰的少年一样贱卖体力,又实在拘泥放不开。
沈哲子也知纪友尚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氛,微笑着说道:“这样罢,我送你一驾牛车,能否靠这车赶去山阴,就要看文学你自己如何运筹了。”
听到这话,纪友还来不及反应,旁边以武力抢来渔网那少年已经冲过来:“纪郎君,我送你一尾肥鱼,明日载我一程可好?”
纪友眸子顿时一亮:“一言为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为士人,而且还继承了祖父的县侯爵位,居然与寒庶同乘一驾,在时人看来是多么荒谬之事。
如此拉练,看似玩笑,但沈哲子实则是向这些少年灌输一个理念,如何在壁垒森严、如配镣铐的时下,利用有限的条件而有所作为。
以后他不可能事必躬亲,那就需要这些方面人才来体现自己的意志,达成自己的意图,所以需要这些少年有不拘一格的任事变通能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十天后,山阴郡城已经依稀在望。
其实早在数天前,他们就已经渡过钱塘江,行程大半。之所以今天才到达山阴城外,是因为沈哲子带领队伍在西陵休整了两天。过去几天里,少年们餐风露宿,虽然各逞其能,但因为没有经验,准备也不充分,精力消耗实在太大。
同时,沿途这种文字、图记的记载,沈哲子也都尽数收拢起来,封存箱中。他已经向少年们许诺,待回到武康龙溪庄园,便由少年们依据这些资料,编纂整理一份《武康县图志》,付梓刻印,分赠众人。
这样一份图志,自然不入那些治学大家法眼,但对少年们而言,却是最大褒奖。他们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则在资料箱上书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此行长途拉练做出总结,也对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补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们经义内容,哪怕其中最为博学、将纪友都给辩倒的那个少年马明,也仅仅只知道寥寥几句经文。
但这每一句经文,都是他们身体力行,切身感受而后得到的总结。这就是所谓的六经注我,对经义的理解深刻,又岂是那些埋首纸堆、皓首穷经的博学之士能够相比的。
听说过许多大道理,但仍过不好这一生。但问题是,听过的道理,有几条能知行合一,遵行不悖?经义不行,不足明理。对于这些少年当中的佼佼者,沈哲子为这个名为马明的少年拟字“行之”。
至于另一个个人武力和统筹领导力都极为出众的少年陈甲,也有了一个字为“破虏”。
这两个少年皆出身寒微,累世为沈家荫户,在时下这个世道,出生之日便已经注定一生命途。但当沈哲子给他们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后,很快就在少年营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佼佼者。所展现出来的特质,绝不逊于那些高门膏粱。
眼下他们才能尚浅,难堪大用,但沈哲子却寄予厚望,会继续给他们创造磨炼才能的机会,期待看到他们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杰。
经过两天的休整,再上路时,少年们的气象便又有进益,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散漫、没有头绪,整支队伍都洋溢着朝气蓬勃的锐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这支队伍出现在山阴城外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其队列严整,士气饱满,不逊于各大豪门世家的精锐部曲庄兵。但看其年龄,除了那三十个龙溪卒外,剩下的大半都是稚气犹存的少年,没有哪一家会训练这些气力未足的半大少年作为家族武装。
少年们目不斜视,拱卫着牛车缓缓驶入山阴郡城,对于道旁的围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乏好奇者追随其后,一直看到这支奇怪队伍进入郡府治所,才恍然大悟这些少年竟然是吴兴沈家部属!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大凡吴人都听过这句民谚。如今周氏已经败落,沈家更有豪首之称。但对于久不历兵灾,承平已久的会稽人而言,对这句话却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沈充入主会稽,最初确实让一些会稽人莫名心悸,但其上任以来,察其所为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只不过是联络会稽本地士族,劝农治桑,清河通渠。动作虽然频频,但却少有彰显武力之举。
时间一久,会稽人未免对沈家豪武之名有所淡忘,乃至于渐渐看轻,所谓江东豪首,不过如此。
然而看到沈家子弟兵入城,这些人才察觉到自己的看法流于肤浅。单单一群少年兵就有这样一番气象,沈家真正的精锐部曲又会悍勇到何种程度?之所以不暴露獠牙,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已。
进城途中,沈哲子也在观察山阴郡城风貌。山阴城历史悠久,秦时立县治,因地处会稽山北而得名。名为郡城,实际上山阴城较之武康县城还要显逼仄狭小,低矮的城墙颇多残破,尚不知是修于哪一年,到处布满雨蚀风化痕迹。
城内也难称繁华,凹凸不平的土路,杂乱的民居建筑,偶有大户家宅,便侵占大片街道土地,高高的院墙恍如另成一个世界,让街道更加曲折难行,实在没有吴会精华该有的威仪气度和繁华景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会稽就是贫寒之地,相反因为远离政治和军事震荡的中心,江南几次兵灾叛乱,会稽都能置身事外,少受波及,在三吴之中可称元气未损,潜力最大。
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之所以没有采风绘图,是因为沿途大片土地山岭都被圈占。哪怕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开垦,当地这些豪族也要将土地圈占起来,由其荒芜。如果拥有足够的人力予以开发,会稽所具有的庞大潜力很快就能迸发出来。
及至进入郡府,众人才领略到会稽作为三吴之首的富庶。因为郡城本身逼仄,郡府便直接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他们绕过桓门进入府中,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面积颇大的池塘,池塘中假山兀立,有浮桥勾连数座亭台,水面上还飘荡着水蒲、浮萍之类枯萎枝蔓,可以想见夏日时菱荷参差,绿叶红花,三五好友席坐亭中,丝竹吟咏,蝉蛙和之,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
居则不可无水,坐则不可缺竹。池塘周围,便是一片竹林,深秋叶黄凋落,却仍有绿意倔强残留竹节上。
穿过竹林,才到了真正的官署所在。两座三层高的楼宇相对而立,飞檐之下尚有游廊,大概临于望台上便可俯瞰全城。
这座官邸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一城精华大半集于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沈充手笔,也未必是为官一任者兴建。由此可见时下为官者善待自己,并不信奉后世为官不修衙的官场道理,哪怕只是客居,也要极尽建筑之雅致意趣。
沈充早知儿子要来的消息,因此一早就推掉案牍庶务,在府中静待。得到仆下通报沈哲子已经入府,便拉着一名身披鹤氅的属官大笑着迎出来,待看到沈哲子与其身后阵列分明的少年营子弟兵,笑声益发欢快,指着沈哲子对身边人笑道:“华青,这便是小儿哲子。”
说罢,又对沈哲子招招手:“青雀,快来见过我的贤长史贺君。”
听到老爹介绍,沈哲子便知这身披鹤氅、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会稽贺氏的贺隰,也是老爹过去这一年来在会稽争取到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连忙上前见礼。
贺隰之父名贺徇,乃是与顾荣、纪瞻齐名的江东元老,时人称为“江表儒宗”。单单听这名字就比沈哲子那所谓“琼苞”“玉郎君”格调要高得多,乃是一代宗师级的盛名人物。晋元帝司马睿南渡伊始,就是靠拉拢顾荣、贺徇等吴人名士,才得以在江东立足下来。
贺隰对沈哲子态度极为友好,微笑着说道:“常听使君座上夸耀家中麟儿,又多听时人传颂清闻逸事,我对小郎君早已是慕名已久,渴于一见。”
“贺君高门清逸,如此谬赞,小子真是受宠若惊。”沈哲子谦恭说道,同时将纪友向老爹和贺隰引见。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沈哲子与老爹多有交流会稽人事,明白贺隰之所以礼待自己,除了老爹的缘故之外,多半还是因为去年吴兴乡议雅集大大打了虞潭一记耳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处一郡一县之地,贺氏与虞氏之间并不和睦。
祖辈历仕东吴便埋下旧怨,后来贺徇之父贺劭被吴主孙皓残杀,全家流放外郡。于是其家田亩产业多被本地世家侵占,其中便有一部分落入虞氏族人手中。吴灭后贺氏族人回乡重整产业,彼此便有了利益的冲突。
后来贺徇声名鹊起,有了儒学宗师的名声,继而与虞氏又有了学术上的冲突。
这么多的仇怨累加起来,两家能够和睦才怪。彼此俱为清望高门,甚至波及到郡内其他家族都分别站队表态。但自从贺徇死后,贺家在这场对峙中便落于下风。
沈充入主会稽,摆明了是从虞家手中抢来的位置。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有了这个前提,两家自然一拍即合。随着沈家声望越来越高,彼此甚至已经有了联姻的打算。
沈哲子年龄不符,沈家时下名气最大的子弟沈牧,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贺隰的女婿。而沈牧思慕那位吴兴菡萏,大概最终要美梦落空。对沈家而言,会稽贺氏肯定要比同处一县的武康姚氏要重要得多。
就算站在沈哲子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沈牧能为家族而屈身,娶了贺家女郎,毕竟会稽是沈家利益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只是不知沈牧那家伙作何想,会不会后悔当日苦求沈哲子得来的乡议三品名声。
沈充早知儿子在龙溪庄园训练荫户子弟的事情,此时看到府内队列严整的少年营,更是喜上眉梢。他与钱凤臭味相投,心内都颇不安分,并不会如时人那样认为沈哲子练兵是不务正业、自甘堕落。反而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后继有人。
“吾家子弟,果然壮武威烈!”
踱步走到少年营学员们面前欣赏片刻,沈充忍不住赞叹道,然后吩咐下属佐吏:“去武库取百套甲具,壮我吴中俊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这样真的好?
看到老爹公然贪墨郡府武备,沈哲子不免有些意外。他虽然撺掇老爹担任会稽内史,但对于时下方伯具体职权如何,还真是不清楚。不过看到贺隰与其他掾属都是神色如常,看来这行为也是常态,于是才对少年们点点头。
见沈哲子点头,少年们才对沈充施以军礼:“谢主公赏!”
“哈哈!不愧是我儿骁勇部曲!每人再赏绢百匹!”
沈充见状微微错愕,旋即便更是笑逐颜开,对于儿子训练的私人武装更加满意。
郡府宽阔,后方便连着郡兵营地,沈哲子命少年们随军士前往营地安置下来,然后才与老爹并一干属员进了官署。
沈充对家中麟儿可以说是满意到了极点,出则纵横捭阖,入则治业兴家,不足一年又练出一批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少年兵。相比下来,他这个为父者反而有几分汗颜。
他拉着沈哲子坐在自己身侧,先向纪友问候寒暄几句,而后才叹息道:“宦居在外,异乡得见我儿并家中子弟朝气蓬勃,竟让我有老朽不堪之感。”
下首贺隰等皆笑道:“使君经国牧民,郎君雏凤清鸣,后为前继,这才配称满门俱贤。”
如果不是这些人笑容和睦,沈哲子听到这话,多半要以为他们是在讽刺自己也是反骨天生。在座老爹这些掾属十几个人,除了贺隰之外,剩下的沈哲子也都一一见礼,倒也发现问题所在。
列座掾属,大半为沈家本来具有的力量,自家族人并部曲将,还有原本吴兴具有的人脉。至于会稽本地人,则只有包括贺隰寥寥几个,可见老爹在会稽混得也是不开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于老爹的能力,沈哲子自然是相信。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终究还是地方大族势力太强,盘根错节,既然拉了贺氏一派,另一派自然便对立起来。会稽其他清望大族,孔氏与沈家本就有隙,虞氏更不必提,虞潭早在年初便辞吴兴郡中正,至今赋闲在家。
沈充在会稽混不开,少不了沈哲子这坑爹玩意为其拉仇恨的缘故。
多日不见,加之儿子旅途劳顿,摆过晚宴后,沈充便让掾属各自归职,给父子两人留下私话空间。
等到众人都散去,单独面对儿子的时候,沈充又叹息一声:“我在山阴,听青雀你所为种种,实在振奋。只是居此官久,颇受掣肘,偶感意懒,反不如以往提兵纵横快意。”
听到老爹这番感慨,沈哲子倒不意外,转型困难啊。以往说反就反,习惯了直接明快的做事方法,如今却要与各大族虚与委蛇,确实想想都让人感觉气闷。
“儿南来时,见山阴境内水利倒是不少,只是颇多半兴半废。”
听沈哲子提起这话题,沈充便忿忿形于色:“水利通渠,寒庶高门俱能得利。可恨那些大族掣肘,视此伟业而不见!”
或许是忿怨梗于怀中良久,沈充便对儿子讲起时下会稽种种。
作为三吴大后方,会稽所拥有的实力和潜力毋庸置疑。郡辖十县之地,在籍之民四万余户,在耕之田十数万余顷,单单郡府直接掌握的课田便有五万余顷,每年赋税捐输,便有亿万之数。
但这仅仅只是字面上数据而已,落到实处却大打折扣。郡府虽有大量课田,但却苦于无人耕种。郡府并其下级各县治,十年前尚有两万余吏户军户,都是原本屯田之军划地为民,直接归属郡府。
过去这十多年,会稽少有兵灾、饥荒、瘟疫等大的动乱,但吏户军户之数却直线下滑,至今只剩万余户,再扣除各级官吏合法的荫占指派,郡府能够掌握的只有区区七千余户。因此虽然有大量课田,但却始终处于荒芜中,良田无所产出,令人扼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郡府没有调集大量人手的能力,只能仰仗当地大族,而大族却并没有修渠垦荒的需求。别的地方患无田可耕,会稽则是地广人稀,各大族有大把机会挑选最上等良田,何苦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开垦荒地?
归根到底,会稽局面打不开,就是因为缺人口。
人口是硬性指标,不是钱粮能够弥补的。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在这方面却真的不能给沈充提供多少援助。年初沈家田亩人口清查,倒是清点出近千户人丁,但随后又是一轮的土地兼并。还有沈哲子创建的诸多工坊,也需要大量劳力。沈家本家,如今都已经陷入了劳力荒。
郡府直辖的吏户军户去了哪里,沈哲子很清楚。他今年在武康就主力干这事,从武康县署到吴兴郡府,被他抠出来千余户。虽然这一部分人口不能直接划为私产,仍要有定额的钱粮捐输,但官府再指使起来肯定也不便利。
自己做这事的时候是挺爽,可是听到老爹身为主官也面对这困境,屁股决定脑袋,心中正义感便油然而生,对那些大族无耻行径分外不耻。这就是所谓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但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成问题。沈哲子知道如何解决,老爹自然也明白该如何解决,但就是解决不了,这就是时局之吊诡所在。
从晋陵、京口,一路直到荆襄一线,大量流民居无定所,嗷嗷待哺,非但不能有所产出,反而要仰仗三吴接济。长江沿岸人多田少,会稽这里人少田多。以会稽时下拥有的田亩数,即便不垦新田,直接安置三万户流民快速投入生产,绰绰有余!
但时下的局面是,侨人挟民自重,南人据地自肥,彼此对立,谁都不肯让步。前几年朝廷倒是力行土断,结果是王敦兵发建康,老爹沈充等吴人豪强兴兵响应,皇帝被软禁,忧愤而亡!
如此吊诡一个局面,沈哲子这个穿越者都无计可施。解决方案明明摆在这里,如果能把北地流民内迁到吴中投入生产,效果要好过他埋头攀科技树、种田二十年。但问题是,这已经成为南北士人的一个禁忌,谁碰谁死!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彼此都是愁眉不展,沈充扶额叹息道:“时下这个局面,我也只能勉力维持,不敢有何过激动作。庾叔预此前传信我,言道台中颇有让我移镇之论。虽然还未定议,但有此风传,可见前景堪忧。”
这件事沈哲子也知道,年中皇帝终于发力,一举将荆州拿下,让交州刺史陶侃与荆州刺史王舒调镇。如此一来,王家方镇力量荡然无存,只剩王导一人在中枢苦苦支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问题是,陶侃虽然已经就任荆州,王舒却称病死赖在建康不走,不想去那荒凉之地就任。大概此时他也后悔当初没跟王敦一起造反,致使如今进退两难。
如此大的政治波动,沈家自然也难豁免。因王家势衰,政局复又变得混乱,而且随着纪瞻去世已久,原本沈家依赖的吴人政治圈行将瓦解,又开始一轮新的站队。
尽管沈充心内有些不愿意,但在政治上还是与庾氏兄弟等豫州侨人越发靠拢。侨人也非铁板一块,琅琊王氏是青徐头马,庾氏兄弟已成豫州旗帜。
本来沈家身为吴人,不至于跟他们混到一起,但其软肋是门第声望尚不足担当吴人舵手,因此只能借这一派来抵消青徐侨门的政治施压。
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也很头大。原来他为自家与颍川庾氏牵线,是因为深知皇帝一旦死后,庾家以外戚执政,很快便与王氏分庭抗礼,有执掌方镇的需求。但是时下因为他的涉入,历史已经发生改变。
原来这个时间点,皇帝应该已经英年早逝了。但是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深究原因,应该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年中皇帝下诏让沈家进献醴泉真浆,于是沈哲子便有了猜测,历史上皇帝之所以早逝,多半与服散有关。
沈家进献的真浆,自然不可能是足工足料的蒸馏酒,兑水严重。但即便如此,似乎效果也不弱,最起码皇帝到现在都还没死。
不过既然已经猜到其死亡原因,沈哲子对皇帝还是不抱希望,掺水的醴泉真浆发散效果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或能续命,绝难保命。皇帝命不久矣,今年不死,明年必死!
沈哲子没有手段可干涉宫闱秘事,也不敢再献足工足料的醴泉真浆来为皇帝续命。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皇帝如果不是服散死而是醉死,他反而难脱干系,所以尽量不出头撇清自己。
为今之计,既要解决会稽局面难打开的困境,还要顶住政治上的压力以坐稳会稽,最起码要将局面维系到皇帝驾崩。沉吟良久,沈哲子目光灼灼望着老爹:“要不然,再发兵一次?”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青雀此言何意?”
沈充姿态原本有些懒散,听到沈哲子这话,腰板下意识挺直,这一年多来,他在会稽受困良多,未尝没有以武破局的念头。但是自家历经动荡,未必能支撑再一次兴兵。他坐困会稽,也知儿子为了恢复家族元气而奇谋百出,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当听到沈哲子主张兴兵为乱时,沈充便有些意外。早先儿子力劝他不要从逆王敦,怎么现在局势渐稳后反而要比他激进得多。
沈哲子的看法也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早先王敦为乱,各家惶惶难安,为求稳定局面,自然什么办法都要用上。沈家在那样的情况下拨乱反正,自然能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以南人而列方伯。
然而眼下局势又有不同,局势渐趋稳定后,便是皇帝与各家往来较量,彼此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想要重掌方镇军政,就要挑软柿子捏。
“荆州寒门居显,历阳肘腋之患,徐州流民难驯,江州忠贞帝臣。时下我家若表现的过于恭顺,在时人看来,反而会显得难堪其任,引咎于身。”
沈哲子微笑道:“我家豪武将门,清望经义实非所长。与其强逞口舌之利,不如示以刀兵之威。”
以前王家执掌过半方镇,自然一言九鼎,人莫能抗。但现在已是拔毛凤凰,怎么可能由其嘴皮子一吧嗒就拱手让出会稽。
徐州、历阳皆为桀骜难驯流民帅,荆州、江州则是皇帝倚为肱骨的忠贞之臣。表面看起来,确实沈家的方伯之位最好图谋。本为逆臣,又不得本地士人拥戴,状似唾手可得。但沈家亦为江东豪首,既被如此小觑,不如直接亮出獠牙给其瞧瞧!
沈充本就是不安于室者,早先因为担心自家元气不足,行事才有所顾忌,束手束脚。此时听到沈哲子也如此主张,眸子顿时变得晶亮起来。
“往年起事,未能将严氏一战而诛尽,我深感遗憾。严平匹夫竟然还敢袭杀我儿,岂能容他活命!况且青雀你又察知严氏勾结羯胡,害我乡人,便诛此獠满门,杀一儆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讲到这里,沈充已是杀意凛然。他也知眼下摆出姿态可以,真正起兵谋乱绝无成功可能。严氏寒门之家,虽然清望不著,家势却不弱,又有勾结羯胡的罪行,对其下手,既能起震慑之效,又能全大义之名,还能得其家资之实,简直一举数得。
顿了一顿后,沈充又说道:“早在年中,我便集余姚、宁海、鄮县三地之军户濒海修港制船,以开海洲。青雀你今次归乡后,可与世仪共集部曲。待我这里营造妥当,便让你仲父归乡,率众三千来与我汇合,跨海阻住严氏退路。家中部曲东面扑杀,必将严氏一网打尽!”
“待北灭严氏,以之罪状并资财输送京畿,我家得其田宅人丁。挟此灭门之势再返会稽,何家再敢相抗,我亦绝不留情!”
听到老爹早作准备,且连善后事宜都已经考虑清楚,沈哲子便知,就算自己不劝,老爹早晚也会选择这么做。之所以大半年引而不发,这是在等大招冷却呢。等到自己开口一劝,便将计划全盘道出,这是因为自己一表态就意味着后勤已经无忧。
说实话,跟这么一个天生反骨的老爹配合,沈哲子是挺不开心的,在老爹面前很少享受到那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快感,往往自己这里一开口,老爹就有了全盘计划,且往往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仔细一品,其实老爹颇有位面之子的姿态,祖辈数代积攒财货由其挥霍,可以任性的一反再反。家底掏空后又有自己这个穿越者为其收拾烂摊子,刚刚恢复一些元气,便又有了用兵的意图和资本。
沈充的计划,正好与沈哲子所想相同,甚至就连开发海洲都如出一辙。
海洲即就是舟山,又被称为甬东、中山洲。舟山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毋庸置疑,沈哲子虽有此想,但还是担心时下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源未必能支持成规模的离岸开发,毕竟会稽郡陆地上还有大片土地,苦于没有人力开发而撂荒。
但没想到老爹步伐比自己还要激进,居然已经借助职务之便开始开发舟山,那自己这些担忧真是有些多余了。至于老爹急于开发舟山的原因,沈哲子也略微能猜到些,究其根本主要还是内心对朝廷不信任,为自家预留退路。
如果能在舟山立住脚,好处毋庸置疑,抛开那庞大的海产资源不提,单单地理位置便虎视江东沿海,任何一处皆可登陆。东晋末期孙恩裹挟天师道十数万乱民据此为祸,三吴之地皆受其害,战略意义极大。
如果沈家最终还是不能占稳会稽,那么由武康本家下钱塘,延钱塘江一线在陆地上形成封锁,同时在舟山形成海路封锁,会稽将成三吴孤岛。如果能获得这样的形胜地位,那么中分扬州未必不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沈哲子还是有些担心,舟山乃是海岛丘陵,开发极为困难,渔业收获又受季节性约束,如果不能在陆地上有可靠的补给点,终究难以维持。
当他道出这个隐忧,沈充便笑道:“铲灭严氏后,海盐城便入我彀中,陆海相望,可为犄角。而且我于会稽任上,可令民以海产代丁赋,不需数年,民皆逐海而居,则更有所援望!”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才知一任方镇权力居然这么大,可以随意更改民众赋税类型!这在后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但由此,他也看出老爹开发舟山的态度之坚决,一旦站稳脚跟就不惜将会稽本就不多的人口驱逐到沿海,也要营造一个开发基础。后世舟山最大渔港沈家门渔港,传说是追随孙恩天师道作乱的沈家后人定居之所,看来这个沈家门要提前出现在历史上了。
但是对于老爹过于激进的策略,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他不反对开发舟山营建退路,但实在不必如此操切。如果陆地上的优势不在了,就算退到海上,也只是孤悬于外,对时局不会有什么影响,是下下之策。
而且眼下局势也并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需要乘桴浮于海。只要能够干掉严家,所形成的震慑力足够令沈家稳固时下所拥有的政治优势。舟山布置可以为辅助,更好的控制会稽,与武康、嘉兴连成一线海陆封锁,分割三吴。但如果全力去开发舟山,则就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分歧,是因为沈哲子心知皇帝命不久矣,政局将有大变。而在老爹看来,皇帝春秋正盛,一旦稳定住局面,未必就能完全信服沈家。而王氏高门影响力仍在,若被其借助皇帝的猜忌来打击沈家,沈家前途堪忧。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沈哲子不是术士戴洋那种能掐会算的奇人,就算笃定告诉老爹皇帝要死了,老爹也未必会相信。
“父亲以严氏警诫时人,儿深以为然。但细节之处,似乎仍可雕琢。”
沈哲子沉吟道:“严氏久居濒海之地,盐枭之家,引羯胡祸乱吴中腹地,其家坐而分利,又籍此吞并难民。青浦、华亭之地遍植芦苇,苇塘之中藏匿近万户之众。以我一家攻之,即便能胜,也将元气大亏。”
“严家竟如此胆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这个数字,沈充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他往年杀入严家,严家之众一触即溃,旋即逃窜海上,因此一直将严家视为乌合之众,向来小觑。
老实说,沈哲子在查知严家这一底细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
时下煮盐之业需要大量燃料,因此严家在其盐田四周遍植芦苇充作燃料,并不引人怀疑,亦没人想到这芦苇丛中竟然隐匿如此庞大人口,可谓闷声发大财的典型。如此庞大数量的人口,除了历年吴中遭受洗劫失地的赤贫人家外,应该也不乏由海上因兵灾逃难而来的北地流民。
之所以有这惊人发现,是因为沈哲子在与吴中各家接触后,察觉到严家购粮数额有些蹊跷。然后他才小心收集散落在各家中与严家有关的往来账目,和龙溪庄中已经算是比较专业的文吏们通宵达旦最终核算出总量,由这购粮细目继而推导出严家拥有的人口。
如果再算上没有收集到的账目,加上严家自给自足的一部分食粮,那么沿海苇塘中藏匿的人口数量则会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数字!
坐拥如此庞大隐匿人口,虽得其利,隐患亦大。因此严家虽然豪富,但在政治上始终没有追求,至今被人视为寒门而轻贱之,大概也是不敢过于跳脱以至于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沈哲子培养出一批会计人才,抽丝剥茧予以清算,也很难发现这一秘辛。
所以,如果能够铲除严家,单单其家拥有的这些人口,就是一笔庞大财富。但是凭借沈家一家,却有点吃不下。
如果不是严家仍然煮盐为业,沈哲子真要以为他家也出了一个穿越者在高筑墙,广积粮,以求一鸣惊人,野望天下。但既然自己发现这口肥肉,无论如何都要招呼伙伴们一拥而上分食之!
让你家扮猪吃虎,闷声发财,比老子这穿越者玩的还大!有钱还不刷声望,你不死谁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秋日正午,阳光明媚。
沈哲子与老爹沈充共乘一驾,行于略显荒凉的田野中,身后则是几十名部曲,拉着几驾装满礼货的牛车。
沈哲子举目四望,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可用荒凉来形容。土道之下,坡地沟岭杂茅丛生,荆葛遍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迹。他真难以想象,这里就是鱼米水乡的三吴精华所在。
“此渠原本直通浙江,若能修葺引流,沿途所过之地,可称膏腴美田,得利何止百顷之数!”
沈充指着坡底下一处水塘,对沈哲子说道,语调不乏愤慨惋惜。这水塘周遭尽被杂草土垄围绕,形状狭长,依稀可以看出乃是一段河道残留。
“高门大户不肯修水,除了吝惜人力物力的消耗,只怕也担心侨人南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哲子也不乏惋惜道,眼看大片土地荒芜,前代花费极大代价修葺的水利工程因疏于维护,尽被废弃,心内实在焦灼。
“我儿此喻,倒是生动。”
听到沈哲子的话,沈充便是一笑:“吴娃勤作金丝缕,为他人作嫁衣裳。侨人南来,已是定势。可笑这群高门废材,往年不敢割地自守,只做苟且姿态。如今局势渐定,又奢望能独处世外。察其心迹,尚不如童子。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此之谓矣!”
听到老爹言语如此愤慨,怒其不争,沈哲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老爹终究还是不能释怀被会稽人背后捅刀子这件事。
“虞思奥其人,满肚经纶难果腹,鲸吞人丁以自肥。年前其集兵,私募郡府军户数千,无一人归籍郡府。及至我到任上,府库更是被扫荡粒米无留,否则我家年前绝不至那般窘迫!”
言及旧事,沈充更是恨恨难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这时候已经对郡守、刺史等所谓两千石以上封疆者的职权有所了解,一任方伯便不吝于划土而封,若得督衔而非单车,境内军政大权更是一手掌握。居任者不只可以随意征调民夫劳役,赋税杂调也可以任意加派,像老爹这样以海产为丁赋只是小手段。
设卡收市税,封山收樵税,乃至于拦河筑堤收灌溉税。总之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然这种竭泽而渔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要顾及一个体面吃相。
地方上大族也要迎来送往,新官到来要捐输钱粮以作安家,主官离任更要奉送大笔资财盘缠。如会稽这种大郡,主官单单往来一趟的收获就能获利数百乃至上千万!
而朝廷对于方伯的制衡手段也不多,皇帝若想增加收入,往往都要派自己亲昵者镇守一方,由其搜刮地方然后进献以维持开支。
了解了这些,沈哲子对于老爹这个会稽内史尴尬处境才有了更深的体会。除贺氏等寥寥几家外,其他人对沈充是完全视而不见。
不能获得地方大族的拥戴,就算政令发布出来,也无人响应。老爹名为会稽之主,但能够动用的,也就仅仅只有郡府掌握的人丁课田,就这点家底,临来之前还被虞、孔等大族几乎掏空,可谓窘迫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沈充心内对会稽士人也是颇有恶意在酝酿,对于沈哲子的提议还有所保留:“青雀,你有几分把握可让虞思奥入守吴兴后会与严氏冲突?”
他们父子两个离开山阴,前往余姚,为的就是拜会虞潭,以释前嫌,并举荐其担任吴兴太守。
这就是沈哲子所打的主意,要对付严氏,沈家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须要拉拢更多盟友。而会稽这些本地士族,则是不能错过的拉拢合作对象。
今次针对严氏用兵,最根本一个目的就是要震慑时人,坐稳会稽。而想要坐稳会稽,则就必然要拉拢会稽本地士人,否则难免掣肘。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时为敌,一时为友,如果太固执不能灵活转变,那也衰亡不远了。虞家与沈家看似仇隙颇深,不可调解,但所谓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于虞潭,沈哲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颇有了解。察其所为,在乌程弁山山庄时,尽管在沈哲子咄咄逼人言辞逼迫下,左支右绌,屈于下风,但仍然几次挖坑,颇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此公并非崇慕玄虚无为之辈,不甘于平淡、碌碌无为,有立事功的愿望和抱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既然如此,沈哲子就有把握说服虞潭,由其出任吴兴太守。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
第一可以化解虞氏与沈家的冲突,易地而治,缓解彼此矛盾的同时,沈家也有了钳制虞氏的手段,只有各自安分,才能彼此安好。
第二可以挑唆虞潭与严氏对立争锋,彼此关系紧张之下,虞潭要找盟友抗衡严氏,只能来求江东豪首的沈家。沈充想剿灭严氏,就算有大义之名,也是越境非分。但如果虞潭主动相请,情况则就大不相同。老爹有了插手的理由,而虞潭也会劝会稽人相助,如此才可尽起郡内之兵,夺回分散在会稽各家的军权。
当然,要达成这一切目的,最主要还是说动虞潭出任吴兴太守。所以,父子两人议定之后,便起个大早来到余姚,拜会赋闲在家大半年的虞潭。
余姚在会稽郡下十县中排名靠前,属于传统的吴越文化圈子,相传舜帝后裔封于此地而得名。可见武康姚氏待错了地方,离开祖宗封土,难怪要被沈家压得抬不起头。
虞家位于慈溪有大片田产,规模连片,蔚为壮观,比之沈家在武康的庄园田产还要可观。
只有身处时下,沈哲子才能理解后世史书对于一些士族子弟家世描写的春秋笔调。如果自己以后立传,则可以说,沈维周,父充少习兵书、豪武侠任,厚结乡里,不治产业,维周幼即贫困,家无余粮,即稍长,以货殖任事,取资家用,乡人称贤。
而纪友则更可怜,幼失怙恃,随于大父而活,未及弱冠,大父亦薨,茕茕孑立,不损其节。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些传记,即便不掬一把同情泪,也要为其身世飘零、命途多舛而感慨几分。
远远的,沈哲子就看到虞家庄园内耸立一座木造高楼,这楼在整个会稽名声都极大,名为听潮楼。据说由此楼观景远眺,甚至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钱塘水潮。
沈家部曲停在虞氏庄园门外,而后便有人送上沈充名帖,门生入内禀告,过了大半刻钟才匆匆又回到门庭前,说道:“我家主人离家闲游,不在府内。家中无主事者接待使君,还望见谅。”
听到门生这话,沈充更加羞恼,几乎忍不住要下令砸破其家门。自己身为郡守主动来拜访治下之民,已是屈尊礼厚,虞家居然打算连门都不让进!就算虞潭不在家,虞家其他人都死光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内也感慨,自己年少轻狂,去年把虞氏的脸打太狠,令其家至今耿耿于怀,连礼节都不顾,竟然将郡守长官拒之门外!但如果不是虞潭气势汹汹要拿沈家开刀,自己何苦要枉做坏人。如此做派,显得风度有缺。
话说回来,不是沈哲子看不起会稽士人,但其气量、格局狭小似乎是通病。眼前的虞氏如此,孔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峻之乱后,京畿凋零,朝廷欲任命会稽孔坦为丹阳尹,京畿首长,可谓重任委托。
然而孔坦当时就恼了:“先帝临终委托顾命辅政时轮不到我,现在时局艰难,想起来让我这个小臣顶在前面?这是把我当做砧板上的肉,由人宰割乱炖!”态度坚决,推辞不受。
或许正因为这样锱铢必较的风气,会稽士人越来越被排斥在中枢之外,政治上优势荡然无存,何守乡土?到了永和年间,会稽已经成为侨人大本营,至于本地士族,被压的更加抬不起头。
老爹评价他们“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实在是恰如其分。
但眼下自家要掌握会稽,又实在绕不开这些人。正因其鼠目寸光,若能将其纳入体系中来,才可没有肘腋之患。不像吴郡那些清望高门心思虽多,手段却无,诸多折腾自乱阵脚。
既然已经听从了沈哲子的建议,沈充便也不因一时荣辱而介怀,待心情舒缓片刻,才又让仆下传话道:“郡府中庶务众多,我能拨冗前来实属不易。若不能见到虞公,可谓抱憾而归。求访郡内贤者而不得见,徒令时人非我,我绝不能担此恶名!”
言外之意,如果不想彻底撕破脸,最好乖乖出来见一见。否则,我的面子不好看,你们虞家也别想好过!
等这消息再传进去,虞家很快便有人出来将父子俩接入门中,不敢再摆姿态。只是虞潭的确不在家中,但也很快有仆人急匆匆出门去寻找。
果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好言求见不得入,非要逼人把话说的那么横。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负责接待沈家父子的是虞潭之子虞仡,年与沈充相仿,本为郡府司马,年前沈充入主会稽后便弃官归乡,至今不仕。
对于这对父子恶客,虞仡心中殊无好感,其本身也是拙于辞令的讷言之人,将人迎入门中后,干巴巴寒暄几句,而后便枯坐在席,望着房门外庭院怔怔出神。既不让人奉茶,也不与沈充交谈,只是视线偶尔扫过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在别的年代,声望或许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在时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政治资本。去年虞潭清望在吴兴颇受打击,继而波及到整个虞家的名望,今年开春,会稽乡议便有两名虞氏子弟品级黜落。因此,整个虞家对沈哲子都是恨之入骨。
若非其家经术相传,勇武略逊,只怕此刻早有前程被阻的虞家子弟忍耐不住心中恨意,打杀出来。
沈哲子神情倒是与老爹如出一辙,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虞仡对他们视而不见,那么他们也就自便了。安坐席上,左顾右盼,望着虞家府内建筑或点头或摇头,似在心中臧否。间或溜达到廊下去,仰头看看虞家庄园中耸立的听潮楼。
这听潮楼不只建筑巍峨,据说内中藏书也极多,号称冠于三吴。这让沈哲子很是意动,心里思忖着要不要把这藏书楼据为己有?不过如此海量藏书,关乎到虞家在学术界的地位,想抢书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无法忍受。
但事在人为,没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到?试一试又何妨。
心内正思忖着,便听庭外有人语脚步声,不旋踵,已有一名手提笠帽的麻袍老者步入庭中,正是久未谋面的虞潭。与上次见面相比,虞潭更显清癯老态,足蹬芒鞋,手握竹杖,看上去像是一个乐天知命、飨食自足的乡间渔翁,颇有野外遗贤姿态。
但这样一副清趣朴实的装扮,与这广厦千间的庄园难免有些不相符合。在沈哲子看来,这虞潭去年确实所受打击不轻,以至于归乡后,唯有淡泊以明志,渔樵之乐可遣怀,颇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意味。
看到廊下站立的沈哲子,虞潭也是微微错愕,心情不乏复杂,以至于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已过耳顺之年,本以为自己可不惧物议言非,念头始终通达,但其实做不到。每每午夜梦回,脑海中回荡起少年咄咄逼人的辞令,心情便更加抑郁。偏偏表面上还要做无谓姿态,与人交际淡然以对,心内实则惴惴恐被看轻,令他颇受煎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愣了片刻后,虞潭才将手中笠帽、竹杖递给身后老仆,望着沈哲子微笑道:“我家并无桐枝,竟得雏凤流连,真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夸赞,沈哲子却并不高兴,凤雏名者,后汉庞统,可不是长寿之人。老家伙莫非暗讽自己多逞智计,要不得好死?
不过既然决意要缓和矛盾,无论这虞潭真心夸赞还是恶意暗讽,沈哲子都不介怀。说两句又少不了一块肉,假使对方真有恶意,那自己更要长命百岁,气死老家伙!
这时候,房内虞仡和沈充听到声音,也都起身步出房门。沈充立于庭内,对虞潭说道:“我居会稽年余,始终庶务缠身。今日才得暇拜会贤长,还望虞公见谅。”
“使君言重了,我不过乡中一叟,老朽不堪;使君却是国之干臣,身系重任,实在不敢有劳使君问访。”
虞潭与沈充并肩步入房内,看到案上空无一物,便猜到这父子两人在家中遭受冷遇。他眸子一转横了儿子一眼,心中不悦,既然已经将人请入家门,还如此作态,这不是让人益发看轻!
但儿子生性木讷,虞潭也是深知,不便在人前怪咎。只是在看到坐在沈充下首的沈哲子时,心内不禁有些感慨。沈氏一门武夫,何幸养此麟儿!
待虞潭着人奉上茶汤,沈充才又开口道:“今日拜会虞公,实为请罪而来。年前小儿孟浪轻率,以其浅见薄识面忤虞公。我教子无方,使其不习恭顺之义,自恃思捷,多逆长者之教,实在惭愧。”
话一讲出口,坐在另一侧的虞仡顿时怒形于色:“童子劣行,岂独逆教……”
“住口!”
虞潭手拍案几,喝止儿子,旋即再望向沈充,神情不复淡然:“老夫已是耳顺之年,善言恶语,何不可闻?贤长未必无缺,愚夫偶有一得。令郎师出名门,才彰气盛,确令老夫汗颜。往年国运艰难,虽老迈之躯,不能安于室,勉力而为。如今贤能担国之计,俊逸卓然而起。老夫自当倚杖归乡,以避贤路,欣望盛世将至,使君又何出此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潭这一番话,看似乐天知命,实则如鲠在喉,颇多激愤,陈情自剖之外,又暗讽国任非人,看来已是抑郁良久,以至于不吐不快。
往年我不辞老迈,匡扶社稷,举义讨逆,如今贤者隐退,谋逆者反居高位,简直岂有此理!我就安坐家中,看这世道怎么大乱!
沈充听完这番话,先是沉吟少许,然后才一指沈哲子:“虞公国之所仰大才,凡人得亲近,皆要倾心受教,相约壮举。如今我有幸与虞公对面而坐,反见疏离,难求一言之教,非你逞才,何至于此!”
按照预先排演的节奏,沈哲子下巴一扬,状似不服:“既为皎皎明珠,本就该悬于明堂,光照时人,岂童子一言而晦之!老叟自贱,甘于蒙尘,自废其才,与我何干!”
“放肆!”
沈充听到这不逊之语,状更恼怒,挥起手臂要掌击沈哲子,但终究还是舍不得,挥落的手掌向下一滑,将案上茶盏扫出数丈之外!
“逆子,还敢猖獗!今次若不能得虞公宽宥,我乡土托谁?”
沈充一脸愤怒状,怒喝道:“来人!给我将这逆子拖下去,扒衣缚荆,逐出庭外北面谢罪!”
沈哲子却仍据理力争,不肯低头:“此公春秋虽长,不能容人,岂可将我桑梓父老托于其手!儿虽不肖,不敢忤父,缚荆则可,无罪可认!”
说罢,便气呼呼走出房门,旋即便被自家部曲一拥而上要带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家父子看这父子两人在自家门厅之内闹得欢腾,皆有目瞪口呆之状。眼见沈哲子被擒拿下去,似乎要来真的,虞潭连忙起身说道:“且慢!使君意欲如何不妨直言,令郎才具天生,我亦嘉之,绝无怪咎之念!”
说实话,看到沈家父子争执几近反目,他心内确实颇感快意。
但若这少年真被扒衣缚荆跪于自家门前受辱,那么针对他已经渐渐平息的物议将再次喧嚣尘上,届时要面对的将不仅仅只是非议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会出现实质性打击。毕竟沈哲子也非籍籍无名之辈,尤其作为纪瞻唯一弟子,已是吴人内定的后起之秀。
除此之外,更令他好奇的则是这父子二人所争执的内容,似乎与自己颇有瓜葛。
听到虞潭这般表态,沈充才示意部下放开儿子。摆出这番姿态,除了示好之外,亦有考验虞潭之意,若虞潭始终不发言劝阻,剩下的也不必再谈,从此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沈哲子得以返回厅中,似乎仍是忿怨难平,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虞潭心中一动,笑语道:“沈家小郎为何如此忿怨老夫?过往或有旧隙,但若仔细衡量,老夫亦算是助你扬名。旧怨不叙,即论年齿,老夫亦身披甲子,缘何不得礼待?”
“竖子,虞公未以旧隙罪你,你自己不能自持,还要任性坏我家声?”
听老爹这么大言不惭家声云云,沈哲子心内不禁暗笑,在他之前,沈家居然还有家声?
但表面上还是有些气虚,流露些许少年人好面子的倔强,只是起身对虞潭深揖为礼,却不肯开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些尴尬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这时候,沈充才笑吟吟对虞潭说道:“我今日来尊府,确有一不情之请。我年资鄙薄,台中虽然委以重任,心实惴惴难安。此乡自有贤遗,虞公可称国柱,既归乡土,会稽岂有我立足之地。”
听到沈充如此示弱,虞氏父子反应不尽相同,虞潭尚能自持,而那虞仡却已是惊喜的坐立不安。
沈哲子见其如此,心内不禁叹息,人之才干格局,确与家世无关,虞氏空有满楼经藏,子弟却仍不乏草莽,难不成这家伙以为老爹会将方镇之位拱手相让?
“使君言重了,选材任事,台中裁之。我不过一介乡居老叟,渔樵自给,身外无求,待死而已。”虞潭想了很多,神色却不见变化,只是礼貌回应。
“让贤避位,本为古之道义。然名爵之任,决于中廷,私相授受是为悖逆。但若坐视虞公才具虚置,不能益于时人,那我既失其职,又失道义,罪莫大焉!”
沈充一脸真挚道:“权衡良久,心有一得。虞公之才具德行,我自深知,愿以桑梓乡人托付,举虞公为吴兴太守,不知虞公之意如何?”
听到沈充道出目的,那虞仡神态便有些失落,显然在其心目中会稽乡土,要比吴兴重要得多。而虞潭身躯却是微微一晃,眸中渐渐闪现精光。
他本失意于吴兴,复归其地,确实颇有无地自容之感。但若再想一层,吴兴为其失意之所,不恰好正是重拾信心的所在。
但他已经这个年纪,所思所想务求周祥,并不因沈充一言而做出决定,需要通盘考虑得失,才肯给出答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父亲,切不可答应沈氏此请啊!他家悖逆之门,包藏祸心,岂会如此善意……”
一俟送走沈家父子,虞仡便急不可耐开口劝告父亲。
“那么,依你看来,沈充此议有何祸心包藏?”
虞潭正低头沉吟,听到儿子略显气急的声音,便抬头笑问道。一人计短,他也想听听儿子有何看法。毕竟自己已经老迈,将来家业维持,还要靠后辈子弟。
“我……沈士居素有诡变之能,我是窥不清其意图。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吴兴为其家故垒,绝非善地!父亲以身犯险,我认为不可!”
虞仡略一迟疑,旋即便又振振有词道:“沈氏豪武人家,窃居会稽已是非分,绝难长久!我家累世居此,亲善乡人,父亲你事功卓著,人望系身,待到沈充黜免之日,便是治郡首选之人!”
虞潭原本还兴致盎然看着儿子,待听到这里,心中失望已经溢于言表。
虞仡这番话不能说不对,但泛于浅表,其实于事无益。既然认为沈充有阴谋,那他阴谋是什么?其家难长久,将止于何时?自己可任会稽,又将如何谋划?
所谓迂腐之见,泛泛之谈,空洞无物。否定诸多却无一立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尽管早知儿子拙于权谋辞令,但眼下再听到他拙劣应对,虞潭心中又是感慨。各人才具,岂非天决?
沈家虽是豪武类于寒门,但沈充其人却能敏于时势,扶摇而起,本无门资,却于盛年而列方镇,时下之煊赫,反要胜于一干南士老人。再反观自己这个儿子,与沈充年岁相仿,自家又素来是吴中清望,却不能显于当时,只在宅中作楚囚之态,实在不堪。
至于沈充之子,则更可谓青出于蓝,就连自己一时失察大意都入其彀中,沦为时人笑柄。莫非吴中灵秀,真的独钟沈氏家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家父子那番作态,虞潭只要略加沉吟,便能明白大概。他并不因沈氏作态诓骗自己而介怀,更在意的则是沈充此举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
人的思量太多,许多话语反而不便宣之于口。沈充当着自己的面而训斥其子,其子则故作桀骜姿态,最起码表露出两层意思。第一,沈氏有与自己联合的打算;第二,沈氏对于这次联合尚有迟疑,需要自己表露诚意才能约成。
若在此前,虞潭是不屑于和这悖逆家门谋求合作的,自家累世清望,岂能因此受污!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就连当今皇帝和台省诸公都不计前嫌,对沈氏委以重任。自己再以“悖逆”怪咎其家,又有何意义?
自王氏乱起,这数年间局势波诡云谲,就连虞潭都颇有乱花迷眼之感,已经看不透局势将演变向何方。正因心内混沌,这两年他才诸事不顺,虽有虚名,难得实际。
心内抑郁之外,尚不乏隐忧。就连他都看不清前路,自家这些后代,又有几人能处变不惊?
诸多情愫,心内焦灼,虞潭之心情自然不像表面流露出的那么淡然。哪怕已经老迈,他也要再努力一把,维持家势不落。
正因有这样的心情,对于沈充所议,虞潭心内确是有些意动。吴兴虽然立郡未久,不及会稽位重,但同处三吴,亦为江东名列前茅的大郡,于自己而言,未必不是一个善任。若再能有所作为,既能弥补前失,又能维持家声不坠。
沈充大概也是看透自己这个需求,因此才来府上拜会。如此敏察人心,果然不负诡变之称。
对于沈充的意图,虞潭也能猜度个大概。其虽居大郡,但正如儿子所言,绝难长久。这其中自然有自己这些本地人家孤立沈氏的缘故,但还不足以将沈氏推下会稽之位。
沈充所承受最主要压力,还在于京中台省。虞潭虽然久居家中,但自有门生故旧居于建康,不乏消息来源,因此知道沈充其位不稳。在如此情况下,联合本地士人便成了他自保的重要手段。
所以,对于沈充的诚意,虞潭并不怀疑。彼此易地而治,各有顾忌,各有需求,虞潭相信沈充绝不会在如此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还对自己心怀恶意。对于举荐自己出任吴兴太守,沈充应是诚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了这样一个看法,虞潭心内又不免对沈充刮目相看,能够抛开门户之见,不计前嫌,本身就是一种人难企及的禀赋。
想到这里,虞潭又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叹息道:“为人任事,言既否之,当有建策。只破不立,如妇人喁喁而语,终日戚戚于怀,于人无益,于己无益,于事无益,岂昂藏男儿所为!”
虞仡尚不知因何触怒父亲,听到这指责,不敢再开口,垂首默然。
见儿子虽作凛然受教状,却仍难解其意,虞潭心内便是一叹,已经决定接受沈充的善意。惟愿自己在这有生之年,再得一二建功,为后人多争取一些庇护,才可保家世不至于在自己故去后一落千丈。
其实若目的仅止于此,虞潭并非只有沈家一个选择合作的对象。时下琅琊王氏同样有需求扳倒沈充,以腾出方镇位置。去年虞潭便与王氏合作一次,寄望能够对沈氏有所打击,可惜功败垂成。
但王氏高门难企,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王氏连血亲族人都能下死手,可知其厉色寡恩本性,怎么就能保证与之联合赶走沈充后,他会知恩图报?毕竟王家眼下对于重掌方镇的需求强烈,绝无可能将会稽交给自己执掌。
一方是唾手可得的吴兴大郡,一方是不知能否获得回报,虞潭自然明白自己该作何选。
至于沈家能否将自己推到吴兴郡守之位,虞潭也并不怀疑。王家迟迟不能拿下沈充,可见其家背后自有倚靠,彼此角力。而他们这群会稽士人无论加入哪一方,都可能成为最后胜负手。既然如此,沈充既然敢许诺,就绝对不敢戏耍自己。
只是自己要拿出什么诚意,才能与沈家达成这次合作?
虞潭沉吟良久,便起身走入书房,让儿子过来为自己侍墨,挥笔疾书《论避讳礼疏》。
————————————————
在郡府等待数日,沈充便见到了虞家派人送来的奏疏,看完其中内容后,沈充不禁大笑,将沈哲子唤到面前来,把这份奏疏递给儿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匆匆一览,同样会心一笑,事情成了,虞潭已经入彀!
这一份奏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虞潭以礼法儒士的身份,向朝廷进言,时下礼乐崩驰,时人更当以礼自守,诸如避讳前人名讳之类的礼数,更应当要恪守不能违背。
如果对世情不了解,很难体会这份奏疏的深意。
琅琊王舒之父王会,其名恰好与会稽郡之“会”字同形,以避先人名讳的礼数来论,便堵死了其执掌会稽的可能!
这种小技巧,虽然曲折,但却实用。王舒时下正因沉杀族兄、从子而物议缠身,为家族计如果没人提及此节,那也就难得糊涂,恬而受之。但既然被人道破,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来会稽。
历史上,因为会稽士人的不作为,朝廷竟然直接将会稽更名为郐稽,也要让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可见王家执掌方镇的愿望之强烈。
但现在,虞潭率先发声,表明会稽士人的态度,以王氏今时之微妙处境,绝不敢为此事!
沈充笑道:“虞思奥为家业计,六十老叟仍要勉强,可谓凄凉。稍后我便着人快舟将此疏送至建康庾叔预处,庾亮匹夫自知如何运筹。”
听到老爹提起庾亮仍不乏恨意,沈哲子也是无奈。人家的主场即将到来,眼下的沈家却还困在地方,为方镇之位而殚精竭虑,不算一个重量级的。纵使有什么旧怨,也只能暂时忍耐。如果急于跟庾氏翻脸,自家在台省反而没了靠山。
父子皆知,虞潭此疏只是治标之法。王氏族人仍然众多,解决了王舒还会有别人出头。想要彻底打消其图谋会稽的念头,只能以暴力震慑!
请虞潭出任吴兴太守,除了拉拢会稽本地士人之外,最主要目的还是挑唆其与乌程严氏反目。对此,沈哲子已有定计,而且正如无法拒绝出任吴兴太守一样,哪怕明知是陷阱,虞潭也会甘之如饴踏足进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冬日水竭,天寒地冻,本不适宜出行。然而老骥伏枥,其心未死,又岂惧飒飒之风。
经过一个多月,朝廷任命虞潭为吴兴郡太守的诏令传到会稽,于是,困顿家中将近一年的虞潭便不顾年关将近,决定即刻动身启程前往吴兴。
早几日,虞家便在余姚家中大宴宾客,竟日联欢。这无异于向世人宣告,虞氏家势并未衰落,且一直得到朝廷信重。
一时间,虞家庄园宾客盈门,本地交好的士族寒门纷纷到访祝贺,以壮声势。同时,这些访客也希望能够借机将自家子弟推荐给虞潭,为其掾属,踏入仕途。时下大族互相牵扯攀附成风,有任主官者,征辟相好家族有才名子弟为属官,也是非常重要加深情谊的方式。
这种风气在侨人当中最为盛行,南渡百氏未必家家都能占据庙堂高位,又家业无存,欲要立足江东,彼此守望相助便尤为重要。因此往往一任两千石封疆之臣,麾下便有数百属员随行就任。
吴兴大郡,江东精华,百十个属官还是能够安置下来。时下会稽士人在朝堂中声势正弱,少有显达者。因此虞潭出任吴兴郡太守,便牵动诸多本地大族的心弦,希望能借此谋求上升。
因此,当沈充率领一干郡府属官来到余姚虞氏庄园外时,便看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心内不禁都有些吃味:“往日郡府门庭冷落,今日始知会稽人多。”
“不过是乌蝇聚散,扰人清静。”
同行的贺隰冷笑一声,状似有些不屑。他家若非几十年前那一场劫难,背井离乡,声势未必就弱于虞氏。就算他父亲在世时,贺氏声势也要胜过虞氏。只是到了他自己这一代,维持便有些艰难。
对于沈充举荐虞潭以拉拢会稽士人,贺隰虽然心中有些吃味,但也知理应如此。他如今担任沈充的长史,除了关照自家之外,考虑问题也要多从郡府角度出发。只有获得本地大族的认可,郡府政令才更有力量,而他这个郡府长史也更有威仪。
尤其今次沈家为缓和矛盾,发力为虞潭争取到吴兴太守之位,这也让贺隰对沈家所具有的能量刮目相看,同时也更坚定了向沈家靠拢的立场。原本只是略有意向的联姻之念,渐渐在他脑海中变得强烈起来,继而便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哲子,心内不禁暗道可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毫无疑问,要与沈家联姻,沈充这个长子无疑是最佳选择。嫡长血脉,纪瞻高徒,才名鹊起,虽然年纪有些小,但这并非大族联姻考虑的重点。若彼此皆有意向需求,髫年夫妻乃至于指腹为婚,都是常态。
然而贺隰惋惜之处在于,他自己本身并无女儿,其他从兄弟或有适龄女郎,但以眼下沈氏家势而论,并不好配沈充嫡子。
首选不可得,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贺隰心内便决定,等到年后找机会见一见沈家那个江东人杰沈牧,若果如传闻一样俊逸果敢,那就及早敲定这桩婚事。
一行人到了虞家门前,满面春风的虞潭亲自出门相迎。许多层次不够,未知内情的家族眼见这一幕,皆是无比震惊,继而心内惴惴起来。
他们这些人家以往借着虞孔高门孤立沈家的势头,往往对郡府政令置若罔闻,只道会稽很快就会易主,并不将沈充这位会稽内史放在眼中。可是没想到,以往作为会稽标向的虞家竟然已经投向沈家,震惊之余,心中更是惶恐,不知沈充在会稽立足稳定之后,会不会以旧怨而归罪他们。
沈哲子将这些人惴惴难安的神情收入眼中,这些人家或许各自盘踞乡里都是一方豪强,但若在州郡这个层面来看,则就逊色得多。老爹未必会对所有人家动手,但随后肯定会有一些倒霉人家被拎出来,杀鸡儆猴。
寒门人家未必贫困,有的反而一方豪富、富甲州郡,但若清望不备,不入士族,终究只是地方豪强而已。一旦涉入到政治层面的斗争,提刀就砍,根本不必犹豫。
比如今次沈家要拿严氏立威,严氏盘踞濒海,盐枭之家,家资可谓豪富,比之沈家犹有过之。但无论是沈哲子还是老爹沈充,在考虑对付严家时,心中都无太多顾忌。
但若跨入士族之列,则就完全不同。陈留阮氏,天下知名,虽然其族人大多不治产业,沦于赤贫,放诞任意,不伏礼法,但若无罪而诛,绝对天下哗然。
究其原因,与家资无关,更重要还是影响力的大小。
虞潭与沈充联袂行入庄园,贺隰紧随其后,而会稽孔氏的孔坦尚在其后。沈家与孔氏同样仇隙不小,孔坦族叔孔愉就是上一任被沈充逐出吴兴的郡中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本孔家与虞家联手抵制沈充,如今虞家已经转变立场,孔家已是独木难支。若他家还要恶意针对沈家,反而会遭到其他转变立场的家族围攻。
虞家这一场宴会,让会稽本地这些家族意识到风向已经转变,纷纷思忖以后该如何自处。若再像以往那样无视郡府权威,只怕会有不测之祸。但若即刻向沈家低头,许多人心内又有些无法接受。百人千念,心思各不相同。
沈充今次来除了宣告与虞家已经联合之外,还和虞潭约定,待其出发之日,沈哲子将与其同行返回吴兴。意图达到后,便与一干属官匆匆离开,并未久留。
等到冬月某一天,天气晴朗,虞家派人传信来言道将要启程。于是沈哲子便打点行装,带上少年营子弟们并龙溪卒,赶往钱塘江渡口汇合。
来时轻车简从,离去的时候却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许多货车装载着物品,单单丝绢便有数千匹,其他尚有各种武具,皆是郡府武库中直接提取出来,带回武康去用以装备沈家部曲。
两支队伍汇合之后,沈哲子看到虞潭随行也不少,除了部曲门生之外,尚有几十名属员,看来是打算发挥余热,于吴兴任上大展拳脚。这正符合沈哲子心意,他还真担心虞潭老迈之躯,甘于无为,尸位素餐。
前来送行之人不少,两支队伍合并后浩浩荡荡往钱塘江渡口去,可是行不多久,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不知何人以竹篱为墙,将渡口通道侵占了一部分。
在场诸人非富即贵,岂会因此小事而耽搁行程,当即便有人要仆从去拆掉那篱墙以腾开道路。可是位于队伍中央的沈充却制止了这些行为:“这篱墙内摆放诸多木板,井然有序,似是苦心劳力之作。此地本无主家,诸位何苦于道途为难。不如将布置之人唤来近前,询问用意。若只为占道扰民,再来怪咎也不迟。”
听到沈充这么表态,其他人纵有不满,也只能按捺下来,附和一声使君高义。
很快,便有人将一个脸庞紫红、状似白身的老人带到近前来。看到这么多达官贵人云集于此,老人战战兢兢,状极拘谨,连连告罪。
“你之罪名且不论,那篱墙中摆设何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充笑吟吟望着那老农问道,其他人再望向篱墙内,只看到一个个木桩楔在地面,上面则各自支撑着一片数尺见方的木板,木板内盛放着不知为何物的浊汤,潮风拂过,在阳光下如鱼鳞生辉。
那老农似乎不愿多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听其口音,非是吴人。这不免让众人更加好奇,尤其又发现这老农乃是最令人生厌的伧子,则更加不客气,当即便有人怒喝道:“使君问话,竟敢不答!快如实道来,若再敷衍,即刻便将你满门治罪!”
老农被逼迫不过,才苦着脸说道:“篱墙内之物为我家乡独有之技法,名为盐板。淋卤板上,风吹日晒,盐自析出,无废薪柴锅灶。小民本渤海人士,全家逃难至此,家资耗尽无力南行,才在江边施行此法,制取板盐换些财货南行,实在不敢有意侵扰诸位使君。”
听到这话,场中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会稽临海,各家便不乏绕海煮盐之业,深知煮盐耗柴之剧,而且人力耗损极大,因此价格才高企不下。可是听到这老农说只要将卤水浇入木板,风吹日晒便能得盐,心中自是无比震惊。
虞潭听到这话,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命人端来一方盐板,仔细查看。只见这盐板内卤水渐渐晒干,底部已经有微小盐花凝结,他不顾卤水浑浊,用指甲抠下木板边沿一块盐巴,丢入口中细细一品,脸色更是凝重。
“士居请看!”
让人将盐板递给沈充,虞潭双目灼灼盯住老农,凝声道:“老先生不必惊慌,我等并无怪咎之意。你乡中这制盐之法能否仔细道来?若能推及江东,使万民受惠,老夫愿为你表奏奇功,裂土封爵未尝不可!”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想要第一时间听讲这北地独有的制盐之法。盐业暴利,人难受其惑,适逢其会,听此秘闻,岂能错过!
沈哲子与老爹相对一笑,以势迫之,何如以利诱之。晒盐之法,惠及万民,其中巨利,又岂是一家能够独享。与其荒年抱玉死,何如顺势建奇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由钱塘江渡口,一直到武康龙溪庄园,虽然一路同行,沈哲子与虞潭却没有太多交流的机会。
倒不是虞潭刻意冷落疏远,而是此老终日于车驾上整理关于晒盐法的记载,即便途中留宿用餐,也是匆匆。偶尔与其掾属中家内经营煮盐者商讨时下制盐之法与晒盐法的优劣,可见其心内对于这新技法的重视。
沈哲子通过那老者透露出两种晒盐法,一种即就是盐板晒盐,另一种则是盐田晒盐。
前一种适宜于小户经营,只要在濒海之地,刮取盐泥,灌卤、淋卤之类小心操作,一户之家可制数块盐板,只要有阳光,就能源源不断产出食盐。而且这样获得的盐品质不低,可以直接食用。
后一种则适合大规模生产,直接在海滩建池蓄水,随着海水水分蒸发,次第将海水引入不同卤池中,晾晒出浓度极高的卤水,灌入结晶池,最终将盐晒出来。但这种大规模操作,因为缺少煮沸环节,最终获得的盐杂质不少,只能算是粗盐。想要提纯的话,还要进行二次加工。
与煮盐法相比,晒盐法最主要的便利就是节省大量燃料消耗,省工省力,成本节约,产量却能得到大幅度提升。至于缺点,则是受限于天气,一旦阴雨连绵,将终日无所产出,造成盐荒。但仅仅只是夏日几月的时间,产量就能超过旧法一年的辛勤劳动。
无论怎么比较,相对于煮盐法,晒盐法都是一个进步。
相对于将这技术封锁作为自家牟利工具,沈哲子觉得,将之推及濒海收获更大。制盐也是一个人力消耗极大的产业,沈家眼下已是劳力荒,纵使有技术,也无法投入大量人力进行大规模生产。
而若将技术推广出去,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沈家经营会稽意义不小。
民皆逐利投往濒海,更有助于沈家对舟山的开发,效果远好于老爹以政令将人强逐投海,从而对会稽形成更强力的控制。其次可以缓解会稽内陆开发的矛盾,减少本地人对于引侨人南下垦荒的抵触阻力。
第三就是能够增加大量的赋税,盐板、盐田都是新增的生产资料,还不像土地一样各家据地自肥,郡府可以快速登籍造册,掌握更大的赋税来源,效果肯定远胜于强硬推行土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意义,每一个都比沈氏一家单纯垄断晒盐收获要大得多。沈哲子不是良善之人,想要支持北伐,凭朝廷的赋税收入根本不可能维持太久,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那些南北高门。只有自己掌握庞大财源,才能获得更大主动权。
所以,推行晒盐法之后,对会稽的经营便要提到新的高度,哪怕无所不用其极,都要将这三吴腹心握在自己手中。
虞潭对于晒盐法的重视,还要超过沈哲子的预期,可见其立事功之心迫切。
接触的时人越多,沈哲子就越发现,后世言及东晋,必称玄虚无为,其实颇有些以偏概全。最起码在这东晋初年,山河动荡,社稷未稳,时下人还是不乏任事之心的,无论为家族还是为社稷,各自格局不论,但确实不乏尝试。
出世的洒脱,入世的艰难,几乎在每一个时人心内焦灼对抗。
真正流于完全玄谈无为成为舆论主导,应该是到了王羲之兰亭雅集的永和年间。南渡老人泰半去世,各家子弟耽于现状,又无才能。但即便是在那个时期,仍有谯国桓氏异军突起,屡屡对北方用兵。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道,任何单一的标签似乎都有失公允。
譬如同行的虞潭,六十老叟仍要奔波任上,其目的和节操不必细论,只要行为能够为世人带来好的影响,就是值得肯定的。
人至察则无徒,这是一个居上位者该有的认识和特质。沈哲子虽然还未上位,但早已经以预备役而自居,觉得自己应该大肚能容,让不同人才在他的格局内各逞其能。
到了武康时,虞潭亲自前往沈氏老宅拜会族中长者,他已成此地郡守,无论如何都要对沈家这吴兴土豪释放善意。况且,其本身已经与沈充有了默契,彼此同盟,不再针锋相对。
沈家对虞潭态度也友善,赠送大笔安家财货,其实就是将虞家不久前在会稽补给沈充的安家费再转手还给虞潭,异地存取,省了运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时,沈家从吴兴郡府划出的千余吏户,也都尽数归还。这是沈哲子的意思,如此一来可以敦促会稽方面虞家快点归还吏户、军户,二来则将严家凸显出来。
严氏对人丁的贪婪毋庸置疑,尤其郡府吏户这种白给的劳动力,所荫占之数比沈家只多不少。毕竟在没有太守这几年里,严平作为郡长史,已经是吴兴郡府最高官位。让他家主动归还这一部分丁口,难度颇大。
虞潭也颇给沈家面子,甚至还在沈氏族学内逗留几日,为沈家子弟讲授经义。这在时下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示好之举,会让沈家清望再有攀升。
回庄后,沈哲子第一时间找到钱凤,将父子两人合谋对钱凤交待清楚。
钱凤听完后,眸子不禁大亮,赞叹道:“盐业暴利,人皆慕之。以晒盐而代煮盐,不吝惊天变革,直接毁掉严氏立家之基。虞使君若要在郡内大行此法,必与严氏势不两立。”
沈哲子也微笑颔首,盐业牵连甚广,与民生计相关,如此大的技术改进,将带动整个产业升级,甚至造成不小的社会变革。如此大势之下,越是原本行业的强者,将会受到越大的损伤,作为吴中首屈一指的大盐家,严氏怎么可能豁免!
原本煮盐业中,想要获得优势,第一要掌握大量盐田,第二要掌握大量人口,第三要掌握大量的燃料。三者齐备,才可称为行业寡头。严氏在这几方面做得极好,因此才能成为盐业大亨,手握大量生产资源,以其庞大产量,甚至能够操控三吴盐价。
但是,晒盐法直接忽略掉了限制盐业规模的燃料因素,让传统盐家这一优势荡然无存,降低了行业进入的门槛,会面对如群狼并起的竞争者。
对严家而言,为了维持供应燃料的庞大苇塘,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小,突然之间这些苇塘变得全无意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利益上,都无法接受!
沈哲子已经可以想象严家在知悉晒盐法之后,会是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为了维持自家在盐业中的优势和地位,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抵制晒盐法的推广,就算要转型,也要争取一个缓冲的时间。所以,必然要与虞潭产生对撞冲突。
哪怕在后世,有多少行业巨头因为跟不上技术革新带来的产业升级而轰然倒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尤其严家在苇塘内还藏匿数量庞大的人口,如果这大片苇塘突然没了存在意义,里面的人口又用什么方式来藏匿?
对于这类阴谋算计,钱凤向来满怀热情,略加沉吟后,便对沈哲子说道:“煮盐之法,古传至今,民皆信赖。晒盐新法乍行,未必能够顺畅,若再有旧盐家散播流言,又或附以鬼神说,施加阻挠,小民愚鲁,此法虽善,未必敢为。这一点,不得不防。”
沈哲子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他只想到旧盐家、既得利益者会抵制新盐法,乃至于发生武力冲突,却还没考虑到流言这个舆论大杀器。
听到钱凤提醒,沈哲子才蓦地醒悟过来。技术推广还在其次,观念改变才最重要。对于时下人而言,煮盐已经是成法,晒盐却闻所未闻。他们未必有高温杀菌的概念,但若有人散播流言,说新盐食之有害,乃至或有性命之虞,时人自然更信服旧盐,不敢轻尝新盐。
至于鬼神之说,则更虚无缥缈,无从辩驳。旱涝蝗灾,彗星凌空,皇帝都要下罪己诏。在这个鬼神之说盛行的年代,若说新盐法冲撞鬼神,小民不敢妄行,又怎么去解释?
想到这里,沈哲子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只觉得新技术必然能推动生产,却忽略了人们对于新生事物的惶恐。但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马上就有了应对之策:“多得叔父提醒,我即刻就让印坊印刷相关图集,分发乡民,言此法之善。也要提醒虞使君,最好能从古籍中寻找到晒盐法之渊源,传播四方之后,再试推此法。”
对于舆论战,沈哲子也是个中高手,尤其年前还有将自家祖宗造神的经验,对于发现的计划漏洞,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印坊中工艺改进,虽然还达不到印刷大部头经籍的要求,但一些简单的图文传单绰绰有余。
钱凤见沈哲子应对如此机敏,也是高兴,继而又说道:“针对严氏,也可先下手。一旦新盐法风传,其家恐伤根本,必然要另置别业。可先将几处庄园田产售于其家,劳其神,分其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笑起来,对于钱凤的阴谋之能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严家想要对冲风险,资产转移到田产耕地是首选。沈家已经是吴兴最大地主,许多土地因为没有足够劳力耕种而罢耕养地,正好可以将严家的人力物力吸引来投入进去,又可分散其嘉兴大本营的力量。待其本家覆灭,一并吞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严氏位于乌程的大宅,毗邻郡府,院墙高高,外表看去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单单那围墙之后,又有复墙甬道,一旦危急时,数百家丁据此而守,可将千人大队拒之墙外。
庭内建筑也都极具特色,四座望楼各占一角,可将内外动静尽收眼底,尤其西北角那座望楼,将郡府内情形都置于监听之下。
朱贡坐在严府一间厅堂内,心内颇有惴惴之感,如坐针毡。
这厅堂内装饰,尽显严氏豪富本色,悬梁彩壁,纹饰精美,器具摆设,镶金饰银,杂以珠玉雕饰。单单屏风前摆放的那一株色彩斑斓的珊瑚便有数尺之高,玉叶珠果饰之,下承莹白玉斗,若有微风吹拂,则宝光流转,恍如神仙中物。
身在这样环境中,本就让人有自惭形秽的窘迫感,朱贡与严氏又有龃龉,心内岂能淡然。若非沈哲子强硬命令,他是死都不敢再登严氏家门。
过去这大半年,为了避开严氏追债,朱贡绝少露面人前,就连故鄣县令的官职都弃之不任,藏在武康托于沈家庇护之下。年中一群盗匪冲入他在故鄣县的庄园中,一通打砸,显然是严氏泄愤之举。
今日再登严家之门,除了沈哲子逼迫之外,也是朱贡实在不堪忍受每日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生活,想要做个了结。他自己可以龟缩不出,但两个儿子却不能每天藏匿。只有彻底铲除严家,他家才能再得一片晴朗天空!
朱贡正思忖之际,一人冲入厅中,身形魁梧,虬髯偾张,望之不似善类,正是严平之弟严安。这个严安虽为白身,并无官职,但性情粗莽,少通礼节,在整个吴兴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家伙。
进入厅内一俟见到朱贡,严安脸上便是怒气翻涌,箭步冲到其面前,一脚踢飞朱贡面前案几,厉吼道:“背信狗贼,还敢再来我家!视我家无人,你是真不畏死?”
被那腿脚劲风袭面,朱贡下意识后仰躲避,脸颊微微抽搐,旋即便又想起沈哲子的叮嘱,当即便强自镇定,冷笑连连:“生死大事,谁能无视?我既然敢过府拜访,便料定不受严君之害。严君若能捐弃前嫌,我便与你心平气和谈论一场富贵事。若不然,那我也只能告辞。”
“你这丧家之犬,还要托庇沈氏,自家尚不能存,竟敢大言与我谈富贵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严安闻言亦是冷笑,戟指朱贡厉色道:“今日既然敢登我家门,你就不要奢望能轻松离开!若不将欠我家财货归还,你就留下来罢!”
“我本沈氏之婿,托庇其家有何不可?严君亦知我身后便是沈家,你毁我家门,此恨又要如何化解?言既至此,不妨直言,严君留客则可,若敢害我分毫,便不是兵围你家可以了事!”
有沈哲子保证作为后盾,朱贡也硬气许多,针锋相对道。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蓦地阴郁下来。年中他家苦索朱贡不得,派部曲壮丁打砸朱氏庄园以泄愤,然而不旋踵沈家便派千余部曲浩浩荡荡冲入乌程严府家门外,将其家封锁足足数日才离开。
此事让严氏脸面扫地,但又不敢作出过激回应。毕竟年前他一时冲动,派人袭杀沈充之子,虽然无果,但也是狠狠得罪了沈家。沈家包庇朱贡,正是要借此寻衅,他家若还不知收敛,只怕又会旧事上演。
“朱贡匹夫,你也是名门之后,居然甘心为沈家豚犬,实在让人不耻!”
严安确是不敢真害了朱贡,但冷嘲热讽自然免不了,一边冷笑骂着,一边坐入席中。
“士居为我内兄,如今列方镇之尊,得其礼待,为之驱使,我甘之如饴。”
朱贡心内虽然深恨严安刻薄,但嘴上却不肯认输。
“方镇之尊?哈,还不知能尊到几时!你来我家究竟有何意图,现在说罢。莫非虞使君再临吴兴,让沈家不能自安,想要与我家结而自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严安晃着脑袋,神态极为不屑。虞潭上次为郡中正,便对沈家流露恶意,今日复归,已成太守,可想而知沈家会承受怎样非难。虽然对于虞潭出任太守心内也有不悦,但一想到沈家将会遭难更多,严安就分外开心。
朱贡自武康来,早知虞潭与沈氏已有盟约,听到严安自作聪明的推断,心内便是一哂,脸上却是正色道:“严君谬矣,士居在会稽,与虞氏彼此投契,虞使君此番来治吴兴,沈家也是欣然相迎。我受命来,只因沈氏有意出售部分庄园田产,周转财货人力往会稽去开创局面。严君若有意,我可代为引见,彼此详谈。”
“沈家要出售庄园田产?”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是一肃,继而不免联想更多。田亩庄园,乃是立家之本,哪怕他家煮盐为业,仍念念不忘兼并耕田。去年沈氏粮荒,他家推波助澜,多资朱贡财货,为的就是沈家良田。
没想到沈家现在居然主动售田,严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加沉吟后,他便厉色道:“你所言是否属实?若再谎言戏我,沈家亦难将你保全!”
“句句属实,沈家愿割苕溪之北八处田庄,合共两千余顷。我只担心严氏财力不足,拜访严君之后,还要去其他人家问询。”朱贡神色笃定道。
“两千余顷?”
听到这话,严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继而对朱贡态度也有所转变:“此事非我能决,家兄正在郡府拜见使君。待其回府,我自与他详谈。请朱君暂留府上,我家尽快给你答复。”
朱贡脸色却有些为难:“两千余顷,不是小数。非我小觑尊府,实在士居迫我甚急,要赶在春前将财货调往会稽,实在耽搁不起。”
“哈哈,如此朱君更不必再去别家。若我家不能筹措足额财货,其他各家更不必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严安再看朱贡,态度已经迥然不同,若能完成这笔交易,朱贡早前拖欠财货又算什么。不过对于沈家为何急于出售如此大量田产,他也心存怀疑,不敢将事情敲死。但在此之前,绝不能让朱贡再与别家接触!
将朱贡困在府中,严安急匆匆离开家门,冲向郡府,甚至等不及让仆从去通知大兄。
刚刚行至郡府前不远,严安便看到兄长严平气势汹汹行出郡府,脸上怒气残留,颇有气急败坏之色,连忙迎了上去。
未等到严安开口,严平已经指着郡府门庭破口大骂,丝毫不加掩饰。
“老匹夫视我吴兴无人!他家在会稽如何勾连乡里,逼迫沈士居,当我不知!年前狼狈归乡,如今还敢猖獗!”
严安连忙询问原因,才知虞潭一到任上,便裁撤诸多严氏过去几年安排的郡府属官,并且要清查郡府吏户、军户并课田。这无疑迎头一刀劈在严家头上,难怪大兄如此气急败坏。
严安心中一动,便说道:“老贼如此强硬,莫非更有强大依仗?沈家突然派朱贡来商议售田,莫非形势已是危在旦夕?”
“回府细谈。”严平听到这话,脸色一肃,示意严安噤声。
兄弟两人率领一干部曲匆匆回府,严平并不着急去见朱贡,待听严安将详情道来,才沉吟道:“局势翻覆不定,沈士居强要出头,虽然暂居方镇之位,但也实在维持艰难。月前我去陆府拜会二公,已知台省对沈士居颇有微词。如今他家大敌卷土重来,眼下又急于出售田亩根本以筹措财货,可见局势已经非常危险。”
严安闻言后冷笑:“他家不过乡土豪右而已,强要四方角力,如今力势不济,正是自取其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为郡中豪族,彼此又有世仇,眼见沈家扶摇直上,严安自是颇为吃味。此时听到沈家将要遭殃,心情可谓畅快:“如此说来,倒不能贪图一时利害,急于答应朱贡,反而给沈家提供财货以渡难关。”
严平却摇了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亦恨不能根除沈家,然眼下虞潭气势汹汹而来,似要在我乡土大逞其威,眼下反不能急于对沈家下手,使我乡人自乱阵脚,给虞潭老贼可乘之机。”
沉吟片刻后,严平才又说道:“稍后你见朱贡,不妨先答应下来,价格先不必谈,只道我家需要筹措财货,且先拖住他,也不必强留他在我家。沈氏若真心售田,绝不可能只联络我一家。察其所为,以辨真伪。”
严安闻言后连连点头,他自知并非智者,向来唯大兄马首是瞻,言听计从。
“还有,传信嘉兴本家,调集财货人丁,准备转来吴兴。如此大宗田产,若沈家真的急于出售,必不能落入别家手中。要赶在春前将田亩入手,如此不误一季农事。”
严平持家有道,不乏精明,交待完这些后,才又说道:“田亩根本,沈家若真售出,则他家真的已经维持艰难。若那虞潭匹夫肯暂时收敛,我倒不介意与他暂时联合,彻底铲除沈家!沈充攻我之仇,其子讽我之怨,一朝解决,将他父子二人同穴埋葬!”
朱贡在严家并无实际收获,先派一名仆从传信给沈哲子,而后再依计划转去别家拜访。
沈哲子于城外得到朱贡传信,知道严家已经入彀,便放心离开,继续北上,邀人参与瓜分严氏的盛宴。眼下才只是个开始,严家尚能自持,等到晒盐法流传开,他家才会真的狗急跳墙。
引严家入彀,并不困难。他家纵使豪富,不过一地豪强,既意识不到政治斗争的诡变,也没有全盘考虑的格局。这些缺陷平时说来过于玄虚,只有面对真正生死攸关的抉择时,才会如泰山一般遮蔽人的双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虞潭枯坐于吴兴郡府内一座院落中,面前案上摊着一张纸,不著一字,石砚内早已调磨好的墨汁隐有风干之势。然而持于手中的毛笔抬起又落下,神态之间不乏犹豫。
今早余杭县传来消息,他派往余杭担任市监的三名属官受乱民袭击,两死一伤,部曲亦被乱民冲散。
得知这个消息时,虞潭整个人都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情绪才渐渐舒缓,旋即便又怒火中烧。
严氏,狗胆包天的严氏!
余杭地临浙江,西接钱塘,东邻嘉兴,水道勾连东西,南北亦是通衢,位于浙江码头的舟市乃是四方周转的中心,市监于此,年得亿万之巨!不只是郡府重要的财政来源,更是获取台资的重要渠道。
所谓台资,便是州郡输往京畿台省、內苑的钱绢米粮等赋税,独立于郡府度支的账目之外。在时下,也是衡量州郡主官政绩的一个重要标准。
虞潭翻看最近几年余杭市监账目,简直有触目惊心之感。不只收入直线下滑,管理更是乱七八糟。无故克扣货品舟船的诉讼便积累数百份之多,令得余杭过境商旅直线下滑,不足全盛时十之二三!
他又非不问世事的腐儒,历经实任,如何看不清其中隐情。
余杭舟市最大宗的货品物资便是盐,沿浙江西向输送至浙西、江州等地,而这些海盐的最大产家自然是乌程严氏为首的一干嘉兴严家。往常吴兴没有太守,严平作为郡长史,自然要在舟市大作安排,为自家盐运保驾护航。
虽然已经与沈家达成共识,但虞潭也知时下乡土大族的强横,本来并不打算直接与乌程大族严氏针锋相对。
但如果是别的事情,他尚可以容忍。可是财赋乃是居官一任重中之重,尤其他这种只有牧民之任却无督军之衔的“单车”而言,如果连财权都无法掌握,那在任上还有什么权力可言!
因此在将郡府庶务梳理一遍后,哪怕明知或会触怒严氏,他还是很快派了三名属官前往余杭接手舟市,其中一人还是他虞氏本家子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他仍然没有想象到,严氏居然把事情做得这么不留余地!时下世道虽然不靖,但余杭三吴腹心,哪有那么多的乱民!而且居然还敢公然袭杀郡府属官!
“盐枭宗贼,其恶当诛!”
虽已年过六十,虞潭性情仍然刚烈。主官权威被无视,被害的其中一个属官还是他颇为看重的从子,今次带来吴兴存心让其任事历练,却没想到居然命丧此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虞潭当即便想上疏朝廷,求加督军事之衔,尽发郡兵!余杭不是有乱民?那就将乱民杀个干干净净!
然而真到了落笔时,他心内却又犹豫了。如今他在朝堂中已无得力臂助,能得太守之位也多赖沈充举荐。原本与王氏尚有几分情谊,经此之后彼此也就疏远起来。若王氏得知他时下窘迫,或许还要落井下石。
如果求督军事不成,反而更暴露他的虚弱,于任上更无威信可言,届时只怕不只严氏将会变本加厉,只怕其他各家也要纷纷效法。
今次再得复起,已是艰难侥幸,若再出了差错被罢免,虞潭可以想象自己余生都要禁锢难出。那于他而言,乃是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
旋即浮上脑海的另一个念头是向沈家求助,严氏虽然桀骜,但沈家乃是江东豪首人家,岂会畏惧这区区宗贼之家!
一俟冒出这个念头,虞潭才蓦地发现,他还是小觑了沈充的心机。只怕早在动念举荐自己时,沈充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将会面对如此窘迫局面。
“沈士居果有诡才,后来之秀,已非老朽能当!”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虞潭便苦笑一声。他真是一脚踏入泥潭中,如果想要稳定吴兴局势,必然要倚重沈家。沈充治理会稽虽然也要仰仗虞家之势,彼此看似合作,但却还是不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充督数郡军事,会稽又无盛名武宗,各家哪怕抵制,也不敢贸然越界。而他只是单车,吴兴境内武宗林立,所面对的情况要恶劣得多。相对而言,自然也要对沈家依仗更多,那就必须要作出更多让步。
这个问题,虞潭早已经意识到,只是没想到情况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恶劣。但即便如此,沈充抛出这个诱惑,他能拒绝吗?
枯坐良久,虞潭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向沈家求助。他历经世事,比这还恶劣的情况都遇到过,浮尘一甲子,心内亦有韬略。若遇事就向沈家求助,那就真的彻底沦为沈家附庸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心中有了定计之后,虞潭便挥笔疾书,接连写了几封信函,其中大部分都要发往会稽,给本家以及相熟的几个家族交待,让他们更好的与沈充配合。这是为了预防以后或有不测,方便向沈充求助。
同时他也让本家再集结一部分部曲家兵发往吴兴,也是在为自身安全考虑。严氏宗贼的狠辣手段,让他意识到自身极大的不安全,这些狂悖武宗做事根本不能以常理度量。
最后一封信,则发往吴郡陆氏。
严氏这条疯狗究竟是谁家门下,在吴中并非秘密。同为吴中士族,陆家自然比严氏宗贼要更好交流一些。陆氏如果再不约束严家让其收敛,虞潭不介意赌上自身名望,也要让陆家鸡犬不宁!
做完这些后,虞潭并未罢手,而是再铺开一张纸,挥笔开写:“昔者管子治齐……”
管仲治理齐国时,究竟有没有让庶民晒盐为业,虞潭并不清楚。但这不重要,这世上也没人能说清楚。他家经术相传,藏书冠绝吴中,落笔成文,谁能反驳!
虞潭虽然有意大力推广晒盐之法,但也知要让小民接受这新奇技法并非易事,况且还会遇到旧盐家的抵触。因此原本打算郡内政务上了轨道之后,再与吴兴那些旧盐家通通声气,然后再作推广。
那些旧盐家经验、人工、盐田乃至于销路都纯熟,虽然要面对新涌起的盐家竞争,但本身已有优势,如果有了预备,也可平稳过渡到新的晒盐之法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是,严家的行为踏破他的底线,他决定不再留情,要用这新盐法集合本郡人力,将严氏彻底击垮!
吹干墨迹之后,虞潭心知这篇《盐论》一旦公之于众,与严氏之间便将更无转圜余地。但他并不在意,而是仔细思忖如何将效果扩大。
因为年前乡议的关系,虞潭对于沈哲子事迹分外关注。这少年于吴郡雅集所作《玉板赋》,他也拜读。除了欣赏少年文采之外,对于以一篇赋创兴家业的手段也是极为佩服。
略加沉吟后,虞潭便决定以此效法,毕集群贤,大庭广众之下宣告时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向吴兴其他盐家通气一下,以避免将这些人也推到严家那一面。
因此,收起自己那篇大作后,虞潭便吩咐仆下:“去请沈别驾来我处。”
——————————————
冬日午后,严府一座楼宇内,燕乐袅袅,有妇人婉转吟声,杂以粗浊喘息,声似老牛耕田。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严安略显气急败坏的叫声:“大兄,大事不妙……”
严平脸色一沉,臃肿身躯在床上翻滚而下,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让严安进门。
看到房中旖旎画面,严安心弦一荡,旋即便又想起正事,声音急促道:“余杭那里出了人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严安讲述,严平脸色蓦地一变:“怎会这么严重?我不是吩咐只要把人轰出舟市就好!”
“我也不知……”
严安苦着脸说道,计划是一回事,施行时总有意外发生。若郡府那几个市监过于坚持,凭自家子弟的脾性,打死几个人又有什么出奇。
“如此倒是有些为难。”
严平沉吟道,他本来打算联结虞潭先铲除沈家,因此对虞潭不乏让步,近来甚至连郡府都甚少去,不想和虞潭直面冲突。但却没想到这虞潭竟变本加厉,居然想由他手中抢回余杭舟市,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余杭舟市那里,是严家最大的盐路销量,过往这几年不知给自家带来多大利润。结果这虞潭甫一上任,便要拿严家最大财路开刀,若连此都要让步,日后严家在吴兴岂还有立足之地!
虽然心中气急,但严平也还有所保留,因为他由陆府得知,虞潭出任吴兴太守,似于沈氏颇有瓜葛。这让他嗅到一丝阴谋味道,因此不让人痛下杀手,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大兄,我总觉得陆府是在欺瞒我家。虞、沈两家彼此交恶,吴中皆知。沈士居绝非愚蠢之人,怎么肯将吴兴乡土交付给虞潭?况且年初虞潭被沈家竖子顶撞难堪,甚至辞官归乡,如此仇怨怎能化解!”
听到严安这话,严平也颇为认同,恨恨道:“我心内早有怀疑,陆府虚词诈我,不过是籍此混淆时局,以凸显其家之能,向我家索求更多财货!哼,说到底,他家已非昔日声势,若无我家相助,岂能维持清贵!”
“这样罢,你再去邀见朱贡,探一探沈家心迹。还有其他各家也走访一遍,若虞潭还不知收敛,便让他知我家真手段!”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哲子由乌程北上,途径吴县时,心内生出一个念头,要不要去陆府拜会一下?
毕竟严氏为其门生,而在吴中元老接连亡故后,陆氏的陆晔已经是南人居朝堂最为显贵者之一,日后更成为南人中唯一一个得列辅政的大臣。
但权衡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无论陆氏是否会放弃严家,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且对于顾、陆这种江东一等清高门第,沈哲子从心里是不信任的。
年前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出面,江东士人勉强统一阵线,但随着纪瞻去世,这个联盟就渐渐瓦解。首先态度出现摇摆的便是陆家,陆晔之弟陆玩因为曾出任王敦长史而遭到禁锢,为了免于禁锢,陆家便四方接触。
原本沈家提供的方案是帮助陆玩谋求宣城内史之位,时下会稽、宣城皆为琅琊王司马昱食邑,因而郡守以“内史”称之。两郡分处浙江东西,可以互为倚靠,守望相助,如此可以更加巩固南人在地方上的权势话语,继而让南人阵营更加巩固。
而且陆玩高门清望,资历足堪大任,于宣城任上过渡一段时间,等到从逆之名渐渐平息,继而南下执掌江州之地,并非不可能。一旦陆玩入主江州,那么南人在整个朝堂中力量将会发生质的飞跃,完全可以达成与侨人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陆家却拒绝了沈家的提议,察其心迹,沈哲子觉得无外乎两个因素。
第一,宣城刚经王敦之乱,仍有颇多乱军肆虐,境内不靖。而且,宣城与历阳隔江对立,苏峻所部悍勇著名。陆玩担心镇压不住局面,又怕遭到苏峻军势压迫,因而不去。
第二则是,宣城虽有地利之宜,但却并不属于显位。先任者沈充乡豪武宗出身,继任者钟雅望族强弩之末,后任者桓彝中朝籍籍无名,没有一个比得上陆氏江东一等门第。陆玩耻于同此类人并论,因而不行。
既然沈家提议不得认可,陆氏自然需要谋求侨门的力量,几经周折,陆玩如今已经接替其兄出任尚书左仆射,仅次于尚书令的台省高官,地位较之宣城内史自有天壤之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位则尊矣,如今台省中庾亮、王导彼此拉锯,济阴卞壸帝党严正,就连尚书令郗鉴都要喑声自处,这个尚书左仆射又有多少能量?好好的前程远大一地主官不做,非要钻进台省伏低做小给人摇旗呐喊!
如今兄弟两个皆居台省,为吴人最显贵,陆门煊赫也是江东一时无二。但那又如何?但凡手握一二实权者,权衡时局时,都不会将之放在眼中。
对于陆家奇葩价值观,沈哲子实在吐槽无力。他家继承了祖宗背后插刀的家风,可惜并无相匹配的眼光和能力。陆逊插刀的是威震华夏的关公,而这陆门二公,不过当权者手中玩物而已,想法再多,难离指掌!
既然放弃了陆家,沈哲子便直趋京口。
沿途所见,京口左近一带乱象较之去年已经有所改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旷野中出现许多新近开垦的土地,沈哲子在途中还能看到许多农户趁着冬日在旷野烧荒,翻耕土地,不再像以往那样居无定所,寻隙生事。
然而随着越接近京口,还是能够感受到这里庞大的人口压力。如会稽那种在旷野没有人迹出没的画面,在这里绝对看不到。车驾行进途中,能够频繁看到一批批神色麻木、衣衫褴褛的流民缓缓向南而去。
或许在这些流民心目中,没有兵灾战火的三吴已是无忧无虑的天堂所在,发乎本能的要往更美好的世界去。然而这些人终究要失望,就算一路行往三吴,也绝非美好生活的开始,而是会遭到无情的驱逐。
或许其中一部分壮力者会被各家庄园接纳为荫户,但其中绝大部分,或许都要在这无意义的迁徙中而耗尽生机。
这种事实确实残忍,但对吴人小民而言,他们又能如何?北地糜烂非他们之罪,怎么甘心将自家生机所仰的土地分给这群素不相识的流民。
沈哲子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希望能为这些流民略尽绵力,于是便派护卫劝告他们转往丹徒。等到沈家在舟山的舰队略具规模之后,可以北向大江,西进来接引流民转往会稽,既充会稽人丁之实,又能缓解京口沿线的人口压力。
因为不得朝廷诏令,这种事情只能私底下做。只要避开陆地上的众多耳目,经手者各有利益需求,可以形成一条稳定的流民疏散通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那些流民充耳不闻,甚至对沈哲子一行恶语相向,埋怨他们打扰自己美好幻想。
对此,沈哲子只能掩面长叹。他并不怪这些流民不通情理,自蹈死地。神州陆沉,世道崩坏,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咎到他们身上去。家园被毁,亲人罹难,又怎么能强求人心内没有戾气?唯一惋惜的是自己能量尚不足影响时局,许多事情都只能是有心无力。
历史的局限性,一者在于看不到更美好的未来,一者在于看得到却做不到。
任何一个世道,都有枝枝条条的规矩。在没有足够能量前,他想要快意行事,肆意践踏规矩,只会沦于四面楚歌的绝境,哪怕这些被救助者,都有可能反扑而来,将其分割蚕食。
怀着沉重的心情,沈哲子到达京口。他今次来的目的,是拜会徐茂,并邀请其提兵南下,以攻严氏。流民兵的战斗力毋庸置疑,严氏有勾结羯胡之实,徐茂则有巡防京口御胡之任,南下讨之,并不逾越。
在原本的历史上,高平郗鉴七月出镇广陵,以治京口。大概当时皇帝身体有恙,情知命不久矣,因此将郗鉴外放以稳定京口重镇。
可是如今,皇帝还活得好好的,郗鉴也仍未外任,尚在建康担任尚书令。
沈哲子虽然不打算太早涉足京口,但也心知北府重镇,一旦要北伐,必然绕不过去。他家并无与高平郗氏谋求合作的资本和渠道,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预先在京口埋下伏笔,掺掺沙子,与沈家交情深厚的徐茂自然是首选目标。
今次邀请徐茂南下,除了分担军事压力以外,也是与徐茂更深入的合作,将其拉到自家阵营中来。严氏豪富,但凡能参与这场瓜分盛宴者,皆能获得丰厚回报。
沈家与徐茂军颇有往来,因此今次沈哲子顺利被引入徐茂军营中,等待了大约半个时辰,戎甲在身的徐茂才匆匆而来。
“让维周久候,真是失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徐茂行入厅中来,对沈哲子报以热情微笑,不吝赞赏道:“别后年余,维周气度更显卓然,清越之声响彻江东,让我都以结识维周为荣。士居兄有你这样的麟儿,可无憾矣!”
“多谢明公盛赞,实在受宠若惊!”
沈哲子起身施礼,他见徐茂较之上次见面时清瘦许多,眉目间颇有倦色,不禁问道:“明公神色倦怠,莫非北地形势又有波荡?”
徐茂坐入席中,闻言后笑道:“二贼相攻,杀得尸横遍野,暂时无力南犯,淮北局势尚算平稳。”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他对北方混乱局势只知大概,知道如今前赵刘曜与后赵石勒彼此攻伐,打得不可开交。
“维周此行来意,早先士居兄发信至此,我已经知道。我虽愚昧,但故土桑梓沦于胡贼爪牙,平生大耻,誓不与羯奴共饮一江之水!”
徐茂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冷厉,沉声道:“严氏狗贼,不顾羯奴残暴,竟敢与之勾结,其罪当诛!士居兄举义,我当义不容辞,杀尽此等无耻之人!”
听到徐茂表态,沈哲子盛赞其高义,而后又约定出兵细节事宜。
徐茂麾下三千军,皆为流民兵中劲卒精锐,可与羯胡鏖战竟日。北地沦丧,乱政之当权者应负首罪,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战将军士之责。
京口南下嘉兴,陆路漫长,途径数州郡,军迹难以保密,也会牵动各方人心。沈哲子并不精通军事,不敢妄议。因此便由徐茂决定,出兵之时,将率千人精锐东出长江,南下海盐,由水路与沈充会稽郡兵汇合,跨海共击严氏。
而在陆地上,则由沈家部曲沿苕溪封锁,将严氏困死在嘉兴,一战全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细节商讨完后,沈哲子念起一事,便问徐茂:“明公近来可曾上淮北拜见泉陵公?”
徐茂闻言后叹息一声,摇头道:“我虽尚属泉陵公部,但日渐疏远,已经久不拜会。”
“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我偶听人言,泉陵公病疴缠身,只怕春秋将尽。”
沈哲子提醒一声,点到即止。刘遐将于明年病死,届时淮北将有动荡。徐茂若能远离其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事我亦有听闻,念及泉陵公提携旧恩,如今被小人隔绝于外,不能面睹问候,我实在不能释然。”
徐茂语调略显阴郁,刘遐是他恩主,只可惜麾下流民兵各部矛盾重重,形如一团乱麻。他自问没有降服诸多悍将的威严,只能远离以避祸。
彼此又寒暄闲谈一会儿,沈哲子向徐茂讲讲他家人在武康安顿的情况,有了一个稳定的退路后,徐茂心情也开朗许多。
沈哲子将要告退去休息时,徐茂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将座席移到沈哲子身侧,凑过来轻声道:“维周可听过五级三晋、隐爵隐俸?”
看到徐茂一脸神秘模样,沈哲子整个人顿时凌乱起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关于这件事,沈哲子虽然帮助庾条搭好了一个框架,但限于古代的通讯条件,还有自己精力实在不够,并没有怎么持续的关注。只是偶有的几次通信中,庾条行文颇为振奋,让沈哲子感觉推行的效果还算不错。
此时听徐茂提起这件事,突然有种时空穿越的虚幻感,乃至于产生一丝久违的亲切。
他也想听听这个生于时下的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当即便作茫然状:“明公说的是?”
一旦开口,徐茂似乎就没了顾忌,又坐正回去,笑语道:“其实这是一个时下侨人里盛行的自立门路,资本运筹,维周应该不曾听过,稍后我自为你详解。凭你的才具,想要琢磨到通透倒也并不困难。”
说着,徐茂便将资本运筹的概念讲解一番,与沈哲子传授给庾条的倒也大同小异,中间偶尔也有一些徐茂自己的体会,倒也并未变形太多。
“听明公这么说,这所谓隐爵隐俸不就是捐输求爵?而且还不得朝廷明诏,只能称之隐爵。此事似乎有欠光明……”
沈哲子故作沉吟道。
徐茂闻言后大摇其头,继而说道:“维周这么想可就大谬,最初我也如你一般看法,但涉入其中后,才感觉到这隐爵隐俸的玄妙所在。”
“初时有人传我,言道取资乡野,以为国用,克复神州之后,国运共享。我本戍边之将,岂能不知国朝武备!然遍访其他资友,方知此为举荒诞之名,而行集资维稳之实。”
徐茂耐心道:“万民渡江,各自艰难,能重立家业者,十不余一。田亩永业已失,难免人心浮躁,戾气滋生,交相攻伐,野斗竟日。有此克复之说,羁縻以隐爵之名,可让小民人心安定下来,不再汲汲于争勇斗狠。”
听到徐茂这么说,沈哲子真是惊得眼眸大张,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祸乱之源,居然还有稳定局势的效果?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常识被颠覆,认知被污蔑。但似乎又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在推广过程中似乎发生异变,与后世那种模式不再相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接下来徐茂的讲解,则又让他嗅到一丝熟悉味道。
“人奉四股,以取信于众,每股折以绢百二十匹,逢四返一。我资出绢四百八十匹,可返百二十,进出之间,已经得利。”
沈哲子真想问问徐茂,咋得利的?不是还出了三百六十匹?
“余之三资友,各奉四百八,四之又四,我复得利九十。待其资友各备,四四又四,我之资尽返,丝缕不出,已取信于众。再得传一,便为一晋。”
徐茂本来不通算经,这半年可谓苦心钻研,才能在沈哲子面前勉强讲得清楚:“一晋之后,我月俸十匹,年得百二十,其数虽少,却能永传,子子孙孙,皆得享利。”
听到这里,沈哲子算是明白了,徐茂这是自负聪明掉进坑里那种。要达到他所谓的一晋,从他第一层开始算,要把下线搞到第四层,就是要裹挟四十个人,进出不算,牵涉的绢数就有将近两万匹!
“未知明公已达几晋?”沈哲子微笑问道,这还是他制定的规则,因此对这数额并不意外。
徐茂略显得意笑道:“我于京口也算略备虚名,如今已达一晋。只是我之三资友尚有一人未晋,因此近来诸多奔走,为其谋资。此为守望相助,彼此扶掖。”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明白徐茂因何憔悴,不是军务繁忙,是搞传销去了!
“维周你家吴中望门,倒也不必仰此小利。况欲为资友,须得侨籍,若查实妄报,诸资并废。”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便是一咧,这也是他和庾条预选定好的规矩,不希望此风糜烂三吴。只是搞这种事还带地域歧视,也是少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徐茂又笑道:“否则我倒可将维周引为资友,得利尚是其次,此中诸多资友,不乏侨门望姓,彼此可得交谊。不以门第乡籍而见疏,士庶同流,也是一奇。”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动,渐渐有所明悟。此事在后世运作,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承平世道,因此所有目的只为敛财,乃是祸乱不法者的温床。
可是在这个古代,意义还不在于敛财之能,而是不吝于在原本的等级、血脉、籍贯等社会结构之外,缔结一层新的社会关系!
尤其对徐茂这种人而言,千八百匹绢的财货并不怎么放在眼中,之所以沉迷于此,更多的大概还是由此扩展出来的新人脉。以往千数之礼未必能得高门子弟青眼,但如今所费不多,便能与那些膏粱清贵者坐而论交。
一俟有了这个明悟,沈哲子觉得这件事大可当做一件正经事情来看待,目的不在敛财,而在于将人抽离出原本的门第等级构架,缔结一层新的人际关系!如果善加引导,甚至消除其内部运作自我崩溃的机理,未必不能产生益于时下的效果!
于是,沈哲子觉得不应该再将庾条放养下去,要趁着事态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将控制权逐渐过渡到自己手中来。他决定,等忙完了眼前的事情之后,要抽出时间去晋陵见见庾条,借此以熟悉更多内情,再考虑应该要做出怎样的改变。
————————————
再回弁山山庄,虞潭心内颇有感慨,年前他于此地折戟,至今念及,仍然难以释怀。如今故地重临,身份已经改变,对手也不相同。
看看人群中那嘴角始终噙着不屑冷笑的严平,虞潭捻着颌下长须,眸子微微一凝,一雪前耻,便在今日!
“年前雅集,恍如昨日。只可惜沈氏玉郎不见,倒让人颇感今日集会失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站在一群人当中,严平笑吟吟说道,丝毫也不顾及虞潭的脸面,当众揭其伤疤。
场中众人,参与年前雅集者不在少数,闻言后不免想起当日画面。就算错过那次雅集的人,事后也常听人绘声绘色描述当日之事。于是便纷纷望向虞潭,不知此公会作何反应。
虞潭面色冷静,并不见羞赧,听到这话后只是淡淡一笑:“我等沉浸俗世,浮尘遮眼,确不及少年人清趣妙思。使我之臂膀,拔我吴中俊才,老夫亦感荣幸。然吴兴灵秀之地,丈方之内,或就有兰芝欣欣。不见玉郎,长史倒也不必感慨伤怀,宜自勉,若能拂尘举才,亦为一桩雅事。”
老家伙,无耻之尤!
严平眼角微微一跳,何尝听不出虞潭话中暗讽之意,这是在嘲笑他籍籍无名,根本没资格简拔贤才。他虽有心如沈哲子一般让这虞潭颜面大失,但实在没有相匹配的口才。
思忖片刻,严平才笑道:“使君所言极是,此前数年我向来耽于郡府俗务,确实难分心为我郡中子弟扬名。如今使君得领郡府,我真是如释重负,此后唯使君马首是瞻,愿我乡土安泰大治。”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顿,又言道:“只是近来风传余杭不靖,不知使君可有应对之略?”
听到严平如此肆无忌惮谈及他家所为恶事,虞潭眼中便蓦地闪过一丝厉色,冷笑一声,旋即说道:“我既守此土,民生安危,此身同感。乱我政者,定杀不赦!”
众人皆感受到虞潭身上那种凛然决绝气势,心弦便是一紧,视线难免飘到严平那里,这家伙实在太不知收敛,全无分寸。说到底虞潭都是此地太守,如此公然言语挤兑,又能有什么好处?
严平倒不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只是哈哈一笑,又说道:“使君急民之急,确为良牧,难怪台中要委以重任。可惜使君不得督职,否则我吴兴境内岂有强梁横行之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也未必,我等世居之乡土,岂容宵小肆虐。若再有贼人扰民安宁,不须使君政令,各家宜共讨之!”
郡府别驾沈恪冷声道,其他各家也不乏人附和,他们或不反对严平针对虞潭,但若做事太过火影响到各家,那就不能坐视了。
严平深深看了沈恪一眼,不再多说话。若在座诸人他尚有几分忌惮的,那也只有沈恪了。
不论眼下势位,沈家本就武事相传,农耕主业,闲来多练乡勇,部曲精锐者不乏。严氏人丁虽然多,但相当大一部分见不得光,又以煮盐为业,四季繁忙,部曲缺了操练,较之沈家确有不如。
沈恪出言,严平倒不觉得其家已经与虞潭勾连。毕竟两家矛盾重重,吴中皆知,岂能轻易化解。此番针对,大概还是不忿于早先自己买田的出价太低。
想到这里,严平便觉得沈恪实在短视,眼下形势,正应集结众家之力,以民望将虞潭黜罢其位。如此既能守护乡土,又能声援会稽举步维艰的沈充,以缓解其压力。可笑这沈恪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一点利害,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
其实严平本有意联合沈家,从而对抗虞潭,倒也不是存心要压沈家田亩之价。只是近来颇有一些郡内盐家维持不下,要出售盐田苇塘。盐田还倒罢了,沿海圈地尽可制卤,然而苇塘却是薪火源头,直接制约食盐产量。严家煮盐本业,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于是他调集财货,将这些苇塘尽数买来,因此便少了周转,只能再压一下沈家田亩价格。这也是无奈,沈恪以此而苛责他,实在有些不识大体。
看一眼上首神色阴沉的虞潭,又环顾座中反应各不相同的乡人,严平忽生出“守护乡土,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或许是因为各人怀抱不同,加之长史与太守针锋相对的态度,今日集会气氛便有些沉闷。
严平坐于席中,全然无视虞潭,视线转向邻席的一名中年人。
这中年人名为吴觅,临安吴氏族人。临安毗邻嘉兴,亦有临海之处,吴氏身为临安地主,自然也就因地制宜围海煮盐,虽然规模产量远不及严氏,但也算是吴中实力不弱的盐家。
以往严氏与吴家因煮盐多有龃龉,因为临安更靠近余杭,吴家多用舟市力量打击严氏盐船。一直等到近几年,严平借助职务之便将舟市完全掌控,这才后来居上,对吴家盐船多加刁难,以至于吴家盐南行水道,只能由陆路北上松江才得转销。
如此一来,成本便陡翻数倍,吴家盐业越发萎靡,至今已经维持不下去。前些时间,严氏所购买的苇塘,相当多的一部分都是吴家所售。
经此一事,严平更加看不起吴家,但眼下要联络乡人以对抗虞潭,因此再面对这吴觅,严平便少有的作和颜悦色状问道:“吴君家中调度近来可有好转?”
吴觅闻言后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赖长史高义,肯于我家危急时施以援手,得长史所输财货,如今已是大有好转。”
“如此最好不过。盐业波荡,风险如海潮大浪,生计皆仰鼎炉沸汤。能及早抽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讲到这里,严平顿了一顿,少有的顾及旁人感受,担心吴觅误会自己是在讽刺他难守祖业,又微笑着解释道:“若非我家在临海贫瘠之地,风疾浪高难为耕作,我亦不忍让子弟操弄那苦卤浊汤。我倒羡慕吴君家中沃土,精耕细作,田亩永出,这才是长久传家的根本啊。”
眼见严平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吴觅心内一哂,旋即便也笑道:“长史所言正是,所以我家近来在抽调财货,希望能得沈氏苕溪一庄。”
听到这话,严平眉梢便蓦地一扬,他已将沈家即将出售的庄园视为禁脔,听到吴觅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购买欲,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隐隐后悔购买苇塘过于操切,以至于资助了潜在的竞争对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巧得很,我家亦有此意,若使吴君美梦落空,那可真是抱歉了。”
虽然存了示好吴觅的念头,但严平终究气盛惯了,凡有喜怒皆溢于言表,态度当即便冷淡下来。说起财力,放眼吴中,严家又会畏惧哪一个!
吴觅闻言后嘿然,不再多说。
这时候,坐于上首的虞潭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本为一桩不情之请。我新履任,察知郡内职田未立,郡府诸公多有不便。然而府库用度也难足周转,因此想请诸位助我一臂,新春后援我米粮三千斛,以飨郡府诸贤年内所缺。”
严平听到这话,当即便嗤之以鼻。他还道虞潭有什么惊人手段,原来无外乎户调之外再征米粮杂调,要用各家之资财,来为他邀买郡府人心。
时下朝廷已无强力干涉地方财政,因此州郡以下各级外官俸给艰难,惟许地方自筹。但如此一来,则就造成各地正赋之外杂调频频,使民不堪其扰,生计难为。
因此年初江州刺史应詹奏议,于州郡直属课田以内再划官属职田,因官品秩,田亩数各有参差,允其耕以自足,不再扰民。台中嘉其大善,已经推及各州郡。
吴兴久缺太守,严平虽为长史,但也只有理庶务之任,却无权处理这种大事,因此郡府各级属官职田至今尚未划分。虞潭上任以后,自然要把这件事提上议程,甚至为邀买人心,居然还要补足今年未行的缺额。
州郡长官于户调之外再征杂调,本来已是常态,但也因人因地而异,主要还得看长官于任内的权威。似虞潭这种无军权的单车,本就没有太强手段节制各家,岂能由其一张嘴,各家便乖乖将钱粮奉上!
因此,严平便冷笑道:“使君此议,虽为大善,然则吴中历经波荡,小民谋生已是艰难,再添负担,恐难为继。郡府属官,已经久仰使君如慕甘霖,使君岂能无一二善政担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征派杂调,那是不可能的!既然主官要邀买人心,大家也是贫困已久,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邻席的吴觅便发声道:“我等世居吴兴,多仰郡府诸贤庇护,才可保乡土安宁。我家愿附议使君,助此良政。”
听到这话,虞潭于席上举杯向吴觅示意,而严平眼中却已几欲喷火,心中已经恨不能将这忘恩负义小人执之寸剐!
然而未待他发声,席上又各自有数人开口表态,愿意捐输米粮。
三千斛米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在郡内几家接连表态后,已经堪堪将要凑齐。如此踊跃现象,无异于公然打脸严平,他哪怕再迟钝,也隐隐察觉到一丝阴谋气息。视线环顾那几家族人,蓦地发现表态者皆为此前售卖苇塘给他家的人家。
这是怎么回事?
严平越发不能淡定,只觉得有一种阴谋之力将他牢牢缠绕,视线禁不住望向另一侧的沈恪。那几户人家反应虽然出乎他的预料,但他也并不将之放在眼中,一群无足轻重的货色而已。但如果沈家也改变风向立场,他就不得不郑重以对了。
于是沈恪一举一动,都牵扯严平心弦。幸而这沈恪只是静坐,未发一语,这让严平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局势还未失控。虽然不知虞潭用何手段拉拢这几户人家,但只要沈家这样的武力强宗仍能保持立场,严平便不畏惧这些宵小的阴祟手段!
再看向众人时,严平视线中已经隐有厉色闪烁,今次集会之后,他将一家一家收拾这些公然违逆他的意愿,投靠虞潭以打击自家的小人!
待众人表态告一段落,虞潭才案旁小锣,示意仆下传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吴中饮食,饭稻羹鱼。时下虽是凛冬,果蔬难求,但既然是太守宴客,座中又尽为郡内名流,因此菜品也是琳琅满目,颇为丰盛。
太湖糖蟹,取金秋蟹膏最为肥美之时,蒸之泛红,抹蜜渍酒密封窖藏,随食随取,可称吴中风味之冠。余者鱼鲊、鸡羹、鹅脯之类,俱为珍馐。
然而最让人钟爱,还是各人案上最为显眼的莼羹、鲈脍,因此庄先人张翰莼鲈之思而风靡南北,其中洒脱雅趣,人皆思慕。至于如今,已成吴中宴饮必备菜品。
此时虽为冬季,并非风味最美之时,但其中意韵横流,佐以为餐,亦足酣畅。
严平家中豪富,平日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口腹之欲向来满足。此时心气郁结,哪怕满席珍馐,也难令他食欲大振,因此只是轻啜一碗素羹,汤羹入口,其味却寡淡,似乎厨下忘了放盐。
原本这种小疏忽,训斥几句就罢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尤为恶劣,当即便将手一扬,手中汤羹泼到席前,怒喝道:“何人为厨,如此疏忽!”
虞潭见状,微笑道:“区区小事,长史何必动怒。恰好我得一奇物,便于厅中取盐,为长史调羹。”
说罢,他将手轻轻一挥,便有仆从端上一方围边木板,置于厅前阳光照耀之下。
严平看到这一幕,心内隐隐有些焦躁,冷笑道:“我家数代制盐,倒不知不著锅灶可得盐晶。”
说罢,他便起身离席,想要一窥虞潭在弄什么玄虚。待行至近前,只见那木板中浇着一层略显浑浊液体,气味隐有苦涩,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制盐苦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事,我倒可为长史解惑。生盐之法,古已有之,先齐之民蹈海取盐,制卤滩上,承朝日之晖,旦夕之间,盐晶析出。先越之民,祭奉泰皇,弄金为器,亦有晒盐之法。”
虞潭于席上侃侃而谈,继而取出先前所作《盐论》,遍示众人,引经据典,将其中词句一一详解。厅中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状,听到妙处,还有人击掌赞叹,更有人忍不住步下厅中,站在那盐板前,认真审视。
眼见虞潭侃侃而谈,严平心弦却越发绷紧,那些典故章句他不明就里,脑海中却只回荡着一句话:晒卤而盐析出!
这意味着什么,严平家中世代煮盐为业,如何能不明白。一俟听到这话,脑海中旋即便涌起其他盐家近来以各种借口将苇塘售于他家,看来是早已风闻此事,背后运作者必然就是虞潭!
一俟想明白这个问题,严平呼吸就变得粗浊起来。这群家伙分明是挖坑给他跳,可笑他竟然将之当做千载难逢的良机,将那些眼见即将无用的苇塘尽数高价买来!
“出盐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欢呼将严平由混沌中惊醒过来,他连忙探头望去,只见那卤水中渐渐有白色微末凝结,脑海中更是嗡的一声,心存最后一点侥幸都被击垮!
“老贼陷我!”
严平一脚踢飞那盐板,接着便双眼赤红,扑入厅中冲向上首的虞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哲子回到武康时,已是残冬腊月,沈家与严家已经敲定了田庄交易,并且正在进行中。
吴中已经久不见如此大宗的交易,单单耕田就有足足两千余顷,再算上庄园范围内的岭地、河泽、果木、水碓之类,以及庄园本身的屋舍围墙等等,交易数额牵涉之大,简直乎人的想象。
沈哲子回到龙溪庄园时,家中所有文吏已经毕集于此,一如去年的田亩清查,通宵达旦的清算这些庄园所有产业累加的具体价值。
看到钱凤眼中泛着血丝,仍然手把算盘,沈哲子不禁笑道:“叔父何必如此认真,左右不过是先把人诳入局中来。”
钱凤听到这话后不禁笑笑:“小郎君说的是,不过既然有这机会,再清算一次田产也是好的。去年只查田亩人丁,许多细微处都不曾涉及。给这些文吏多些任事磨炼,以后再有此类需求,处理起来能更游刃有余。”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恶寒,眼前肥肉还尚未吞下,钱凤已经开始为以后设想了。不过看一眼房内文吏们核算查账的手法越来越纯熟,他心内也颇感满意。
关于人才的培养,总算初见成效。沈哲子敢保证,房间内这群文吏,绝对是时下最为领先、最为专业的会计团队。他以后要从庾条手中收回隐爵隐俸的主导权,少不了要依靠这群人才的力量!
趁着眼下清闲,沈哲子拿过一本苕溪东庄园的总账目翻看一下,不一会儿却是头大。倒不是他理不清楚那些大额数字,而是各种驳杂的交易物品实在让人头昏眼花。
时下买卖交易,钱、绢、粮、布等等并行,本来已经够混乱了,而一旦达到这种大宗的交易,则原本那些有货币属性的交易品便更不堪用。
因为严氏要求甚急,苕溪东庄园已经交割完毕。这座庄园坡地、岭地、水田合共四百余顷,屋舍之外尚有诸多杂项,在所有交易的庄园中价值算是比较高的。
沈哲子可以看到,账目条便标注了各种货品交易的折价标准,以以往三年米价取平均值折算。单单这个标准,已经狠宰了严氏一刀,要知道去年因为战乱加之沈家缺粮,各家哄抬粮价,创历年新高,结果沈家没有害到,严家却是自食其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以这个标准来算,一亩田可比绢十匹,一顷便是千匹,单单苕溪东庄园的耕地,价比数十万匹绢。但绢既是商品,也是货币,如此大的需求,价格必然陡升。严氏如果全以绢来支付,所付出的代价肯定要上浮数成。
因此严家提供的货品清单也琳琅满目,钱、绢、粮之外,尚有盐、鱼鲊、竹木、金银等等,乃至于人丁,甚至还有苇杆等物资,以供沈家选取。最终完成这笔交易,用到了将近十种物资!这还仅仅只是苕溪东一庄的交易,如果再算上别的庄园,交易肯定更加烦琐。
沈哲子虽然已经适应当下这个时代,但毕竟还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对于如此落后的支付手段实在接受无能。但他也知道要进行货币改革那是牵一动全身的事情,凭自己这半桶水的金融知识不敢乱玩,还需要请教当下的专业人士,顶多提供一些自己的观点供其借鉴。
钱凤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对沈哲子招招手:“小郎君请跟我来。”
沈哲子跟着钱凤走进内室,然后便看到钱凤取出一个缎布包裹的锦盒,小心翼翼将之打开,顿时一抹金光映到沈哲子脸上,那锦盒中赫然摆放着满满的金饼!
沈哲子对金子并不陌生,上次严平还赔给他一小箱,可是色泽比之眼前看到的要暗得多。他自然知道金无足赤的说法,七青八黄九五赤,颜色越纯正,纯度自然就越高。相较而言,眼前这一箱自然要纯得多,但这又有什么玄妙值得钱凤如此郑重以待?
钱凤笑着解释道:“金色如此之纯,不要说吴兴,哪怕江东都极为罕见。就连我,也只在王大将军账内偶见过几次。如此成色、铸型,定是汉时酎金无疑!”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略微明白钱凤的意思。
关于酎金,最有名的典故就是汉武帝时酎金夺爵,诸侯进献美酒、黄金用以祭祀宗庙,大批人因金色不足而失爵身亡,因此这一时期的黄金最为足量。汉时厚葬成风,大量黄金作为陪葬品深埋地下,就连曹操都要派军士专掘汉墓以资军用。
严家世居江东,而江东在汉时尚为贫瘠之地,并无大量汉墓。而时下哪怕如沈家这种豪富,既没有冶铸的需求,也没有冶铸的技术。如今严家被逼得急了,居然拿出这么多的酎金,来源不言而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酎金的价值不须赘言,南下劫掠的羯胡哪怕需要仰仗严氏带路,可将收获分润一些,似乎也没有必要赠送这么多珍贵的酎金吧?
原本沈哲子只觉得严家只是羯胡的带路党,如今看来,这主从关系似乎还值得仔细斟酌一下。
眼见沈哲子陷入沉思,钱凤心知他的提醒已被领会。对于这个小郎君见微知著的本领,领略的越多,钱凤就越佩服。
“多亏叔父心细如,现这点端倪。那些羯胡盗匪,反倒是要仰仗严家更多。如此看来,严家的力量还要高估一些。既然如此,盐业损失未必能触伤他家根基,眼下居然还肯伏低买我家田产,似有大事在酝酿。”
沈哲子冷笑一声,严家在嘉兴根深蒂固,又有大片苇塘做遮掩,内情如何实在难以探查清楚。他也只能通过许多侧面证据来猜测,偶有失于偏颇,也属正常。但既然局已经布下了,严家必死无疑。
不过能查探到更多内情,事情自然会更有把握,也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沉吟片刻,沈哲子决定亲自去查探一下他家虚实,同时对钱凤说道:“账目的清点,叔父交给那些文吏就可以了,家中部曲武备及早分,有备无患。”
钱凤点点头,表示知道轻重。
沈哲子离开账房,便点起百余名龙溪卒精锐,同时还有数百名精壮家兵,浩浩荡荡往庄园外行去。
这时候,沈牧打马自庄园外冲来,眼见这幅架势,不免吓了一跳,待看到众人簇拥当中的沈哲子,眸子一亮,勒马转过来大笑道:“青雀要去何处滋事?怎么不唤我同去?”
沈哲子看沈牧脸颊傅粉,鬓贴剪花,眉目间更是骚情难耐,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心中一动,示意刘猛将沈牧擒下马来,按在地上撕掉那鬓花,才笑道:“你这武夫,该有个武夫的样子,傅粉带花,作妇人姿态,下次再被我见到如此,不准你再出庄园一步!”
沈牧被整治的一脸狼狈相,不过在沈哲子面前,他却无尊严可谈,拍拍身上灰尘浑不在意,笑嘻嘻道:“我也是不得已啊,如此模样才能得吴兴菡萏青眼。其实我也是不自在,刚才与陈家二郎斗了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便是一皱,沈牧骁勇他是见过,年纪不大已经算是一员悍将,颇得沈家武勇之风。可是自从乡议三品之后,族中老者们便刻意将之往玄儒之道引导,反倒让这家伙无所适从。
“那吴兴菡萏意趣与你不同,既然彼此都不适意,非是良配。二兄你也不必再去追撵那娘子,家中已经为你议亲,乃是会稽贺氏高门。别的心思,你通通都不要想了。”
沈牧听到这话,脸色却是一变:“青雀你从何处听来?近来相处良多,我也觉姚氏女郎与我不甚匹配,只是过往思恋已久,一时不好割舍……那贺氏高门,我自问不配,家中尚有大兄,何必一定选我?”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婚配之事,我也是插标待沽而已。既得家中米粮供养,总有事情推却不得。”
见沈牧一脸神思不属状,沈哲子开口劝他一句,能想得开自然最好,想不开那就憋着:“还要不要同我去滋事?不愿就滚回庄去!”
“去,为何不去!”
沈牧晃晃脑袋,翻身上了沈哲子的牛车,些许情丝在他心中并不重要,过不多久便已是笑嘻嘻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苕溪东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处一县之内,一个时辰后,众人已经越过苕溪浮桥,沈家卖给严氏的东庄依稀在望。
这一座庄园,还是沈家年中兼并得来,因为人力不足,今年耕种不足一半,剩下的土地都在轮休。行到近处,沈哲子便看到田地中已经有许多农夫在翻耕晾地。
冬日翻田松土,可取些许除草增收之效。但土地冷硬,所耗人力需要加倍。沈家农本为业,田亩虽多人力却不足,因此这一道工序往往都省掉,只在春播前匆匆翻耕一遍。
严氏一旦入手庄园,便调集大量荫户精耕,充足的人力实在让沈哲子羡慕不已。他对严家下手,所图最大的就是人口,至于钱货之类浮财,反倒不甚在意。眼下已经将田野中那些农人视作自家人丁。
一行人继续前进,到达庄园门前,只见门后已经摆起了防御的阵型,看来严家早已得到情报。
“哲子小郎君,不知何事要来我家拜访?如此阵势,不知情者难免会误会啊。”
严安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难得姿态摆低,看到沈家数百人气势汹汹而来,心中不免惴惴。
“凭你这匹夫,也配我来拜访!你家遭难,我家援手已是高义,居然还敢压我田亩之价!”
沈哲子一副盛气凌人状,手指往前一挥:“给我拆了这庄园门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竖子尔敢!我家购此田宅,依足定例,休要欺人太甚!”
严安眼看着沈家部曲气势汹汹逼近庄园,心中已是怒极。往常他在吴兴亦是一霸,向来礼慢于人,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如今家业受创已是不悦,再被人无端滋扰,几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眼眶红得瘆人。
“在武康,我家说什么,什么就是定例!海叟若是不服,滚回嘉兴吃浪去!给我拆!”
穿越至今,沈哲子少有如此盛气凌人,尤其欺负的还是素来嚣张的盐枭之家,心中爽快不足为人道。
“谁敢上前!”
严安目眦尽裂,反手自庄客手中接过一柄环大刀,再次跨前一步,颇有杀气凛然之势,要将心中郁结之气尽数倾泻而出。
“我敢!”
沈牧大吼一声,自部曲中抽出一杆铁脊短矛,振臂一抖,矛尖寒芒直刺严安面门:“狗贼放眼,在我武康岂有你猖獗之地!”
劲风袭面,严安眸子一凝,手腕一转,刀背斜撩而起,想要震飞短矛,“锵”得一声脆鸣,虎口麻,心中便是一凛,忙不迭俯冲侧滑,扬起的鬓已被矛尖挑落一缕!
沈家这年轻人,臂力不逊于他,挟势而来,若非避得及时,这一矛或要饮恨!不待他守稳身形,侧疾风又起,呼喝声中,沈牧如影而来!
眼见沈牧与严安恶斗不落下风,沈哲子松一口气,又对刘猛说道:“冲散过去,拆掉篱门院墙!”
沈家数百部曲得令,摆出冲矢阵型,在龙溪卒精锐带领下,直接冲入严家庄丁有些散漫的队伍中。严家仓促应对,实在没想到沈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说打就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下触碰,便如利箭狠狠插入木中,尤其刘猛等龙溪卒悍勇,冲入队伍中扑向这群普通庄丁,手下并无一合之敌。若非只用棍棒拳脚,此刻已是血流满地。
在沈牧一杆铁矛冲杀下,严安左支右绌,耳边听到庄丁倒地惨叫声,心中已是焦急万分,连连吼道:“且慢,且慢……”
沈哲子安坐车上,并不回应严安吼叫,眼看着严家庄丁被冲散,刘猛等人已经扑向那篱门开始拆除。
突然一声惨叫,严安拼却被短矛扫中肩膀,踉跄着冲到沈哲子车驾前,大吼道:“小郎君请罢手!我家若有得罪亏欠,定会加倍偿还!何须动武,伤了乡人和气……”
轰隆一声巨响,那篱门已经被推倒,沈哲子透过沸汤的尘土往庄内看一眼,只见格局已经与此前记忆大不相同,一道土夯的围墙横亘在前庭与中庭之间。
他神态微微一肃,摆摆手示意追撵而来的沈牧暂且罢手,然后才对刘猛等人喝道:“退下吧!”
此时庄园门庭已是一片狼藉,严安见状更是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沈哲子听到后,微笑道:“严君似有不忿?莫非是因我无理取闹?”
“岂敢!我只是不知小郎君意图为何,凡事皆可坐谈,何必要动武相斗……”严安心中已是恨极,脸上却还要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唉,传言不可尽信。常听人言,严君少礼不文,我才摆出这幅姿态。若知严君如此和气,何必闹得如此狼狈。”
沈哲子笑眯眯说道,并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多恶劣,眼见严安神情已经扭曲到极点,却还要强忍怒气,他眸子更是阴冷:“今日来此拜会,是要知会严君一声。后续几处庄园若还要交易,比价苕东之外,此后三年,我家还要加两成田亩所出为租。”
“这怎么可能!”
严安听到这话,几乎要跳起来,苕溪东这座庄园价格已是虚高,只因他家索求甚急,才不得不被沈家高价宰割。若在这价格上再加三年两成田租,那跟抢有什么区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冷笑道:“我家向来与人为善,严君既然不愿意,绝不勉强。下旬要交付的苕北庄,不必再谈。还有这苕东庄,我家也不再卖,稍后财货送回。三日之内,你家要滚出武康,否则我下次再来,不会轻易罢手!”
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决绝,严安拳头狠狠一攥,却又牵动肩上伤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让他冷静下来,沉默稍许,才咬牙道:“就依小郎君所言!只是苕北庄一定要按时交付,若耽误我家垦田春耕,田租有缺,小郎君不能再归咎我家!”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严君不需请示令兄?”
沈哲子又笑吟吟问道。
严安神色阴郁道:“家兄正于家中闭门思过,家事付我打理。小郎君请放心,我家言出必践,绝不做食言而肥的小人行径!”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沈哲子笑一声,并不因严安讥讽之语而动怒,示意部曲家兵收束阵型,然后才故作歉然看了那倒塌篱门一眼:“今天真是冒犯了,改日我再来登门道歉。”
说罢,他摆摆手,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苕溪东庄,往龙溪返回。
路上,沈牧甩着臂膀,颇为自豪道:“青雀观我雄姿如何?那严安声势不小,只是不曾招惹到我,否则岂能容他张狂至今!”
回想先前那一战,沈牧表现确实不错。虽然那严安也不是什么悍勇之将,但沈牧弱冠之龄能将之压制下去,也算是勇武非常了。他笑着拍拍沈牧肩膀,说道:“二兄确是悍勇,日后疆场搏杀,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沈牧听到这话后,更是眉开眼笑,旋即又说道:“既然都闹一场,何不直接杀入他庄中去?届时再提索求,不是更有余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可而止,要有分寸。”
沈哲子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刚才局面看似轻松,但他已经可以肯定庄园中另有布置。
自己如此苛刻要求,严安居然都能答应下来,如果这家伙不是一个没脾气的糊涂蛋,那只有一个解释。严家购买沈家庄园另有目的,最大的可能是把沈家庄园当做藏兵之所,要作乱吴兴!
严氏近来可谓凄惨,因为虞潭联合郡中盐家所陷,购买了大量再无用处的苇塘,虚耗钱财不止,还沦为郡中笑柄。严平因忍耐不住,居然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殴打主官,如今已经被革除长史之职,遣回乡中。
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沈哲子料定他家不会善罢甘休,但仍没想到居然如此大胆,敢凭一家之力祸乱吴兴!就算是沈家,也只敢趁势而起,如今都要喑声自处,严家有此谋,不可谓不大胆。
但一想到他家或掌握一支羯胡人马,此事似乎又有几分可为。倒不是说羯胡有多悍勇,而是可以做掩人耳目用。
羯胡跨海犯境,已非一次两次,但因舟船所限,南来只有小股流贼,且来去都无规律,极难防备。因此台中也难大张旗鼓的布防自卫,只许地方自己预警抵御。
往常羯胡犯境,多取松江一带,不再南下吴兴。严家出其不意,托羯胡之名而行凶事,若进行的顺利,未尝不可建奇功!
想到这里,沈哲子觉得应该跟虞潭通通声气了。这老先生在台上已经做得够多,剩下已经不是阴谋可以解决,需要真刀真枪的厮杀了!
————————————
“竖子欺人太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苕东庄园中,严安暴跳如雷,案上杯盏七零八落,面前更是一片狼藉,一如此时心境。
在其下,有一个骨架极大的人箕坐在燕几上,鼻隆眼陷,颌下须根如针,望之不似汉民。眼见严安气急败坏,嘴角始终噙笑:“你是自取辱,早听我言北行,凭你家资人丁,不封诸侯,也是一方军帅。偏要扎在貉子堆里,让人羞辱。”
“你说得倒轻巧!北地乱如麻团,若是善地,你又为何被人驱赶来此?若去那里,有美食美酒?有美姬于怀?吴中富足,遍地流膏,我家世居于此,岂能轻弃!”
严安没好气反驳道,抬头看一眼这胡人:“等到元月晦日,你自冲去乌程诛杀虞潭匹夫!我定要率众剿杀沈氏满门,不报此仇,我心不甘!”
胡人闻言却摇头:“这不行,吴地腹心沟渠连绵,我的儿郎不耐舟船,如果所获太多,退也不便。我族相貌又异于汉民,若没遮掩,一步难行。”
“家兄早有布置,元月晦日,吴民逐水庆贺,你只要在野地扑杀虞潭,不必攻城,转入太湖藏匿一段时日,待我家执掌吴兴,由松江送你部曲出境。”
严安凝声说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家弃你不顾,此事若爆出来,于我家亦是大祸。况且苇塘无用,你已难在吴中立足。今次事毕,我家资你人丁财货,再上北地驰骋,若得建功,日后南北呼应,我等共逐富贵!”
“这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攻那沈家,前溪伎一定要送我几名。我往来南北,无美色不开怀,往常苇塘内难得凑趣。如今要做大事,哪能没有美色助兴。吴娃声娇肉软,最是让我不舍。”
那胡人一脸玩味笑容说道。
严安听到这里,也是开怀大笑:“你放心,今次功成之后,不要说前溪伎,就算高门娇美女郎,我也给你搜罗几个。免得你一时兴起,又弄坏娇娘,不得尽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残冬腊月,一年岁尾,随着年关将近,吴中安详,哪怕小民之家,劳碌一年之后,也获得几日难得的清闲日子。
在这样一片难得悠闲的气氛中,原野中却有大批衣不遮体的民众,排成长长的队伍沿苕溪往北迁徙。
沈哲子站在高岗上,身边则站着虞潭,高岗下有大批部曲家兵默立,兵甲齐备,杀意凛然。
虞潭向远处迁移的民众眺望,视线捕捉着一个个潜藏在民众队伍中,佝偻着身躯,骨架颇大的身影。他亦有与羯胡作战的经验,稍加辨识,便能认出羯胡迥异于吴人的体态特征。这两天来,在他眼中行过的羯胡已经过数百人之多!
若非沈哲子提醒,他实在难想象在这吴中腹地,居然有一批颇成建制、豺狼一般凶残成性的羯胡潜藏在民众当中,悄悄逼近郡治乌程!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吴兴虽然武勇风气浓郁,但真正的精锐兵士往往集中在各个家族手中,郡府直接控制的郡兵军户反而不多。虞潭已经可以想象,若猝不及防下被这群羯胡流匪冲击袭杀,自己实在无力招架。
尤其羯胡在北地恶行累累,熊焰喧嚣一时,名声传至吴中,已经颇被妖魔化,未战已经先怯三分。就算自己能在袭杀中保住性命,若让这群羯胡流窜到别处作乱,整个吴兴都将糜烂,人人自危。身为此地太守,他之罪恶,非死难赎!
严家这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置于死地!
沈哲子也在翘观望苕溪边缓缓前移的队伍,对于羯胡这个终将灭绝的种族不乏好奇。相对于虞潭的心有余悸,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以及不满。
失望在于严家将羯胡掺杂在大批佃户之中,阵型前后散乱无序,无法冲杀下去一战剿灭。一旦被其流窜到别处,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人家要遭劫难。所以观察了两天,他都没有下令冲杀,等待羯胡进入苕北庄。
至于不满,则是因为不足千人的羯胡队伍,竟然能够悄无声息的潜入到吴兴腹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羯胡虽然内迁良久,衣着民俗颇类汉人,但体态模样终究有别。沈哲子不相信严家这群荫户看不出那些羯胡非我族类,虽然小民生而不易,隐忍、沉默的求生之道已成常态,难以大义去振奋其心。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些沉默民众将一个个羯胡送往北去,沈哲子情感上还是无法接受。
严氏引羯胡入境为祸,其罪当诛。但不声张、无作为何尝不是一种恶行?这些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的隐忍、沉默,将会给他人带来多大的伤痛折磨!
良久之后,高岗上虞潭才长叹一声:“不识严氏之恶,致成今日之患,老夫之罪深矣!若非哲子小郎高义相告,此命已非我有!”
“严氏勾结羯奴坏我乡土,罪不容赦,凡我吴人皆共诛之!”
沈哲子沉声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隐瞒意图的必要,顿一顿后又说道:“为今之计,使君宜具书两封,一者于台城,上禀贼情。一者于我父,邀其北上灭贼!”
虞潭闻言后默然颔,这已经是他眼下最好选择。严氏欲除他而后快,家兵乃至羯贼集于苕溪,旦夕之内便可冲入郡治乌程,已经不是眼下的他能够处理的了。
到了这时候,虞潭现自己还是小觑了沈充的谋划。沈充举荐他出任吴兴太守,哪里是要委曲求全,以求一个安稳局面。分明是要借他之手,将严氏这盘踞吴中数代的土豪之家一举铲除!以此铁血姿态,来向世人彰显沈家之威!
其心计之深邃,性情之刚猛,手段之果决,哪怕虞潭花甲之年久历时势波澜,待真正洞悉沈充之意图后,心内一时都为之凛然!
他忍不住侧看一眼身边神态沉静不似少年的沈哲子,又望向高岗下那肃穆而立的沈家部曲,心内又是一番感慨:一家之兴,其有兆乎?
以往对于沈家,他的印象只是自恃武勇、狂悖无礼的宗贼门户,但只有真正到了吴兴执掌此地,他才能体会到沈家在这表面之下所蕴含的能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以乡土实资论,他所见到的沈家人,从尚未成年的家族嫡子,到别支偏房族人,乃至于其家部曲佃户,风貌都迥异于别家。未必盛气凌人,但却洋溢着一种勇而敢当的气势!似乎在旁人看不见的未来,有一个具体宏大的目标,等待着他们去将之实现!
这种风貌,虽然无形,但却能给人以真真切切的感受,甚至自己都不免深受感染,老迈之躯热血再涌!
时岂无英雄,寸功亦壮烈!无谓作楚囚,对江长悲切!
——————————————
除夕岁暮,除旧布新,驱邪避厉。
这一天,龙溪庄左近所有工坊全都罢工一日,忙碌一年,要集中在年节这几日大肆庆贺。过去这一年里,虽然忙碌,但却比以往那些年景都要充实得多。
无论工坊做工者,还是田中为耕者,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而是境况得到改善,而非以往那种奔波辛苦愁竟日,米缸空空又一年。
一大早,沈哲子便邀请老宅中的族中长者来主持,将一车车新麻布、米粮、熏肉之类分给各个田营、匠营的头目,然后再往各家。
岁暮留餐,年年余食。沈家农社虽已集灶,不许私伙,但这种积习已久的民俗也要尊重。米肉之外,尚有菖蒲爆竹等辟邪物。所有物资放完毕,便让荫户们各自归家祭祖,约定掌灯之后归庄开宴,通宵庆贺守岁。
越是小民,越有从众需求,宗族情怀,乡土观念,皆属此类。对于这种新奇的年节安排,荫户们只觉得新鲜热闹,并无抵触之心。甚至有许多本非沈家荫户的佃农,也各自寻找管事,想要加入这集体的庆祝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庄园中忙碌刚告一段落,沈哲子便得仆下禀告道严安来访。
沈哲子微微一笑,先吩咐庄内安排一番,然后才率领一干仆从,行向庄园前庭。到了门前,远远看到严安率领数百名部曲家兵立于龙溪对面,其中不乏披甲执兵者。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是一乐,这家伙摆出如此阵势,大概是要效仿自己日前所为。只可惜他估错了形势,到现在反而进退失据。
于是沈哲子便行上浮桥,向河对岸喊道:“严君既然来拜访,怎么过门不入?今日除夕,正是宴客之时,家中已备薄宴,严君究竟来是不来?”
听到沈哲子这喊声,严安更是满脸羞红。他今次来,就是算好除夕日各家部曲散尽归家祭祖,要趁着龙溪庄园门庭冷落之际,予沈家一个措手不及,一雪前耻。
然而他却不知沈家之安排与别家不同,除夕非但没有散尽部曲,反而荫户毕集庄中。看到庄园前那云集的牛车,严安心里已经怯了三分,哪还敢聚众再冲杀上去。
一时计错,难免尴尬。但念及此行的正事,尽管心里羞臊不已,严安还是硬着头皮率众走上浮桥。
跨过龙溪后,所见风物更加详实。除了庄园外那大片良田之外,各处林立的工坊,连绵成片的屋舍,以及远处被篱墙环绕的醴泉谷,严安视野所及,竟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再回想起他眼下所待的苕溪东庄破败不堪,比之眼前这龙溪庄,真有珠玉、瓦砾之别,严安更加深恨沈家趁火打劫,漫天要价将个破败不堪的庄子高价卖给自家。他心内已经暗自决定,待元月晦日之后,一定要将这龙溪庄抢入手中!
一阵无意义的寒暄之后,沈哲子将严安引入庄中,至于他那数百部曲,只能乖乖留在门庭外等候。此时龙溪庄中,尚有千数庄丁,岂能容严家这些家兵放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入厅之后,一俟坐定,严安便开口道:“我今次来,是想请问小郎君,许我家的米粮何时运至苕溪北庄?本来除夕佳节,不该以杂事叨扰。只是苕溪北庄我家人丁已经集众数千,皆嗷嗷待哺,无粮为炊。”
苕溪北庄虽然已经交割完毕,但沈家又加诸多限制,譬如不许严家部曲携带农具、米粮等辎重,甚至连车驾数量都有严格限制,言道要将苕溪北庄的农具、耕牛之类一并打包出售,米粮也要沈家专供其需。
对于沈家这种敲骨吸髓的霸道条款,严安自是忿怨不已,然而元旦将近,需尽早入驻庄园早作准备。哪怕这些条件苛刻,为了自家图谋的大事,严安也只能咬牙生受下来,只是心中之恨,又添浓浓一笔,打定主意今次绝不放过沈家!
沈哲子闻言后微笑道:“此等小事,还要劳严君奔波一趟。年关将近,家中诸事繁多,一时疏忽了。严君请放心,元日之后,我便让庄人运粮送往苕溪北庄,绝不耽误春耕农事。”
严安见沈哲子言之凿凿,才放心下来。此时距离他家起事尚有一月,苕溪北庄粮储已经将近见底。虽然也可由别处调度,但此时他家中人丁各有安排,反倒抽不出太多人手去购粮。
神思一转,严安又说道:“新旧交汇之时,各家自有忙碌之事,我也能体察小郎君的难处。便如今次交易的财货,我家实在已经无闲人运来武康。只能运抵余杭,过几日请小郎君自派庄人押运归府。”
听到这话,沈哲子更是笑逐颜开。他有七成把握余杭并无严氏丝缕财货,严安这个家伙也是空头许诺,要用钱财诱惑自家抽调人手去余杭,如此他家才好在吴兴肆虐。
这一批财货名义上乃是数庄售卖资财,较之前笔交易庞大数倍。如果沈哲子真听了严安假话,最起码要抽调数千庄丁前往余杭,届时龙溪本家必然空虚。由此沈哲子也推断出严家起事之期必在往返余杭之间,最有可能便是元月晦日!
但这家伙却想不到,即便今天不来拜访,自己也要去苕溪东庄。因为他与各方约定的难日期,不在别期,就在元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正事谈完,原本想要借机寻衅报仇的意图也落空,严安已经没了再留在沈家做客的打算。近来这段时间,他被沈家各种层出不穷的要求折磨得疲于应对,心里已经有了阴影,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跟这少年再谈论什么。
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眼下气氛不对。在严安的想象中,等到击破龙溪庄,将这竖子擒至面前,他才好直抒胸臆,将过往这段时间所受屈辱加倍奉还。
然而他要起身告辞时,沈哲子却盛意挽留:“近来两家多有往来,我才知传言不可信,严君实在是我吴兴难得谦厚君子。我心内深为日前孟浪之举而抱疚,今日严君过府,我一定要盛情款待,以偿以往的过失。”
看到我家财力人力雄厚,现在知道道歉了?晚了!
严安心内一哂,不过看到沈哲子终于肯低头认错,他心内亦觉畅快,不过沉吟片刻后,还是固辞道:“除夕佳节,该与亲友相聚,实在不便再作打扰。”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沉:“严君这么说,是不把我家视作乡人良友?以后共处一县,隔溪而耕,些许旧怨,难道还不能放低?”
眼见这少年喜怒无常,严安心中便是暗骂,只得吩咐身边一名贴身仆从去通知门外部曲,自己则对沈哲子拱手道:“小郎君盛情难却,如此便打扰了。惟愿此后能前嫌尽释,比邻乡土,融洽和睦。”
沈哲子神色这才转霁,吩咐仆从传餐,并盛情邀请严安麾下几个部曲将一同进门来入宴。
过了大半个时辰,酒至酣处,沈哲子突然直勾勾望着严安。
这眼神让严安有些不适,强笑道:“小郎君可有话说?”
“严君为家业奔波,不辞劳累,实在让人钦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笑着说道:“只是远游在外,归家祭祖已是失期,未免对先人不恭。”
听到这话,严安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只能叹息道:“世事艰难,各有辛苦。我为家业奔走,虽然缺席家祭,想必先人会有体谅。”
沈哲子闻言后却大摇其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祭祀先祖,乃是人伦大事。今日与严君相谈甚欢,我却不忍见严君背负不孝之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
“武康、嘉兴,山水阻隔,不知小郎君要如何助我?”严安已经颇有微醺姿态,闻言后只是懒懒一笑,觉得少年所言荒诞不经。
沈哲子于席上站起,手端酒杯,冷笑道:“送君黄泉拜汝祖!”
啪!
酒杯蓦地碎在厅前,严安略一错愕,旋即心中惊悚,两手抓起面前案几:“竖子戏我!”
话音未落,厅堂门户洞开!
大量甲士鱼贯涌出,严安并其部曲将悚然一惊,还待要挣扎,已有数支寒枪刀剑抵在四周,将他们牢牢封锁起来!
“竖……小郎君,这、这是何意?”
严安脸色已是煞白,酒气消散大半,瞪大惊诧双眼,死死盯住堂上的沈哲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何意,严君不知?若我不能先制人,异日只怕要被你执于庭前了罢。”
沈哲子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肝胆俱裂的严安,吩咐道:“将人缚紧,准备整队出前往苕溪北庄!”
严安听到这话,体若筛糠,眼见沈哲子步出厅堂,蓦地大吼一声刚待扑出,后颈已被人重重一击,滚落余地。刚要翻身,臂膀已被扣住双臂反剪,痛入骨髓!
离开厅堂后,沈哲子听到前庭还有打杀声,充斥着“伏地弃械不杀”的喊叫声,家中部曲已经开始围剿严安带来的家兵。
疾步行往后堂去,再转出时,沈哲子已经身披鱼鳞细甲,头戴翼翅兜鍪,一改往日恬淡适意装扮,整个人已有肃杀气息。在其身后便是刘猛等一干龙溪卒,一行人快穿过庭院。
这时候,前庭战斗已经将近尾声,严氏家兵数百人大半被俘,顽抗者也都格杀于当场。
“苕东之事,尽托叔父了。家父此时应与徐茂会师,叔父集兵苕溪,勿要让严氏余孽西进乱我乡土!”
沈哲子对迎面而来的钱凤说道,严氏近来往苕溪调集颇多人丁,可想而知钱凤一战压力不小。但武康本土作战,又是猝然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应是无虞。
“小郎君放心,必不让严氏一卒过苕溪!”
钱凤大笑说道,他所擅长的,岂独阴谋,本身便是久历兵阵的宿将,诸多安排至今,心中岂有彷徨。
不过看到沈哲子戎甲披身,钱凤却是有些担心:“战阵厮杀,总有混乱。小郎君安坐家中静待则可,何必一定要以身犯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闻言后笑一声,说道:“既是以武立业,总有初历阵仗一刻。今次在我乡土,各家合谋围攻,我之安全无虞,就当增长一次见识。”
钱凤听到这话,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拍拍沈哲子肩膀笑道:“旬日之后,与小郎君共贺此胜!”
行至前庭,千余部曲早已整装待,其中还杂有少年营一部分子弟兵,沈哲子今次就要带他们同去见识一下,何为羯胡,何为杀胡!
沈哲子本来不愿再上牛车,但若强骑与之身形匹配的马驹,则气势更显不足。末了还是被沈牧推上车驾,脚踏车辕将手中佩剑一挥,喝道:“乱我乡土者,杀!”
“乱我乡土者,杀!”
沈氏部曲齐声响应,声震云霄。其中尤以少年营那一批子弟兵最为踊跃,他们被安排在沈哲子车驾附近,充作亲兵,也是保护,一个个吼破了音,脸红脖子粗。
“出!”
沈牧今日亦是一身戎甲,头顶红缨兜鍪,少年英武,气势十足,跨于马上将手中铁矛一抖,一行人便向苕溪之北开拔而去。
寒冬腊月,旷野寂寥,千余人马肃穆而行。前方沈牧率领数十骑兵斥候于乡野铺开,前后穿梭以传递消息。
沈哲子端坐车驾中,两名御赐班剑甲士随行两侧,与中军徐徐前行。沈氏旌旗招展,虽无幢盖礼器,却自有士气肃然!
沿途不断有交好家族率众而来,多则数百人,少则二三十。此行必胜之仗,沈家不只要展示其家部曲家兵的悍勇,还要显露出庞大的乡土号召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傍晚时分,行出武康时,整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如一道洪流在荒野推进。
各家人员驳杂,队形难免散乱。沈哲子虽然不通军务,也知战阵厮杀,绝非人越多就越好,因此在入夜后,便令沈家部曲加行军,渐渐与后方人马拉开距离。
寒月如钩,挂于天际,夜幕中不时闪烁起灯火光辉,夹杂以爆竹鸣声,在这肃穆的北上行军中,新年的步伐由远及近。
晨星破晓后,沈哲子与虞潭所率领的乌程兵在苕溪北庄外会师。如徐家、丘家等距离苕溪北庄较近的家族部曲,已经在虞潭调度下将这庄园四野封锁,挖沟决渠,依稀晨光之中,那座庄园已成绝地,远远可看到惊慌的人影攒动。
看到沈哲子所率领的沈家部曲,以及后方数量更为庞大的各家家兵,虞潭对吴兴的武勇之风又有一个更深刻认知。他以郡守之尊,往来奔走,不过集兵千余,又郡中吏户庄丁者,才凑齐将近三千人,其中还不乏徐家这种沈家附庸。
然而沈家除夕兵,元日至此,旦夕之间,已集四千之数!这一份乡土威望,远非那些高高在上的吴中清望高门可比!
两军汇合后,沈哲子传令家兵:“掘土起灶,辰食巳攻!”
于是家兵们便各入壕垒,抓紧时间休息以补充体力,等待开餐,养精蓄锐后起进攻。
虞潭让乌程兵腾出壕垒,继而前推设栅,将庄园牢牢封锁,预防困于其中的羯胡突围。然后才将沈哲子并各家领军者等一干人请至自己的军帐中来,对众人环施一礼,说道:“多赖众位高义,助我讨贼,今日之恩,铭感五内!”
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表态道:“使君何须多礼,吴兴为我乡土,岂容羯奴肆虐!严氏悖逆之门,目无贞节大义,我等深感为耻,誓不与其共戴一天!”
沈哲子则招招手,便有家兵将剪臂反缚、脸色灰败不堪的严安推入帐中,旋即他上前一步,解下自己佩剑双手奉上:“请使君执此禽兽之耳,与我乡人共诛逆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请使君执耳!”
众人也都纷纷上前,出言附和。
虞潭看一眼垂奉剑,状似恭谨的沈哲子。事到如今,他早已深知自己只不过是这父子手中悬丝傀儡,由其摆布。但偏偏心内却难生出抵触之意,只因一步一步行至此时,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沈氏非但没有逼迫,反而屡屡相助。哪怕事到如今,这少年依然恭谨,请其为盟主,主持今次之战。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他心内也确实颇感欣慰。
“小郎君所言当仁不让,犹在耳边。今日与诸位并肩戮力,扬我吴中壮义!”
虞潭大笑一声,接过沈哲子奉上之剑,蓦地挥剑劈下。一声凄厉惨叫,严安倒于血泊之中!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一串稍显稚嫩的歌谣声在军帐外响起,忽有寒风掀开帷帘卷入帐中,令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东面鱼白渐露,一点金芒冲破霞云而出!
破晓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海盐城,地处嘉兴东面,濒临海湾,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
严氏本来世居海盐,围海煮盐以兴家。盐业暴利,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严氏能从这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那白花花的盐晶下,说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为崛起的过程中无所不用其极,恶于乡土,加之祖辈出身微末,严氏虽然可称得上豪富,但在吴郡却已经是声名狼藉,几乎难以立足。
于是上一代严氏家长,想尽一切办法,将户籍自吴郡启出,安置在吴兴。此举虽有掩耳盗铃之嫌,然而效果却是显著。时下民风闭塞,百里不同风,虽然两郡比邻,但在吴兴乡野之间也并无严氏恶名传扬。
因此,严氏家声大为改观,到了严平这一代,上下使力,厚礼结交,竟然从一介白身陡然跃升为一郡长史!由此严氏更加烜赫一时,到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豪霸海盐,临海而望,视野所及皆为严家盐田!
然而这一切却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吴兴太守虞潭苦心积虑,以晒盐新法笼络郡中盐家,又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严平郡府长史之职!
“虞潭匹夫,我家与你势不两立!”
名利俱损,身受如此奇耻大辱,严平至今思及弁山山庄那一幕,仍感五内俱焚,浑身散出透骨恨意!
自乌程返乡后,虽只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严平却恍如隔世,整个人都憔悴下来,须灰白,老态已生,原本肥硕的脸颊也清瘦下来,皱纹密布。
冬日苇塘,芦苇干瘪枯黄,七零八落,飞絮如雪,破败萧条景象,一如严平此时心境。
单纯利益的损失,倒不值得严平心情灰败至斯。他持家这些年,盐业生产虽然尚是主业,欣欣向荣,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开拓,进项颇多。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认为也算是吴兴一号人物,身为郡府长史,出入之间亦能与时之名士言谈甚欢,颇受礼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虞潭针对他的一串打击,却让严平意识到,寒门就是寒门,哪怕众人表面恭谨有加,背地里下黑手绝无顾忌!郡府长史又如何?区区一个单车太守大笔一勾,他家花费无数代价得来的长史之位顿时易主!
若换了一个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家清望不备,被人看轻!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严平心内便充满了幻灭感、挫败感,只觉得大半生劳碌都是虚妄。往常他看不起沈充,认为此人毁家作乱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为郡中豪族,沈充已经高居方镇之位,而沈家俨然已有吴兴第一世家气象!
可是他呢?半生劳碌,一言而否!
“这个世道,原来不能收敛锋芒,只有锋芒毕露,才能显贵人前!”
站在苇塘当中,严平眸中闪过厉色,继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岂能落于人后!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吴中士人,吴兴岂独沈氏一家?我严家,同样刀剑俱利!”
辽阔的苇塘外,尚有大批农人挥舞着镰刀,刷刷收割苇杆。他们并不知这些苇杆已无用处,只当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储备。
眼看苇塘一层层削减,严平心内不乏伤感。他虽然已经决意带领家族踏上另一条征程,但过往几代人衣食皆仰这一片苇塘,而他更是从少年时就在这苇塘中进出嬉戏,心中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他迈步走入苇塘中,并不介意霜土污脏了衣摆,放眼四顾,想要将这一幕画面永久收于心底。功成名就之后,再来翻拣追忆。
越过一片高岗,苇塘深处便出现连片的苇毡窝棚,还有臭气熏天。窝棚里隐有人头攒动,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状似厉鬼!看到严平并其一干仆从护卫,眼神却孔洞没有涟漪,只是木然编织着干枯的苇叶,以作御寒遮体之用。
“快起身!你们这群豚犬蚁民,主公尊驾来此,居然敢无视,都不想活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突然,窝棚里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踢打着周遭的民众。这其中许多人或老或残,在这人一通踢打下,困难的转动身躯,面向严平趴伏在湿冷的苇塘里。
那人这才弓着腰趋行向前,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气息扑面而来。严平连忙以袖掩鼻,眉头微蹙,当即便有护卫冲上去将此人一脚踢翻,不许靠近。
只是听到那人惨叫声,严平隐隐有些熟悉,语带疑惑道:“你是……”
“小民范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见主公风采一如往昔,实在振奋得很!”那人见严平望过来,忙不迭扑倒在苇塘中。
“范光?”
严平沉吟良久,才蓦地想起来,这范光原本也是海盐城中一盐家,在他年轻时与严家斗争甚狠,后来严平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点关照这范光一家,将之俘来苇塘,没想到居然活到现在。
看到昔日针锋相对的对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摇尾之犬,严平心情畅快许多,微笑道:“范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会亏待了你。”
“谢主公赞赏,谢主公赞赏!”那范光听到这话,趴在地上连连叩,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浑然不知严平早已离开。
刚待要离开苇塘,突然有一双纤弱手掌抓住严平衣摆,他心内一惊,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语调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亲冻疮化脓,将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经年,赠药活命……”
听这声音柔弱不似男声,又有礼有节,不似寻常人家言语。严平心中一动,指着那人影说道:“抬起头来!”
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颅,散乱的丝下露出一张稚气尚存的小脸,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虽然衣衫褴褛、不施粉黛,且颇多污垢,但仍能看出眼鼻精致,下巴线条秀美,可见已是一个美人胚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到这小娘子脸庞,严平便觉腹下微热,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挣扎,肩上苇毡滑落,露出的却非白嫩肌肤,而是一片猩红血丝的恶癣。看到这一幕,严平蓦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却如惊慌小兽一般蹿入苇丛中,很快不见踪迹。
“主公,要不要将人擒回?”身边护卫征询道。
严平摇摇头,眸中又闪过那一片恶癣,便觉一阵恶寒。这苇塘中夏日潮热,蚊虫叮咬,冬日阴寒,霜冻连绵,不似人间,生活在里面的人,少有身体康健者。
有些意兴阑珊的步出苇塘,严平看一眼那些还在收割的农人,突然低声对身边仆从道:“再收割一阵,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时,放火将这苇塘烧了。”
“里面尚有几千户……”仆从下意识提醒一句,待见严平眸子转为幽冷,忙不迭点头应是。
作出这个决定后,严平胸中块垒顿时消散许多,自家既然已经决定踏上另一条道,以往家业所仰的苇塘也不必再怜惜,烈火焚烧后一片灰烬,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于里面那些蚁民,堪用者早已遴选出来,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岂能再为其虚耗米粮!
自苇塘回归家中后,严平心中彷徨尽去,一头扑入年后大事的准备工作中。
腊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纷纷归家祭祖,便有族人对严平难,其中最跳脱一个名为严方,乃是严平叔父之子。
大祭过后,严方便越众而出,指着严平说道:“大兄因何被革长史之位,难道不需要向族人们解释一番?为了这长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价!我父从平陈敏,战死疆场。无数族人血泪,无数财货铺路,始将大兄推上郡府长史!只希望大兄能带我家益昌盛,大兄却将此位轻抛,可对得住列祖列宗?”
严平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阵阴冷,口中出阴冷笑声:“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长史之位,确实愧对先人。只是原因,却极复杂,六弟真要听?”
“场中皆血亲,何事不可言!”严方正色喝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好,我就给你一个解释!”
严平话音刚落,抬起手掌蓦地一挥,那严方身后突然一人举刀劈下,大好一个头颅当即便滚落庭中!
严平无视那血浆喷涌的无头尸体,缓缓行到噤若寒蝉的众族人面前,厉色道:“我家欲为大事,须得上下齐心!凡有异心者,皆如此獠当诛!”
众人眼见这血腥一幕,纵然还有异议,也都不敢声,齐声道:“愿与家主共举大事!”
以铁血手段震慑族人之后,严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调度。家业大了,他也知族人当中不乏异志者,但眼下却无余暇仔细辨别,只能将族人们尽力约束在家宅中,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从而泄露消息。
但严平还是预备一个后手,他将自己最钟爱的幼子并家中最为忠诚的数百家兵,携带一笔财货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则一切好说,若不能成事,严家也不至于在他手中绝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严平才将事情尽数安排妥当,难得清闲下来,只待新春后元月晦日到来。
爆竹声声,以辞旧岁。入夜后,严府北方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这让许多族人惊悸不已,然而严平却望着那火光酣畅大笑。
这一把火,烧掉所有负累,等到明年,严家将成吴兴屈一指的大世家!
耳边隐有嘶吼声、叫嚷声传来,严平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笑意,那群蚁民焚烧身躯以肥良田,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除夕这一夜,严氏族人欢聚一堂。
他家虽然难追溯太远,不过四代传承而已,但人丁却是兴旺,男女老少合共两百余人。虽然族中尚有长者,但严平还是当仁不让坐在席,所有族人全无异议。
一夜尽欢,宴席散时已经将近子时。回到卧室时,严平怀拥美姬,连御数女,最后才鼾然睡去。睡梦中仿佛又到一奇妙天地,他乘幢盖华车,统率十万劲旅,旌旗遮天,杀声遍野,前方虞潭老贼独骑而行,惶惶如丧家之犬。
“杀贼!杀贼!”
部曲们响彻云霄的吼叫声中,虞潭老贼被一将飞骑斩下头颅,旋即便有一老兵抓住那头颅趋行至驾前,恭敬道:“主公,虞潭老贼业已伏诛!”
严平垂望去,现那老兵竟是6府6玩:“哈哈,6氏高门,原来也不过是老兵之才!”
他再仔细望去,这才看到原来为他拉车的并非良驹,赫然是6家家主6晔!于是严平便笑得更加欢畅,环顾宇内,傲气凌霄!视线一转,便看到远处几名残兵簇拥下仓皇逃窜的沈充,他令旗一转,正待要令剿灭沈氏余孽,忽听耳畔传来惶恐喊叫声:“主公,大事不妙!庄外敌袭……”
“我有十万精兵,谁敢来犯!”
严平大吼一声,蓦地惊醒,才现自己正躺在床帏内,浑身大汗,气息急促沉浊。心道一声可惜不能尽歼敌人,但他已经了无睡意,推开身边浅睡的姬妾,他喘息几声刚要传羹,便又听门外惶惶喊叫声:“敌人已冲至庄前……”
这不是梦!
严平悚然一惊,混沌脑海一激灵,整个人从床榻上跃下来,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疾声道:“何方来敌?快,快召集家兵!”
一边说着,他一边七手八脚穿上衣衫,踏步行出门去,才看到外间火光冲天,大半片夜幕已被映得通红!这火光如此之近,哪怕他站在庭院中都感受到鼓荡的热风,侧一望才现是庄园内谷仓已被点燃,那里堆放着日前收割的大量苇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快,快去扑火!”
严平急躁的口舌干,若任由火势蔓延,整个庄园都将被熊熊烈火吞噬!
然而庭下部曲却不动身形,只是苦着脸说道:“敌人自庄前冲来,其众甚多!前庭已被冲破,请主公离庄,暂避敌锋!”
听到这话,严平更是惊得手脚冰凉,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眸,头颅艰难的转向庄前方向,耳边才听到那喧嚣震天的厮杀声。
“披甲,披甲!与我同去杀敌!”
事态危急若此,严平已经顾不上再去询问何方来敌,在部曲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才勉强将甲衣缚在了身上,此时前庭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即将蔓延到中庭。
手中提着一柄长戟,严平率领一众部曲精兵匆匆往前庭冲去,刚刚跨过庭门,便看到一道乌影兜头落下!
“保护主公!”
几名家兵上前举枪要挑飞那乌影,只听噗噗闷响,滚烫血浆自头顶泼洒而下,惊得严平大吼一声,抽身疾跃向后方。待那乌影落地后,才看清楚赫然是一名严氏家兵,胸膛上深深插入两支羽箭,早已气绝多时!
眼见这一幕,严平更是肝胆俱裂,再抬头望向南面,只见中庭正房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火借风势,熊熊而起!
“快退,守住后庭!”
严平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脸色灰败不堪,倒拖长戟返身便往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吼道:“几个郎君在何处?快把郎君们接来此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杀!一个不留!”
严氏庄园前庭中,徐茂一身戎甲挂满血浆,须偾张恍若杀神,手中长枪一抖,霎时洞穿左边一名严氏家兵的咽喉。那家兵丢掉武器,两手捂住颌下血洞,然而血水却仍如箭一般在指缝飙射而出!
杀入严氏庄园的流民兵们,一个个恍如出栅猛虎,眼眶赤红,手脚并用,利刃翻飞,将一个个严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他们自松浦左近登6,借着苇塘掩护逼近海盐,正看到苇塘中那不似人间的凄惨画面。一个个北地而来的流民被困在苇塘中,终日割苇煮盐,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尽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湿冷的苇塘等死!
流民兵们眼看那些操着乡音的难民生不如死,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脚腐烂,有的浑身布满猩红恶癣,仿佛黄泉中遭受无尽折磨的冤鬼!
“严氏狗贼,我乡民何辜!竟遭如此凌辱!”
这些流民兵,同是北地遭受兵灾,流亡而来,眼见此幕,岂无感同身受之痛楚!于是他们放弃了直攻海盐,而是在徐茂指挥下,借着苇塘遮掩,将这些难民们一一转移出来。
然而入夜后,却看到南面火光冲天而起,严氏赫然打算将这些难民统统烧死!
“杀!杀光这满门禽兽!”
回想更多来不及抢救的难民在火焰吞噬下哀嚎遍野,一个个融于火光之中,徐茂就恨得血脉偾张!世间之恶为何如此多?
在流民兵们如狼似虎的扑杀中,越来越多的严氏家兵被杀得胆寒,纷纷弃械伏地乞活,然而迎接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刀锋!
严平并不知庄园已经彻底沦丧,他此时脑海仍是混沌一片,根本想不出为什么突然有强敌来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久霸乡里岂能没有准备,如此猛烈的攻势下,他已经不打算再死守庄园,快将自己的儿子们召集起来,收集一批家中财货,然后便率领数百最为心腹的部曲进入后院甬道。
这条甬道由地底延伸至庄外,直通濒海一座小港,那里常备舟船。只要上了船泛舟海上,大可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一边低头在甬道中疾行,严平一边庆幸早将家中一部分人丁财货分别安置,尤其武康他二弟严安那里,更聚集了家中过半财货人丁。只要彼此汇合,哪怕再大劫难,都有待时而起的机会!
琅琊王氏狡兔三窟,果然是传家立业之真髓!
突然,甬道中一声闷响,旋即便响起一女子哭泣声,严平此时如惊弓之鸟,听到这哭声顿时烦躁不已,低吼道:“噤声!”
那女子顿了一顿,旋即哭声更大。严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推开身后部曲行至哭声源头,接着火把看到乃是一名自己最钟爱的姬妾,半身趴在甬道中,脸颊已被凸出的岩石棱角刮伤,模样很是凄楚。
“贱婢,我让你收声!”
严平此时却无怜香惜玉之心,再次吼了一句。那姬妾双肩一颤,不敢再哭,只是捂着嘴巴仍难忍哽咽。见此状,严平更加烦躁,蓦地抽出佩刀攮穿那妇人腹肋!
“继续前行!”
严平一脚踢在那妇人死不瞑目的脸庞上,继而收起佩刀,继续在黑洞洞的甬道中俯冲前行。
行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前方有冷风活气涌入,吹得众人昏沉的头脑都清醒许多。严平突然收住脚步,转身望向甬道内部,口中出似哭似笑的呼嗬声:“不管是谁,灭我家宅之仇,必要你血债血偿!”
这时候,甬道入口处堆积的砂土石块已经被挖掘开,严平弯腰冲出,然后便被冲天的火光刺得视野一片迷蒙。他连忙举手遮住脸庞,耳边却听到一个爽朗笑声:“严君何来之迟?我已在此久候多时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这话,严平只觉得一桶冰水自头顶陡然浇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待到甬道里再有人冲出,将他推搡到一边,才渐渐恢复了知觉,缓缓睁开双眼,便看到一身戎甲的沈充在一众甲士簇拥下,身后乌压压的阵列。而他那个小儿子正被反缚双臂,神色委顿跪在沈充脚边。
“父亲,救我……救我啊,父亲!”
严平小儿子不过十三四岁,看到父亲自甬道中冲出,只道自己盼到救星,哭号着冲到近前来。沈充身侧甲士想要阻拦,却被沈充抬手阻止。
“沈士居,是你?我家究竟与你有何大怨,为何始终不肯放过?”
眼见已无生机,严平也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双眼死死盯住沈充,眼中流露刻骨恨意。
沈充淡笑一声,继而肃然道:“乡土争雄,各凭手段,本无是非。可严君你最不该引羯胡乱我乡土!吴中净土,我之乡人,岂容胡虏肆虐践踏!”
“你沈士居又是什么善类?死在你手中的吴中乡人难道就少了?最终一个死,死在谁人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严平口中出稍显凄厉笑声:“凭你也配以大义罪我!说什么贞节大义,不过是胜者封侯,败者枭而已!大好头颅在此,送你一场富贵!”
“严君此言正是,我已封侯,此来正为枭你之。”
沈充冷笑一声,旋即又说道:“然大丈夫有所不为!此方水土,葬我先人,养我骨血,生而吴中子,岂能事胡虏!你这背弃祖宗的禽兽之属,尚不配污我之剑!汝之狗命,自有人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军帐中士气激昂,但言道该如何起攻击,却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有的说道宜以火攻,有的则说掘渠淹之,还有的则主张将庄园团团围住,把羯胡困死在其中。
沈哲子听得出,羯胡虽然无力大规模南下,但其在北地肆虐驰骋,百氏仓皇南逃,已经以讹传讹,将羯胡传的妖魔化。
他不耐在帐中久坐,便离开军帐,行到壕沟前,找到了正在捧着陶碗饮粥的刘猛,望着已经处于包围中的庄园,问道:“凭我家之众,若以强攻,是否可行?”
刘猛放下了陶碗,同样望向了庄园。
这座苕北庄乃是沈家的老家业,经营得尚算不错,整个庄园篱墙之内尚有土夯的围墙,高达丈余。而在篱墙之外,则有一道水渠绕行而过,水渠宽亦近丈,深则及胸,不好直接涉水而过。庄园有三个出口,位于南北东,其中北面是主门庭,最为宽阔,其他则是狭小偏门,只容一驾出入。
“若强攻一面,倒可以破门而入,但若贼众一涌而出,四散奔逃,未必能够尽歼。”刘猛沉吟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也是一皱,过往这段时间,严氏往庄园中调集五千余众,其中杂以那近千羯胡。单纯战斗力而言,除了那些羯胡之外,剩下的倒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沈家限制严氏运输的车马辎重数量,可以笃定对方并无足够兵器。
真正的战斗,沈哲子并不担心,怕的就是羯胡驱赶民众一涌而出,如果过于混乱,可想会有许多漏网之鱼。毕竟庄外各家部曲虽然众多,但却令出多门,失了调度。
正沉吟之际,沈哲子看到北面有骚动,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民众自庄北一涌而出,庄内似有刀剑挥舞之影予以驱赶。
那些民众嚎叫着冲向北面所设的栅栏,尚在奔跑中便听北面防守的部曲兵引弓拉弦,旋即一片羽箭如蝗泼洒而去,奔跑的民众们登时便扑倒大片!其中甚至尚有孩童,身中数箭被箭矢庞大力道抛飞,死物一般滚入那纷乱的人群中,旋即便被踩踏成血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该死的羯胡!”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身躯蓦地一震,张张嘴想要喝止向平民箭的部曲们,可是看到四散的人群中明显的杂以羯胡身影。若被这群民众冲入阵线造成混乱,那一批羯胡即刻就能合流凿向防线!
两拨箭雨后,北面已经抛下数百尸,被驱赶出来的民众哀嚎遍野,四散奔逃,局面一时间混乱的无以复加。但凡有民众慌不择路靠近栅栏,皆被无情射杀!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实力悬殊的屠杀!羯胡大部始终不曾露面集结,打定主意要用吴人血肉之躯来消磨士气。
洞开的庄园大门外仍有民众源源不断的被驱赶而出,他们这些人隐忍、沉默,将一群杀人狂魔引入吴中,本以为可以保住性命,然而现在被驱赶上前送死的,也正是他们!
“不能再这么下去!”
沈哲子眼看着一个个吴中子民被驱赶冲阵而亡,牙关紧咬,抓起旌旗于栅栏后吼道:“沈氏列阵!”
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沈氏部曲泰半恢复元气,很快便在栅栏后列阵成型。看看眼前自家子弟兵,听到后方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求饶声,沈哲子张张嘴,却现咽喉如被堵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儿郎们与我出击,杀贼!乱我家园,刀兵诛之!”
沈牧将手中短矛一样,扶了扶头上红缨兜鍪,跨过壕沟,率众而出。
栅栏打开一个缺口,沈氏家兵肃然而行,缓缓行入战场中,迎面正有一股乱民仓皇冲来,还未靠近,前排甲士蓦地将枪一挑,阵型前霎时扑倒一线!凭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哪能冲散严整的阵型,于是便纷纷避往别处,想要寻觅一线生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庄园内羯胡很快便看到这一队劲旅,更加紧了对庄园内民众的驱赶,哪怕在这一方,都能听到那无情的喊杀驱赶声!
眼看这群人宁被羯胡驱赶冲出送死,也不生出反抗之心,沈哲子目眦尽裂。他于壕沟后集结被留于阵后的少年营子弟,齐声大吼道:“吴人袒右,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一俟这清朗尚残稚气的吼声响起,大批蹿行逃命的民众得到提醒,纷纷扯露臂膀,扑倒在地,不敢妄动,整个战场为之一清,无复纷乱局面。
“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沈家部曲兵缓缓向前推进,渐渐已逼近门户洞开的庄园北面,可以看到门内羯胡惊惶吼声,似要关闭庄门,然而门庭内外皆是扑倒在地的民众,一时间寸步难行。
眼看着沈家部曲越行越近,那羯胡头目脸庞渐渐扭曲,手中环刀蓦地向下一斩,一名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妇人登时被拦腰斩断,血浆喷洒四方!
“冬娘……”
不远处一名壮汉眼见这一幕,双目圆睁,口中喷出撕裂般浊气,恰恰此时耳边响起洪浑吼声:“……杀胡有功……”
“杀胡有功!杀胡,杀胡!”
那壮汉恍如癫狂一般,蓦地扑向最近处一名羯胡。那羯胡久历阵仗,并不惊慌,只是觑准壮汉肩膀蓦地挥刀斩下!
“杀……啊!杀胡、杀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刀芒一闪,臂膀离体而飞,前冲之势陡地一斜,头颅撞在了尘埃中。他大吼着两脚一蹬,牙齿狠狠咬上那羯胡筋腱,口中血水横流,仍呜咽有声:“杀……”
那羯胡仰天咆哮,反手一刀贯穿壮汉胸膛,那壮汉抽搐片刻,登时气绝,然而牙关却仍死死扣住羯胡脚踝,在其挣扎中露出森森筋腱!羯胡弯下腰要以刀锋撬开尸体牙关,然而刚俯身下去,视线登时一黑,旋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杀胡,杀胡……”
一名老妇人尖叫着,尖利的指甲将羯胡眼珠生生抠出来!那眼球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爆,嘴里出鬼一般的嚎叫,哪怕胸膛已被利刃洞穿,嘴角仍勾勒起动人心魄的笑容,许是看到老叟倚杖来迎,儿孙嬉闹围绕四周……
那时青丝未染雪,倚窗弄蚕盼侬归。而今相携一甲子,忍让老妪泪独垂?
“吴人袒右,杀胡有功!”
越来越多的吼叫声在庄园中各个角落响起,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民众们纷纷跃起,嘶吼着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羯胡!
一个个羯胡挥舞着兵器,想要逼退这些蚁民,然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狰狞脸庞,仿佛已入黄泉鬼蜮,手脚一顿,便被数人扑倒,而后便是痛入骨髓的撕咬啃噬!虽无刀剑之利,烈血滋生爪牙,杀胡活命,杀胡有功!
“突围,突围!”
眼见局势已经糜烂,羯胡领一边挥刀劈砍,一边大声嘶吼,其身边很快便聚集起一队羯胡,摆脱那些业已癫狂的吴人民众,且站且行,向庄外退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段土墙被撞倒,红缨兜鍪自烟尘中冲出,沈牧手持短矛翻越缺口,在十几名悍勇龙溪卒簇拥下,向迎面而来的羯胡扑杀而去:“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杀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随着庄园被攻破,越来越多的沈家部曲冲入庄园内,凡无袒右者,一律诛杀!那些羯胡左冲右突,原本算作优势的体型此时成了招魂的标志,一俟被现,便有数名劲卒一拥而上,将之分尸!
战斗至于如今,不过区区一刻钟有余,虞潭等人也已经移步壕沟之外。虞潭年过花甲,亦是知兵之人,眼见战况如此,再作讨论已无用处,当即便分遣众人各率部曲,或是冲进庄园支援,或是于庄外游弋,清理溃兵。
眼看着一名伏地隐藏在尸体下的羯胡被揪出来,沈哲子招招手,示意少年营子弟跟上自己。一行人穿过栅栏,沈哲子在地上捡起一柄遗落的染血大刀,持在手中,径直行到那已被擒下的羯胡面前,抓住其额将其头颅抬起,对少年们说道:“这就是羯胡,鼻隆眼陷,虽有五官四肢,凶残却类禽兽。”
说着,他示意部曲将那羯胡按倒在地,脚踏上其背,示意少年们行到近前,然后才挥刀破开羯胡后衫,一刀斩在上面,皮肉翻转,血涌如泉:“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一刀劈下去,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那个陈甲陈破虏行上来,捡起地上一根利箭,咬咬牙猛地扎下去,穿透羯胡手掌扎入土壤中,而后才咧嘴笑着望向沈哲子:“少主,我字破虏,就是要杀破这些胡虏?”
“不错,今次只是小场面,日后我自率你们北向破虏,将这些毁我神州的胡虏杀个干干净净!”
沈哲子手腕一转,将大刀递给陈甲:“你们尚年浅,便用眼前这胡虏尝尝鲜,一人一刀,不要客气。等到以后,便要亲自上阵杀敌。”
于是一群少年便排着队,轮番上前,挥刀劈砍。只是终究力弱,极少能扎透那羯胡身躯,不免有些丧气。身受十数刀,那羯胡周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但却仍在呻吟抽搐,并未毙命。
最后上前的一名少年早已跃跃欲试,一俟接过大刀,便抡起一个半圆,蓦地将刀斩下,直接将羯胡心脏劈开。一道滚烫血箭飙射,顿时将这少年泼洒满脸。
少年不曾饮血,突然拍着胸膛干呕起来,便引得旁人连声嘲笑。那少年一抹脸庞上血水,略显讪讪道:“羯胡血肉,真是恶臭难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中午时分,庄园内战斗已经结束,就连零星斩杀的收尾都已经完成。
各家部曲拆除栅栏,由外到内开始进行清理。扑在地上的尸体被聚拢起来,幸存的严家荫户则被驱赶到一个角落里。
杀入庄园内、与羯胡近身搏杀的沈家部曲也都退出了庄园,沈牧挑着的那名羯胡头领的级最为醒目。这一战他身先士卒,挑杀羯胡数人,退出庄园时将那羯胡级高高举起,张张嘴还要喊出几句口号,然而嗓子干哑只出几声低沉的怪叫。
但是旁人却给予了回应,各家部曲在自家主公带领下,夹道欢迎,大喊:“生当做人杰!沈郎威武!”
这一战,沈家人的表现有目共睹,率先冲入庄园,与羯胡进行生死搏杀,击溃了羯胡主力,随后的扑杀才进行的这么顺利。这一战又向郡人彰显,江东豪,实至名归!
一具具羯胡尸体被搬运出来,仍有亲人被残杀的民众扑在那些尸体上撕咬泄。这其中相当一部分羯胡死状恐怖得很,周身布满抓痕咬痕,尤其咽喉、眼眶等软弱处,更是变作一个个残忍的糜烂血洞!蚁民虽弱,戾气滋生时,亦能变作杀人狂魔。
一个时辰后,战报被整理出来。这一战共剿杀羯胡九百二十三人,无一幸免,各家部曲死伤近三百,算是难得大胜。然而在这之外,严家的荫户民众死伤却将近三千,其中千余是被羯胡驱赶冲阵而亡,至于剩下的则是庄园内拼死反抗羯胡而被残杀!
庄园门庭内几乎已成修罗场,大量残肢断臂抛洒,血浆积蓄近尺后,许多尸体纠缠在一起,中间则有一名羯胡尸体被死死缠绕。小民濒于绝境最后的爆,与敌皆亡,哪怕是死,也要啃下一块胡虏肉!
军帐中,虞潭将战报捧在手中审视片刻,然后提笔将小民的亡数抹去,接着传视众人。众人传看一遍,皆知此举深意,并无异议,哪怕沈哲子,也只是默然认可。
这些死伤的严氏荫户,若仔细追究的话,应该算是从逆者,若报上去,无疑战果会更辉煌。但若有政敌借此攻讦虞潭治郡无方,致使民众从贼作乱,也是说不清的口水官司。而场中这些人,眼见那些民众拼死与羯胡厮杀反抗,有感于怀,不忍再以恶名污之,归葬乡土,已是最好结果。
沈哲子倒是想为那一批战死的民众争取一下他们该有的荣光,但也知如此弊大于利。这一场大胜,不只虞潭需要,沈家也需要,朝廷更需要。死伤不足三百,歼敌九百余,这一战规模虽然不大,但生在吴中腹心,能够吸引更多关注,而如此悬殊的战损差,无疑能够大大振奋时下民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羯胡不是妖魔,也是血肉之躯,一旦渡江南来,爪牙俱钝,哪怕区区乡勇,都能将之大肆屠杀!
与整个江东民心相比,这些小民的生死荣辱,自然也就微不足道。
新年伊始,元日杀敌大胜,无疑具有别样的意义。因此,在整理过战报之后,虞潭当即决定,将那些羯胡级砍下,并严安和一部分严氏子弟的级送往建康。这一场大胜,自然要雨露均沾,运送羯胡级的队伍,很快就由各家拼凑出来。
人员的安排上,虞潭也给了沈家极大的优待,郡府别驾沈恪作为此行的领,而沈牧则作为战阵勇猛、杀敌最多的义士随行。
当然,虞潭也并非淡泊名利,上呈朝廷的奏章中笔法一转,主持运筹之功便归于自己名下,同时也将十几个自己的属官列名战报中。做完这些之外,便又谈起当下的善后事宜:“严氏引胡作乱,庄内尚有残部两千余,这些残部要如何处置,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使君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严氏自恃家势,胁迫郡中良家小民,这些小民战阵上有反正之功,乃是义士,并不能与严氏逆贼混为一谈!”
虞潭话音刚落,沈哲子便起身表态道。
虞潭听到这话后,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一颤,他将那些幸存者定为严氏残部,而后以罪归入吏户役使,以充郡府之实,便可顺理成章。但没想到沈家这少年态度也坚决,虚名可以推让,然而实际战获却绝不肯松口,将那些人归为良家义士,绝不许郡府插手安置。
这些所谓的义士,又非在籍的良民,自然一转头,又归为沈家的荫户部曲。虞潭心内虽然有些不甘,但他仅仅只是一个单车而已,并无督军事之职,有此战胜是因为郡中义军共推为盟主,若还固执自己的想法,这盟主之名只怕转头就要落到旁人名上。届时他非但无功,还有大罪!
略一沉吟后,虞潭也只能承认这个事实,干笑一声后说道:“小郎君所言正是,老夫倒是失言。这些义士非严氏残部,身罹此难不损其节,应该予以褒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虽然保住了自家该得的战果,沈哲子却并不开心,只是因为损失实在太大了。严氏调集到苕北庄的人丁,损失过半。这些人分拆安置后,都是可以快投入生产的宝贵人力,然而现在却毫无意义的抛尸荒野。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错估了严氏与羯胡的关系。沈哲子原本以为严家就算要勾结羯胡入寇,也要从海上来,凭老爹的会稽郡兵与徐茂合力,可以毫无压力的歼敌海上。若非钱凤心细现酎金,沈哲子实在想象不到严氏胆大若斯,竟然直接在吴中境内豢养一部羯胡!
诸事议定后,沈哲子当即向乌程几个家族表示要购粮。一方面就近调集,以稳定苕北庄的人心,只要有了吃的,再大灾祸人心都能快平定下来。另一方面也是用这种方式给予各家回馈,战损如此之大,沈哲子绝无可能将本就不多的人丁再瓜分赠送给各家。
眼下唯有寄望钱凤和老爹那里别再出意外,达成预想中的目标。
因为早有周详部署,哪怕眼下还是新春,沈家的人力物力还是快调集起来,开始各项善后。沈牧等人前往健康不久,沈哲子又在苕北庄坐镇两天,随后龙溪本家便又派人来接手善后,沈哲子便率领部曲返回龙溪。
随行的还有近千严氏荫户,在这样一个世道下,癫狂过后,他们并无太多选择余地。南下之后,将会被分拆安置在沈家各个庄园中,快融入到新的生活里,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结果。若是在野地,居无定所,衣食无所依靠,最终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现钱凤早已经先一步返回。苕东庄的形势进行的异常顺利,严氏留驻的族人并部曲精锐很快就被剿灭。在苕东庄,除了千余户丁之外,尚有储量庞大的物资。
金银钱绢之类已是海量,粮食亦有数万斛,甲兵弓箭之类兵备也数量庞大,随时可以武装数千部曲!单单这些仓储,便已经堪比沈家当下存储的物资!
可见严氏今次筹谋已存必胜之念,甚至不乏有迁族武康的准备,可惜只做一次运输队,将物资调集运到武康来,让沈家更方便接手。
如此丰厚的收获,让沈哲子在苕北庄有些抑郁的心情好转许多。虽然嘉兴方面还无具体消息传来,但他已经与钱凤制定规划,准备让这庞大的收获挥作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下财货已经无忧,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力不足。借鉴守江必守淮的理念,想要大规模开拓会稽,钱塘江以北武康本家一定要做好周全的布置。不同于老爹和钱凤那种割据思想,沈哲子是打算以会稽庞大潜力来撬动三吴,及至影响到京口晋陵一线。
在他的预想中,要从太湖、松江一线往南,尽数纳入沈家可影响的范围内,这就需要占据各个地理形胜位置,建造据点、仓储转运中心之类,能够快调集投放人力物力。
于是,整个元月沈家龙溪庄都是宾客盈门,以往各家珍视无比的田庄土地作为寻常筹码予以调配。为了达成这种布局,沈家可谓付出良多,为了占据两溪汇流的一处码头,往往要付出上百顷的土地才能置换到。
当这种覆盖整个吴兴的网络框架达成时,沈家原本坐拥的万顷土地,损失过半。但由此换来的收获则是,沈家原本在武康攒聚成片、窝于一地的力量,被拉伸成蛛网状,覆盖了整个吴兴。由此抽调吴中养分南下钱塘江,可快滋养会稽。而会稽得到壮大后,又可作为一个基点,反哺这个蛛网,继续向外扩散。
江南便捷的水利条件,是达成沈哲子这一构想的强大支撑。
眼下他手握堪称富可敌国的物资,一旦能量彻底爆出来,在吴中产生的影响并不逊于国家机器的运转,毕竟他眼下所经营的,还仅仅只是吴兴一地而已,能够更好的集中力量,重点经营。
随着海量财货的泼下,整个吴兴在春耕之前,掀起一股疏浚河道、治水修渠的浪潮。吴中人力物力俱有,只是被各家分割,难于调度。
沈家影响力遍及吴兴的好处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能够直接与各家对话,拉人上船,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要将民间沉淀的人力物力撬动起来,投入到河道的修整。
要达成这种力度,少不了虞潭这个吴兴太守的包庇。虞潭赫然现,自己来到吴兴担任太守,最大意义就是给沈家整顿乡土而保驾护航。这种感觉很怪异,但他偏偏又不抵触,因为沈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政绩而增辉!...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元月晦日前,沈充拨冗返家一次。经历这种大事,尤其关系到庞大财货等战利品的分配,他真的担心家里应付不了。
财帛动人心,如此大胜诚然可喜,但沈家也是根深叶茂、支裔众多的大家族。若因战利品的分配而使得人心浮动,族人们分崩离析,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尽管归家时已经预料到局面会有些混乱,但是他前脚刚回老宅,后脚便被众多族人一拥而上,交口指责儿子近来大动作频频。被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苦搞得头昏眼花,沈充一再向族人们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才暂时得以抽身,又率领一群部曲前往龙溪庄。
年余不曾归家,眼看到龙溪庄内外焕然一新的气象,沈充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变得振奋许多,对于儿子的能力又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得知老爹归家,沈哲子也是欣喜,抛开手头上一些事务,与钱凤并一干近系族人们一起出庄迎接。彼此见面后,沈充将儿子拉到身后,先对一干任事者深施一礼,说道:“小儿年浅智薄,非诸位上下一心,戮力共事,我家难得如此大胜!”
钱凤闻言后笑道:“明公言重,小郎君天授才具,高屋建瓴之定策,我等任事者不过伏于其后,各为本分,能有一二拾遗之功,已是欣喜难当。”
在场的族人们也都附和钱凤之语,对沈哲子交口称赞。沈充看得出这些族人们之欣喜发自肺腑,并不因自己而有所曲意逢迎。这让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好奇,儿子治家年余,为何老宅中与庄园内族人们风评如此极端?
先前在老宅,沈哲子在那些族人们口中肆意妄为,败坏祖业,而在庄园内却是人望颇高,简直被捧为经世之才!
沈充自然更愿意相信对儿子赞许的这些人,但老宅族人们的情绪也不可罔顾,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当众问究以挫伤沈哲子的锐气和已经粗具的威严。
一行人行入厅中,沈充先是交待了嘉兴方面的战绩。因与徐茂南北合力,加之严平昏招迭出,众多严氏族人毕集其家宅中,可以说是一网打尽。虽然因为流民兵情绪激昂,将严氏大宅焚烧一空,但最重要的盐田还有芦苇燃尽的灰地,已经尽入沈家手中。
处理完嘉兴之事后,沈充又溯流而上,将位于余杭的严氏产业尽数拿下,大小舟船五十余艘,既能出海,又能于内河穿梭,乃是严家庞大食盐销售的最大依仗。
所缴获物资虽然不及苕东庄丰厚,但最重要的是获得严家往来交易的账目,由此按图索骥,可以将严家分散在江东的资源进一步接手整合。到现在已经可以说,严氏这个三吴首屈一指的盐枭之家,数代人过百年的积累,已经被沈家尽数收入囊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闻此大胜,精神又倍感振奋。但他们各有任事,相聚欢庆一番后,便又各自返回自己的位置,投入到繁杂的事务当中。
等到房中只剩老爹和钱凤,沈哲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父亲在余杭所获物资,能否快速抽调一批来武康?”
沈充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他虽然久不归家,但在嘉兴擒下众多严氏族人,对于严家物资的调度已有了一个印象,苕东庄乃是其家物资最重要的集结点。看儿子这幅神情,莫非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已经消耗一空?
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沈充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今不过二十多天,那海量的物资哪怕转运都要十几天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尽数用光?
可是当他转望向钱凤时,钱凤脸上也显出几丝尴尬:“今日始知吴中人稠,明公若是得暇,最好能在寒食之前调运一批米粮、绢布、竹木等。会稽年前又是大丰,筹措应该不难。”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沈充沉默良久,才徐徐问出这句话来,花钱方面,他自认为已经算是各种高手,万万没想到儿子的手段更是青出于蓝,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就花掉许多人一生都难看到的庞大物资!这些物资,哪怕放火去烧,到现在应该也还能有星火残留吧?
看到老爹一脸震惊的神情,沈哲子尴尬之余,也是颇为自豪的。过去这些天,他真的享受到挥金如土的土豪快感,大笔一勾,便有庞大物资消失在笔触之间。
坐拥如此庞大的物资,沈哲子也是豪气干云,网络框架搭起来之后,发动各方家族的人力,诸多建设几乎是整体上马,统一开动!
钱凤所言,今日始知吴中人稠。那是因为,在这短短二十几天里,沈家疏浚河道、修筑码头,动用的劳力达到十余万人次!当这数字汇总上来之后,不只钱凤,就连沈哲子都吓了一跳!
整个吴兴在籍之民,仅仅比会稽略胜出一些,四万户有余。而沈家动用的民夫,算上男女夫妻、父子、兄弟等因素,意味着最起码有五万户丁!这些户丁只有一小部分与郡府户籍重合,剩下的在哪里?细思极恐!
因为庞大利诱的因素,沈哲子可以说是把吴兴底裤都翻过来了。以此比例再去推及吴郡和会稽,单单三吴之地,朝廷官府无法掌握的隐匿人口就超过五十万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哪怕三吴乃是江东核心精华所在,这个比例仍让人触目惊心。再加上各种人力难及的因素,实际情况较之沈哲子所估算的数字,只会多不会少!
如此庞大的用工量,哪怕是郡府乃至于朝廷,都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次征发这么多。物资急剧消耗,可想而知。主持如此大的工程,沈哲子才意识到富可敌国是一回事,但一个家族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实在比国家机器运转要逊色得多。
别的不说,单单跨地域的物资调配,这就是沈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沈家的储蓄,乃至于严家的缴获,物资已经几近消耗一空。至于金、银、钱之类的收获,沈哲子原本是打算储备用以改革三吴的混乱货币状态,这时候也不得不动用,去向各家购买物资以维持下去。
所以,沈充方面的资源,对于维持和推动时下已经铺开的局面,便尤为重要。若非此战之胜使得沈家坐稳会稽已成定局,沈哲子纵有设想,也绝对不敢付诸现实,如此大力度的修整吴兴。
听到沈哲子与钱凤对时下局面的讲解和分析,沈充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几次造反动用的人力,尚不及儿子区区二十多天发动的人力多,这难道不是一种天赋?沈家虽然豪富,但有他们父子相继,大概是不必担心米粮堆在仓里发霉了。
沉吟良久,沈充才说道:“局面既然已经打开,断无半途而废之理。今次严氏之亡,我亦深受感触。南北合流已成定局,我家若要长兴,已无强立于王化之外的余地。青雀这番布置,可谓合宜,物资之类你们不需操心,只要大力去做!”
之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除了长久以来对局势的权衡之外,今次在嘉兴海盐一战,也给了他极大冲击。徐茂所部流民兵在目睹苇塘那些侨人难民遭受非人待遇后,所爆发出的凛冽杀意令沈充都为之凛然。
所以在擒下严平之后,沈充并未将之处决,而是交由徐茂处置以平复流民兵们激荡的情绪。徐茂与军士将严平在阵前生生脔割寸剐,由此才熄灭了部下们滔天杀意。
若不然,这些流民兵在火烧严府、诛其满门后,甚至这股仇恨转为对整个吴人群体的恶意,还要杀向海盐城县治。
沈充并不畏战,但也并非全无大局观,情知若侨人与吴人完全对立起来,对江东有害无益。如今京口已经粗具秩序,而历阳虎踞西藩,眼下再做割据美梦,只是害人害己。所以对于沈哲子这种布置,既避免了正面的冲突,又将吴中网罗手中,沈充是甚为赞同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徐邃然纵兵屠戮,严氏老宅被焚烧一空,这本不在计划之内。他心内倒是有些愧疚,因其自作主张而使海盐一战所获锐减,因此已向我表态此战他只为诛恶,丝缕不取。”
沈充又说道:“但他今次出兵不易,所以控制余杭后,我便又抽调一批米粮送往嘉兴,然而却被原数封还。其部上下一心,希望我能用这批财货,将苇塘中那些幸存难民择善地以安置。危难之时,军卒之中亦多义士!”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对徐茂并其部下顿为改观。老实说,此前对于流民兵,他虽然知其悍勇,但其实心内评价也是不高。一路南来,集众聚啸,纵兵劫掠,凌辱小民。若仔细追究,这些流民兵悍部,越是势大,作恶越多。
比如徐茂部下那个乐安高氏族人,敢于在京口拦江劫掠,这背后岂无徐茂的纵容和默许?
但人性是极为复杂的,很难一概而论其善恶。严氏盘踞乡里,恶行累累;流民兵跨海南来,彰义诛恶。有时候,混淆了善恶并非道德的沦丧,一个人的悲喜仅仅只是大时代的小小旋律。只有整个时代昂扬向前,这首壮歌里每一个旋律才都会撼人心魄!
“海盐苇塘中得以抢救出来的仅只两千余人,剩下的已经尽数丧身火海。至于活下来的这些人,也都病患缠身,能为耕织者寥寥无几。”
讲到这里,沈充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这些人,也只能迁至会稽安置供养起来,取一个千金市骨之意。让那些侨人明白,严氏一家之恶,不能归咎所有南人。”
“严氏为恶至斯,真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
沈哲子是真怒了,按照他与一干文吏的推算,扣除其他各处缴获的人丁,死在苇塘中的最少有三千人!严氏一家之恶,与羯胡相差无几!
沈充不愿再谈这沉重话题,思绪一转,继而望向沈哲子:“我今次归家,老宅中颇多怨忿之语,青雀能否为我解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