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0085 养我肥田生米膏(1 / 2)

眼见那苏娘子神色略带嗔怨,沈哲子便知道他说了效果也不会很大。时下的文化人,太矫情,过于强调自我主观的感受。等到儒学昌盛起来,则又变得略显膨胀,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出将入相无所不能。

看来要发展一套实验科学,还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沈哲子已经让人专门清点各庄园荫户中十到十五岁的少年,预计初期先选三百人,然后再逐次淘汰。之所以选择这个年龄段,相对而言可塑性比较高,接受力也较成年人更强一点。至于年纪更小的暂时不取,八岁小孩能做啥事!

晋元帝司马睿有百六掾,搭起这个偏安江东的朝廷班子。自己这个少年营悉心培养起来,成就未必就比那百六掾差。

又笑着勉励那位苏娘子几句,沈哲子才又转去别处。他看得出这位苏娘子老大不情愿,但眼下实在人手匮乏,也只能先将就着用。

对方心里不满,沈哲子倒也能理解,劳动不分贵贱那是唬人的话,毕竟不是专业对口培养出来的人才。第一等的快意人生是认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很有意义,后世物质已经那么丰富,仍有许多人感觉不到快乐,多是谋生方式并不符合自己意趣。

这一点个人意趣的不同,不足成为鄙视别人的理由。如果人生志愿就是混吃等死,没能投个好胎还要不满,那只能说一句,穷就是因为懒。

山谷内部,还在进行竹木的砍伐,沈哲子并无保护环境的觉悟,甚至幻想能在这东晋时空造出一片笼罩苍穹的雾霾,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丰功伟绩,吊打全球。不过时下也只能想想,马钢徐煤眼下都是他难染指的地方。

这些竹木也是极为重要的资源,有货币极为匮乏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在市场兑换物资。封山锢泽的时下,小民之家不敢私下砍伐,大宗木料难求。

整个武康山几百里范围,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划入私人庄园范围,沈家就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圈地者,几乎控制了大半武康山。沈哲子虽然没有均财富的打算,但也在想着回馈乡民,砍伐的木料其中一部分用来打造曲辕犁,免费向乡民分发。

临时修葺的木料工地上,工匠们正在处理木材,打制农具。旁边已经堆了不少已经打造好的曲辕犁,一个身穿绸袄、年近而立的年轻人正蹲在那里摆弄一副犁架,脸上透着一股好奇不解。此人便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刚返回家中不久。

眼见沈哲子走来,沈宏站起身拍拍袍服上草屑,皱眉不解道:“哲子你让人造的这种犁具,似是过于机巧了些,究竟堪不堪用?”

沈哲子笑着说道:“叔父若有疑惑,不妨问一问打造这些犁具的匠人,他们长于耕种,自然比我要了解得多。”

沈宏听到这话,神色便有些不虞。他在上一辈中乃是家中幼子,出来任事晚,难免养成一些骄奢性情,类同于庾家老三庾条,颇有目无余子的做派,虽然心中不解,却不会请教那些在他看来有些粗鄙的匠人,一直等到沈哲子过来才发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也不强求人人都能礼贤下士,不碍事就好。见沈宏这副模样,便笑着挽起袖子,说道:“叔父若有不解,咱们不妨一试便知机巧所在。”

沈宏连问都不问匠人,又怎么会亲自下地干活,他抬手制止住沈哲子,指了指旁边两名匠人,吩咐道:“你们二人来试作一次。”

趁着匠人镶嵌犁铧的间隙,沈宏一脸正色训斥沈哲子:“我归家时,大兄叮嘱我回家要盯紧你的课业。哲子,你虽然聪颖,但也不能懈怠课业。你既然是纪国老弟子,旁人对你期待自然也高一等,若课业不修,难免让人失望,惹起物议。”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感头大,他已经很给族学先生面子,勉强进学两天。但那位担任族学教授的先生反倒是他粉丝,诸多关注,让他睡觉都不踏实,索性不再去。

“我听云貉言道,这几日你都不曾去族学,这怎么可以?家中这些卑流庶务,自有任事者操劳,你强要插手,反倒让他们难司其职……”

沈宏还在絮叨着,不过很快就收住了声音,因为那两名匠人已经开始用曲辕犁犁地。许多精巧的改造,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显现出匠心独运。

相对于笨重的直辕犁,曲辕犁构造虽然略显复杂,但总体上却是轻便。一人掌犁轻松操控,一人在前用力一拉,犁铧便插入冻土中,往前推动。安置在下侧的犁评不只能将土块压碎,还将之翻起推到一边,更减少了往前推进的阻力。

沈宏虽然不屑做农活儿,但也总见过,由这两名匠人神态上就能看出这个新犁操作轻松,并不太费力。看得出神,他已经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掌犁那人替换下来,越发感觉到这犁具的构造巧妙。

沈哲子笑吟吟看着沈宏有些笨拙的掌犁往来耕土,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古人匠心独运的机械之美。

犁过几趟后,沈宏有些气喘,终究做不惯这些农活,便示意匠人可以作罢。他擦擦额上冒出的细密汗水,再看那些打造成品的犁架,神色便有不同,继而又皱眉道:“如此农耕利器,是我家田业兴旺根本,正该秘而不宣。我听匠人说,哲子你还想打造一批赠予乡人?”

古人的产权意识和技术保密,沈哲子是深有体会,并不意外沈宏对此不满。他笑着解释道:“往年我家几番波荡,颇累乡人,赠送一些农具,也是聊表歉意,不让我家乡望更劣。这件事,我父也是知晓,且已经应允。”

沈宏在侄子面前倒是可以摆摆长辈威风,但大兄沈充的意愿他却不敢违逆,闻言后也只是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能理解。

沈哲子也不过多向沈牧解释,赠送乡民农具除了邀取一些名望外,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为自家的农业合作社进行预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虽然沈哲子这个农业合作社是基于自家庄园经济改造而来,但与庄园闭合的经济模式不同,是一个开放的构架。任何乡民只要有意愿,都可以加入到合作社中来,抱团互惠要比强硬占田成本和阻力都要小得多,是另一种形式的圈地自壮。

沈家的合作社要想做大,依靠的不是武力、权位和财力,而是要通过乡望号召力将人口出于自愿的吸引过来。

所以在准备分发曲辕犁的同时,沈哲子也在苦心编纂一些乡谣民谚,以曲辕犁为载体,向四野传播,用民众喜闻乐见的方式以丰富劳苦大众的精神生活。

民谚虽然粗俗平实,但在古代就是一个操纵舆论的大杀器。多少造反者挑动民众情绪,发动底层力量,童谣民谚功不可没。乡民淳朴,一旦这些民谚在其脑海中形成概念性的认知,将更加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江东犁,沈郎造。耕百亩,力无耗。养我肥田生米膏,父老闲卧娘子笑……”

编造这些民谣俚曲,对沈哲子而言反要比文抄忽悠士人们难得多。需要用浅显朴实的语调,一瞬间把人拉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如此才能快速传唱,经久不衰。

他的最大愿望,是形成类似秦腔老调、陕北信天游那种生机勃勃的艺术形式,养成几个经典曲式,以后再添新词,就能更加快捷的传唱开来。

这些看不见的软实力,短时间内未必能给沈家带来直观收益。但一旦发挥出作用,回报之大将会超乎人想象!

激烈的制度改革,短时间内或许会成效卓著,但只要是人为的操作,反噬力太大,一旦弊病滋生出来,也是够要人命的。时下这个东晋朝廷,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实在经不起太过剧烈的折腾。而且沈哲子也无必胜信心,认为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扭转整个时代的风貌。

所以他从不把自己定位为领先这个时代的先知,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任何人对他而言,只要彼此没有大义的冲突,都是潜在的盟友,值得拉拢的对象。

雅得可与高门名士坐而论道,俗得可与寒庶小民把臂言欢,狠得生啖胡虏血肉。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更需要润物无声的方式修补弥合。他还年轻,哪怕这种方式不能尽如人意,也还有修改从头再来的机会。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嘴里随口敷衍答应着沈宏让他明日进族学的要求,沈哲子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他得想个法子把这个三叔支走,不能再让其留在家里每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唠叨。

学业方面,他并不觉得苦读时下各种经义能让他的认知再次升级。至于名气,找几个名士放一场嘴炮,比埋头苦读效果要显著得多。何必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刚刚走出木场,沈哲子就听到一声高呼:“青雀救我!”

沈牧站在坡地上对沈哲子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神情颇为哀怨。

沈哲子大笑着行上坡地,沈牧已经拉着他手臂叫苦不迭:“青雀你放我走罢!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坡地上是一片土窑,原本是老爹建造用来铸币的工坊。不过时下铜料不足,工坊早被废弃多日。沈哲子废物利用,将之改造成一片砖窑,用来烧制砖瓦准备明年开春后在谷地中修建屋舍。

一如他早先的布置,砖窑这里他也安排了沈牧在这里详细记载每一道工序。他并不是全才,许多工艺只能提供一个设想,想要获得成熟的工序,必须要进行大量的实践试错。眼下冬日农闲,庄园内劳力充足,正适合打下一个基础。只要得到翔实精准的工序步骤,就可以追加投入,以增加产能。

有自家的资源做后盾,沈哲子可以凡事不必亲躬,同时上马诸多项目,总览大纲,齐头并进。

只是这些事情对沈牧而言,则就过于枯燥,实在寡淡无味,远不如带上部曲家兵去四野游荡围猎。

沈哲子也知沈牧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族里其他子弟都在族学内为沽名养望而读书,只有沈牧这个三品高才被放养出来,虽不堪用,也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听到沈牧抱怨,沈哲子笑道:“二兄三品高才,耽于这土石砖瓦中实在屈才了。这样罢,你可以走,记录之事我自己担当。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却无暇构思篇章以咏那位吴兴菡萏之美态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牧听到前半段话,脸上刚露出解脱欣喜之色,可是听到后半部分,笑容便又垮了下来。

他之所以受沈哲子胁迫正因于此,如今他已是乡议三品、颇具名望者,若再像以往那样看见美丽女郎便大吼调戏,未免显得太无格调。

尤其要俘获那有“菡萏”美名的姚家女郎芳心,自然要投其所好。常听人言那姚家菡萏颇具秀雅才气,最喜诗赋华章。沈牧也知自己斤两,能撰出“姚家女郎美如仙”已是难得,继而动念去求沈哲子为其捉刀作几首情诗撩之,所以才被抓壮丁遣来此地。

既然有求于人,哪怕再难受,沈牧也只能咬着牙承受下来,努力放空思维,将那一堆堆黏土砖坯幻想为宜喜宜嗔的姚家女郎,才算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打发走了沈牧,沈哲子便步入工地内,观摩匠人们筛料压坯。

时下砖瓦技术已经很纯熟,工艺也不算复杂,其中比较精细的是材料的选取和烧窑火候的控制。

主要的材料就是粘土,随处挖掘取用,取材便利,但要注意砂石土砾不能太多,否则坯料粗劣,随便一烧就断裂变形,不能取用。最上等的粘土,要细腻如糯粉,调之如滑膏。

压坯也简单,将粘土调和灌入坯器内,一边析干水分,一边以竹板拍打压实,等到表面阴干没有水渍,就可以入窑烧制。一昼夜后,砖便成型。

沈哲子正观看工人压坯还在考虑研制压坯机的可行性,理论上来说,人力的捶打按压完全可以用石碾滚木取代,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老迈的吼声:“通窑!”

听到声响,沈哲子便转身望过去,眼看着几名壮丁手持竹篙,远远捅破几个堵死的窑孔,火星烟气裹挟着热浪霎时间从窑孔中冲出,场面颇为壮观。

沈哲子离得尚远,仍感到热浪袭人,可是那负责看护窑坑的老匠人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热浪的正面冲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样,都是沈家庄园内堪称瑰宝、手艺经验纯熟的匠人,名为马方,也是沈家为数不多能烧制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请其来掌管砖瓦烧制,可说是大材小用。

等到热浪势头渐弱,沈哲子才走过去,看到马方老者须发都因长时间看护窑洞而熏烤得卷曲枯黄,忍不住劝道:“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亲躬,只要在工坊坐镇调度,已经是难能可贵。”

马方呵呵一笑,拍拍挂满灰尘的薄衫,才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紧。差之毫厘,器具品相都优劣悬殊。后进做事虽然勤勉,火候把控却难自决,还是老朽临观才会踏实。”

沈哲子听到这话,对老匠人事必亲躬的态度颇为钦佩。若无这一代代匠人们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实在难以想象在古代简陋条件下能够制造出那些美轮美奂的器具。

但沈哲子虽然钦佩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还是有分歧。他做这些事,并不是追求更为精致的工艺,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简化工序难度,力求能达到标准化生产。传统精湛技艺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资匮乏的时下,成规模的产能爆发显然更加重要。

虽然缺少必要的仪器辅助,不好制定行业标准,但最起码也要做到让劳动力可以按照详细步骤进行生产,能够在保证质量基准的前提下快速铺开产量。

譬如眼下砖瓦的烧制,传统青砖烧制其实并没有通窑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窑使之冷却,通风冷却所得到的则是红砖。

两种砖料相比,青砖所需工序更繁琐,技艺要求也更高,无论透气性、吸水性、还是耐蚀性,都要远远优越过红砖,号称万年不腐。红砖硬度虽然不逊青砖,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红砖有一点优势是青砖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简单,产量大。这样一窑砖,若烧制青砖只能得百余方,而且各种工序更加烦琐。但若烧制红砖的话,一窑能烧出几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悬殊的产量差距,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论上可以维持千年的青砖建筑,绝大多数都非毁于日晒雨淋、腐蚀风化等天灾,而是毁在战火人祸当中。

与其强求一个虚妄、遥不可及的愿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实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涂抹于外,红砖建筑的耐久度也并不逊色青砖太多,当然在审美角度,彼此是难相提并论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建造砖窑场,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闲之际,于庄园内修筑一批屋舍分配给荫户。

小冰河时期,时下冬日的气温要低于后世,江南湿冷更加难熬。荫户们所居屋舍多为土坯泥浆草皮糊墙,如果没有炭火取暖,一旦骤然风雪降温,冻死一批体弱者并不罕见。哪怕时下,沈哲子也看到许多荫户都生冻疮,红肿暗疽,乃至溃烂流脓。

冬日劳力虚置浪费,不如投入到家园修筑中,有了可以快速投产、大量产出的红砖,工期可以大幅度削减。与此同时,也能培养一大批熟练工匠,将这个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后推行江北,可以快速筑起一座座坞壁以保护难民,守望呼应,节节推进,将胡虏彻底扫出中原!

与砖窑相连的便是水泥作坊,由于没有现成的工艺可供借鉴,研发起来便比较费时。坚硬的石灰石以时下的技术很难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现在让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块煅烧成石灰。

木材燃料与碎石层层相叠,引火煅烧,虽然也烧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皱眉。燃料的消耗太惊人了,如果再将人工与后续工艺成本相加,即便研制出水泥,造价还要高过时下建筑所用的灰浆。

即便如此,沈哲子还是咬咬牙,让这些工匠继续研究。只要能够配制成功,掌握工艺,完全可以先不必投产,等获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产出。

江东缺煤,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带倒是颇多煤矿,开采难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区域一半在流民帅徐州刺史刘遐手中,另一半则被羯胡占据。而且双方彼此拉锯争夺,也不适合大规模开采。

沈哲子记忆中长江以南另一个产煤地涪陵,则在益州成汉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岖,即便开采出来也不好运输。至于其他地方,且不说他根本无勘测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规模开采出来。

在山谷内逛了一圈,巡视各个工场后,沈哲子才又返回龙溪庄园。眼下所做的这些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他无意将时代拉入一个与生产力不匹配的工业格局,但也要尽量在维持粮食供应的前提下爆发产能,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坚持下去必有回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哲子回到庄园时,已经将近傍晚。

这时候,账房内的文吏已经离开,只剩下钱凤在指挥仆下将剩余籍册收拢封锁起来。

为了确保核查结果准确,只在白天光线充足时进行清算。夜晚虽有照明,但烛火总有摇曳,加之那些账目颇多错漏含糊不清,事倍功半,不如早早休息养足精神。

“小郎君又去山谷巡查了?”

彼此相熟后,钱凤也不再拘礼,笑着问了沈哲子一句,脸上疤痕虽然仍略显狰狞,但已经不似以前那么触目惊心。

沈哲子点点头,走回自己坐席拿起算盘,看到钱凤又坐回去命人掌灯继续核算账目,忍不住劝道:“叔父还是要注意作息,这些账目繁多,千头万绪,也不必急于一时。”

钱凤闻言后微笑道:“总是要尽早做完才心安,我本非清趣之人,埋首案牍亦有乐趣。”

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工作狂了,这段时间来沈哲子每每看到钱凤分身乏术仍乐此不疲,似乎只有这些庶务才能令其感觉到充实有意义。

这样的人,不要说在务虚的时下,哪怕在生活节奏那么快的后世,都不多见。这种能力极强,又以工作为乐的人,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瑰宝。

不过沈哲子再一想,钱凤除了打理庄园各项事务,似乎也没了别的事情可做。他已经是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活动范围只限沈家势力之内。因其谋逆之罪,老母妻儿如今都被老爹收容藏匿在会稽,彼此难得相见。

沈哲子不忍见这位老爹的好基友苦行僧一般的枯燥生活,便又说道:“总要劳逸结合,才能得长久。叔父你不妨偶尔拨冗,抽身出来去前溪庄内消遣片刻,舞乐养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哈哈,我已将近不惑,又是刑余之身,何苦强去唐突佳人。”

钱凤大笑一声,旋即叹息道:“小郎君方略别具,诸多妙想既让人耳目一新,又能切入时弊。事务虽然繁多,却是井然有条。与以往强逐不可为,终日惶惶相比,我等任事者,附骥尾则可,进得一寸便有一寸的欢喜,乐在其中,岂敢言懈怠。”

沈哲子见劝其不动,索性也坐回去,帮忙一起整理今天的账目收尾。又过了大半刻,诸多数据才一一录入总账中。

将账册收起后,沈哲子本以为钱凤要去休息,没想到这家伙看看天色又说道:“小郎君快去休息罢,我要再去小楼等候一下。”

小楼乃是沈哲子命人在庄园内辟出的一个独立僻静院落,乃是一个用来取证的场所。各庄园管事有贪渎者,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规定的地点去交待自己的劣行,察其罪状从轻发落。为免于心怀叵测者诬告别人致使人人自危,规定只言自己罪状,不涉其他。

原本各庄园管事对这双规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强硬逮捕吴儒一家后,便有人心内不能自安,间或在夜阑人静时往小楼去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这样主动的自首,能够极大程度减少清查工作量。

眼看着钱凤步履轻快往小楼行去,沈哲子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哪来这样充沛的精力。大概这家伙就是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农业合作社不吝于另一种形式的割据一方,由此激发天生反骨者的热情。可能是这样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里提着算盘,走向自己在庄园内的居所。本来打算今晚回老宅看看母亲魏氏并他那小兄弟沈劲,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见他三叔沈宏又要唠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个龙溪庄园,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领地,数百顷土地,几千口人丁。就算老宅里那些老家伙们过来,也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置喙的余地。倒不是沈哲子强要揽权,只是一通整合后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时下这个局面。

他与钱凤明暗配合,互为表里,已经将整个庄园打造的铁桶一般。只要在庄园里,谁也勉强不了他。沈宏若想来这里揪他进学,一声令下,随手丢出墙去。

走入自己小院中,沈哲子忽然听到隐隐似有弦乐之声在院内回响,不免有些好奇。他本身不通音律,门内仆从侍女也都没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内并无人,怎么会有人在自己院里弹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近来他也颇听一些流传乡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内不信,听得多了总受一些感染。本以为自己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清楚的音节传进他耳中,心里便有些发毛。

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后循着那乐声悄悄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日后去建康如果有幸见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宝,聊一聊沈维周捉鬼的故事。

此时月色朦胧,庭院内阴影斑驳,夜风幽冷阴寒,更让气氛变得有些阴恻恻。沈哲子猫着腰,手里紧握着算盘,沿着墙角阴影往院内潜去。

突然后颈一阵幽凉,似是有人于其背后吹气,又或被无形鬼手轻抚一把。沈哲子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寒毛陡然竖起,又过片刻才听到一个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沈哲子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一望,只见仆从手攥竹棒,弓着腰缩在自己身后,后颈那股凉气赫然是他呼出的气息!

人吓人吓死人!

沈哲子略显羞恼横了这人一眼,示意其往后退一步,离自己远些。不过经此事后,心内紧张反而削减一些,再听到那时断时续的弹琴声,不再感到莫名阴冷。

主仆皆弓着腰,做贼一般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琴声的源头,位于庭院左侧水渠旁的小亭中。小亭右侧有一块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亭内笼罩起来,由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乌影。

“你往那边去!”

沈哲子低声吩咐仆从绕到假山后方去,自己则狸猫一般窜进花叶皆已枯萎的园圃中,而后便借枯萎虬结的花木枝干靠近过去,准备两面夹击。就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紧张的尿意都涌上来,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让其尝尝滋味!

翻过青砖砌成的园圃围栏,沈哲子再侧首去望,只看到一团闪烁跳跃的鬼火空悬在亭内,而在鬼火下方,则盘踞着一个惨白人形东西。此时他尚在数丈开外,眼看着仆从已经靠近假山。于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仆从已经就位,便将手中算盘一抖,大吼着往小亭冲去:“什么鬼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啊……”

亭内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凄厉的尖叫声,而后那团白影便蓦地跃起。

居然是个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艳鬼故事他倒听过不少,可就算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这副小身板也难禁垦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仆从倒是一个忠仆,脸都吓白了还是大吼着从假山跃起,挥舞竹棒猎猎风声,煞是勇猛。可这傻货竟然爬到假山顶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飞檐上,旋即整个人便滚落下来。

沈哲子一手舞动着算盘,一手撩开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杀器,便看到那白影向自己飘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解不开腰带来。

“小、小郎君,是你么……”

对面白影突然发出怯怯声音,听到这熟悉语调,沈哲子动作便是一僵,松开绅带往前疾迈几步,借着月色才依稀辨认出来,这所谓的女鬼赫然正是披着半裘对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儿,尴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乱的绅带,语调略显严厉道:“瓜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家去了么?”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将门内侍女派几个先回老宅送些东西,剩下家人在龙溪庄的则给她们放假一天,冬至亚岁将近,总得让人一家团圆一下。他早知院内无人,听到怪异动静才疑神疑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瓜儿显然被这一对主仆吓得不轻,俏脸惨白无血色,垂首捻着衣角,嗫喏不敢开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时间也不知跟她说什么,便走向小亭,望着哼哧哼哧爬起来的仆从,没好气道:“刘长,摔折没有?”

刘长就是这仆从名字,乃是兵尉刘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别的差距。

“仆下无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么是瓜儿小娘子?”

那刘长爬起来晃着脑袋捡回竹棒,这才看到站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儿,旋即便是一愣。

“没摔坏就滚罢!”

沈哲子看刘长动作不似受伤模样,摆摆手驱赶这家伙,眼见那刘长傻笑着离开,他心念一转又沉声道:“别跟旁人讲!”

等那刘长离开,气氛便又尴尬起来,瓜儿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转眼看到摆在亭内的瑶琴,便没话找话:“瓜儿你居然会弹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弹来我听听罢。”

听到这话,瓜儿头垂得更低,迈着小步挪进亭中来,语带羞怯道:“瓜儿新学未久,恐污郎君视听……”

“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

沈哲子看到琴尾摆着一卷轴似是琴谱,随口问一句,拿起那琴谱借着纱罩小灯看看,又有些尴尬的放回去,看不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是苏娘子……”瓜儿语调更加细弱,似是念及什么羞于启齿的问题,俏脸在朦胧灯光下红扑扑更显娇艳。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个大概。前几天他无暇抽身,都派瓜儿去豆腐作坊那里看一看。苏娘子本是前溪庄园伶人,多学色艺娱人本领,肯定是给瓜儿这雏苗灌输什么理论,这丫头才起意背着自己学这些技艺。

转头看一眼略显惴惴的瓜儿,沈哲子大概能体会这丫头因不知能将自己这份关注维系多久的惶恐心情,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学这些。”

瓜儿听到这话,双肩不禁一颤,语调已经有几分哽咽:“奴铭记郎君教训,瓜儿粗鄙卑微,不配学雅戏……”

“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不感兴趣。”

沈哲子有些无语,示意瓜儿靠近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将算盘摆在案上:“你要真想学些东西,就学这个。若学得好,以后我有许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儿擦擦湿润眼角,看到案上这新奇之物,旋即便流露好奇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来教你罢。”

红袖撩弦不足赏,何如柔荑拨算盘。

眼看着小侍女纤白手指与那翠色犹存的算盘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带娇憨,沈哲子隐隐体会到后世那些土豪大老板乐趣所在。有事秘书干,没事……唉,等几年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冬寒日短,申时末阳光已经西垂宫墙之外,投下大片乌影。

往常这个时候,朝议完毕,廷臣们或各归台城衙署,或休沐归家。近来皇帝却颇具雅兴,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谈古论今,或臧否时人,或清谈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内外和睦者无过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议尚未完毕,已有宫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饮,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节省宫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龙,很快整个殿堂便鼓起习习暖风。

过不多久,皇帝便与一干朝臣移驾西堂,各自归席,不必遵循朝议的礼节,惟求适意。

待众人尽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准备为今天座谈定下一个基调。手中玉如意转指向距离他座席不远的温峤,笑道:“往日多论远古,其人其事泰半无考,后人因时势世风或增或删,其实难辨。今日不妨试论近史,中朝何以得国,诸公皆可畅言,便由左将军开始如何?”

所谓中朝,便是先晋,因其建都于中原而称之。众人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讨论司马家如何得国这件敏感话题,心内顿生凛然,庆幸自己没有第一个被点到,同时也在思忖稍后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发言。

温峤被首先点名,便会心一笑。他由北地南来劝进,初为东宫侍官,与皇帝相结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来怪异举止,目的为何,他自心知。其意诸公邪?所图荆州耳!

看来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于时下,要更进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场。

心中有了这个认识,温峤正襟危坐,刚待开口,右侧太保王导却先开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颇,臣以为然。温峤虽仕于中朝,其年尚浅,不如由臣试论之。”

皇帝见王导主动请缨,眸子便闪过一丝幽冷,然而他话已经讲出,王导以理相请,其年龄还是资历都冠绝场中,自然要比温峤更有资格谈论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导突然开口,心内也是一奇,往常此公总是喑声自处,少有高谈阔论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显僵硬的神色,便隐隐嗅到一丝火气,心中更是警惕。

“恭闻太保高见。”皇帝无奈,只能对王导报以微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高祖之兴,儒门称贤。然威著当时,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蒋、贾之属俱因幸而起。”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皆变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针毡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则更显僵硬,没想到向来恬淡雅致的王导今次辞锋如此凌厉。

高祖便是宣帝司马懿,以儒经义理显于当时,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话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后半句却直言司马懿正始十年发动高平陵政变,尽诛曹氏宗亲曹爽并其党羽,始得大权独揽,任用幸佞,威临当时。

这虽然是事实,但大庭广众宣讲出来,皇帝心中怎会淡然。

然而王导却并无作罢之意,继续说道:“及至太祖以罪诛高贵乡公,诸贤家庙并废,内外威望毕集,国自至耳。”

若前一句还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将司马家不臣于君、篡权谋逆的恶行赤裸裸披露出来。皇帝闻言后已是情难自控,蓦地站起身来,攥紧手中如意,双眼直视王导。然而王导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众人似是难禁地龙热浪于堂中翻滚,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飘忽,不敢再抬头去看。

啪!

一声清脆之响,皇帝手中如意摔于殿下,正当众人心弦一紧时,便见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上,语调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晋祚安得长久!”

听到皇帝这般表态,众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这场无形风波该是过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堂中另一侧则响起一个稍显冷厉之声:“太保谬矣!高祖行迹,岂独正始!抗蜀压吴,功勋彪炳。检索天下,遗贤并举。开渠囤建,天下欣赖!”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发言者是领军将军济阴卞壸,乃是一个从于东宫的社稷纯臣。对于王导所言,据理以争。正当众人担心风波再起时,却见早先发惊人之语的王导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睑,并不回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堂内气氛有些尴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怿眼眸暗转,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内却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会作何论。不过旋即转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上,不知又会有何惊人之语?

早先他有谋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劝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经由门下黄门侍郎转任尚书吏部左丞。虽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时下吏部尚书陈留阮孚终日醉卧酣睡于家,不理事务。吏部选官任事,庾怿便有极大话语权,已经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几句,勉励卞壸又谢王导之教,不打算再延续先前话题。继而视线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怿身上,便笑道:“内兄又是茕茕之身,不知诞伯又醉于何乡?”

庾怿没想到皇帝转移话题落在自己身上,诞伯便是吏部尚书阮孚雅号,堂堂吏部主官终日醉的不见人影,自然是严重渎职。皇帝虽是调侃语气,庾怿却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便有人为庾怿解围,发言的是尚书令郗鉴:“吏部大冢宰之重,职责选任,阮孚居其位却不履其任,终日放诞于外,不合礼制,臣请议除其官。”

“阮公时之高贤,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虚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说道,面上虽是推崇阮孚,心内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继而将吏部选任之权操于手中,若真换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诸多不便。不过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务虚任诞,长居此位会令朝风败坏,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这家伙归家醉生梦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时下喧嚣尘上的吴兴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吴郡陆氏的陆晔:“朕闻时下吴中多诵《咏志》五言一首,少傅可听闻?”

听到这话,陆晔神情便有些尴尬,吴兴沈牧那首五言咏志,借项王壮烈而讽北伧无胆,他听过后也颇感快意,每每于庐内咏起,益发鄙夷北伧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诸多侨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脸诸多廷臣,却让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说不知。

陆晔虽然不言,堂上侨人众臣却难淡然。皇帝虽然居尊位,但南渡时不过襁褓中物,失国之罪自然无法归咎其身。至于眼下衮衮诸公,但凡南渡者听到此诗都倍感羞臊,益发怨望吴人抨议。

这时候,卞壸又开口道:“臣亦闻吴兴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关内侯沈哲子不循礼法,冲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请议施以禁锢,以诫时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皇帝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起,这卞壸确是忠臣,但更是一个纯臣,时时刻刻礼法自守,脾气固执强硬,每每让他都倍感难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发言面忤王导,确让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现在又以礼法归罪一个少年,又让他有些为难。

沈充那个儿子虽然让他印象颇深,但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可是眼下他还要对琅琊王氏出手夺回荆州,正要拉拢吴人合力,怎么能在这时节因小罪而见责沈充这个硕果仅存的南人方伯?

况且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出自王导之议,本就不是皇帝属意人选。如今那沈家小郎以义理经论压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头唱反调。

皇帝心中正为难之际,庾怿于堂下发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议,沈氏小郎未入乡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议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贤遗喑声,得不偿失。”

皇帝含笑对庾怿微微颔首,自己这个内兄经过历练,总算能观眼色,懂得发声为自己解围。他也知庾怿与沈充私谊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不须过于计较。

至于那个沈家小郎,皇帝还是比较看好的,尤其那句“当仁不让”令他闻之都颇感惊艳。继而念起这小子早先于苑城内念诵木瓜之语,心思便有几分活络。这少年家世尚算可观,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愿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来,未尝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联结侨门以压制吴人只是权宜之计,所谓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纵然立足江东,终究浮萍于上。不能扎根此处,社稷仍不免动荡,还奢谈什么北复神州!

所以,对于江东豪首的沈家,皇帝还是颇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拥戴,与历阳、徐州南北呼应,王氏不足为患。

不过结亲之念也只是在心头掠过,并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儿女俱是幼稚,不必急于一时。

与众臣又谈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忆起久不见南顿王,心内存念明日召南顿王觐见。那雪霜散确能壮养精神,服上一剂便整日神采奕奕,让他有充足精力与这些不臣之臣周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金秋十月,禾浪滚滚,稻谷流香。

一艘乌篷轻舟破开水流,缓缓停靠在竹木搭建的码头前。等到小船停稳,箕坐于船头的沈哲子便灵敏跃起,跳上码头,向着不远处停靠于道旁的牛车疾行而去。

牛车旁站立一名少年,身穿縗服麻衣,眼见沈哲子行来,清瘦脸庞上泛起喜色,也踏步行过去,远远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何劳吴中玉郎君亲自迎接,后进真是受宠若惊!”

“哈哈,年前别后至今,刚一见面,文学你就来调侃我,这可不是朋友该有的礼节啊!”

沈哲子也笑着走到对方面前,想要抬手拍拍对方肩膀,个头却还略显不够。这大半年虽然他也颇长个子,但终究还是比纪友矮了一些。

时下距离他的老师纪瞻去世已经过了一年,出了小祥之后,居丧的纪友也不必日日卧宿草庐,沈哲子便让人传信请其来吴兴,换个环境也能避免长久沉湎哀伤中。

纪瞻对沈家有大恩,尤其对沈哲子的提携更是让他受益终生,所以对于丹阳纪家这一脉中仅存的纪友,沈哲子一定要对其多加照顾。眼下仕途上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别的方面能帮的都尽量照顾周全。

再看到沈哲子,纪友也颇为感慨,脑海中不由得泛起彼此初见的画面。那时候这少年还籍籍无名,其背后家族也前途莫测,然其表现已经让人有惊艳之感。别后一年至今,这少年却已经成为吴中俊彦公认的翘楚,颇有清逸之名。

本来纪友还觉得祖父临终前强收沈哲子为弟子,决定有些草率。现在看来,能够继承祖父衣钵,前后薪火相传,沈哲子确实比自己这个纪瞻嫡孙做得更好。

两人别后重逢,心情都是愉悦,彼此笑谈几句,纪友才蓦地想起同行还有别人,连忙说道:“面睹维周之清馨,让我神清气爽,竟忘了世叔还在后方车驾上。”

“葛先生居然也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他知葛洪过去一年始终留在纪府,以照顾纪友这个世交独苗,因此他邀请纪友的时候,顺便也修书邀请葛洪来做客,但心里并不抱希望。

彼此观念都有冲突,葛洪看不惯沈哲子汲汲务实的风格,沈哲子也不认同这位小仙师沉湎于炼丹的乐趣。而且沈家一些豪霸乡里的作风,也让葛洪颇感不耻。没想到小仙师居然应邀而来,对沈哲子来说倒是一个意外之喜。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不乏有些土法化工的奇思妙想,但苦于实际操作的技术不过关,能请来葛洪这样一个精擅此道的土法化学家亲临指导,肯定能有一些想法可以实现。

纪友前方带路,沈哲子紧随其后,越过前方几辆装载行李仆役的车驾,行到最后方牛车上,沈哲子便看到盘坐于车内的葛洪,连忙上前行礼:“葛先生大驾光临,实在能让我家蓬荜生辉。”

“吴兴沈家若是蓬荜,那旁人只能是穴居野人了。”

葛洪眼睑一垂于车上望了沈哲子一眼,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第一眼看到这小子,葛洪就觉得其巧言令色,别后一年偶想起这小子所为,虽然也有改观,但彼此见面后终究喜欢不起来,难称投契。

沈哲子微笑,并不因葛洪的态度冷淡而介怀:“请葛先生移驾舟上,水道便捷,须臾可至龙溪。我家颇多天师信众,家母更是久仰仙名,若闻葛先生亲临,当是欣喜若狂。葛先生若不愿久处尘中,武康山秀美优雅,为天目一脉,不逊茅山仙意盎然。”

葛洪跃下车来,先仔细打量沈哲子几眼,看到少年精神爽朗不似早先那么纤弱,心意略有平复,看来这小子并未松懈自己传授的养生课业。他虽然不喜沈哲子,但这小子却是他那老世叔的唯一衣钵传人,临终托付,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关心的。

“我只是来看一眼何方水土滋养玉板凝脂,并不打算在你家盘桓客居。”

听到这话,纪友也插口道:“是啊,我在建康也尝过那雪乳流膏的玉板玉茸,味虽甘淡,清趣盎然。尤其维周你那一篇《玉板赋》,佐之而食,实在一件雅事。”

“必不让两位贵客失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哈哈笑着将两人请上小舟,至于那些车驾行李,自有沈家仆役接应运回龙溪。

葛洪与纪友所言玉板玉茸,其实就是沈家自产的豆腐豆花。这是沈哲子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手笔,年前年后诸多打磨,终于将这豆腐工艺研制纯熟,一俟推入市场中,反响大好,简直供不应求。

豆腐味道,其实也就那样,算不上珍馐。时下各地不乏磨浆做豆腐,但品相实在是差,只能算粗鄙吃食,号为渣腐,只有缺少主食的贫寒之家才会吃。更有甚者,直接将这渣腐拌着草料喂养牲畜,实在暴殄天物。

沈家豆腐,色纯质腻,品相十足,口感上佳。尤其年初沈哲子围绕这产品一系列的运作,赶在三月上巳祓禊时,北上吴郡召开雅集发布会,以自家醴泉真浆做奖品,请吴中诸多名流试咏之,一炮而红,迅速风靡吴地。

早先见面,纪友戏称沈哲子为吴中玉郎君,便是在这雅集上又获得的新称号。

沈哲子作《玉板赋》,被参与雅集的时人推举为上品之作,尤其其中“霁初雪融化乳,釜蒸玉髓流膏”盛赞豆浆之美,“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润润琼酪之酥”更从色香味对豆腐加以渲染,惹人遐思神往。

沈哲子文采难比古贤,但他掌握的词汇量大啊,具体言之,比喻形象生动,不乏瑰丽联想,虽然不像文抄那样引用千古名篇吊打全场,但在时下取一个文采斐然的评价,也不算太难。

豆腐的品相本就符合时人审美意趣,又被加以渲染文化之名,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其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豆腐虽然略显寡淡,但是味甘性寒,调和脾胃,清热散血,简直就是为服散者量身定做的食材!

沈家豆腐销售未久,就有人敏感的发现了这个效用,常服吴兴玉板可缓解暗疽之患,再被沈家加以推波助澜,更成为服散者必备食谱。

早先醴泉真浆风波,沈哲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弭过去。时下人已经深信,武康山醴泉出,以之酿酒可得佳品,窖藏百年以上才能称真浆。如此漫长的时间,让他们对醴泉真浆的追捧热情渐渐冷却下来。

但这后遗症就是吴中各地掘坑打洞成风,各家都幻想也能挖出一个醴泉,其中武康山更成为首选,引得许多人蜂拥而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作为武康山最大地主,沈家划分区域售卖,用难堪耕作的山岭荒地,换来各家一块块肥沃良田。这笔账算下来,反而要比单纯售卖蒸馏酒效果还要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沈家田亩增加将近两成!

以此时风再来反推豆腐,反响可谓巨大。在沈家产能跟不上的起初,一方豆腐售价甚至高达万钱!以沈家五铢钱作为物价标准,一斛粳米三千钱,一斛菽粮两千余,一斛豆类可生产豆腐五到六方,这就是几十倍的利润!

沈家去年所积攒的两万余斛菽粮,开春不久就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各地筹措,原本杂粮的豆类价格已经超过了粳米之类,但仍供不应求。

当然除了沈家之外,南北各家也都眼红此利润,开始精研豆腐,田亩大植菽粮,甚至荒废了稻谷的种植,可见逐利愿望之强烈。但沈家豆腐工艺不只是当下的技术改进,更夹杂许多沈哲子来自后世的成熟技法,虽然各家所制豆腐品相有所提升,但只称为豆板。言及玉板,必推沈家!

作为这股风潮始作俑者,沈哲子按部就班,恪守农本,赚来的利润更投入到田亩开垦经营中。时下沈家迥异于去年处境,非但不缺粮,反而已经成为今年吴兴米粮最丰富的大户!

而那些抢种菽粮的人家,则因粮患不得不压价出售,更加降低了豆腐的制作成本。

如果说豆腐的推广有一点瑕疵,那就是太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沈家虽然挖掘出这个大市场,但在时下真正铺开的也就只有三吴和建康寥寥几处,剩下更大的潜力还有待挖掘。

而且豆腐这一个产品,又能衍生出一整套的食材体系,诸多豆制品比如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丝之类,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持续挖掘的宝库。

下一步沈哲子打算上马的项目是养猪,猪在家畜中的地位不逊于大豆在植物界的地位,用途更多。

猪肉可以吃,内脏下水也都不会浪费,骨头可以熬汤,皮毛都能加工,粪便还能沤肥,就连名字都可以用来骂人,可以物尽其用到极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江南水乡之名,古来已有,玉带一条东流去,两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说是水乡之名最为典型具体的体现,其境内前溪、盘溪、龙溪、苕溪等等,号称五溪交汇,纵横交错,或分或合,在这广袤平原上交织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水脉大网。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虽然多,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滥成泽国。

于此地,竹排乌蓬轻胜马,长篙一点踏波行,泛舟于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临风而立,可慵懒横躺,亦可悬坐舟侧,光着脚踩踏浪花。远望黛山随风远,近观稻浪滚滚来,情至酣处放声歌,可谓快意,悠然物外。

纪友居丧年余,心常戚戚不得开怀,如今坐在轻快小舟上,所见皆是江南水乡清新可爱、生机勃勃画面,笑容渐渐在脸上泛开,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难怪维周你要蛰于桑梓,不履京畿,这水乡隽永祥和,让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请文学你来此地,诸多愁思大可抛之脑后,长居此乡神气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纪友,而后又转头望向正欣赏两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觉得武康风光与丹阳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这秀美风光感染,倒也不再对沈哲子冷淡疏离,只是皱着眉头沉吟道:“往年我来武康,确与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听葛洪讲起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乡未必舟船便捷,这是一个社会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祸患最大还是拦河筑坝以建水碓。水碓虽然节省人力,但一旦泛滥起来,河道各自截流,俄顷水患成灾,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间西晋达官王侯争相筑坝拦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频频乃至于水灌京畿,其害不逊兵灾多少。

地处吴中水乡,武康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还要更严重几分。若是葛洪他们去年来这里,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这幅河渠通畅、舟船往来穿梭、通行无阻的繁荣画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时候各家拦河囤水,以蓄动力,有的河道泛滥成沼泽,有的则水量稀疏,灌溉都极不便利。

大户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讲到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沈哲子其实没什么资格在道德上去谴责别人。但凡这种豪霸乡里、欺压小民的恶行,沈家向来不落人后,可称武康翘楚。

可是沈哲子改冲叶水碓为滚筒后,对水流冲击要求不再那么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拦河阻水。仅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将近八百个水碓,几乎覆盖大半水网。经过改造之后,以往的横栏水坝都被拆除,水力未损多少,又得水运之便。

过去这大半年,滚筒水碓水磨已经在武康一地风靡,各家纷纷效仿,毕竟拦河筑坝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维护,而且自家田亩也要承受洪水隐患。

有了这一点改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县署号召,各家就纷纷疏浚自家范围内水道,毕竟河床淤泥也是时下上等的养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时间,整个武康便恢复舟船畅通无阻的局面,但凡境内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们舟上行来,便看到不乏乡民以竹排装载转运物资货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连葛洪也不得不承认:“武康民风淳朴祥和,风物确与丹阳大不相同。”

沈哲子虽然不好自夸炫耀,但听到葛洪的肯定,心里也是暗爽。

丹阳乃京畿所在,地理环境、自然资源乃至于繁荣程度,其实还要胜过吴兴。但早年灭吴之战,对元气的损伤极大。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诸多侨姓又纷纷南来,一些扰民政策频频发布,又有王氏经年为乱,已经让乡民惶惶如惊弓之鸟。

还有占据政治高位的琅琊王葛高门,不顾民怨沸腾,在建康左近侨置琅琊郡县等,割裂乡土,争抢资源,更增加了南北乡人的冲突对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单单今年沈哲子听闻的成规模乡民械斗就有七八起,最严重一次几千人裹入其中,糜烂波及数个郡县。甚至令到京畿震动,朝廷诏令历阳苏峻遣部拱卫石头城,唯恐乱民冲入建康。

葛洪这么感慨,大概也是伤于桑梓不宁,家难为家。史上此老不归乡土,却南下岭南潜居半生,未尝没有这样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县已是侥幸,至于丹阳那里,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干涉。

察觉到舟内气氛有些沉闷,纪友开口引开话题问道:“维周,常听人言你家江东豪首,不知尊府田亩几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文学你踏足武康境内起,便已经算是进了我家门。这一条前溪往前行,经盘溪转龙溪,东望苕溪,视野所及,皆为我家产业。”

“这么多!”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如此说来,尊府单单田亩就有万顷之多?”

他家也算是丹阳大族,乡里之内多治产业,但也实在难以想象,一家门户坐拥万顷良田是个什么概念!

沈哲子笑眯眯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家的田亩土地,确实不只万顷,尤其在年中一番兼并,加上晚稻一季农业合作社又裹挟一部分贫户乡民,单单平地良田便已经堪堪达到这个数字。如果再算上林场、桑林、果园、岭地,数字将会更加惊人。

如今整个武康乃至吴兴,如果说还有一家田亩多过沈家,那只能是郡府直接掌握的吏户课田。这些课田直属郡府掌握,吏户、军户负责耕种,相当于变相的屯田,也是朝廷田亩赋税的主要来源。

葛洪于另一侧冷哼一声:“土豪门户,损万民而肥一家,哼!”

原本他对沈哲子态度已经有所缓和,听到这里后,心内对少年乃至沈家的厌恶又创新高。小户之家,顷田足以糊口。而在人多地狭的吴中,小民能有三五十亩田产已经难能可贵。沈家聚敛如此家业,背后不知要流淌多少寒家血泪!

对于葛洪强烈的阶级斗争情怀,沈哲子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这时候,舟行过一片浅塘,几名小童正在那里捡拾稻谷,看到沈家极具辨识度的乌蓬舟行过,便于岸上嬉笑着唱起童谣:“沈郎沈郎!我家有娘子,白馥带红妆!织锦调羹吴娃巧,肩宽臀翘好生养……”

童音无邪,散及四野,虽然只是粗俗俚曲,但透出一股对主人公的喜慕,愿以女妻之。纪友听到这些童声歌谣,不免捧腹哈哈大笑。而葛洪神情则略显尴尬,他刚评价沈家损万民而肥自家,便有童谣嬉笑给了他一巴掌。

沈哲子听到这歌谣,虽然略有窘迫,但心情也是喜悦。过往这大半年,因为沈家做出的改变,武康民众受惠不小,因此乡望也好转许多。

岸上那些便宜小舅子们,也可以说是沈家花钱雇来的水军,毕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但这歌谣却不是他的手笔,而是乡民自发的创作。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把自己捧成一个人人想要嫁女的国民女婿。

水路畅通远胜陆路,原本需要大半天的路程,如今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小舟便驶入了龙溪,沈家庄园依稀在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纪友尚是居丧之身,葛洪也不耐烦去应酬交际,询问这两人意见后,沈哲子便让小舟直接转去龙溪庄园里。

龙溪是沈家主力疏浚的河道,拓宽数丈,河渠深深。如今也是沈家豆腐坊等手工作坊主要聚集点,每天附近都有大量的舢板汇集来,将作坊内生产的商品运往武康乃至于吴兴各地。

小舟转入一条专用的水道,很快便进了龙溪庄。

葛洪对豆腐工艺兴趣极大,甚至不顾舟车劳顿,上岸后便要去沈家豆腐坊一观。他痴于炼丹,而炼丹之学究其原理便是形补,所谓金玉传世恒远,历久弥新,取其神髓而食之,人之形体亦能长存。

豆腐被沈哲子别出心裁雅号玉板,而且又适宜服散者食用,大概在葛洪观念中,可以观摩借鉴豆腐制作过程,从而让自己炼丹技艺再攀高峰。

葛洪有此想法,沈哲子并不意外。甚至后世之人便将豆腐发明归功于西汉淮南王刘安,就是那位传说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修仙界前辈,但其实这位前辈谋反不成,兵解转世了。

不过葛洪既然有此兴趣,沈哲子也由得他去。这位小仙师家传修仙之学渊源,又岂是他科普几句就能说动的。如果就此不再炼丹而转做豆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本来打算亲自陪葛洪去参观豆腐作坊,但刚一进庄便有仆下禀告已有访客在庄中等候良久。

于是他便派人代其领葛洪去参观作坊,如今作坊已经成规模,工序也都分拆开,真正不能示于人的技术壁垒已经被严密保护,倒也不担心会流传出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纪友本来也兴致盎然与葛洪去参观豆腐坊,不过看了几道工序后,不免有些失望。

那玉板被推崇为雪乳流膏之凝脂,皎皎纯正如君子之德,原来在纪友想象中,或要深山采玉珥,或要琼楼承甘露,可是在真正进入工坊后,却有一种与想象中相悖的幻灭感。

砖砌的水渠引来清流,一群妇人挽起臂膀用竹筒掬水浸泡菽粮,泡好的菽粮用竹排转运到水碓处,又有肌肉遒劲的壮丁将一桶桶菽粮倒入石磨中,台阶下则有打通关节的竹管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渣滓尚存的豆浆。

一切看来井然有序,但却又是平平无奇。很快纪友就索然无味,这与《玉板赋》中描写情景相差甚远,什么“豆蔻吴娃素手轻撷,二八处子祈天承露”,都是骗人的!

葛洪倒是对每道工序都兴致盎然,甚至亲手由一名妇人手里讨过一筐筛选过,颗粒饱满的黄豆,自己动手洗濯浸泡,打算亲自体验一遍流程。

妇人们并不知这位老先生身份,但既然是小郎君客人,便也由之,间或笑语取笑一下葛洪生疏的动作。这位老先生就是小郎君所言,贵人皆是眼巧手拙之人。

纪友并无亲自动手做豆腐的雅兴,逛了一圈后便离开工坊,沈哲子的忠仆刘长连忙行上来,跟在纪友身后听用。

豆腐坊外是一道河堤,河堤上遍植柳木,柳叶枯黄,不似春夏时青葱可爱。沿着河堤前行一段距离,纪友便看到前方有一栋栋房屋排列井然有序。看着倒是整齐划一,却失了庄园建筑风姿多变的意趣。

“那里就是维周住所?”

纪友抬手指着那一排屋舍问道,心底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沈哲子是一个清趣盎然、雅骨自生的人,住在那种地方不甚协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刘长顺着纪友所指方向望去,而后笑道:“纪郎君误会了,我家小郎住在醴泉谷,那里只是仆下们的屋舍。”

“仆下屋舍?”

听到这话,纪友心内倒是一奇,他自家便有田庄,虽然自己不会亲临荫户仆下家院,但进出多了,总会有所了解。可那一片屋舍却与自家迥然不同,夯实土路平坦宽阔,屋舍连绵格局井然,完全没有该有的混乱逼仄,因而纪友才误会为是主人家苑。

心里存着好奇,纪友便走过去望,行到近处,心中震撼更大。这些屋舍方正严整,外观看不出一点土木材料,灰浆涂抹的院墙只到成人胸口,墙外便可看到院内情形,庭阔丈余,院内立着一株枝叶稀疏的柘树,上有鸽笼,下方鸡栏鹅舍一应俱全,偶有小童在庭前门外打闹嬉戏。

信步行过,单单视野所及,便有数百屋舍,皆是如此整齐划一的格局。

“兴建这样一片屋舍,工料用度损耗应该颇巨吧?”

纪友本来对这些庶务并不感兴趣,可是他家只剩自己一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承担家业之任,因而有此发问。

这个问题,刘长却回答不了,只从自己理解角度解释道:“农闲时掘土烧砖,连片建起也就用了月余。”

听到这话,纪友又是一惊。没想到沈家居然豪奢到以砖瓦为荫户建房,建起这么一大片屋舍,人工不论,单单燃料也是极大损耗!沈家虽是豪富,但肯为此善待民众,的确可算是吴中少有良善人家。无德无以立家,能坐拥万顷良田家业,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纪友心中还在思忖之际,沈哲子已经步履轻盈行来,远远便笑道:“贵客临门,我还要琐事缠身,真是失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哈哈,今次来武康,我是做好长久叨扰的打算,维周你何必拘礼,因我一人废弃正事,那我才是真正的恶客了。”纪友也笑着说道。

“无妨,闲人而已。文学你舟车劳顿,我已经让人备下餐食,且先用餐。”

沈哲子领着纪友往庄园正院行去,纪友却不想因自己而耽搁沈哲子的事情,又劝几句让他不必相陪。

沈哲子倒也没撒谎,先前那名访客乃是武康姚家人,来龙溪拜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所求便是要请沈家帮忙印刷一些图册。

印刷业务开展比沈哲子想象还要顺利,时下已经有了类似雕版的印刷工具,多为天师道印刷符篆之类分发乡民,取的却是碑文一样的阴刻。之所以有这意外发现,还是沈哲子年前时拧不过母亲魏氏强求,随其往自家供奉的青羊观去捐赠,发现观内颇养了一批雕刻匠人在做此类事。

沈哲子自然不客气,旋即便挖道门墙角,挖来几十个匠人,进行技术改进。这时代的技术尚不能称为印刷,类似于碑拓。墨料也不符合标准,印些乱七八糟的符文图画还好,但要清清楚楚的把文字印出来,则仍不足。

年前改进一场,其实效果并不很大。加之当时醴泉真浆在吴兴激起余波甚大,沈哲子索性将就着用,借现成的工艺,不计工本印刷了一批门神年画,顺便加上一段神异故事,分发给武康境内乡民。

时下过年尚无贴春联的习俗,但桃符年画却已经有此习俗,桃木雕小人垂于门庭,画虎于门板之上,还有祀门之礼,以求安康。

沈哲子做这件事自然不能便宜别人,便把沈家今下名气最大的旧吴丹阳太守沈莹推举出来,名之为武康山神。画像下的那一小段故事,则交待沈莹死国之后为阴神,就封武康山,托梦于后人,因而沈家于山中掘出醴泉,兴旺家业。

这类故事,是很符合民众意趣的,就连沈哲子老爹沈充谋反死后,民间都推为阴神,治病祛邪,事迹见于野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家乡望得以好转,这一举动功不可没。乡民朴实迷信,人家祖宗已经成了武康山神,总不好再面上逢迎背后叱骂,免得给自己家招惹祸端。

姚家人从清明就来沈家拜访,希望借沈家之力为自家祖宗扬扬名气。他家虽以舜帝血裔自居,但毕竟过于久远,荒诞不经,也无神异之事流传,难以说服乡人。

姚家做事比沈家要大气,直接追溯远古,封自家祖宗九州神主,过后又觉得过于虚空,逐次降低标准。今次再来沈家,已经不敢再封舜帝了,故纸堆里翻出不知那一代的祖宗,杜撰为吴兴阴府之君。

这真是岂有此理!沈哲子这么会玩,也只敢给自家祖宗封个武康山神,姚家大口一张就要让沈家祖宗做其下属,沈哲子懒得搭理他们,因而随便就打发了。当然主要还是姚家人口气大出手小气,不肯花钱,只言沈家若肯帮忙,与沈家结亲之事可以商量。

沈哲子对这条件更是嗤之以鼻,就算结亲,那吴兴菡萏又不是给自己娶的媳妇,况且时下沈家也根本不需要再跟姚家结亲以抬高清望门第。

纪友尚是居丧期内,因此沈哲子让人准备的餐食都是素餐,一顿豆腐大宴。吃完饭后,纪家的仆人行李之类也运到了龙溪庄园。沈哲子早让人给纪友在庄园里腾出住所院落,安排妥当后,又去看一眼豆腐坊内流连忘返的葛洪。

葛洪正在用个手摇小磨研磨豆浆,兴致盎然的模样,对沈哲子的问候充耳不闻,欣欣然似是找到人生真谛。沈哲子见状,便也由得他去。

居于乡土自有野趣,清晨时纪友醒来,便听到院子外鸡犬相闻、人语寒暄,令其不由得受到感染,心情爽快许多。

走出房门,纪友便看到沈家仆人刘长正在与自家仆从于廊下闲谈,走过去微笑问道:“你家郎君去了哪里?”

刘长连忙起身回道:“我家小郎不居庄内,眼下正在醴泉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醴泉谷?莫非真有醴泉甘露涌出?我倒要去看一看。”

听到纪友这么说,刘长连忙让人备下牛车,然后引着纪友出家门往不远处的武康山谷去。

时下晚稻已经到了收割时,沈家今岁丰收之年,大片稻田中诸多农人收割稻谷。纪友在牛车上打起车帘,看那些农人忙碌,有人在前收割,有人随后打捆,竹排板车穿梭田垄之间,将捆好的稻秧运送出来,井然有序。

名之为醴泉谷的这座小山谷,如今已经被开发出来,四周皆有竹篱围绕,远远望去便看到瓦房屋顶。牛车驶过篱门,便有两名庄丁上前拦住,负责赶车的刘长回头对纪友歉然解释道:“我家小郎立规,谷内只许步行,纪郎君不要见怪。”

“无妨。”

纪友闻言后便下车,客随主便。刚刚下了车,便听到谷内传来一个嘹亮喊声:“何为仁义?”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整齐划一的声音随之回应,声透云霄,惊得纪友都楞在当场。而后在其略微呆滞的视线中,便看到一个个阵列分明的方队曲肘贴身,从溪流对岸慢跑过来。组成这些方队的皆是十多岁少年,一个个神情肃穆,着装统一贴身收口近似胡袍,脚步整齐划一,踏在地面发出“啪、啪”极有节奏的声音。虽然年龄尚是稚嫩,但气势已经可称森然。

而在第一个方阵最前方,便是沈哲子,作同样打扮,沿溪流引着队列跑向谷内。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每天例行晨操后,沈哲子带领队伍由溪流对岸转回醴泉谷的营地。

身后这群少年,尽是自家荫户子弟。原本沈哲子预期招收三百人,但其后又有荫户源源不断把子弟往龙溪庄送,到现在已经将近六百人,编为两营。

对于那些荫户而言,这些半大少年已经算是不弱的劳动力,可以分担不小的农活量。但当户产归公后,庄园统一生产,并不再给每家划分责田,劳则有食,积功升籍。因此各家都愿意将儿子送去龙溪庄,追随少主,即便不能出人头地,或也能学到一点工艺技法傍身,给整个家带来好处。

沈哲子在后世承平年代唯一亲身体验过的,可以说与军事相关的内容,就是大学军训。他也不打算将这些少年培养成提线木偶一样的职业兵,因此不由自家精通练兵的族亲或部曲将来操练,而是自己担负起责任,摸索着培养。

大半年朝夕相处下来,这些少年发生不小变化,不再像最开始送来时那样,或顽劣或木讷,已经算是颇有气象。

行入营地中后,沈哲子一敲辕门下的鼓,身后方阵便分拆成一个个三十人的小队伍,由其什长带队走入校场旁饭堂内,各自位置正襟危坐。坐具并非时下人家使用的燕几、座席,而是长条胡凳,围坐一张大桌,每桌十人。

冒着腾腾热气的汤羹早饭送上来,井然有序分发到每个桌上,接着便有人喊道:“何以衣食?”

“父耕母织,供我衣食!此恩不报,枉生为人!”

少年们大声回应,旋即才端起碗筷,开吃起来。

编写这些口号,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时下民风淳朴,这些少年更是白纸一张,绝大多数长到这么大都没离开过沈家庄园,甚至多半不知时下是何朝代,谁为君王。

这样的好处是,沈哲子可以将自己理念灌输给这些少年,坏处则是要注意尺度的把控,不能太超前、悖离世风,否则这些少年成不成才先另说,各种理念在脑海中冲撞先把脑子烧坏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不必谈什么民族大义,匡扶社稷之类大话题,只从切身出发,给他们树立一个敢于担当,勇于任事的思维模式。

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这些少年每天喊口号,但有的连羯胡是什么玩意都不知道,民风闭塞可见一斑。沈哲子也不急于讲解,由得他们将羯胡想象成一种可以养田增收的肥料。

少年们课业安排很紧张,所以吃饭也快,上午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吃饭加休息时间。超过这个时间,便有当日负责执勤的小队将餐具收起,打扫饭堂。

沈哲子刚刚放下粥碗,便看到不远处的纪友,便走过去笑道:“一路舟车劳顿,我还以为文学要高卧午时呢。”

纪友神态颇不轻松,望着那些少年,语带疑惑道:“维周,这就是沈家豪冠江东的练兵之法?”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时下豪族部曲众多,闲时操练乡勇以守护家园,本身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情。不过像他这样建营操练、终日不辍的确实不多,未免时人讽议,所以醴泉谷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不过纪友这么想,还是误解了他,他不是在练兵,而是在练将。体能训练只是辅助,以锻炼人的体魄和意志力,诸多知识课业的灌输才是真正的重点。甚至说练将也不准确,日后这些少年有的或会担任武职,但更多的则会成为打理庶务的文吏。

换言之,日后沈哲子若能担任军政集于一身的要职,少年营这些子弟就是他手中一张大网,挥洒下去就能牢牢网住军政资源,快速构建起一个稳固有力的权力组织。但这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倒也不必跟纪友解释太多。

纪友却有另一番感想,他正色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不要怪我多言。如今你已经颇有清名系身,正该修身克己,认真治学,日后成一家之言都非奢望。沈家虽然有豪武本色,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你的亲友担当,实在不需要你亲自任事啊!”

听到纪友的话,沈哲子不禁默然。眼下江东局面刚刚稳定,士族豪门虽然还未达到后期那种完全务虚的风潮,但端倪已经显露出来。纪友这么劝他,是担心他耽于军旅中,在时下这种世风下清名流浊,被人看轻。

“文学此言,或为时下正理,但我却并不认同。北地诸胡肆虐,江东吴、侨对冲,为我桑梓家园计,正该勇于担当,岂可垂拱以待盛世?纪师在世时,提六军、破羯胡,功成名就,江东百姓皆仰厚泽方得安宁。纪师之后,江东又有何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也正色对纪友说道:“早先我向纪师许诺,此生愿为老兵,护我桑梓安宁。但求无愧,何惧言非。若无人为此,诸贤又哪得安坐之地?”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剖白,纪友纵使有心再劝,一时间也无言以对。他久住建康京畿,所见权贵人家子弟竟日宴饮清谈,更以任事治业为耻。沈哲子清名要胜过他们,家世豪富亦吴中翘楚,却能无惧流言非议,自向浊流卑事而行。

这一份情怀,确实令他颇受触动。然而他在建康耳濡目染经久,一时间却难接受这种人生态度。

“我请文学你来武康,也是想劝一劝你。膏粱肉虫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终日华袍粉饰,侃侃虚言,与栏中豚犬又有何异?屠刀已是高悬,引颈待宰而已。其人不耻与我论交,我亦不耻与之同席。”

沈哲子又望着纪友说道:“文学你切不可因世风导向,转入玄虚梦乡。永嘉间石季龙南寇,尚有纪师掌军败之。北地贼势更加煊赫,若其卷土重来,你我性命又托于谁人之手?”

石季龙便是后赵石虎,永嘉十年南寇寿春,朝廷派纪瞻率军北向击破之。那时候石氏尚兵寡粮少,然而其现在大势已成,中原故土大半据之,中分北地,若再南来,兵势汹汹可想而知。

纪友听到这里,也是悚然一惊,不过旋即又是不解:“常听人言,匈奴、羯胡尽为暴虐禽兽之属,悖行道义,绝非能得天命、享国长久者,他们难道真能攻来江东?”

“王葛高门,皆有道师表,时人皆仰,为何又被无道者追撵南来,成丧家之犬?乱我邦家者,唯有剑耳!胡虏本为禽兽之属,却奢望以道义教化之,这才是愚不可及之念!父精母血,言传身教,朝夕供食,怎么能将祸福性命置于旁人指掌之上玩弄!”

沈哲子冷笑道,他见纪友仍是皱眉沉吟,也不奢望自己一番言语便能扭转其根深蒂固的观念,便又说道:“我和文学你至交深厚,大可求同存异。你既然来到营中,不妨静心旁观几日。若实在觉得这里无趣,我再陪你悠游山水,访友问贤。”

纪友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心内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不乏好奇。

这时候,少年们已经吃过早饭,步出饭堂在校场列队,各自报数清点人头,由什长向沈哲子汇报:“禀告少主,我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列队完毕,请指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仪式感就是一点一滴营造出来,沈哲子之所以取用后世那种报数形式,而非时下军旅礼仪,就是要让这些少年在心里将自己与那些懒散、军纪败坏的州郡军户区别开。

时下军户地位低下,除了世风如此之外,也在于其本身便轻贱自己。沈哲子要在这些少年心中营造出一个团体的荣誉感,便要与那些州郡兵划清界限。

早饭过后,便是一天课业的开始。沈哲子自然不可能照搬后世九年义务教育课程,况且能忘的他也都忘的差不多了。课程主要分为两类,一类语文,一类数学,至于下面的细科,则随着他认为有无必要而有所增减。

沈家自有龙溪卒并庄兵等常备武装,已经将近两千人,损耗不小。再供养六百个完全摆脱生产的少年营,也颇感吃力。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沈哲子虽然不是他们的老子,但寄予的厚望和承担的责任,反要比他们各家老子还要重要得多。

所以少年营采用半工半教的方式,经过半年的基础培训后,按照各自学习进度划分小组,分拆到各个工坊进行深造。

半年时间能够掌握五百个以上常用字的,派去印刷作坊校对,以增加词汇量和文案水平。已经能够掌握四则运算的,则在各个工坊核对账目。脑子实在有些跟不上进度的,则转去庄兵那里巡逻安境。

只有这样高强度的学习训练,才能甄别出每个少年各自的天赋,从而继续因材施教。沈哲子计划赶在年前,率领这些少年进行一次长途拉练,从武康步行前往会稽山阴老爹治所,而在春节前再返回武康。

当然,长途拉练并不是单纯的赶路,而是要沿途采风历练,将自身所学应用到实践中,记录民风游记,测绘地形地貌。不只是对这些少年的操练,也是沈哲子对自己能力的磨炼。

如果不是纪友要来武康,沈哲子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环境确能感染一个人,换了来武康前,纪友实在想象不到自己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如今的他,与身边那些少年营成员并无区别,麻布裁成的收口劲装,脚踏芒鞋,腰缠一个竹筒水壶,肋上则挎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张纸,一边行走一边观察周围山河地貌,当队伍中记里鼓车响了一次,便将图纸交到车上,同时换一张新纸继续前进。

之所以会如此,并非他认同了沈哲子的理念,而是因为经辩输给了少年营的同袍。那群进学不足一年,识字尚不过千的少年们,对义理的理解,反而超过了他这个名门之后!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几天前说起,沈哲子带领一批学员,制作一个脚踏的缫丝车,顺口讲了一下格物致知的概念。这却让纪友有些无法接受,认为沈哲子曲解经义过甚,继而提出反驳。于是沈哲子便随手点出一个少年,让其与纪友进行辩论。

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关于个人修养至于实现个人抱负的一整套理论。其中,格物致知是基础。

沈哲子讲述格物致知,是后世已经达成共识的一个概念,那就是推究物理,达至真知。少年营的学员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理念,并且认真恪守,通过实践来获取知识。

但纪友早受时下的儒义教导,并不认同沈哲子的理念。

时下对于格物致知,有完全不同于后世的一套理解,其中汉儒郑玄的观点最具代表性。格,来也;物,犹事也。由此延伸出来的经义是,人性有善恶,性善则来善事,性恶则来恶事。不只对格物有不同见解,并且致知也放在了格物之前。

如此诠释,格物致知不再是获取知识的方法,而是为人处世的标准,你是一个好人,就会遇到善事,是一个坏人,就会遇到恶事。

其后各家经传虽然都有诠释,但其实不脱这一个理念的窠臼。纪友信奉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为善者善恒来,为恶者恶恒来,趋善以避恶,从而达到诚意、正心。

少年营的学员同样引用郑玄的观点来反驳其说,引用的《易经》,易之名有三义,易简、易变、不易,即就是事物拥有的三个方面,事物的自然性,事物的变化,以及事物的本质不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譬如水,水向东流,这是非人为的自然性,水无常态,或冰或气,这是水的变化性,但最终都要归于水,这是水的本质不变。

格物致知,便是要删繁就简,穷究变化,继而洞悉本质规律,获取真知。格物致知之后,提升自身修养,将掌握的物理知识运用到齐家、治国之上。

看到纪友语竭,沈哲子便会心一笑。经义是好的,可以教导一个人知识修养,形成人生观和价值观之类。但同时经义也很操蛋,微言以大义,这就造成了各种曲解诠释,让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比如“格、物”这两个字,在古代应用范围极广,这就造成了不同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明末刘宗周便说过“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可见争论之驳杂。

甚至到了宋代儒学已经昌盛的年代,仍然有针锋相对的理解。司马光便认为,格,为抵御,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

时下文化士族之所以能占据舆论高地,就是因为各自家学传承,垄断了对经义的诠释权,继而控制了民风导向的话语权。

沈哲子教导少年营,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只做事,不论道。以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立足时下,我有我该做的事情,只要做事,经义就可以诠释我的行为。而非捧着一堆大道理,来衡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该不该做。

只要确定这一行为基础,再保持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无事不可为。

所以,教导了少年营不足一年的时间,沈哲子就不顾别人劝阻,把人拉出来,进行一次长途跋涉的拉练。

这群少年大半没有离开过庄园,野外谋生本领几近于零,可想而知不会轻松。但那又如何,既然一件事应该做,那就试一试。长久困在庄园里,这些少年的能力也不能获得长足提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沈哲子也没有什么经验,第一次比较保守,只挑选了六十多个年龄和表现都不错的少年,经过几天的准备,便正式上路。

从武康到会稽山阴,直线距离是两百余里,实际路程还要更远一些。考虑少年们的体力问题,以及或会遇到的麻烦,沈哲子计划用十天时间到达山阴。

这个消息公布下去之后,少年们欢呼雀跃。这大半年教育熏陶下来,他们不再似父辈们那样谨小慎微,只想绕着家门过活一生,而是对外界充满好奇,想要出门去看一眼。

沈哲子只公布了出发的时间,其他并未作出任何指示。关于拉练的准备工作,全由这群少年自己去做。

所以出发时那一天,每一个人的准备都不尽相同,由此也能看出个人不同的性格。

有人准备了软弓,有人提着竹枪,有人背上几斗粮食,有人披着一张渔网,更有甚者,直接腰间挂了一串的草鞋。每个人都根据自己想法准备了不同物资,就连那提草鞋者都振振有词要一路卖到山阴去,以换取吃食。

但这些人都不及沈哲子准备充分,他带了足足三十名装备齐全的龙溪卒,还有五辆牛车。

大半年相处下来,少年们对这位少主敬畏之余,也不乏亲近,看到沈哲子准备的庞大队伍,当即便有胆大者叫嚷:“少主作弊!”

沈哲子亦振振有词:“我何时说过不许乘车,你们自己没有想到,反要怪咎别人!再有叫嚣者,一律滚回庄园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正上路时,沈哲子也和这群少年一起步行。至于牛车护卫,都是增加一层保障。他是带这群少年出门拉练,而不是送死。少年们考虑不到的事情,他自然要准备妥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行人逃荒一般的上路,第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这是因为首次离家过于亢奋,每个人撒欢的马驹一样,过了午后,已经累得手脚绵软,无力为继。

于是沈哲子便命令扎营,顺便在河沿开起了小吃铺,挑选几个壮力少年垒灶架锅,生火煮水。

那些没有准备食物的少年,眼巴巴看着沈哲子跟几个伙夫拉拢背粮那家伙,煮出一大锅米粥在那里喝得美滋滋,自己却只能咽口水。

“带弓的,与我去围猎!”一个名为陈甲的少年叫嚷一声,当即便拉走十几个挎弓少年,闹哄哄冲向荒野里。

背渔网那家伙旋即也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很快就从沈哲子这里学师,招募几个少年用渔网去抓鱼,自己则躺在草毡上也成了坐享其成的统治阶级。

只有掌握生产资料,才能奴役别人。这一类知识,经义上或会提及,但哪有亲身感受来的强烈。

当然,想要奴役别人也要自己有强大武力保障。

沈哲子背后有三十个虎视眈眈的龙溪卒,渔网主人则没这么幸运,眼巴巴看着几个勇武少年用他渔网拉出几尾肥鱼,转而投靠沈哲子借灶熬鱼汤,然后守着锅灶大声叫嚷售卖起来。而他这个渔网的主人,反而要靠给人烧火换口汤喝。

这样各逞其能,不乏玩闹乐趣的谋生环境,非常能感染一个人。纪友虽然颇受经义教化,但在这个环境中反而成了弱势者。经辩输了后,他愿赌服输,与少年营混在一起。本来还以为沈哲子会照顾他一些,尚安坐在牛车旁等待分粥。

可是眼看着那粥锅已经见底,沈哲子丝毫没有分他一碗的打算,受不住饥饿煎熬,便凑过去提醒沈哲子:“维周,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哈哈,庄生梦蝶,我已非我。文学你要果腹,不知要用什么来与我交换?”

沈哲子守着一口锅灶,准备等鱼汤熬熟了分一杯羹,见纪友行来,便大笑着说道。

“我、我……”

纪友心内颇有气结,对沈哲子不乏埋怨,但若要翻脸,则显得自己气量不够。但若让他像灶前几个满脸黑灰的少年一样贱卖体力,又实在拘泥放不开。

沈哲子也知纪友尚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氛,微笑着说道:“这样罢,我送你一驾牛车,能否靠这车赶去山阴,就要看文学你自己如何运筹了。”

听到这话,纪友还来不及反应,旁边以武力抢来渔网那少年已经冲过来:“纪郎君,我送你一尾肥鱼,明日载我一程可好?”

纪友眸子顿时一亮:“一言为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为士人,而且还继承了祖父的县侯爵位,居然与寒庶同乘一驾,在时人看来是多么荒谬之事。

如此拉练,看似玩笑,但沈哲子实则是向这些少年灌输一个理念,如何在壁垒森严、如配镣铐的时下,利用有限的条件而有所作为。

以后他不可能事必躬亲,那就需要这些方面人才来体现自己的意志,达成自己的意图,所以需要这些少年有不拘一格的任事变通能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十天后,山阴郡城已经依稀在望。

其实早在数天前,他们就已经渡过钱塘江,行程大半。之所以今天才到达山阴城外,是因为沈哲子带领队伍在西陵休整了两天。过去几天里,少年们餐风露宿,虽然各逞其能,但因为没有经验,准备也不充分,精力消耗实在太大。

同时,沿途这种文字、图记的记载,沈哲子也都尽数收拢起来,封存箱中。他已经向少年们许诺,待回到武康龙溪庄园,便由少年们依据这些资料,编纂整理一份《武康县图志》,付梓刻印,分赠众人。

这样一份图志,自然不入那些治学大家法眼,但对少年们而言,却是最大褒奖。他们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则在资料箱上书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此行长途拉练做出总结,也对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补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们经义内容,哪怕其中最为博学、将纪友都给辩倒的那个少年马明,也仅仅只知道寥寥几句经文。

但这每一句经文,都是他们身体力行,切身感受而后得到的总结。这就是所谓的六经注我,对经义的理解深刻,又岂是那些埋首纸堆、皓首穷经的博学之士能够相比的。

听说过许多大道理,但仍过不好这一生。但问题是,听过的道理,有几条能知行合一,遵行不悖?经义不行,不足明理。对于这些少年当中的佼佼者,沈哲子为这个名为马明的少年拟字“行之”。

至于另一个个人武力和统筹领导力都极为出众的少年陈甲,也有了一个字为“破虏”。

这两个少年皆出身寒微,累世为沈家荫户,在时下这个世道,出生之日便已经注定一生命途。但当沈哲子给他们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后,很快就在少年营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佼佼者。所展现出来的特质,绝不逊于那些高门膏粱。

眼下他们才能尚浅,难堪大用,但沈哲子却寄予厚望,会继续给他们创造磨炼才能的机会,期待看到他们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杰。

经过两天的休整,再上路时,少年们的气象便又有进益,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散漫、没有头绪,整支队伍都洋溢着朝气蓬勃的锐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这支队伍出现在山阴城外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其队列严整,士气饱满,不逊于各大豪门世家的精锐部曲庄兵。但看其年龄,除了那三十个龙溪卒外,剩下的大半都是稚气犹存的少年,没有哪一家会训练这些气力未足的半大少年作为家族武装。

少年们目不斜视,拱卫着牛车缓缓驶入山阴郡城,对于道旁的围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乏好奇者追随其后,一直看到这支奇怪队伍进入郡府治所,才恍然大悟这些少年竟然是吴兴沈家部属!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大凡吴人都听过这句民谚。如今周氏已经败落,沈家更有豪首之称。但对于久不历兵灾,承平已久的会稽人而言,对这句话却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沈充入主会稽,最初确实让一些会稽人莫名心悸,但其上任以来,察其所为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只不过是联络会稽本地士族,劝农治桑,清河通渠。动作虽然频频,但却少有彰显武力之举。

时间一久,会稽人未免对沈家豪武之名有所淡忘,乃至于渐渐看轻,所谓江东豪首,不过如此。

然而看到沈家子弟兵入城,这些人才察觉到自己的看法流于肤浅。单单一群少年兵就有这样一番气象,沈家真正的精锐部曲又会悍勇到何种程度?之所以不暴露獠牙,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已。

进城途中,沈哲子也在观察山阴郡城风貌。山阴城历史悠久,秦时立县治,因地处会稽山北而得名。名为郡城,实际上山阴城较之武康县城还要显逼仄狭小,低矮的城墙颇多残破,尚不知是修于哪一年,到处布满雨蚀风化痕迹。

城内也难称繁华,凹凸不平的土路,杂乱的民居建筑,偶有大户家宅,便侵占大片街道土地,高高的院墙恍如另成一个世界,让街道更加曲折难行,实在没有吴会精华该有的威仪气度和繁华景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会稽就是贫寒之地,相反因为远离政治和军事震荡的中心,江南几次兵灾叛乱,会稽都能置身事外,少受波及,在三吴之中可称元气未损,潜力最大。

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之所以没有采风绘图,是因为沿途大片土地山岭都被圈占。哪怕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开垦,当地这些豪族也要将土地圈占起来,由其荒芜。如果拥有足够的人力予以开发,会稽所具有的庞大潜力很快就能迸发出来。

及至进入郡府,众人才领略到会稽作为三吴之首的富庶。因为郡城本身逼仄,郡府便直接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他们绕过桓门进入府中,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面积颇大的池塘,池塘中假山兀立,有浮桥勾连数座亭台,水面上还飘荡着水蒲、浮萍之类枯萎枝蔓,可以想见夏日时菱荷参差,绿叶红花,三五好友席坐亭中,丝竹吟咏,蝉蛙和之,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

居则不可无水,坐则不可缺竹。池塘周围,便是一片竹林,深秋叶黄凋落,却仍有绿意倔强残留竹节上。

穿过竹林,才到了真正的官署所在。两座三层高的楼宇相对而立,飞檐之下尚有游廊,大概临于望台上便可俯瞰全城。

这座官邸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一城精华大半集于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沈充手笔,也未必是为官一任者兴建。由此可见时下为官者善待自己,并不信奉后世为官不修衙的官场道理,哪怕只是客居,也要极尽建筑之雅致意趣。

沈充早知儿子要来的消息,因此一早就推掉案牍庶务,在府中静待。得到仆下通报沈哲子已经入府,便拉着一名身披鹤氅的属官大笑着迎出来,待看到沈哲子与其身后阵列分明的少年营子弟兵,笑声益发欢快,指着沈哲子对身边人笑道:“华青,这便是小儿哲子。”

说罢,又对沈哲子招招手:“青雀,快来见过我的贤长史贺君。”

听到老爹介绍,沈哲子便知这身披鹤氅、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会稽贺氏的贺隰,也是老爹过去这一年来在会稽争取到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连忙上前见礼。

贺隰之父名贺徇,乃是与顾荣、纪瞻齐名的江东元老,时人称为“江表儒宗”。单单听这名字就比沈哲子那所谓“琼苞”“玉郎君”格调要高得多,乃是一代宗师级的盛名人物。晋元帝司马睿南渡伊始,就是靠拉拢顾荣、贺徇等吴人名士,才得以在江东立足下来。

贺隰对沈哲子态度极为友好,微笑着说道:“常听使君座上夸耀家中麟儿,又多听时人传颂清闻逸事,我对小郎君早已是慕名已久,渴于一见。”

“贺君高门清逸,如此谬赞,小子真是受宠若惊。”沈哲子谦恭说道,同时将纪友向老爹和贺隰引见。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沈哲子与老爹多有交流会稽人事,明白贺隰之所以礼待自己,除了老爹的缘故之外,多半还是因为去年吴兴乡议雅集大大打了虞潭一记耳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处一郡一县之地,贺氏与虞氏之间并不和睦。

祖辈历仕东吴便埋下旧怨,后来贺徇之父贺劭被吴主孙皓残杀,全家流放外郡。于是其家田亩产业多被本地世家侵占,其中便有一部分落入虞氏族人手中。吴灭后贺氏族人回乡重整产业,彼此便有了利益的冲突。

后来贺徇声名鹊起,有了儒学宗师的名声,继而与虞氏又有了学术上的冲突。

这么多的仇怨累加起来,两家能够和睦才怪。彼此俱为清望高门,甚至波及到郡内其他家族都分别站队表态。但自从贺徇死后,贺家在这场对峙中便落于下风。

沈充入主会稽,摆明了是从虞家手中抢来的位置。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有了这个前提,两家自然一拍即合。随着沈家声望越来越高,彼此甚至已经有了联姻的打算。

沈哲子年龄不符,沈家时下名气最大的子弟沈牧,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贺隰的女婿。而沈牧思慕那位吴兴菡萏,大概最终要美梦落空。对沈家而言,会稽贺氏肯定要比同处一县的武康姚氏要重要得多。

就算站在沈哲子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沈牧能为家族而屈身,娶了贺家女郎,毕竟会稽是沈家利益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只是不知沈牧那家伙作何想,会不会后悔当日苦求沈哲子得来的乡议三品名声。

沈充早知儿子在龙溪庄园训练荫户子弟的事情,此时看到府内队列严整的少年营,更是喜上眉梢。他与钱凤臭味相投,心内都颇不安分,并不会如时人那样认为沈哲子练兵是不务正业、自甘堕落。反而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后继有人。

“吾家子弟,果然壮武威烈!”

踱步走到少年营学员们面前欣赏片刻,沈充忍不住赞叹道,然后吩咐下属佐吏:“去武库取百套甲具,壮我吴中俊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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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老爹公然贪墨郡府武备,沈哲子不免有些意外。他虽然撺掇老爹担任会稽内史,但对于时下方伯具体职权如何,还真是不清楚。不过看到贺隰与其他掾属都是神色如常,看来这行为也是常态,于是才对少年们点点头。

见沈哲子点头,少年们才对沈充施以军礼:“谢主公赏!”

“哈哈!不愧是我儿骁勇部曲!每人再赏绢百匹!”

沈充见状微微错愕,旋即便更是笑逐颜开,对于儿子训练的私人武装更加满意。

郡府宽阔,后方便连着郡兵营地,沈哲子命少年们随军士前往营地安置下来,然后才与老爹并一干属员进了官署。

沈充对家中麟儿可以说是满意到了极点,出则纵横捭阖,入则治业兴家,不足一年又练出一批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少年兵。相比下来,他这个为父者反而有几分汗颜。

他拉着沈哲子坐在自己身侧,先向纪友问候寒暄几句,而后才叹息道:“宦居在外,异乡得见我儿并家中子弟朝气蓬勃,竟让我有老朽不堪之感。”

下首贺隰等皆笑道:“使君经国牧民,郎君雏凤清鸣,后为前继,这才配称满门俱贤。”

如果不是这些人笑容和睦,沈哲子听到这话,多半要以为他们是在讽刺自己也是反骨天生。在座老爹这些掾属十几个人,除了贺隰之外,剩下的沈哲子也都一一见礼,倒也发现问题所在。

列座掾属,大半为沈家本来具有的力量,自家族人并部曲将,还有原本吴兴具有的人脉。至于会稽本地人,则只有包括贺隰寥寥几个,可见老爹在会稽混得也是不开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于老爹的能力,沈哲子自然是相信。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终究还是地方大族势力太强,盘根错节,既然拉了贺氏一派,另一派自然便对立起来。会稽其他清望大族,孔氏与沈家本就有隙,虞氏更不必提,虞潭早在年初便辞吴兴郡中正,至今赋闲在家。

沈充在会稽混不开,少不了沈哲子这坑爹玩意为其拉仇恨的缘故。

多日不见,加之儿子旅途劳顿,摆过晚宴后,沈充便让掾属各自归职,给父子两人留下私话空间。

等到众人都散去,单独面对儿子的时候,沈充又叹息一声:“我在山阴,听青雀你所为种种,实在振奋。只是居此官久,颇受掣肘,偶感意懒,反不如以往提兵纵横快意。”

听到老爹这番感慨,沈哲子倒不意外,转型困难啊。以往说反就反,习惯了直接明快的做事方法,如今却要与各大族虚与委蛇,确实想想都让人感觉气闷。

“儿南来时,见山阴境内水利倒是不少,只是颇多半兴半废。”

听沈哲子提起这话题,沈充便忿忿形于色:“水利通渠,寒庶高门俱能得利。可恨那些大族掣肘,视此伟业而不见!”

或许是忿怨梗于怀中良久,沈充便对儿子讲起时下会稽种种。

作为三吴大后方,会稽所拥有的实力和潜力毋庸置疑。郡辖十县之地,在籍之民四万余户,在耕之田十数万余顷,单单郡府直接掌握的课田便有五万余顷,每年赋税捐输,便有亿万之数。

但这仅仅只是字面上数据而已,落到实处却大打折扣。郡府虽有大量课田,但却苦于无人耕种。郡府并其下级各县治,十年前尚有两万余吏户军户,都是原本屯田之军划地为民,直接归属郡府。

过去这十多年,会稽少有兵灾、饥荒、瘟疫等大的动乱,但吏户军户之数却直线下滑,至今只剩万余户,再扣除各级官吏合法的荫占指派,郡府能够掌握的只有区区七千余户。因此虽然有大量课田,但却始终处于荒芜中,良田无所产出,令人扼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郡府没有调集大量人手的能力,只能仰仗当地大族,而大族却并没有修渠垦荒的需求。别的地方患无田可耕,会稽则是地广人稀,各大族有大把机会挑选最上等良田,何苦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开垦荒地?

归根到底,会稽局面打不开,就是因为缺人口。

人口是硬性指标,不是钱粮能够弥补的。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在这方面却真的不能给沈充提供多少援助。年初沈家田亩人口清查,倒是清点出近千户人丁,但随后又是一轮的土地兼并。还有沈哲子创建的诸多工坊,也需要大量劳力。沈家本家,如今都已经陷入了劳力荒。

郡府直辖的吏户军户去了哪里,沈哲子很清楚。他今年在武康就主力干这事,从武康县署到吴兴郡府,被他抠出来千余户。虽然这一部分人口不能直接划为私产,仍要有定额的钱粮捐输,但官府再指使起来肯定也不便利。

自己做这事的时候是挺爽,可是听到老爹身为主官也面对这困境,屁股决定脑袋,心中正义感便油然而生,对那些大族无耻行径分外不耻。这就是所谓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但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成问题。沈哲子知道如何解决,老爹自然也明白该如何解决,但就是解决不了,这就是时局之吊诡所在。

从晋陵、京口,一路直到荆襄一线,大量流民居无定所,嗷嗷待哺,非但不能有所产出,反而要仰仗三吴接济。长江沿岸人多田少,会稽这里人少田多。以会稽时下拥有的田亩数,即便不垦新田,直接安置三万户流民快速投入生产,绰绰有余!

但时下的局面是,侨人挟民自重,南人据地自肥,彼此对立,谁都不肯让步。前几年朝廷倒是力行土断,结果是王敦兵发建康,老爹沈充等吴人豪强兴兵响应,皇帝被软禁,忧愤而亡!

如此吊诡一个局面,沈哲子这个穿越者都无计可施。解决方案明明摆在这里,如果能把北地流民内迁到吴中投入生产,效果要好过他埋头攀科技树、种田二十年。但问题是,这已经成为南北士人的一个禁忌,谁碰谁死!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彼此都是愁眉不展,沈充扶额叹息道:“时下这个局面,我也只能勉力维持,不敢有何过激动作。庾叔预此前传信我,言道台中颇有让我移镇之论。虽然还未定议,但有此风传,可见前景堪忧。”

这件事沈哲子也知道,年中皇帝终于发力,一举将荆州拿下,让交州刺史陶侃与荆州刺史王舒调镇。如此一来,王家方镇力量荡然无存,只剩王导一人在中枢苦苦支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问题是,陶侃虽然已经就任荆州,王舒却称病死赖在建康不走,不想去那荒凉之地就任。大概此时他也后悔当初没跟王敦一起造反,致使如今进退两难。

如此大的政治波动,沈家自然也难豁免。因王家势衰,政局复又变得混乱,而且随着纪瞻去世已久,原本沈家依赖的吴人政治圈行将瓦解,又开始一轮新的站队。

尽管沈充心内有些不愿意,但在政治上还是与庾氏兄弟等豫州侨人越发靠拢。侨人也非铁板一块,琅琊王氏是青徐头马,庾氏兄弟已成豫州旗帜。

本来沈家身为吴人,不至于跟他们混到一起,但其软肋是门第声望尚不足担当吴人舵手,因此只能借这一派来抵消青徐侨门的政治施压。

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也很头大。原来他为自家与颍川庾氏牵线,是因为深知皇帝一旦死后,庾家以外戚执政,很快便与王氏分庭抗礼,有执掌方镇的需求。但是时下因为他的涉入,历史已经发生改变。

原来这个时间点,皇帝应该已经英年早逝了。但是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深究原因,应该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年中皇帝下诏让沈家进献醴泉真浆,于是沈哲子便有了猜测,历史上皇帝之所以早逝,多半与服散有关。

沈家进献的真浆,自然不可能是足工足料的蒸馏酒,兑水严重。但即便如此,似乎效果也不弱,最起码皇帝到现在都还没死。

不过既然已经猜到其死亡原因,沈哲子对皇帝还是不抱希望,掺水的醴泉真浆发散效果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或能续命,绝难保命。皇帝命不久矣,今年不死,明年必死!

沈哲子没有手段可干涉宫闱秘事,也不敢再献足工足料的醴泉真浆来为皇帝续命。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皇帝如果不是服散死而是醉死,他反而难脱干系,所以尽量不出头撇清自己。

为今之计,既要解决会稽局面难打开的困境,还要顶住政治上的压力以坐稳会稽,最起码要将局面维系到皇帝驾崩。沉吟良久,沈哲子目光灼灼望着老爹:“要不然,再发兵一次?”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青雀此言何意?”

沈充姿态原本有些懒散,听到沈哲子这话,腰板下意识挺直,这一年多来,他在会稽受困良多,未尝没有以武破局的念头。但是自家历经动荡,未必能支撑再一次兴兵。他坐困会稽,也知儿子为了恢复家族元气而奇谋百出,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当听到沈哲子主张兴兵为乱时,沈充便有些意外。早先儿子力劝他不要从逆王敦,怎么现在局势渐稳后反而要比他激进得多。

沈哲子的看法也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早先王敦为乱,各家惶惶难安,为求稳定局面,自然什么办法都要用上。沈家在那样的情况下拨乱反正,自然能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以南人而列方伯。

然而眼下局势又有不同,局势渐趋稳定后,便是皇帝与各家往来较量,彼此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想要重掌方镇军政,就要挑软柿子捏。

“荆州寒门居显,历阳肘腋之患,徐州流民难驯,江州忠贞帝臣。时下我家若表现的过于恭顺,在时人看来,反而会显得难堪其任,引咎于身。”

沈哲子微笑道:“我家豪武将门,清望经义实非所长。与其强逞口舌之利,不如示以刀兵之威。”

以前王家执掌过半方镇,自然一言九鼎,人莫能抗。但现在已是拔毛凤凰,怎么可能由其嘴皮子一吧嗒就拱手让出会稽。

徐州、历阳皆为桀骜难驯流民帅,荆州、江州则是皇帝倚为肱骨的忠贞之臣。表面看起来,确实沈家的方伯之位最好图谋。本为逆臣,又不得本地士人拥戴,状似唾手可得。但沈家亦为江东豪首,既被如此小觑,不如直接亮出獠牙给其瞧瞧!

沈充本就是不安于室者,早先因为担心自家元气不足,行事才有所顾忌,束手束脚。此时听到沈哲子也如此主张,眸子顿时变得晶亮起来。

“往年起事,未能将严氏一战而诛尽,我深感遗憾。严平匹夫竟然还敢袭杀我儿,岂能容他活命!况且青雀你又察知严氏勾结羯胡,害我乡人,便诛此獠满门,杀一儆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讲到这里,沈充已是杀意凛然。他也知眼下摆出姿态可以,真正起兵谋乱绝无成功可能。严氏寒门之家,虽然清望不著,家势却不弱,又有勾结羯胡的罪行,对其下手,既能起震慑之效,又能全大义之名,还能得其家资之实,简直一举数得。

顿了一顿后,沈充又说道:“早在年中,我便集余姚、宁海、鄮县三地之军户濒海修港制船,以开海洲。青雀你今次归乡后,可与世仪共集部曲。待我这里营造妥当,便让你仲父归乡,率众三千来与我汇合,跨海阻住严氏退路。家中部曲东面扑杀,必将严氏一网打尽!”

“待北灭严氏,以之罪状并资财输送京畿,我家得其田宅人丁。挟此灭门之势再返会稽,何家再敢相抗,我亦绝不留情!”

听到老爹早作准备,且连善后事宜都已经考虑清楚,沈哲子便知,就算自己不劝,老爹早晚也会选择这么做。之所以大半年引而不发,这是在等大招冷却呢。等到自己开口一劝,便将计划全盘道出,这是因为自己一表态就意味着后勤已经无忧。

说实话,跟这么一个天生反骨的老爹配合,沈哲子是挺不开心的,在老爹面前很少享受到那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快感,往往自己这里一开口,老爹就有了全盘计划,且往往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仔细一品,其实老爹颇有位面之子的姿态,祖辈数代积攒财货由其挥霍,可以任性的一反再反。家底掏空后又有自己这个穿越者为其收拾烂摊子,刚刚恢复一些元气,便又有了用兵的意图和资本。

沈充的计划,正好与沈哲子所想相同,甚至就连开发海洲都如出一辙。

海洲即就是舟山,又被称为甬东、中山洲。舟山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毋庸置疑,沈哲子虽有此想,但还是担心时下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源未必能支持成规模的离岸开发,毕竟会稽郡陆地上还有大片土地,苦于没有人力开发而撂荒。

但没想到老爹步伐比自己还要激进,居然已经借助职务之便开始开发舟山,那自己这些担忧真是有些多余了。至于老爹急于开发舟山的原因,沈哲子也略微能猜到些,究其根本主要还是内心对朝廷不信任,为自家预留退路。

如果能在舟山立住脚,好处毋庸置疑,抛开那庞大的海产资源不提,单单地理位置便虎视江东沿海,任何一处皆可登陆。东晋末期孙恩裹挟天师道十数万乱民据此为祸,三吴之地皆受其害,战略意义极大。

如果沈家最终还是不能占稳会稽,那么由武康本家下钱塘,延钱塘江一线在陆地上形成封锁,同时在舟山形成海路封锁,会稽将成三吴孤岛。如果能获得这样的形胜地位,那么中分扬州未必不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沈哲子还是有些担心,舟山乃是海岛丘陵,开发极为困难,渔业收获又受季节性约束,如果不能在陆地上有可靠的补给点,终究难以维持。

当他道出这个隐忧,沈充便笑道:“铲灭严氏后,海盐城便入我彀中,陆海相望,可为犄角。而且我于会稽任上,可令民以海产代丁赋,不需数年,民皆逐海而居,则更有所援望!”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才知一任方镇权力居然这么大,可以随意更改民众赋税类型!这在后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但由此,他也看出老爹开发舟山的态度之坚决,一旦站稳脚跟就不惜将会稽本就不多的人口驱逐到沿海,也要营造一个开发基础。后世舟山最大渔港沈家门渔港,传说是追随孙恩天师道作乱的沈家后人定居之所,看来这个沈家门要提前出现在历史上了。

但是对于老爹过于激进的策略,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他不反对开发舟山营建退路,但实在不必如此操切。如果陆地上的优势不在了,就算退到海上,也只是孤悬于外,对时局不会有什么影响,是下下之策。

而且眼下局势也并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需要乘桴浮于海。只要能够干掉严家,所形成的震慑力足够令沈家稳固时下所拥有的政治优势。舟山布置可以为辅助,更好的控制会稽,与武康、嘉兴连成一线海陆封锁,分割三吴。但如果全力去开发舟山,则就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分歧,是因为沈哲子心知皇帝命不久矣,政局将有大变。而在老爹看来,皇帝春秋正盛,一旦稳定住局面,未必就能完全信服沈家。而王氏高门影响力仍在,若被其借助皇帝的猜忌来打击沈家,沈家前途堪忧。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沈哲子不是术士戴洋那种能掐会算的奇人,就算笃定告诉老爹皇帝要死了,老爹也未必会相信。

“父亲以严氏警诫时人,儿深以为然。但细节之处,似乎仍可雕琢。”

沈哲子沉吟道:“严氏久居濒海之地,盐枭之家,引羯胡祸乱吴中腹地,其家坐而分利,又籍此吞并难民。青浦、华亭之地遍植芦苇,苇塘之中藏匿近万户之众。以我一家攻之,即便能胜,也将元气大亏。”

“严家竟如此胆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这个数字,沈充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他往年杀入严家,严家之众一触即溃,旋即逃窜海上,因此一直将严家视为乌合之众,向来小觑。

老实说,沈哲子在查知严家这一底细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

时下煮盐之业需要大量燃料,因此严家在其盐田四周遍植芦苇充作燃料,并不引人怀疑,亦没人想到这芦苇丛中竟然隐匿如此庞大人口,可谓闷声发大财的典型。如此庞大数量的人口,除了历年吴中遭受洗劫失地的赤贫人家外,应该也不乏由海上因兵灾逃难而来的北地流民。

之所以有这惊人发现,是因为沈哲子在与吴中各家接触后,察觉到严家购粮数额有些蹊跷。然后他才小心收集散落在各家中与严家有关的往来账目,和龙溪庄中已经算是比较专业的文吏们通宵达旦最终核算出总量,由这购粮细目继而推导出严家拥有的人口。

如果再算上没有收集到的账目,加上严家自给自足的一部分食粮,那么沿海苇塘中藏匿的人口数量则会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数字!

坐拥如此庞大隐匿人口,虽得其利,隐患亦大。因此严家虽然豪富,但在政治上始终没有追求,至今被人视为寒门而轻贱之,大概也是不敢过于跳脱以至于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沈哲子培养出一批会计人才,抽丝剥茧予以清算,也很难发现这一秘辛。

所以,如果能够铲除严家,单单其家拥有的这些人口,就是一笔庞大财富。但是凭借沈家一家,却有点吃不下。

如果不是严家仍然煮盐为业,沈哲子真要以为他家也出了一个穿越者在高筑墙,广积粮,以求一鸣惊人,野望天下。但既然自己发现这口肥肉,无论如何都要招呼伙伴们一拥而上分食之!

让你家扮猪吃虎,闷声发财,比老子这穿越者玩的还大!有钱还不刷声望,你不死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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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与老爹沈充共乘一驾,行于略显荒凉的田野中,身后则是几十名部曲,拉着几驾装满礼货的牛车。

沈哲子举目四望,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可用荒凉来形容。土道之下,坡地沟岭杂茅丛生,荆葛遍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迹。他真难以想象,这里就是鱼米水乡的三吴精华所在。

“此渠原本直通浙江,若能修葺引流,沿途所过之地,可称膏腴美田,得利何止百顷之数!”

沈充指着坡底下一处水塘,对沈哲子说道,语调不乏愤慨惋惜。这水塘周遭尽被杂草土垄围绕,形状狭长,依稀可以看出乃是一段河道残留。

“高门大户不肯修水,除了吝惜人力物力的消耗,只怕也担心侨人南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哲子也不乏惋惜道,眼看大片土地荒芜,前代花费极大代价修葺的水利工程因疏于维护,尽被废弃,心内实在焦灼。

“我儿此喻,倒是生动。”

听到沈哲子的话,沈充便是一笑:“吴娃勤作金丝缕,为他人作嫁衣裳。侨人南来,已是定势。可笑这群高门废材,往年不敢割地自守,只做苟且姿态。如今局势渐定,又奢望能独处世外。察其心迹,尚不如童子。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此之谓矣!”

听到老爹言语如此愤慨,怒其不争,沈哲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老爹终究还是不能释怀被会稽人背后捅刀子这件事。

“虞思奥其人,满肚经纶难果腹,鲸吞人丁以自肥。年前其集兵,私募郡府军户数千,无一人归籍郡府。及至我到任上,府库更是被扫荡粒米无留,否则我家年前绝不至那般窘迫!”

言及旧事,沈充更是恨恨难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这时候已经对郡守、刺史等所谓两千石以上封疆者的职权有所了解,一任方伯便不吝于划土而封,若得督衔而非单车,境内军政大权更是一手掌握。居任者不只可以随意征调民夫劳役,赋税杂调也可以任意加派,像老爹这样以海产为丁赋只是小手段。

设卡收市税,封山收樵税,乃至于拦河筑堤收灌溉税。总之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然这种竭泽而渔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要顾及一个体面吃相。

地方上大族也要迎来送往,新官到来要捐输钱粮以作安家,主官离任更要奉送大笔资财盘缠。如会稽这种大郡,主官单单往来一趟的收获就能获利数百乃至上千万!

而朝廷对于方伯的制衡手段也不多,皇帝若想增加收入,往往都要派自己亲昵者镇守一方,由其搜刮地方然后进献以维持开支。

了解了这些,沈哲子对于老爹这个会稽内史尴尬处境才有了更深的体会。除贺氏等寥寥几家外,其他人对沈充是完全视而不见。

不能获得地方大族的拥戴,就算政令发布出来,也无人响应。老爹名为会稽之主,但能够动用的,也就仅仅只有郡府掌握的人丁课田,就这点家底,临来之前还被虞、孔等大族几乎掏空,可谓窘迫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沈充心内对会稽士人也是颇有恶意在酝酿,对于沈哲子的提议还有所保留:“青雀,你有几分把握可让虞思奥入守吴兴后会与严氏冲突?”

他们父子两个离开山阴,前往余姚,为的就是拜会虞潭,以释前嫌,并举荐其担任吴兴太守。

这就是沈哲子所打的主意,要对付严氏,沈家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须要拉拢更多盟友。而会稽这些本地士族,则是不能错过的拉拢合作对象。

今次针对严氏用兵,最根本一个目的就是要震慑时人,坐稳会稽。而想要坐稳会稽,则就必然要拉拢会稽本地士人,否则难免掣肘。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时为敌,一时为友,如果太固执不能灵活转变,那也衰亡不远了。虞家与沈家看似仇隙颇深,不可调解,但所谓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于虞潭,沈哲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颇有了解。察其所为,在乌程弁山山庄时,尽管在沈哲子咄咄逼人言辞逼迫下,左支右绌,屈于下风,但仍然几次挖坑,颇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此公并非崇慕玄虚无为之辈,不甘于平淡、碌碌无为,有立事功的愿望和抱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既然如此,沈哲子就有把握说服虞潭,由其出任吴兴太守。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

第一可以化解虞氏与沈家的冲突,易地而治,缓解彼此矛盾的同时,沈家也有了钳制虞氏的手段,只有各自安分,才能彼此安好。

第二可以挑唆虞潭与严氏对立争锋,彼此关系紧张之下,虞潭要找盟友抗衡严氏,只能来求江东豪首的沈家。沈充想剿灭严氏,就算有大义之名,也是越境非分。但如果虞潭主动相请,情况则就大不相同。老爹有了插手的理由,而虞潭也会劝会稽人相助,如此才可尽起郡内之兵,夺回分散在会稽各家的军权。

当然,要达成这一切目的,最主要还是说动虞潭出任吴兴太守。所以,父子两人议定之后,便起个大早来到余姚,拜会赋闲在家大半年的虞潭。

余姚在会稽郡下十县中排名靠前,属于传统的吴越文化圈子,相传舜帝后裔封于此地而得名。可见武康姚氏待错了地方,离开祖宗封土,难怪要被沈家压得抬不起头。

虞家位于慈溪有大片田产,规模连片,蔚为壮观,比之沈家在武康的庄园田产还要可观。

只有身处时下,沈哲子才能理解后世史书对于一些士族子弟家世描写的春秋笔调。如果自己以后立传,则可以说,沈维周,父充少习兵书、豪武侠任,厚结乡里,不治产业,维周幼即贫困,家无余粮,即稍长,以货殖任事,取资家用,乡人称贤。

而纪友则更可怜,幼失怙恃,随于大父而活,未及弱冠,大父亦薨,茕茕孑立,不损其节。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些传记,即便不掬一把同情泪,也要为其身世飘零、命途多舛而感慨几分。

远远的,沈哲子就看到虞家庄园内耸立一座木造高楼,这楼在整个会稽名声都极大,名为听潮楼。据说由此楼观景远眺,甚至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钱塘水潮。

沈家部曲停在虞氏庄园门外,而后便有人送上沈充名帖,门生入内禀告,过了大半刻钟才匆匆又回到门庭前,说道:“我家主人离家闲游,不在府内。家中无主事者接待使君,还望见谅。”

听到门生这话,沈充更加羞恼,几乎忍不住要下令砸破其家门。自己身为郡守主动来拜访治下之民,已是屈尊礼厚,虞家居然打算连门都不让进!就算虞潭不在家,虞家其他人都死光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内也感慨,自己年少轻狂,去年把虞氏的脸打太狠,令其家至今耿耿于怀,连礼节都不顾,竟然将郡守长官拒之门外!但如果不是虞潭气势汹汹要拿沈家开刀,自己何苦要枉做坏人。如此做派,显得风度有缺。

话说回来,不是沈哲子看不起会稽士人,但其气量、格局狭小似乎是通病。眼前的虞氏如此,孔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峻之乱后,京畿凋零,朝廷欲任命会稽孔坦为丹阳尹,京畿首长,可谓重任委托。

然而孔坦当时就恼了:“先帝临终委托顾命辅政时轮不到我,现在时局艰难,想起来让我这个小臣顶在前面?这是把我当做砧板上的肉,由人宰割乱炖!”态度坚决,推辞不受。

或许正因为这样锱铢必较的风气,会稽士人越来越被排斥在中枢之外,政治上优势荡然无存,何守乡土?到了永和年间,会稽已经成为侨人大本营,至于本地士族,被压的更加抬不起头。

老爹评价他们“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实在是恰如其分。

但眼下自家要掌握会稽,又实在绕不开这些人。正因其鼠目寸光,若能将其纳入体系中来,才可没有肘腋之患。不像吴郡那些清望高门心思虽多,手段却无,诸多折腾自乱阵脚。

既然已经听从了沈哲子的建议,沈充便也不因一时荣辱而介怀,待心情舒缓片刻,才又让仆下传话道:“郡府中庶务众多,我能拨冗前来实属不易。若不能见到虞公,可谓抱憾而归。求访郡内贤者而不得见,徒令时人非我,我绝不能担此恶名!”

言外之意,如果不想彻底撕破脸,最好乖乖出来见一见。否则,我的面子不好看,你们虞家也别想好过!

等这消息再传进去,虞家很快便有人出来将父子俩接入门中,不敢再摆姿态。只是虞潭的确不在家中,但也很快有仆人急匆匆出门去寻找。

果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好言求见不得入,非要逼人把话说的那么横。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负责接待沈家父子的是虞潭之子虞仡,年与沈充相仿,本为郡府司马,年前沈充入主会稽后便弃官归乡,至今不仕。

对于这对父子恶客,虞仡心中殊无好感,其本身也是拙于辞令的讷言之人,将人迎入门中后,干巴巴寒暄几句,而后便枯坐在席,望着房门外庭院怔怔出神。既不让人奉茶,也不与沈充交谈,只是视线偶尔扫过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在别的年代,声望或许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在时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政治资本。去年虞潭清望在吴兴颇受打击,继而波及到整个虞家的名望,今年开春,会稽乡议便有两名虞氏子弟品级黜落。因此,整个虞家对沈哲子都是恨之入骨。

若非其家经术相传,勇武略逊,只怕此刻早有前程被阻的虞家子弟忍耐不住心中恨意,打杀出来。

沈哲子神情倒是与老爹如出一辙,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虞仡对他们视而不见,那么他们也就自便了。安坐席上,左顾右盼,望着虞家府内建筑或点头或摇头,似在心中臧否。间或溜达到廊下去,仰头看看虞家庄园中耸立的听潮楼。

这听潮楼不只建筑巍峨,据说内中藏书也极多,号称冠于三吴。这让沈哲子很是意动,心里思忖着要不要把这藏书楼据为己有?不过如此海量藏书,关乎到虞家在学术界的地位,想抢书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无法忍受。

但事在人为,没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到?试一试又何妨。

心内正思忖着,便听庭外有人语脚步声,不旋踵,已有一名手提笠帽的麻袍老者步入庭中,正是久未谋面的虞潭。与上次见面相比,虞潭更显清癯老态,足蹬芒鞋,手握竹杖,看上去像是一个乐天知命、飨食自足的乡间渔翁,颇有野外遗贤姿态。

但这样一副清趣朴实的装扮,与这广厦千间的庄园难免有些不相符合。在沈哲子看来,这虞潭去年确实所受打击不轻,以至于归乡后,唯有淡泊以明志,渔樵之乐可遣怀,颇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意味。

看到廊下站立的沈哲子,虞潭也是微微错愕,心情不乏复杂,以至于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已过耳顺之年,本以为自己可不惧物议言非,念头始终通达,但其实做不到。每每午夜梦回,脑海中回荡起少年咄咄逼人的辞令,心情便更加抑郁。偏偏表面上还要做无谓姿态,与人交际淡然以对,心内实则惴惴恐被看轻,令他颇受煎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愣了片刻后,虞潭才将手中笠帽、竹杖递给身后老仆,望着沈哲子微笑道:“我家并无桐枝,竟得雏凤流连,真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夸赞,沈哲子却并不高兴,凤雏名者,后汉庞统,可不是长寿之人。老家伙莫非暗讽自己多逞智计,要不得好死?

不过既然决意要缓和矛盾,无论这虞潭真心夸赞还是恶意暗讽,沈哲子都不介怀。说两句又少不了一块肉,假使对方真有恶意,那自己更要长命百岁,气死老家伙!

这时候,房内虞仡和沈充听到声音,也都起身步出房门。沈充立于庭内,对虞潭说道:“我居会稽年余,始终庶务缠身。今日才得暇拜会贤长,还望虞公见谅。”

“使君言重了,我不过乡中一叟,老朽不堪;使君却是国之干臣,身系重任,实在不敢有劳使君问访。”

虞潭与沈充并肩步入房内,看到案上空无一物,便猜到这父子两人在家中遭受冷遇。他眸子一转横了儿子一眼,心中不悦,既然已经将人请入家门,还如此作态,这不是让人益发看轻!

但儿子生性木讷,虞潭也是深知,不便在人前怪咎。只是在看到坐在沈充下首的沈哲子时,心内不禁有些感慨。沈氏一门武夫,何幸养此麟儿!

待虞潭着人奉上茶汤,沈充才又开口道:“今日拜会虞公,实为请罪而来。年前小儿孟浪轻率,以其浅见薄识面忤虞公。我教子无方,使其不习恭顺之义,自恃思捷,多逆长者之教,实在惭愧。”

话一讲出口,坐在另一侧的虞仡顿时怒形于色:“童子劣行,岂独逆教……”

“住口!”

虞潭手拍案几,喝止儿子,旋即再望向沈充,神情不复淡然:“老夫已是耳顺之年,善言恶语,何不可闻?贤长未必无缺,愚夫偶有一得。令郎师出名门,才彰气盛,确令老夫汗颜。往年国运艰难,虽老迈之躯,不能安于室,勉力而为。如今贤能担国之计,俊逸卓然而起。老夫自当倚杖归乡,以避贤路,欣望盛世将至,使君又何出此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潭这一番话,看似乐天知命,实则如鲠在喉,颇多激愤,陈情自剖之外,又暗讽国任非人,看来已是抑郁良久,以至于不吐不快。

往年我不辞老迈,匡扶社稷,举义讨逆,如今贤者隐退,谋逆者反居高位,简直岂有此理!我就安坐家中,看这世道怎么大乱!

沈充听完这番话,先是沉吟少许,然后才一指沈哲子:“虞公国之所仰大才,凡人得亲近,皆要倾心受教,相约壮举。如今我有幸与虞公对面而坐,反见疏离,难求一言之教,非你逞才,何至于此!”

按照预先排演的节奏,沈哲子下巴一扬,状似不服:“既为皎皎明珠,本就该悬于明堂,光照时人,岂童子一言而晦之!老叟自贱,甘于蒙尘,自废其才,与我何干!”

“放肆!”

沈充听到这不逊之语,状更恼怒,挥起手臂要掌击沈哲子,但终究还是舍不得,挥落的手掌向下一滑,将案上茶盏扫出数丈之外!

“逆子,还敢猖獗!今次若不能得虞公宽宥,我乡土托谁?”

沈充一脸愤怒状,怒喝道:“来人!给我将这逆子拖下去,扒衣缚荆,逐出庭外北面谢罪!”

沈哲子却仍据理力争,不肯低头:“此公春秋虽长,不能容人,岂可将我桑梓父老托于其手!儿虽不肖,不敢忤父,缚荆则可,无罪可认!”

说罢,便气呼呼走出房门,旋即便被自家部曲一拥而上要带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家父子看这父子两人在自家门厅之内闹得欢腾,皆有目瞪口呆之状。眼见沈哲子被擒拿下去,似乎要来真的,虞潭连忙起身说道:“且慢!使君意欲如何不妨直言,令郎才具天生,我亦嘉之,绝无怪咎之念!”

说实话,看到沈家父子争执几近反目,他心内确实颇感快意。

但若这少年真被扒衣缚荆跪于自家门前受辱,那么针对他已经渐渐平息的物议将再次喧嚣尘上,届时要面对的将不仅仅只是非议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会出现实质性打击。毕竟沈哲子也非籍籍无名之辈,尤其作为纪瞻唯一弟子,已是吴人内定的后起之秀。

除此之外,更令他好奇的则是这父子二人所争执的内容,似乎与自己颇有瓜葛。

听到虞潭这般表态,沈充才示意部下放开儿子。摆出这番姿态,除了示好之外,亦有考验虞潭之意,若虞潭始终不发言劝阻,剩下的也不必再谈,从此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沈哲子得以返回厅中,似乎仍是忿怨难平,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虞潭心中一动,笑语道:“沈家小郎为何如此忿怨老夫?过往或有旧隙,但若仔细衡量,老夫亦算是助你扬名。旧怨不叙,即论年齿,老夫亦身披甲子,缘何不得礼待?”

“竖子,虞公未以旧隙罪你,你自己不能自持,还要任性坏我家声?”

听老爹这么大言不惭家声云云,沈哲子心内不禁暗笑,在他之前,沈家居然还有家声?

但表面上还是有些气虚,流露些许少年人好面子的倔强,只是起身对虞潭深揖为礼,却不肯开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些尴尬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这时候,沈充才笑吟吟对虞潭说道:“我今日来尊府,确有一不情之请。我年资鄙薄,台中虽然委以重任,心实惴惴难安。此乡自有贤遗,虞公可称国柱,既归乡土,会稽岂有我立足之地。”

听到沈充如此示弱,虞氏父子反应不尽相同,虞潭尚能自持,而那虞仡却已是惊喜的坐立不安。

沈哲子见其如此,心内不禁叹息,人之才干格局,确与家世无关,虞氏空有满楼经藏,子弟却仍不乏草莽,难不成这家伙以为老爹会将方镇之位拱手相让?

“使君言重了,选材任事,台中裁之。我不过一介乡居老叟,渔樵自给,身外无求,待死而已。”虞潭想了很多,神色却不见变化,只是礼貌回应。

“让贤避位,本为古之道义。然名爵之任,决于中廷,私相授受是为悖逆。但若坐视虞公才具虚置,不能益于时人,那我既失其职,又失道义,罪莫大焉!”

沈充一脸真挚道:“权衡良久,心有一得。虞公之才具德行,我自深知,愿以桑梓乡人托付,举虞公为吴兴太守,不知虞公之意如何?”

听到沈充道出目的,那虞仡神态便有些失落,显然在其心目中会稽乡土,要比吴兴重要得多。而虞潭身躯却是微微一晃,眸中渐渐闪现精光。

他本失意于吴兴,复归其地,确实颇有无地自容之感。但若再想一层,吴兴为其失意之所,不恰好正是重拾信心的所在。

但他已经这个年纪,所思所想务求周祥,并不因沈充一言而做出决定,需要通盘考虑得失,才肯给出答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父亲,切不可答应沈氏此请啊!他家悖逆之门,包藏祸心,岂会如此善意……”

一俟送走沈家父子,虞仡便急不可耐开口劝告父亲。

“那么,依你看来,沈充此议有何祸心包藏?”

虞潭正低头沉吟,听到儿子略显气急的声音,便抬头笑问道。一人计短,他也想听听儿子有何看法。毕竟自己已经老迈,将来家业维持,还要靠后辈子弟。

“我……沈士居素有诡变之能,我是窥不清其意图。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吴兴为其家故垒,绝非善地!父亲以身犯险,我认为不可!”

虞仡略一迟疑,旋即便又振振有词道:“沈氏豪武人家,窃居会稽已是非分,绝难长久!我家累世居此,亲善乡人,父亲你事功卓著,人望系身,待到沈充黜免之日,便是治郡首选之人!”

虞潭原本还兴致盎然看着儿子,待听到这里,心中失望已经溢于言表。

虞仡这番话不能说不对,但泛于浅表,其实于事无益。既然认为沈充有阴谋,那他阴谋是什么?其家难长久,将止于何时?自己可任会稽,又将如何谋划?

所谓迂腐之见,泛泛之谈,空洞无物。否定诸多却无一立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尽管早知儿子拙于权谋辞令,但眼下再听到他拙劣应对,虞潭心中又是感慨。各人才具,岂非天决?

沈家虽是豪武类于寒门,但沈充其人却能敏于时势,扶摇而起,本无门资,却于盛年而列方镇,时下之煊赫,反要胜于一干南士老人。再反观自己这个儿子,与沈充年岁相仿,自家又素来是吴中清望,却不能显于当时,只在宅中作楚囚之态,实在不堪。

至于沈充之子,则更可谓青出于蓝,就连自己一时失察大意都入其彀中,沦为时人笑柄。莫非吴中灵秀,真的独钟沈氏家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家父子那番作态,虞潭只要略加沉吟,便能明白大概。他并不因沈氏作态诓骗自己而介怀,更在意的则是沈充此举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

人的思量太多,许多话语反而不便宣之于口。沈充当着自己的面而训斥其子,其子则故作桀骜姿态,最起码表露出两层意思。第一,沈氏有与自己联合的打算;第二,沈氏对于这次联合尚有迟疑,需要自己表露诚意才能约成。

若在此前,虞潭是不屑于和这悖逆家门谋求合作的,自家累世清望,岂能因此受污!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就连当今皇帝和台省诸公都不计前嫌,对沈氏委以重任。自己再以“悖逆”怪咎其家,又有何意义?

自王氏乱起,这数年间局势波诡云谲,就连虞潭都颇有乱花迷眼之感,已经看不透局势将演变向何方。正因心内混沌,这两年他才诸事不顺,虽有虚名,难得实际。

心内抑郁之外,尚不乏隐忧。就连他都看不清前路,自家这些后代,又有几人能处变不惊?

诸多情愫,心内焦灼,虞潭之心情自然不像表面流露出的那么淡然。哪怕已经老迈,他也要再努力一把,维持家势不落。

正因有这样的心情,对于沈充所议,虞潭心内确是有些意动。吴兴虽然立郡未久,不及会稽位重,但同处三吴,亦为江东名列前茅的大郡,于自己而言,未必不是一个善任。若再能有所作为,既能弥补前失,又能维持家声不坠。

沈充大概也是看透自己这个需求,因此才来府上拜会。如此敏察人心,果然不负诡变之称。

对于沈充的意图,虞潭也能猜度个大概。其虽居大郡,但正如儿子所言,绝难长久。这其中自然有自己这些本地人家孤立沈氏的缘故,但还不足以将沈氏推下会稽之位。

沈充所承受最主要压力,还在于京中台省。虞潭虽然久居家中,但自有门生故旧居于建康,不乏消息来源,因此知道沈充其位不稳。在如此情况下,联合本地士人便成了他自保的重要手段。

所以,对于沈充的诚意,虞潭并不怀疑。彼此易地而治,各有顾忌,各有需求,虞潭相信沈充绝不会在如此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还对自己心怀恶意。对于举荐自己出任吴兴太守,沈充应是诚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了这样一个看法,虞潭心内又不免对沈充刮目相看,能够抛开门户之见,不计前嫌,本身就是一种人难企及的禀赋。

想到这里,虞潭又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叹息道:“为人任事,言既否之,当有建策。只破不立,如妇人喁喁而语,终日戚戚于怀,于人无益,于己无益,于事无益,岂昂藏男儿所为!”

虞仡尚不知因何触怒父亲,听到这指责,不敢再开口,垂首默然。

见儿子虽作凛然受教状,却仍难解其意,虞潭心内便是一叹,已经决定接受沈充的善意。惟愿自己在这有生之年,再得一二建功,为后人多争取一些庇护,才可保家世不至于在自己故去后一落千丈。

其实若目的仅止于此,虞潭并非只有沈家一个选择合作的对象。时下琅琊王氏同样有需求扳倒沈充,以腾出方镇位置。去年虞潭便与王氏合作一次,寄望能够对沈氏有所打击,可惜功败垂成。

但王氏高门难企,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王氏连血亲族人都能下死手,可知其厉色寡恩本性,怎么就能保证与之联合赶走沈充后,他会知恩图报?毕竟王家眼下对于重掌方镇的需求强烈,绝无可能将会稽交给自己执掌。

一方是唾手可得的吴兴大郡,一方是不知能否获得回报,虞潭自然明白自己该作何选。

至于沈家能否将自己推到吴兴郡守之位,虞潭也并不怀疑。王家迟迟不能拿下沈充,可见其家背后自有倚靠,彼此角力。而他们这群会稽士人无论加入哪一方,都可能成为最后胜负手。既然如此,沈充既然敢许诺,就绝对不敢戏耍自己。

只是自己要拿出什么诚意,才能与沈家达成这次合作?

虞潭沉吟良久,便起身走入书房,让儿子过来为自己侍墨,挥笔疾书《论避讳礼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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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郡府等待数日,沈充便见到了虞家派人送来的奏疏,看完其中内容后,沈充不禁大笑,将沈哲子唤到面前来,把这份奏疏递给儿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匆匆一览,同样会心一笑,事情成了,虞潭已经入彀!

这一份奏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虞潭以礼法儒士的身份,向朝廷进言,时下礼乐崩驰,时人更当以礼自守,诸如避讳前人名讳之类的礼数,更应当要恪守不能违背。

如果对世情不了解,很难体会这份奏疏的深意。

琅琊王舒之父王会,其名恰好与会稽郡之“会”字同形,以避先人名讳的礼数来论,便堵死了其执掌会稽的可能!

这种小技巧,虽然曲折,但却实用。王舒时下正因沉杀族兄、从子而物议缠身,为家族计如果没人提及此节,那也就难得糊涂,恬而受之。但既然被人道破,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来会稽。

历史上,因为会稽士人的不作为,朝廷竟然直接将会稽更名为郐稽,也要让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可见王家执掌方镇的愿望之强烈。

但现在,虞潭率先发声,表明会稽士人的态度,以王氏今时之微妙处境,绝不敢为此事!

沈充笑道:“虞思奥为家业计,六十老叟仍要勉强,可谓凄凉。稍后我便着人快舟将此疏送至建康庾叔预处,庾亮匹夫自知如何运筹。”

听到老爹提起庾亮仍不乏恨意,沈哲子也是无奈。人家的主场即将到来,眼下的沈家却还困在地方,为方镇之位而殚精竭虑,不算一个重量级的。纵使有什么旧怨,也只能暂时忍耐。如果急于跟庾氏翻脸,自家在台省反而没了靠山。

父子皆知,虞潭此疏只是治标之法。王氏族人仍然众多,解决了王舒还会有别人出头。想要彻底打消其图谋会稽的念头,只能以暴力震慑!

请虞潭出任吴兴太守,除了拉拢会稽本地士人之外,最主要目的还是挑唆其与乌程严氏反目。对此,沈哲子已有定计,而且正如无法拒绝出任吴兴太守一样,哪怕明知是陷阱,虞潭也会甘之如饴踏足进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冬日水竭,天寒地冻,本不适宜出行。然而老骥伏枥,其心未死,又岂惧飒飒之风。

经过一个多月,朝廷任命虞潭为吴兴郡太守的诏令传到会稽,于是,困顿家中将近一年的虞潭便不顾年关将近,决定即刻动身启程前往吴兴。

早几日,虞家便在余姚家中大宴宾客,竟日联欢。这无异于向世人宣告,虞氏家势并未衰落,且一直得到朝廷信重。

一时间,虞家庄园宾客盈门,本地交好的士族寒门纷纷到访祝贺,以壮声势。同时,这些访客也希望能够借机将自家子弟推荐给虞潭,为其掾属,踏入仕途。时下大族互相牵扯攀附成风,有任主官者,征辟相好家族有才名子弟为属官,也是非常重要加深情谊的方式。

这种风气在侨人当中最为盛行,南渡百氏未必家家都能占据庙堂高位,又家业无存,欲要立足江东,彼此守望相助便尤为重要。因此往往一任两千石封疆之臣,麾下便有数百属员随行就任。

吴兴大郡,江东精华,百十个属官还是能够安置下来。时下会稽士人在朝堂中声势正弱,少有显达者。因此虞潭出任吴兴郡太守,便牵动诸多本地大族的心弦,希望能借此谋求上升。

因此,当沈充率领一干郡府属官来到余姚虞氏庄园外时,便看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心内不禁都有些吃味:“往日郡府门庭冷落,今日始知会稽人多。”

“不过是乌蝇聚散,扰人清静。”

同行的贺隰冷笑一声,状似有些不屑。他家若非几十年前那一场劫难,背井离乡,声势未必就弱于虞氏。就算他父亲在世时,贺氏声势也要胜过虞氏。只是到了他自己这一代,维持便有些艰难。

对于沈充举荐虞潭以拉拢会稽士人,贺隰虽然心中有些吃味,但也知理应如此。他如今担任沈充的长史,除了关照自家之外,考虑问题也要多从郡府角度出发。只有获得本地大族的认可,郡府政令才更有力量,而他这个郡府长史也更有威仪。

尤其今次沈家为缓和矛盾,发力为虞潭争取到吴兴太守之位,这也让贺隰对沈家所具有的能量刮目相看,同时也更坚定了向沈家靠拢的立场。原本只是略有意向的联姻之念,渐渐在他脑海中变得强烈起来,继而便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哲子,心内不禁暗道可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毫无疑问,要与沈家联姻,沈充这个长子无疑是最佳选择。嫡长血脉,纪瞻高徒,才名鹊起,虽然年纪有些小,但这并非大族联姻考虑的重点。若彼此皆有意向需求,髫年夫妻乃至于指腹为婚,都是常态。

然而贺隰惋惜之处在于,他自己本身并无女儿,其他从兄弟或有适龄女郎,但以眼下沈氏家势而论,并不好配沈充嫡子。

首选不可得,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贺隰心内便决定,等到年后找机会见一见沈家那个江东人杰沈牧,若果如传闻一样俊逸果敢,那就及早敲定这桩婚事。

一行人到了虞家门前,满面春风的虞潭亲自出门相迎。许多层次不够,未知内情的家族眼见这一幕,皆是无比震惊,继而心内惴惴起来。

他们这些人家以往借着虞孔高门孤立沈家的势头,往往对郡府政令置若罔闻,只道会稽很快就会易主,并不将沈充这位会稽内史放在眼中。可是没想到,以往作为会稽标向的虞家竟然已经投向沈家,震惊之余,心中更是惶恐,不知沈充在会稽立足稳定之后,会不会以旧怨而归罪他们。

沈哲子将这些人惴惴难安的神情收入眼中,这些人家或许各自盘踞乡里都是一方豪强,但若在州郡这个层面来看,则就逊色得多。老爹未必会对所有人家动手,但随后肯定会有一些倒霉人家被拎出来,杀鸡儆猴。

寒门人家未必贫困,有的反而一方豪富、富甲州郡,但若清望不备,不入士族,终究只是地方豪强而已。一旦涉入到政治层面的斗争,提刀就砍,根本不必犹豫。

比如今次沈家要拿严氏立威,严氏盘踞濒海,盐枭之家,家资可谓豪富,比之沈家犹有过之。但无论是沈哲子还是老爹沈充,在考虑对付严家时,心中都无太多顾忌。

但若跨入士族之列,则就完全不同。陈留阮氏,天下知名,虽然其族人大多不治产业,沦于赤贫,放诞任意,不伏礼法,但若无罪而诛,绝对天下哗然。

究其原因,与家资无关,更重要还是影响力的大小。

虞潭与沈充联袂行入庄园,贺隰紧随其后,而会稽孔氏的孔坦尚在其后。沈家与孔氏同样仇隙不小,孔坦族叔孔愉就是上一任被沈充逐出吴兴的郡中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本孔家与虞家联手抵制沈充,如今虞家已经转变立场,孔家已是独木难支。若他家还要恶意针对沈家,反而会遭到其他转变立场的家族围攻。

虞家这一场宴会,让会稽本地这些家族意识到风向已经转变,纷纷思忖以后该如何自处。若再像以往那样无视郡府权威,只怕会有不测之祸。但若即刻向沈家低头,许多人心内又有些无法接受。百人千念,心思各不相同。

沈充今次来除了宣告与虞家已经联合之外,还和虞潭约定,待其出发之日,沈哲子将与其同行返回吴兴。意图达到后,便与一干属官匆匆离开,并未久留。

等到冬月某一天,天气晴朗,虞家派人传信来言道将要启程。于是沈哲子便打点行装,带上少年营子弟们并龙溪卒,赶往钱塘江渡口汇合。

来时轻车简从,离去的时候却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许多货车装载着物品,单单丝绢便有数千匹,其他尚有各种武具,皆是郡府武库中直接提取出来,带回武康去用以装备沈家部曲。

两支队伍汇合之后,沈哲子看到虞潭随行也不少,除了部曲门生之外,尚有几十名属员,看来是打算发挥余热,于吴兴任上大展拳脚。这正符合沈哲子心意,他还真担心虞潭老迈之躯,甘于无为,尸位素餐。

前来送行之人不少,两支队伍合并后浩浩荡荡往钱塘江渡口去,可是行不多久,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不知何人以竹篱为墙,将渡口通道侵占了一部分。

在场诸人非富即贵,岂会因此小事而耽搁行程,当即便有人要仆从去拆掉那篱墙以腾开道路。可是位于队伍中央的沈充却制止了这些行为:“这篱墙内摆放诸多木板,井然有序,似是苦心劳力之作。此地本无主家,诸位何苦于道途为难。不如将布置之人唤来近前,询问用意。若只为占道扰民,再来怪咎也不迟。”

听到沈充这么表态,其他人纵有不满,也只能按捺下来,附和一声使君高义。

很快,便有人将一个脸庞紫红、状似白身的老人带到近前来。看到这么多达官贵人云集于此,老人战战兢兢,状极拘谨,连连告罪。

“你之罪名且不论,那篱墙中摆设何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充笑吟吟望着那老农问道,其他人再望向篱墙内,只看到一个个木桩楔在地面,上面则各自支撑着一片数尺见方的木板,木板内盛放着不知为何物的浊汤,潮风拂过,在阳光下如鱼鳞生辉。

那老农似乎不愿多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听其口音,非是吴人。这不免让众人更加好奇,尤其又发现这老农乃是最令人生厌的伧子,则更加不客气,当即便有人怒喝道:“使君问话,竟敢不答!快如实道来,若再敷衍,即刻便将你满门治罪!”

老农被逼迫不过,才苦着脸说道:“篱墙内之物为我家乡独有之技法,名为盐板。淋卤板上,风吹日晒,盐自析出,无废薪柴锅灶。小民本渤海人士,全家逃难至此,家资耗尽无力南行,才在江边施行此法,制取板盐换些财货南行,实在不敢有意侵扰诸位使君。”

听到这话,场中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会稽临海,各家便不乏绕海煮盐之业,深知煮盐耗柴之剧,而且人力耗损极大,因此价格才高企不下。可是听到这老农说只要将卤水浇入木板,风吹日晒便能得盐,心中自是无比震惊。

虞潭听到这话,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命人端来一方盐板,仔细查看。只见这盐板内卤水渐渐晒干,底部已经有微小盐花凝结,他不顾卤水浑浊,用指甲抠下木板边沿一块盐巴,丢入口中细细一品,脸色更是凝重。

“士居请看!”

让人将盐板递给沈充,虞潭双目灼灼盯住老农,凝声道:“老先生不必惊慌,我等并无怪咎之意。你乡中这制盐之法能否仔细道来?若能推及江东,使万民受惠,老夫愿为你表奏奇功,裂土封爵未尝不可!”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想要第一时间听讲这北地独有的制盐之法。盐业暴利,人难受其惑,适逢其会,听此秘闻,岂能错过!

沈哲子与老爹相对一笑,以势迫之,何如以利诱之。晒盐之法,惠及万民,其中巨利,又岂是一家能够独享。与其荒年抱玉死,何如顺势建奇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由钱塘江渡口,一直到武康龙溪庄园,虽然一路同行,沈哲子与虞潭却没有太多交流的机会。

倒不是虞潭刻意冷落疏远,而是此老终日于车驾上整理关于晒盐法的记载,即便途中留宿用餐,也是匆匆。偶尔与其掾属中家内经营煮盐者商讨时下制盐之法与晒盐法的优劣,可见其心内对于这新技法的重视。

沈哲子通过那老者透露出两种晒盐法,一种即就是盐板晒盐,另一种则是盐田晒盐。

前一种适宜于小户经营,只要在濒海之地,刮取盐泥,灌卤、淋卤之类小心操作,一户之家可制数块盐板,只要有阳光,就能源源不断产出食盐。而且这样获得的盐品质不低,可以直接食用。

后一种则适合大规模生产,直接在海滩建池蓄水,随着海水水分蒸发,次第将海水引入不同卤池中,晾晒出浓度极高的卤水,灌入结晶池,最终将盐晒出来。但这种大规模操作,因为缺少煮沸环节,最终获得的盐杂质不少,只能算是粗盐。想要提纯的话,还要进行二次加工。

与煮盐法相比,晒盐法最主要的便利就是节省大量燃料消耗,省工省力,成本节约,产量却能得到大幅度提升。至于缺点,则是受限于天气,一旦阴雨连绵,将终日无所产出,造成盐荒。但仅仅只是夏日几月的时间,产量就能超过旧法一年的辛勤劳动。

无论怎么比较,相对于煮盐法,晒盐法都是一个进步。

相对于将这技术封锁作为自家牟利工具,沈哲子觉得,将之推及濒海收获更大。制盐也是一个人力消耗极大的产业,沈家眼下已是劳力荒,纵使有技术,也无法投入大量人力进行大规模生产。

而若将技术推广出去,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沈家经营会稽意义不小。

民皆逐利投往濒海,更有助于沈家对舟山的开发,效果远好于老爹以政令将人强逐投海,从而对会稽形成更强力的控制。其次可以缓解会稽内陆开发的矛盾,减少本地人对于引侨人南下垦荒的抵触阻力。

第三就是能够增加大量的赋税,盐板、盐田都是新增的生产资料,还不像土地一样各家据地自肥,郡府可以快速登籍造册,掌握更大的赋税来源,效果肯定远胜于强硬推行土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意义,每一个都比沈氏一家单纯垄断晒盐收获要大得多。沈哲子不是良善之人,想要支持北伐,凭朝廷的赋税收入根本不可能维持太久,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那些南北高门。只有自己掌握庞大财源,才能获得更大主动权。

所以,推行晒盐法之后,对会稽的经营便要提到新的高度,哪怕无所不用其极,都要将这三吴腹心握在自己手中。

虞潭对于晒盐法的重视,还要超过沈哲子的预期,可见其立事功之心迫切。

接触的时人越多,沈哲子就越发现,后世言及东晋,必称玄虚无为,其实颇有些以偏概全。最起码在这东晋初年,山河动荡,社稷未稳,时下人还是不乏任事之心的,无论为家族还是为社稷,各自格局不论,但确实不乏尝试。

出世的洒脱,入世的艰难,几乎在每一个时人心内焦灼对抗。

真正流于完全玄谈无为成为舆论主导,应该是到了王羲之兰亭雅集的永和年间。南渡老人泰半去世,各家子弟耽于现状,又无才能。但即便是在那个时期,仍有谯国桓氏异军突起,屡屡对北方用兵。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道,任何单一的标签似乎都有失公允。

譬如同行的虞潭,六十老叟仍要奔波任上,其目的和节操不必细论,只要行为能够为世人带来好的影响,就是值得肯定的。

人至察则无徒,这是一个居上位者该有的认识和特质。沈哲子虽然还未上位,但早已经以预备役而自居,觉得自己应该大肚能容,让不同人才在他的格局内各逞其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