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徐茂便将资本运筹的概念讲解一番,与沈哲子传授给庾条的倒也大同小异,中间偶尔也有一些徐茂自己的体会,倒也并未变形太多。
“听明公这么说,这所谓隐爵隐俸不就是捐输求爵?而且还不得朝廷明诏,只能称之隐爵。此事似乎有欠光明……”
沈哲子故作沉吟道。
徐茂闻言后大摇其头,继而说道:“维周这么想可就大谬,最初我也如你一般看法,但涉入其中后,才感觉到这隐爵隐俸的玄妙所在。”
“初时有人传我,言道取资乡野,以为国用,克复神州之后,国运共享。我本戍边之将,岂能不知国朝武备!然遍访其他资友,方知此为举荒诞之名,而行集资维稳之实。”
徐茂耐心道:“万民渡江,各自艰难,能重立家业者,十不余一。田亩永业已失,难免人心浮躁,戾气滋生,交相攻伐,野斗竟日。有此克复之说,羁縻以隐爵之名,可让小民人心安定下来,不再汲汲于争勇斗狠。”
听到徐茂这么说,沈哲子真是惊得眼眸大张,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祸乱之源,居然还有稳定局势的效果?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常识被颠覆,认知被污蔑。但似乎又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在推广过程中似乎发生异变,与后世那种模式不再相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接下来徐茂的讲解,则又让他嗅到一丝熟悉味道。
“人奉四股,以取信于众,每股折以绢百二十匹,逢四返一。我资出绢四百八十匹,可返百二十,进出之间,已经得利。”
沈哲子真想问问徐茂,咋得利的?不是还出了三百六十匹?
“余之三资友,各奉四百八,四之又四,我复得利九十。待其资友各备,四四又四,我之资尽返,丝缕不出,已取信于众。再得传一,便为一晋。”
徐茂本来不通算经,这半年可谓苦心钻研,才能在沈哲子面前勉强讲得清楚:“一晋之后,我月俸十匹,年得百二十,其数虽少,却能永传,子子孙孙,皆得享利。”
听到这里,沈哲子算是明白了,徐茂这是自负聪明掉进坑里那种。要达到他所谓的一晋,从他第一层开始算,要把下线搞到第四层,就是要裹挟四十个人,进出不算,牵涉的绢数就有将近两万匹!
“未知明公已达几晋?”沈哲子微笑问道,这还是他制定的规则,因此对这数额并不意外。
徐茂略显得意笑道:“我于京口也算略备虚名,如今已达一晋。只是我之三资友尚有一人未晋,因此近来诸多奔走,为其谋资。此为守望相助,彼此扶掖。”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明白徐茂因何憔悴,不是军务繁忙,是搞传销去了!
“维周你家吴中望门,倒也不必仰此小利。况欲为资友,须得侨籍,若查实妄报,诸资并废。”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便是一咧,这也是他和庾条预选定好的规矩,不希望此风糜烂三吴。只是搞这种事还带地域歧视,也是少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徐茂又笑道:“否则我倒可将维周引为资友,得利尚是其次,此中诸多资友,不乏侨门望姓,彼此可得交谊。不以门第乡籍而见疏,士庶同流,也是一奇。”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动,渐渐有所明悟。此事在后世运作,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承平世道,因此所有目的只为敛财,乃是祸乱不法者的温床。
可是在这个古代,意义还不在于敛财之能,而是不吝于在原本的等级、血脉、籍贯等社会结构之外,缔结一层新的社会关系!
尤其对徐茂这种人而言,千八百匹绢的财货并不怎么放在眼中,之所以沉迷于此,更多的大概还是由此扩展出来的新人脉。以往千数之礼未必能得高门子弟青眼,但如今所费不多,便能与那些膏粱清贵者坐而论交。
一俟有了这个明悟,沈哲子觉得这件事大可当做一件正经事情来看待,目的不在敛财,而在于将人抽离出原本的门第等级构架,缔结一层新的人际关系!如果善加引导,甚至消除其内部运作自我崩溃的机理,未必不能产生益于时下的效果!
于是,沈哲子觉得不应该再将庾条放养下去,要趁着事态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将控制权逐渐过渡到自己手中来。他决定,等忙完了眼前的事情之后,要抽出时间去晋陵见见庾条,借此以熟悉更多内情,再考虑应该要做出怎样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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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弁山山庄,虞潭心内颇有感慨,年前他于此地折戟,至今念及,仍然难以释怀。如今故地重临,身份已经改变,对手也不相同。
看看人群中那嘴角始终噙着不屑冷笑的严平,虞潭捻着颌下长须,眸子微微一凝,一雪前耻,便在今日!
“年前雅集,恍如昨日。只可惜沈氏玉郎不见,倒让人颇感今日集会失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站在一群人当中,严平笑吟吟说道,丝毫也不顾及虞潭的脸面,当众揭其伤疤。
场中众人,参与年前雅集者不在少数,闻言后不免想起当日画面。就算错过那次雅集的人,事后也常听人绘声绘色描述当日之事。于是便纷纷望向虞潭,不知此公会作何反应。
虞潭面色冷静,并不见羞赧,听到这话后只是淡淡一笑:“我等沉浸俗世,浮尘遮眼,确不及少年人清趣妙思。使我之臂膀,拔我吴中俊才,老夫亦感荣幸。然吴兴灵秀之地,丈方之内,或就有兰芝欣欣。不见玉郎,长史倒也不必感慨伤怀,宜自勉,若能拂尘举才,亦为一桩雅事。”
老家伙,无耻之尤!
严平眼角微微一跳,何尝听不出虞潭话中暗讽之意,这是在嘲笑他籍籍无名,根本没资格简拔贤才。他虽有心如沈哲子一般让这虞潭颜面大失,但实在没有相匹配的口才。
思忖片刻,严平才笑道:“使君所言极是,此前数年我向来耽于郡府俗务,确实难分心为我郡中子弟扬名。如今使君得领郡府,我真是如释重负,此后唯使君马首是瞻,愿我乡土安泰大治。”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顿,又言道:“只是近来风传余杭不靖,不知使君可有应对之略?”
听到严平如此肆无忌惮谈及他家所为恶事,虞潭眼中便蓦地闪过一丝厉色,冷笑一声,旋即说道:“我既守此土,民生安危,此身同感。乱我政者,定杀不赦!”
众人皆感受到虞潭身上那种凛然决绝气势,心弦便是一紧,视线难免飘到严平那里,这家伙实在太不知收敛,全无分寸。说到底虞潭都是此地太守,如此公然言语挤兑,又能有什么好处?
严平倒不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只是哈哈一笑,又说道:“使君急民之急,确为良牧,难怪台中要委以重任。可惜使君不得督职,否则我吴兴境内岂有强梁横行之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也未必,我等世居之乡土,岂容宵小肆虐。若再有贼人扰民安宁,不须使君政令,各家宜共讨之!”
郡府别驾沈恪冷声道,其他各家也不乏人附和,他们或不反对严平针对虞潭,但若做事太过火影响到各家,那就不能坐视了。
严平深深看了沈恪一眼,不再多说话。若在座诸人他尚有几分忌惮的,那也只有沈恪了。
不论眼下势位,沈家本就武事相传,农耕主业,闲来多练乡勇,部曲精锐者不乏。严氏人丁虽然多,但相当大一部分见不得光,又以煮盐为业,四季繁忙,部曲缺了操练,较之沈家确有不如。
沈恪出言,严平倒不觉得其家已经与虞潭勾连。毕竟两家矛盾重重,吴中皆知,岂能轻易化解。此番针对,大概还是不忿于早先自己买田的出价太低。
想到这里,严平便觉得沈恪实在短视,眼下形势,正应集结众家之力,以民望将虞潭黜罢其位。如此既能守护乡土,又能声援会稽举步维艰的沈充,以缓解其压力。可笑这沈恪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一点利害,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
其实严平本有意联合沈家,从而对抗虞潭,倒也不是存心要压沈家田亩之价。只是近来颇有一些郡内盐家维持不下,要出售盐田苇塘。盐田还倒罢了,沿海圈地尽可制卤,然而苇塘却是薪火源头,直接制约食盐产量。严家煮盐本业,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于是他调集财货,将这些苇塘尽数买来,因此便少了周转,只能再压一下沈家田亩价格。这也是无奈,沈恪以此而苛责他,实在有些不识大体。
看一眼上首神色阴沉的虞潭,又环顾座中反应各不相同的乡人,严平忽生出“守护乡土,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或许是因为各人怀抱不同,加之长史与太守针锋相对的态度,今日集会气氛便有些沉闷。
严平坐于席中,全然无视虞潭,视线转向邻席的一名中年人。
这中年人名为吴觅,临安吴氏族人。临安毗邻嘉兴,亦有临海之处,吴氏身为临安地主,自然也就因地制宜围海煮盐,虽然规模产量远不及严氏,但也算是吴中实力不弱的盐家。
以往严氏与吴家因煮盐多有龃龉,因为临安更靠近余杭,吴家多用舟市力量打击严氏盐船。一直等到近几年,严平借助职务之便将舟市完全掌控,这才后来居上,对吴家盐船多加刁难,以至于吴家盐南行水道,只能由陆路北上松江才得转销。
如此一来,成本便陡翻数倍,吴家盐业越发萎靡,至今已经维持不下去。前些时间,严氏所购买的苇塘,相当多的一部分都是吴家所售。
经此一事,严平更加看不起吴家,但眼下要联络乡人以对抗虞潭,因此再面对这吴觅,严平便少有的作和颜悦色状问道:“吴君家中调度近来可有好转?”
吴觅闻言后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赖长史高义,肯于我家危急时施以援手,得长史所输财货,如今已是大有好转。”
“如此最好不过。盐业波荡,风险如海潮大浪,生计皆仰鼎炉沸汤。能及早抽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讲到这里,严平顿了一顿,少有的顾及旁人感受,担心吴觅误会自己是在讽刺他难守祖业,又微笑着解释道:“若非我家在临海贫瘠之地,风疾浪高难为耕作,我亦不忍让子弟操弄那苦卤浊汤。我倒羡慕吴君家中沃土,精耕细作,田亩永出,这才是长久传家的根本啊。”
眼见严平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吴觅心内一哂,旋即便也笑道:“长史所言正是,所以我家近来在抽调财货,希望能得沈氏苕溪一庄。”
听到这话,严平眉梢便蓦地一扬,他已将沈家即将出售的庄园视为禁脔,听到吴觅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购买欲,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隐隐后悔购买苇塘过于操切,以至于资助了潜在的竞争对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巧得很,我家亦有此意,若使吴君美梦落空,那可真是抱歉了。”
虽然存了示好吴觅的念头,但严平终究气盛惯了,凡有喜怒皆溢于言表,态度当即便冷淡下来。说起财力,放眼吴中,严家又会畏惧哪一个!
吴觅闻言后嘿然,不再多说。
这时候,坐于上首的虞潭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本为一桩不情之请。我新履任,察知郡内职田未立,郡府诸公多有不便。然而府库用度也难足周转,因此想请诸位助我一臂,新春后援我米粮三千斛,以飨郡府诸贤年内所缺。”
严平听到这话,当即便嗤之以鼻。他还道虞潭有什么惊人手段,原来无外乎户调之外再征米粮杂调,要用各家之资财,来为他邀买郡府人心。
时下朝廷已无强力干涉地方财政,因此州郡以下各级外官俸给艰难,惟许地方自筹。但如此一来,则就造成各地正赋之外杂调频频,使民不堪其扰,生计难为。
因此年初江州刺史应詹奏议,于州郡直属课田以内再划官属职田,因官品秩,田亩数各有参差,允其耕以自足,不再扰民。台中嘉其大善,已经推及各州郡。
吴兴久缺太守,严平虽为长史,但也只有理庶务之任,却无权处理这种大事,因此郡府各级属官职田至今尚未划分。虞潭上任以后,自然要把这件事提上议程,甚至为邀买人心,居然还要补足今年未行的缺额。
州郡长官于户调之外再征杂调,本来已是常态,但也因人因地而异,主要还得看长官于任内的权威。似虞潭这种无军权的单车,本就没有太强手段节制各家,岂能由其一张嘴,各家便乖乖将钱粮奉上!
因此,严平便冷笑道:“使君此议,虽为大善,然则吴中历经波荡,小民谋生已是艰难,再添负担,恐难为继。郡府属官,已经久仰使君如慕甘霖,使君岂能无一二善政担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征派杂调,那是不可能的!既然主官要邀买人心,大家也是贫困已久,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邻席的吴觅便发声道:“我等世居吴兴,多仰郡府诸贤庇护,才可保乡土安宁。我家愿附议使君,助此良政。”
听到这话,虞潭于席上举杯向吴觅示意,而严平眼中却已几欲喷火,心中已经恨不能将这忘恩负义小人执之寸剐!
然而未待他发声,席上又各自有数人开口表态,愿意捐输米粮。
三千斛米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在郡内几家接连表态后,已经堪堪将要凑齐。如此踊跃现象,无异于公然打脸严平,他哪怕再迟钝,也隐隐察觉到一丝阴谋气息。视线环顾那几家族人,蓦地发现表态者皆为此前售卖苇塘给他家的人家。
这是怎么回事?
严平越发不能淡定,只觉得有一种阴谋之力将他牢牢缠绕,视线禁不住望向另一侧的沈恪。那几户人家反应虽然出乎他的预料,但他也并不将之放在眼中,一群无足轻重的货色而已。但如果沈家也改变风向立场,他就不得不郑重以对了。
于是沈恪一举一动,都牵扯严平心弦。幸而这沈恪只是静坐,未发一语,这让严平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局势还未失控。虽然不知虞潭用何手段拉拢这几户人家,但只要沈家这样的武力强宗仍能保持立场,严平便不畏惧这些宵小的阴祟手段!
再看向众人时,严平视线中已经隐有厉色闪烁,今次集会之后,他将一家一家收拾这些公然违逆他的意愿,投靠虞潭以打击自家的小人!
待众人表态告一段落,虞潭才案旁小锣,示意仆下传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吴中饮食,饭稻羹鱼。时下虽是凛冬,果蔬难求,但既然是太守宴客,座中又尽为郡内名流,因此菜品也是琳琅满目,颇为丰盛。
太湖糖蟹,取金秋蟹膏最为肥美之时,蒸之泛红,抹蜜渍酒密封窖藏,随食随取,可称吴中风味之冠。余者鱼鲊、鸡羹、鹅脯之类,俱为珍馐。
然而最让人钟爱,还是各人案上最为显眼的莼羹、鲈脍,因此庄先人张翰莼鲈之思而风靡南北,其中洒脱雅趣,人皆思慕。至于如今,已成吴中宴饮必备菜品。
此时虽为冬季,并非风味最美之时,但其中意韵横流,佐以为餐,亦足酣畅。
严平家中豪富,平日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口腹之欲向来满足。此时心气郁结,哪怕满席珍馐,也难令他食欲大振,因此只是轻啜一碗素羹,汤羹入口,其味却寡淡,似乎厨下忘了放盐。
原本这种小疏忽,训斥几句就罢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尤为恶劣,当即便将手一扬,手中汤羹泼到席前,怒喝道:“何人为厨,如此疏忽!”
虞潭见状,微笑道:“区区小事,长史何必动怒。恰好我得一奇物,便于厅中取盐,为长史调羹。”
说罢,他将手轻轻一挥,便有仆从端上一方围边木板,置于厅前阳光照耀之下。
严平看到这一幕,心内隐隐有些焦躁,冷笑道:“我家数代制盐,倒不知不著锅灶可得盐晶。”
说罢,他便起身离席,想要一窥虞潭在弄什么玄虚。待行至近前,只见那木板中浇着一层略显浑浊液体,气味隐有苦涩,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制盐苦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事,我倒可为长史解惑。生盐之法,古已有之,先齐之民蹈海取盐,制卤滩上,承朝日之晖,旦夕之间,盐晶析出。先越之民,祭奉泰皇,弄金为器,亦有晒盐之法。”
虞潭于席上侃侃而谈,继而取出先前所作《盐论》,遍示众人,引经据典,将其中词句一一详解。厅中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状,听到妙处,还有人击掌赞叹,更有人忍不住步下厅中,站在那盐板前,认真审视。
眼见虞潭侃侃而谈,严平心弦却越发绷紧,那些典故章句他不明就里,脑海中却只回荡着一句话:晒卤而盐析出!
这意味着什么,严平家中世代煮盐为业,如何能不明白。一俟听到这话,脑海中旋即便涌起其他盐家近来以各种借口将苇塘售于他家,看来是早已风闻此事,背后运作者必然就是虞潭!
一俟想明白这个问题,严平呼吸就变得粗浊起来。这群家伙分明是挖坑给他跳,可笑他竟然将之当做千载难逢的良机,将那些眼见即将无用的苇塘尽数高价买来!
“出盐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欢呼将严平由混沌中惊醒过来,他连忙探头望去,只见那卤水中渐渐有白色微末凝结,脑海中更是嗡的一声,心存最后一点侥幸都被击垮!
“老贼陷我!”
严平一脚踢飞那盐板,接着便双眼赤红,扑入厅中冲向上首的虞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哲子回到武康时,已是残冬腊月,沈家与严家已经敲定了田庄交易,并且正在进行中。
吴中已经久不见如此大宗的交易,单单耕田就有足足两千余顷,再算上庄园范围内的岭地、河泽、果木、水碓之类,以及庄园本身的屋舍围墙等等,交易数额牵涉之大,简直乎人的想象。
沈哲子回到龙溪庄园时,家中所有文吏已经毕集于此,一如去年的田亩清查,通宵达旦的清算这些庄园所有产业累加的具体价值。
看到钱凤眼中泛着血丝,仍然手把算盘,沈哲子不禁笑道:“叔父何必如此认真,左右不过是先把人诳入局中来。”
钱凤听到这话后不禁笑笑:“小郎君说的是,不过既然有这机会,再清算一次田产也是好的。去年只查田亩人丁,许多细微处都不曾涉及。给这些文吏多些任事磨炼,以后再有此类需求,处理起来能更游刃有余。”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恶寒,眼前肥肉还尚未吞下,钱凤已经开始为以后设想了。不过看一眼房内文吏们核算查账的手法越来越纯熟,他心内也颇感满意。
关于人才的培养,总算初见成效。沈哲子敢保证,房间内这群文吏,绝对是时下最为领先、最为专业的会计团队。他以后要从庾条手中收回隐爵隐俸的主导权,少不了要依靠这群人才的力量!
趁着眼下清闲,沈哲子拿过一本苕溪东庄园的总账目翻看一下,不一会儿却是头大。倒不是他理不清楚那些大额数字,而是各种驳杂的交易物品实在让人头昏眼花。
时下买卖交易,钱、绢、粮、布等等并行,本来已经够混乱了,而一旦达到这种大宗的交易,则原本那些有货币属性的交易品便更不堪用。
因为严氏要求甚急,苕溪东庄园已经交割完毕。这座庄园坡地、岭地、水田合共四百余顷,屋舍之外尚有诸多杂项,在所有交易的庄园中价值算是比较高的。
沈哲子可以看到,账目条便标注了各种货品交易的折价标准,以以往三年米价取平均值折算。单单这个标准,已经狠宰了严氏一刀,要知道去年因为战乱加之沈家缺粮,各家哄抬粮价,创历年新高,结果沈家没有害到,严家却是自食其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以这个标准来算,一亩田可比绢十匹,一顷便是千匹,单单苕溪东庄园的耕地,价比数十万匹绢。但绢既是商品,也是货币,如此大的需求,价格必然陡升。严氏如果全以绢来支付,所付出的代价肯定要上浮数成。
因此严家提供的货品清单也琳琅满目,钱、绢、粮之外,尚有盐、鱼鲊、竹木、金银等等,乃至于人丁,甚至还有苇杆等物资,以供沈家选取。最终完成这笔交易,用到了将近十种物资!这还仅仅只是苕溪东一庄的交易,如果再算上别的庄园,交易肯定更加烦琐。
沈哲子虽然已经适应当下这个时代,但毕竟还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对于如此落后的支付手段实在接受无能。但他也知道要进行货币改革那是牵一动全身的事情,凭自己这半桶水的金融知识不敢乱玩,还需要请教当下的专业人士,顶多提供一些自己的观点供其借鉴。
钱凤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对沈哲子招招手:“小郎君请跟我来。”
沈哲子跟着钱凤走进内室,然后便看到钱凤取出一个缎布包裹的锦盒,小心翼翼将之打开,顿时一抹金光映到沈哲子脸上,那锦盒中赫然摆放着满满的金饼!
沈哲子对金子并不陌生,上次严平还赔给他一小箱,可是色泽比之眼前看到的要暗得多。他自然知道金无足赤的说法,七青八黄九五赤,颜色越纯正,纯度自然就越高。相较而言,眼前这一箱自然要纯得多,但这又有什么玄妙值得钱凤如此郑重以待?
钱凤笑着解释道:“金色如此之纯,不要说吴兴,哪怕江东都极为罕见。就连我,也只在王大将军账内偶见过几次。如此成色、铸型,定是汉时酎金无疑!”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略微明白钱凤的意思。
关于酎金,最有名的典故就是汉武帝时酎金夺爵,诸侯进献美酒、黄金用以祭祀宗庙,大批人因金色不足而失爵身亡,因此这一时期的黄金最为足量。汉时厚葬成风,大量黄金作为陪葬品深埋地下,就连曹操都要派军士专掘汉墓以资军用。
严家世居江东,而江东在汉时尚为贫瘠之地,并无大量汉墓。而时下哪怕如沈家这种豪富,既没有冶铸的需求,也没有冶铸的技术。如今严家被逼得急了,居然拿出这么多的酎金,来源不言而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酎金的价值不须赘言,南下劫掠的羯胡哪怕需要仰仗严氏带路,可将收获分润一些,似乎也没有必要赠送这么多珍贵的酎金吧?
原本沈哲子只觉得严家只是羯胡的带路党,如今看来,这主从关系似乎还值得仔细斟酌一下。
眼见沈哲子陷入沉思,钱凤心知他的提醒已被领会。对于这个小郎君见微知著的本领,领略的越多,钱凤就越佩服。
“多亏叔父心细如,现这点端倪。那些羯胡盗匪,反倒是要仰仗严家更多。如此看来,严家的力量还要高估一些。既然如此,盐业损失未必能触伤他家根基,眼下居然还肯伏低买我家田产,似有大事在酝酿。”
沈哲子冷笑一声,严家在嘉兴根深蒂固,又有大片苇塘做遮掩,内情如何实在难以探查清楚。他也只能通过许多侧面证据来猜测,偶有失于偏颇,也属正常。但既然局已经布下了,严家必死无疑。
不过能查探到更多内情,事情自然会更有把握,也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沉吟片刻,沈哲子决定亲自去查探一下他家虚实,同时对钱凤说道:“账目的清点,叔父交给那些文吏就可以了,家中部曲武备及早分,有备无患。”
钱凤点点头,表示知道轻重。
沈哲子离开账房,便点起百余名龙溪卒精锐,同时还有数百名精壮家兵,浩浩荡荡往庄园外行去。
这时候,沈牧打马自庄园外冲来,眼见这幅架势,不免吓了一跳,待看到众人簇拥当中的沈哲子,眸子一亮,勒马转过来大笑道:“青雀要去何处滋事?怎么不唤我同去?”
沈哲子看沈牧脸颊傅粉,鬓贴剪花,眉目间更是骚情难耐,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心中一动,示意刘猛将沈牧擒下马来,按在地上撕掉那鬓花,才笑道:“你这武夫,该有个武夫的样子,傅粉带花,作妇人姿态,下次再被我见到如此,不准你再出庄园一步!”
沈牧被整治的一脸狼狈相,不过在沈哲子面前,他却无尊严可谈,拍拍身上灰尘浑不在意,笑嘻嘻道:“我也是不得已啊,如此模样才能得吴兴菡萏青眼。其实我也是不自在,刚才与陈家二郎斗了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便是一皱,沈牧骁勇他是见过,年纪不大已经算是一员悍将,颇得沈家武勇之风。可是自从乡议三品之后,族中老者们便刻意将之往玄儒之道引导,反倒让这家伙无所适从。
“那吴兴菡萏意趣与你不同,既然彼此都不适意,非是良配。二兄你也不必再去追撵那娘子,家中已经为你议亲,乃是会稽贺氏高门。别的心思,你通通都不要想了。”
沈牧听到这话,脸色却是一变:“青雀你从何处听来?近来相处良多,我也觉姚氏女郎与我不甚匹配,只是过往思恋已久,一时不好割舍……那贺氏高门,我自问不配,家中尚有大兄,何必一定选我?”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婚配之事,我也是插标待沽而已。既得家中米粮供养,总有事情推却不得。”
见沈牧一脸神思不属状,沈哲子开口劝他一句,能想得开自然最好,想不开那就憋着:“还要不要同我去滋事?不愿就滚回庄去!”
“去,为何不去!”
沈牧晃晃脑袋,翻身上了沈哲子的牛车,些许情丝在他心中并不重要,过不多久便已是笑嘻嘻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苕溪东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处一县之内,一个时辰后,众人已经越过苕溪浮桥,沈家卖给严氏的东庄依稀在望。
这一座庄园,还是沈家年中兼并得来,因为人力不足,今年耕种不足一半,剩下的土地都在轮休。行到近处,沈哲子便看到田地中已经有许多农夫在翻耕晾地。
冬日翻田松土,可取些许除草增收之效。但土地冷硬,所耗人力需要加倍。沈家农本为业,田亩虽多人力却不足,因此这一道工序往往都省掉,只在春播前匆匆翻耕一遍。
严氏一旦入手庄园,便调集大量荫户精耕,充足的人力实在让沈哲子羡慕不已。他对严家下手,所图最大的就是人口,至于钱货之类浮财,反倒不甚在意。眼下已经将田野中那些农人视作自家人丁。
一行人继续前进,到达庄园门前,只见门后已经摆起了防御的阵型,看来严家早已得到情报。
“哲子小郎君,不知何事要来我家拜访?如此阵势,不知情者难免会误会啊。”
严安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难得姿态摆低,看到沈家数百人气势汹汹而来,心中不免惴惴。
“凭你这匹夫,也配我来拜访!你家遭难,我家援手已是高义,居然还敢压我田亩之价!”
沈哲子一副盛气凌人状,手指往前一挥:“给我拆了这庄园门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竖子尔敢!我家购此田宅,依足定例,休要欺人太甚!”
严安眼看着沈家部曲气势汹汹逼近庄园,心中已是怒极。往常他在吴兴亦是一霸,向来礼慢于人,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如今家业受创已是不悦,再被人无端滋扰,几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眼眶红得瘆人。
“在武康,我家说什么,什么就是定例!海叟若是不服,滚回嘉兴吃浪去!给我拆!”
穿越至今,沈哲子少有如此盛气凌人,尤其欺负的还是素来嚣张的盐枭之家,心中爽快不足为人道。
“谁敢上前!”
严安目眦尽裂,反手自庄客手中接过一柄环大刀,再次跨前一步,颇有杀气凛然之势,要将心中郁结之气尽数倾泻而出。
“我敢!”
沈牧大吼一声,自部曲中抽出一杆铁脊短矛,振臂一抖,矛尖寒芒直刺严安面门:“狗贼放眼,在我武康岂有你猖獗之地!”
劲风袭面,严安眸子一凝,手腕一转,刀背斜撩而起,想要震飞短矛,“锵”得一声脆鸣,虎口麻,心中便是一凛,忙不迭俯冲侧滑,扬起的鬓已被矛尖挑落一缕!
沈家这年轻人,臂力不逊于他,挟势而来,若非避得及时,这一矛或要饮恨!不待他守稳身形,侧疾风又起,呼喝声中,沈牧如影而来!
眼见沈牧与严安恶斗不落下风,沈哲子松一口气,又对刘猛说道:“冲散过去,拆掉篱门院墙!”
沈家数百部曲得令,摆出冲矢阵型,在龙溪卒精锐带领下,直接冲入严家庄丁有些散漫的队伍中。严家仓促应对,实在没想到沈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说打就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下触碰,便如利箭狠狠插入木中,尤其刘猛等龙溪卒悍勇,冲入队伍中扑向这群普通庄丁,手下并无一合之敌。若非只用棍棒拳脚,此刻已是血流满地。
在沈牧一杆铁矛冲杀下,严安左支右绌,耳边听到庄丁倒地惨叫声,心中已是焦急万分,连连吼道:“且慢,且慢……”
沈哲子安坐车上,并不回应严安吼叫,眼看着严家庄丁被冲散,刘猛等人已经扑向那篱门开始拆除。
突然一声惨叫,严安拼却被短矛扫中肩膀,踉跄着冲到沈哲子车驾前,大吼道:“小郎君请罢手!我家若有得罪亏欠,定会加倍偿还!何须动武,伤了乡人和气……”
轰隆一声巨响,那篱门已经被推倒,沈哲子透过沸汤的尘土往庄内看一眼,只见格局已经与此前记忆大不相同,一道土夯的围墙横亘在前庭与中庭之间。
他神态微微一肃,摆摆手示意追撵而来的沈牧暂且罢手,然后才对刘猛等人喝道:“退下吧!”
此时庄园门庭已是一片狼藉,严安见状更是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沈哲子听到后,微笑道:“严君似有不忿?莫非是因我无理取闹?”
“岂敢!我只是不知小郎君意图为何,凡事皆可坐谈,何必要动武相斗……”严安心中已是恨极,脸上却还要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唉,传言不可尽信。常听人言,严君少礼不文,我才摆出这幅姿态。若知严君如此和气,何必闹得如此狼狈。”
沈哲子笑眯眯说道,并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多恶劣,眼见严安神情已经扭曲到极点,却还要强忍怒气,他眸子更是阴冷:“今日来此拜会,是要知会严君一声。后续几处庄园若还要交易,比价苕东之外,此后三年,我家还要加两成田亩所出为租。”
“这怎么可能!”
严安听到这话,几乎要跳起来,苕溪东这座庄园价格已是虚高,只因他家索求甚急,才不得不被沈家高价宰割。若在这价格上再加三年两成田租,那跟抢有什么区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冷笑道:“我家向来与人为善,严君既然不愿意,绝不勉强。下旬要交付的苕北庄,不必再谈。还有这苕东庄,我家也不再卖,稍后财货送回。三日之内,你家要滚出武康,否则我下次再来,不会轻易罢手!”
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决绝,严安拳头狠狠一攥,却又牵动肩上伤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让他冷静下来,沉默稍许,才咬牙道:“就依小郎君所言!只是苕北庄一定要按时交付,若耽误我家垦田春耕,田租有缺,小郎君不能再归咎我家!”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严君不需请示令兄?”
沈哲子又笑吟吟问道。
严安神色阴郁道:“家兄正于家中闭门思过,家事付我打理。小郎君请放心,我家言出必践,绝不做食言而肥的小人行径!”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沈哲子笑一声,并不因严安讥讽之语而动怒,示意部曲家兵收束阵型,然后才故作歉然看了那倒塌篱门一眼:“今天真是冒犯了,改日我再来登门道歉。”
说罢,他摆摆手,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苕溪东庄,往龙溪返回。
路上,沈牧甩着臂膀,颇为自豪道:“青雀观我雄姿如何?那严安声势不小,只是不曾招惹到我,否则岂能容他张狂至今!”
回想先前那一战,沈牧表现确实不错。虽然那严安也不是什么悍勇之将,但沈牧弱冠之龄能将之压制下去,也算是勇武非常了。他笑着拍拍沈牧肩膀,说道:“二兄确是悍勇,日后疆场搏杀,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沈牧听到这话后,更是眉开眼笑,旋即又说道:“既然都闹一场,何不直接杀入他庄中去?届时再提索求,不是更有余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可而止,要有分寸。”
沈哲子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刚才局面看似轻松,但他已经可以肯定庄园中另有布置。
自己如此苛刻要求,严安居然都能答应下来,如果这家伙不是一个没脾气的糊涂蛋,那只有一个解释。严家购买沈家庄园另有目的,最大的可能是把沈家庄园当做藏兵之所,要作乱吴兴!
严氏近来可谓凄惨,因为虞潭联合郡中盐家所陷,购买了大量再无用处的苇塘,虚耗钱财不止,还沦为郡中笑柄。严平因忍耐不住,居然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殴打主官,如今已经被革除长史之职,遣回乡中。
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沈哲子料定他家不会善罢甘休,但仍没想到居然如此大胆,敢凭一家之力祸乱吴兴!就算是沈家,也只敢趁势而起,如今都要喑声自处,严家有此谋,不可谓不大胆。
但一想到他家或掌握一支羯胡人马,此事似乎又有几分可为。倒不是说羯胡有多悍勇,而是可以做掩人耳目用。
羯胡跨海犯境,已非一次两次,但因舟船所限,南来只有小股流贼,且来去都无规律,极难防备。因此台中也难大张旗鼓的布防自卫,只许地方自己预警抵御。
往常羯胡犯境,多取松江一带,不再南下吴兴。严家出其不意,托羯胡之名而行凶事,若进行的顺利,未尝不可建奇功!
想到这里,沈哲子觉得应该跟虞潭通通声气了。这老先生在台上已经做得够多,剩下已经不是阴谋可以解决,需要真刀真枪的厮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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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欺人太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苕东庄园中,严安暴跳如雷,案上杯盏七零八落,面前更是一片狼藉,一如此时心境。
在其下,有一个骨架极大的人箕坐在燕几上,鼻隆眼陷,颌下须根如针,望之不似汉民。眼见严安气急败坏,嘴角始终噙笑:“你是自取辱,早听我言北行,凭你家资人丁,不封诸侯,也是一方军帅。偏要扎在貉子堆里,让人羞辱。”
“你说得倒轻巧!北地乱如麻团,若是善地,你又为何被人驱赶来此?若去那里,有美食美酒?有美姬于怀?吴中富足,遍地流膏,我家世居于此,岂能轻弃!”
严安没好气反驳道,抬头看一眼这胡人:“等到元月晦日,你自冲去乌程诛杀虞潭匹夫!我定要率众剿杀沈氏满门,不报此仇,我心不甘!”
胡人闻言却摇头:“这不行,吴地腹心沟渠连绵,我的儿郎不耐舟船,如果所获太多,退也不便。我族相貌又异于汉民,若没遮掩,一步难行。”
“家兄早有布置,元月晦日,吴民逐水庆贺,你只要在野地扑杀虞潭,不必攻城,转入太湖藏匿一段时日,待我家执掌吴兴,由松江送你部曲出境。”
严安凝声说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家弃你不顾,此事若爆出来,于我家亦是大祸。况且苇塘无用,你已难在吴中立足。今次事毕,我家资你人丁财货,再上北地驰骋,若得建功,日后南北呼应,我等共逐富贵!”
“这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攻那沈家,前溪伎一定要送我几名。我往来南北,无美色不开怀,往常苇塘内难得凑趣。如今要做大事,哪能没有美色助兴。吴娃声娇肉软,最是让我不舍。”
那胡人一脸玩味笑容说道。
严安听到这里,也是开怀大笑:“你放心,今次功成之后,不要说前溪伎,就算高门娇美女郎,我也给你搜罗几个。免得你一时兴起,又弄坏娇娘,不得尽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残冬腊月,一年岁尾,随着年关将近,吴中安详,哪怕小民之家,劳碌一年之后,也获得几日难得的清闲日子。
在这样一片难得悠闲的气氛中,原野中却有大批衣不遮体的民众,排成长长的队伍沿苕溪往北迁徙。
沈哲子站在高岗上,身边则站着虞潭,高岗下有大批部曲家兵默立,兵甲齐备,杀意凛然。
虞潭向远处迁移的民众眺望,视线捕捉着一个个潜藏在民众队伍中,佝偻着身躯,骨架颇大的身影。他亦有与羯胡作战的经验,稍加辨识,便能认出羯胡迥异于吴人的体态特征。这两天来,在他眼中行过的羯胡已经过数百人之多!
若非沈哲子提醒,他实在难想象在这吴中腹地,居然有一批颇成建制、豺狼一般凶残成性的羯胡潜藏在民众当中,悄悄逼近郡治乌程!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吴兴虽然武勇风气浓郁,但真正的精锐兵士往往集中在各个家族手中,郡府直接控制的郡兵军户反而不多。虞潭已经可以想象,若猝不及防下被这群羯胡流匪冲击袭杀,自己实在无力招架。
尤其羯胡在北地恶行累累,熊焰喧嚣一时,名声传至吴中,已经颇被妖魔化,未战已经先怯三分。就算自己能在袭杀中保住性命,若让这群羯胡流窜到别处作乱,整个吴兴都将糜烂,人人自危。身为此地太守,他之罪恶,非死难赎!
严家这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置于死地!
沈哲子也在翘观望苕溪边缓缓前移的队伍,对于羯胡这个终将灭绝的种族不乏好奇。相对于虞潭的心有余悸,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以及不满。
失望在于严家将羯胡掺杂在大批佃户之中,阵型前后散乱无序,无法冲杀下去一战剿灭。一旦被其流窜到别处,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人家要遭劫难。所以观察了两天,他都没有下令冲杀,等待羯胡进入苕北庄。
至于不满,则是因为不足千人的羯胡队伍,竟然能够悄无声息的潜入到吴兴腹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羯胡虽然内迁良久,衣着民俗颇类汉人,但体态模样终究有别。沈哲子不相信严家这群荫户看不出那些羯胡非我族类,虽然小民生而不易,隐忍、沉默的求生之道已成常态,难以大义去振奋其心。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些沉默民众将一个个羯胡送往北去,沈哲子情感上还是无法接受。
严氏引羯胡入境为祸,其罪当诛。但不声张、无作为何尝不是一种恶行?这些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的隐忍、沉默,将会给他人带来多大的伤痛折磨!
良久之后,高岗上虞潭才长叹一声:“不识严氏之恶,致成今日之患,老夫之罪深矣!若非哲子小郎高义相告,此命已非我有!”
“严氏勾结羯奴坏我乡土,罪不容赦,凡我吴人皆共诛之!”
沈哲子沉声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隐瞒意图的必要,顿一顿后又说道:“为今之计,使君宜具书两封,一者于台城,上禀贼情。一者于我父,邀其北上灭贼!”
虞潭闻言后默然颔,这已经是他眼下最好选择。严氏欲除他而后快,家兵乃至羯贼集于苕溪,旦夕之内便可冲入郡治乌程,已经不是眼下的他能够处理的了。
到了这时候,虞潭现自己还是小觑了沈充的谋划。沈充举荐他出任吴兴太守,哪里是要委曲求全,以求一个安稳局面。分明是要借他之手,将严氏这盘踞吴中数代的土豪之家一举铲除!以此铁血姿态,来向世人彰显沈家之威!
其心计之深邃,性情之刚猛,手段之果决,哪怕虞潭花甲之年久历时势波澜,待真正洞悉沈充之意图后,心内一时都为之凛然!
他忍不住侧看一眼身边神态沉静不似少年的沈哲子,又望向高岗下那肃穆而立的沈家部曲,心内又是一番感慨:一家之兴,其有兆乎?
以往对于沈家,他的印象只是自恃武勇、狂悖无礼的宗贼门户,但只有真正到了吴兴执掌此地,他才能体会到沈家在这表面之下所蕴含的能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以乡土实资论,他所见到的沈家人,从尚未成年的家族嫡子,到别支偏房族人,乃至于其家部曲佃户,风貌都迥异于别家。未必盛气凌人,但却洋溢着一种勇而敢当的气势!似乎在旁人看不见的未来,有一个具体宏大的目标,等待着他们去将之实现!
这种风貌,虽然无形,但却能给人以真真切切的感受,甚至自己都不免深受感染,老迈之躯热血再涌!
时岂无英雄,寸功亦壮烈!无谓作楚囚,对江长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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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岁暮,除旧布新,驱邪避厉。
这一天,龙溪庄左近所有工坊全都罢工一日,忙碌一年,要集中在年节这几日大肆庆贺。过去这一年里,虽然忙碌,但却比以往那些年景都要充实得多。
无论工坊做工者,还是田中为耕者,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而是境况得到改善,而非以往那种奔波辛苦愁竟日,米缸空空又一年。
一大早,沈哲子便邀请老宅中的族中长者来主持,将一车车新麻布、米粮、熏肉之类分给各个田营、匠营的头目,然后再往各家。
岁暮留餐,年年余食。沈家农社虽已集灶,不许私伙,但这种积习已久的民俗也要尊重。米肉之外,尚有菖蒲爆竹等辟邪物。所有物资放完毕,便让荫户们各自归家祭祖,约定掌灯之后归庄开宴,通宵庆贺守岁。
越是小民,越有从众需求,宗族情怀,乡土观念,皆属此类。对于这种新奇的年节安排,荫户们只觉得新鲜热闹,并无抵触之心。甚至有许多本非沈家荫户的佃农,也各自寻找管事,想要加入这集体的庆祝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庄园中忙碌刚告一段落,沈哲子便得仆下禀告道严安来访。
沈哲子微微一笑,先吩咐庄内安排一番,然后才率领一干仆从,行向庄园前庭。到了门前,远远看到严安率领数百名部曲家兵立于龙溪对面,其中不乏披甲执兵者。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是一乐,这家伙摆出如此阵势,大概是要效仿自己日前所为。只可惜他估错了形势,到现在反而进退失据。
于是沈哲子便行上浮桥,向河对岸喊道:“严君既然来拜访,怎么过门不入?今日除夕,正是宴客之时,家中已备薄宴,严君究竟来是不来?”
听到沈哲子这喊声,严安更是满脸羞红。他今次来,就是算好除夕日各家部曲散尽归家祭祖,要趁着龙溪庄园门庭冷落之际,予沈家一个措手不及,一雪前耻。
然而他却不知沈家之安排与别家不同,除夕非但没有散尽部曲,反而荫户毕集庄中。看到庄园前那云集的牛车,严安心里已经怯了三分,哪还敢聚众再冲杀上去。
一时计错,难免尴尬。但念及此行的正事,尽管心里羞臊不已,严安还是硬着头皮率众走上浮桥。
跨过龙溪后,所见风物更加详实。除了庄园外那大片良田之外,各处林立的工坊,连绵成片的屋舍,以及远处被篱墙环绕的醴泉谷,严安视野所及,竟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再回想起他眼下所待的苕溪东庄破败不堪,比之眼前这龙溪庄,真有珠玉、瓦砾之别,严安更加深恨沈家趁火打劫,漫天要价将个破败不堪的庄子高价卖给自家。他心内已经暗自决定,待元月晦日之后,一定要将这龙溪庄抢入手中!
一阵无意义的寒暄之后,沈哲子将严安引入庄中,至于他那数百部曲,只能乖乖留在门庭外等候。此时龙溪庄中,尚有千数庄丁,岂能容严家这些家兵放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入厅之后,一俟坐定,严安便开口道:“我今次来,是想请问小郎君,许我家的米粮何时运至苕溪北庄?本来除夕佳节,不该以杂事叨扰。只是苕溪北庄我家人丁已经集众数千,皆嗷嗷待哺,无粮为炊。”
苕溪北庄虽然已经交割完毕,但沈家又加诸多限制,譬如不许严家部曲携带农具、米粮等辎重,甚至连车驾数量都有严格限制,言道要将苕溪北庄的农具、耕牛之类一并打包出售,米粮也要沈家专供其需。
对于沈家这种敲骨吸髓的霸道条款,严安自是忿怨不已,然而元旦将近,需尽早入驻庄园早作准备。哪怕这些条件苛刻,为了自家图谋的大事,严安也只能咬牙生受下来,只是心中之恨,又添浓浓一笔,打定主意今次绝不放过沈家!
沈哲子闻言后微笑道:“此等小事,还要劳严君奔波一趟。年关将近,家中诸事繁多,一时疏忽了。严君请放心,元日之后,我便让庄人运粮送往苕溪北庄,绝不耽误春耕农事。”
严安见沈哲子言之凿凿,才放心下来。此时距离他家起事尚有一月,苕溪北庄粮储已经将近见底。虽然也可由别处调度,但此时他家中人丁各有安排,反倒抽不出太多人手去购粮。
神思一转,严安又说道:“新旧交汇之时,各家自有忙碌之事,我也能体察小郎君的难处。便如今次交易的财货,我家实在已经无闲人运来武康。只能运抵余杭,过几日请小郎君自派庄人押运归府。”
听到这话,沈哲子更是笑逐颜开。他有七成把握余杭并无严氏丝缕财货,严安这个家伙也是空头许诺,要用钱财诱惑自家抽调人手去余杭,如此他家才好在吴兴肆虐。
这一批财货名义上乃是数庄售卖资财,较之前笔交易庞大数倍。如果沈哲子真听了严安假话,最起码要抽调数千庄丁前往余杭,届时龙溪本家必然空虚。由此沈哲子也推断出严家起事之期必在往返余杭之间,最有可能便是元月晦日!
但这家伙却想不到,即便今天不来拜访,自己也要去苕溪东庄。因为他与各方约定的难日期,不在别期,就在元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正事谈完,原本想要借机寻衅报仇的意图也落空,严安已经没了再留在沈家做客的打算。近来这段时间,他被沈家各种层出不穷的要求折磨得疲于应对,心里已经有了阴影,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跟这少年再谈论什么。
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眼下气氛不对。在严安的想象中,等到击破龙溪庄,将这竖子擒至面前,他才好直抒胸臆,将过往这段时间所受屈辱加倍奉还。
然而他要起身告辞时,沈哲子却盛意挽留:“近来两家多有往来,我才知传言不可信,严君实在是我吴兴难得谦厚君子。我心内深为日前孟浪之举而抱疚,今日严君过府,我一定要盛情款待,以偿以往的过失。”
看到我家财力人力雄厚,现在知道道歉了?晚了!
严安心内一哂,不过看到沈哲子终于肯低头认错,他心内亦觉畅快,不过沉吟片刻后,还是固辞道:“除夕佳节,该与亲友相聚,实在不便再作打扰。”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沉:“严君这么说,是不把我家视作乡人良友?以后共处一县,隔溪而耕,些许旧怨,难道还不能放低?”
眼见这少年喜怒无常,严安心中便是暗骂,只得吩咐身边一名贴身仆从去通知门外部曲,自己则对沈哲子拱手道:“小郎君盛情难却,如此便打扰了。惟愿此后能前嫌尽释,比邻乡土,融洽和睦。”
沈哲子神色这才转霁,吩咐仆从传餐,并盛情邀请严安麾下几个部曲将一同进门来入宴。
过了大半个时辰,酒至酣处,沈哲子突然直勾勾望着严安。
这眼神让严安有些不适,强笑道:“小郎君可有话说?”
“严君为家业奔波,不辞劳累,实在让人钦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笑着说道:“只是远游在外,归家祭祖已是失期,未免对先人不恭。”
听到这话,严安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只能叹息道:“世事艰难,各有辛苦。我为家业奔走,虽然缺席家祭,想必先人会有体谅。”
沈哲子闻言后却大摇其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祭祀先祖,乃是人伦大事。今日与严君相谈甚欢,我却不忍见严君背负不孝之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
“武康、嘉兴,山水阻隔,不知小郎君要如何助我?”严安已经颇有微醺姿态,闻言后只是懒懒一笑,觉得少年所言荒诞不经。
沈哲子于席上站起,手端酒杯,冷笑道:“送君黄泉拜汝祖!”
啪!
酒杯蓦地碎在厅前,严安略一错愕,旋即心中惊悚,两手抓起面前案几:“竖子戏我!”
话音未落,厅堂门户洞开!
大量甲士鱼贯涌出,严安并其部曲将悚然一惊,还待要挣扎,已有数支寒枪刀剑抵在四周,将他们牢牢封锁起来!
“竖……小郎君,这、这是何意?”
严安脸色已是煞白,酒气消散大半,瞪大惊诧双眼,死死盯住堂上的沈哲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何意,严君不知?若我不能先制人,异日只怕要被你执于庭前了罢。”
沈哲子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肝胆俱裂的严安,吩咐道:“将人缚紧,准备整队出前往苕溪北庄!”
严安听到这话,体若筛糠,眼见沈哲子步出厅堂,蓦地大吼一声刚待扑出,后颈已被人重重一击,滚落余地。刚要翻身,臂膀已被扣住双臂反剪,痛入骨髓!
离开厅堂后,沈哲子听到前庭还有打杀声,充斥着“伏地弃械不杀”的喊叫声,家中部曲已经开始围剿严安带来的家兵。
疾步行往后堂去,再转出时,沈哲子已经身披鱼鳞细甲,头戴翼翅兜鍪,一改往日恬淡适意装扮,整个人已有肃杀气息。在其身后便是刘猛等一干龙溪卒,一行人快穿过庭院。
这时候,前庭战斗已经将近尾声,严氏家兵数百人大半被俘,顽抗者也都格杀于当场。
“苕东之事,尽托叔父了。家父此时应与徐茂会师,叔父集兵苕溪,勿要让严氏余孽西进乱我乡土!”
沈哲子对迎面而来的钱凤说道,严氏近来往苕溪调集颇多人丁,可想而知钱凤一战压力不小。但武康本土作战,又是猝然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应是无虞。
“小郎君放心,必不让严氏一卒过苕溪!”
钱凤大笑说道,他所擅长的,岂独阴谋,本身便是久历兵阵的宿将,诸多安排至今,心中岂有彷徨。
不过看到沈哲子戎甲披身,钱凤却是有些担心:“战阵厮杀,总有混乱。小郎君安坐家中静待则可,何必一定要以身犯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哲子闻言后笑一声,说道:“既是以武立业,总有初历阵仗一刻。今次在我乡土,各家合谋围攻,我之安全无虞,就当增长一次见识。”
钱凤听到这话,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拍拍沈哲子肩膀笑道:“旬日之后,与小郎君共贺此胜!”
行至前庭,千余部曲早已整装待,其中还杂有少年营一部分子弟兵,沈哲子今次就要带他们同去见识一下,何为羯胡,何为杀胡!
沈哲子本来不愿再上牛车,但若强骑与之身形匹配的马驹,则气势更显不足。末了还是被沈牧推上车驾,脚踏车辕将手中佩剑一挥,喝道:“乱我乡土者,杀!”
“乱我乡土者,杀!”
沈氏部曲齐声响应,声震云霄。其中尤以少年营那一批子弟兵最为踊跃,他们被安排在沈哲子车驾附近,充作亲兵,也是保护,一个个吼破了音,脸红脖子粗。
“出!”
沈牧今日亦是一身戎甲,头顶红缨兜鍪,少年英武,气势十足,跨于马上将手中铁矛一抖,一行人便向苕溪之北开拔而去。
寒冬腊月,旷野寂寥,千余人马肃穆而行。前方沈牧率领数十骑兵斥候于乡野铺开,前后穿梭以传递消息。
沈哲子端坐车驾中,两名御赐班剑甲士随行两侧,与中军徐徐前行。沈氏旌旗招展,虽无幢盖礼器,却自有士气肃然!
沿途不断有交好家族率众而来,多则数百人,少则二三十。此行必胜之仗,沈家不只要展示其家部曲家兵的悍勇,还要显露出庞大的乡土号召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傍晚时分,行出武康时,整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如一道洪流在荒野推进。
各家人员驳杂,队形难免散乱。沈哲子虽然不通军务,也知战阵厮杀,绝非人越多就越好,因此在入夜后,便令沈家部曲加行军,渐渐与后方人马拉开距离。
寒月如钩,挂于天际,夜幕中不时闪烁起灯火光辉,夹杂以爆竹鸣声,在这肃穆的北上行军中,新年的步伐由远及近。
晨星破晓后,沈哲子与虞潭所率领的乌程兵在苕溪北庄外会师。如徐家、丘家等距离苕溪北庄较近的家族部曲,已经在虞潭调度下将这庄园四野封锁,挖沟决渠,依稀晨光之中,那座庄园已成绝地,远远可看到惊慌的人影攒动。
看到沈哲子所率领的沈家部曲,以及后方数量更为庞大的各家家兵,虞潭对吴兴的武勇之风又有一个更深刻认知。他以郡守之尊,往来奔走,不过集兵千余,又郡中吏户庄丁者,才凑齐将近三千人,其中还不乏徐家这种沈家附庸。
然而沈家除夕兵,元日至此,旦夕之间,已集四千之数!这一份乡土威望,远非那些高高在上的吴中清望高门可比!
两军汇合后,沈哲子传令家兵:“掘土起灶,辰食巳攻!”
于是家兵们便各入壕垒,抓紧时间休息以补充体力,等待开餐,养精蓄锐后起进攻。
虞潭让乌程兵腾出壕垒,继而前推设栅,将庄园牢牢封锁,预防困于其中的羯胡突围。然后才将沈哲子并各家领军者等一干人请至自己的军帐中来,对众人环施一礼,说道:“多赖众位高义,助我讨贼,今日之恩,铭感五内!”
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表态道:“使君何须多礼,吴兴为我乡土,岂容羯奴肆虐!严氏悖逆之门,目无贞节大义,我等深感为耻,誓不与其共戴一天!”
沈哲子则招招手,便有家兵将剪臂反缚、脸色灰败不堪的严安推入帐中,旋即他上前一步,解下自己佩剑双手奉上:“请使君执此禽兽之耳,与我乡人共诛逆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请使君执耳!”
众人也都纷纷上前,出言附和。
虞潭看一眼垂奉剑,状似恭谨的沈哲子。事到如今,他早已深知自己只不过是这父子手中悬丝傀儡,由其摆布。但偏偏心内却难生出抵触之意,只因一步一步行至此时,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沈氏非但没有逼迫,反而屡屡相助。哪怕事到如今,这少年依然恭谨,请其为盟主,主持今次之战。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他心内也确实颇感欣慰。
“小郎君所言当仁不让,犹在耳边。今日与诸位并肩戮力,扬我吴中壮义!”
虞潭大笑一声,接过沈哲子奉上之剑,蓦地挥剑劈下。一声凄厉惨叫,严安倒于血泊之中!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一串稍显稚嫩的歌谣声在军帐外响起,忽有寒风掀开帷帘卷入帐中,令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东面鱼白渐露,一点金芒冲破霞云而出!
破晓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海盐城,地处嘉兴东面,濒临海湾,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
严氏本来世居海盐,围海煮盐以兴家。盐业暴利,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严氏能从这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那白花花的盐晶下,说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为崛起的过程中无所不用其极,恶于乡土,加之祖辈出身微末,严氏虽然可称得上豪富,但在吴郡却已经是声名狼藉,几乎难以立足。
于是上一代严氏家长,想尽一切办法,将户籍自吴郡启出,安置在吴兴。此举虽有掩耳盗铃之嫌,然而效果却是显著。时下民风闭塞,百里不同风,虽然两郡比邻,但在吴兴乡野之间也并无严氏恶名传扬。
因此,严氏家声大为改观,到了严平这一代,上下使力,厚礼结交,竟然从一介白身陡然跃升为一郡长史!由此严氏更加烜赫一时,到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豪霸海盐,临海而望,视野所及皆为严家盐田!
然而这一切却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吴兴太守虞潭苦心积虑,以晒盐新法笼络郡中盐家,又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严平郡府长史之职!
“虞潭匹夫,我家与你势不两立!”
名利俱损,身受如此奇耻大辱,严平至今思及弁山山庄那一幕,仍感五内俱焚,浑身散出透骨恨意!
自乌程返乡后,虽只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严平却恍如隔世,整个人都憔悴下来,须灰白,老态已生,原本肥硕的脸颊也清瘦下来,皱纹密布。
冬日苇塘,芦苇干瘪枯黄,七零八落,飞絮如雪,破败萧条景象,一如严平此时心境。
单纯利益的损失,倒不值得严平心情灰败至斯。他持家这些年,盐业生产虽然尚是主业,欣欣向荣,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开拓,进项颇多。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认为也算是吴兴一号人物,身为郡府长史,出入之间亦能与时之名士言谈甚欢,颇受礼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虞潭针对他的一串打击,却让严平意识到,寒门就是寒门,哪怕众人表面恭谨有加,背地里下黑手绝无顾忌!郡府长史又如何?区区一个单车太守大笔一勾,他家花费无数代价得来的长史之位顿时易主!
若换了一个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家清望不备,被人看轻!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严平心内便充满了幻灭感、挫败感,只觉得大半生劳碌都是虚妄。往常他看不起沈充,认为此人毁家作乱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为郡中豪族,沈充已经高居方镇之位,而沈家俨然已有吴兴第一世家气象!
可是他呢?半生劳碌,一言而否!
“这个世道,原来不能收敛锋芒,只有锋芒毕露,才能显贵人前!”
站在苇塘当中,严平眸中闪过厉色,继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岂能落于人后!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吴中士人,吴兴岂独沈氏一家?我严家,同样刀剑俱利!”
辽阔的苇塘外,尚有大批农人挥舞着镰刀,刷刷收割苇杆。他们并不知这些苇杆已无用处,只当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储备。
眼看苇塘一层层削减,严平心内不乏伤感。他虽然已经决意带领家族踏上另一条征程,但过往几代人衣食皆仰这一片苇塘,而他更是从少年时就在这苇塘中进出嬉戏,心中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他迈步走入苇塘中,并不介意霜土污脏了衣摆,放眼四顾,想要将这一幕画面永久收于心底。功成名就之后,再来翻拣追忆。
越过一片高岗,苇塘深处便出现连片的苇毡窝棚,还有臭气熏天。窝棚里隐有人头攒动,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状似厉鬼!看到严平并其一干仆从护卫,眼神却孔洞没有涟漪,只是木然编织着干枯的苇叶,以作御寒遮体之用。
“快起身!你们这群豚犬蚁民,主公尊驾来此,居然敢无视,都不想活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突然,窝棚里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踢打着周遭的民众。这其中许多人或老或残,在这人一通踢打下,困难的转动身躯,面向严平趴伏在湿冷的苇塘里。
那人这才弓着腰趋行向前,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气息扑面而来。严平连忙以袖掩鼻,眉头微蹙,当即便有护卫冲上去将此人一脚踢翻,不许靠近。
只是听到那人惨叫声,严平隐隐有些熟悉,语带疑惑道:“你是……”
“小民范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见主公风采一如往昔,实在振奋得很!”那人见严平望过来,忙不迭扑倒在苇塘中。
“范光?”
严平沉吟良久,才蓦地想起来,这范光原本也是海盐城中一盐家,在他年轻时与严家斗争甚狠,后来严平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点关照这范光一家,将之俘来苇塘,没想到居然活到现在。
看到昔日针锋相对的对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摇尾之犬,严平心情畅快许多,微笑道:“范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会亏待了你。”
“谢主公赞赏,谢主公赞赏!”那范光听到这话,趴在地上连连叩,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浑然不知严平早已离开。
刚待要离开苇塘,突然有一双纤弱手掌抓住严平衣摆,他心内一惊,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语调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亲冻疮化脓,将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经年,赠药活命……”
听这声音柔弱不似男声,又有礼有节,不似寻常人家言语。严平心中一动,指着那人影说道:“抬起头来!”
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颅,散乱的丝下露出一张稚气尚存的小脸,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虽然衣衫褴褛、不施粉黛,且颇多污垢,但仍能看出眼鼻精致,下巴线条秀美,可见已是一个美人胚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到这小娘子脸庞,严平便觉腹下微热,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挣扎,肩上苇毡滑落,露出的却非白嫩肌肤,而是一片猩红血丝的恶癣。看到这一幕,严平蓦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却如惊慌小兽一般蹿入苇丛中,很快不见踪迹。
“主公,要不要将人擒回?”身边护卫征询道。
严平摇摇头,眸中又闪过那一片恶癣,便觉一阵恶寒。这苇塘中夏日潮热,蚊虫叮咬,冬日阴寒,霜冻连绵,不似人间,生活在里面的人,少有身体康健者。
有些意兴阑珊的步出苇塘,严平看一眼那些还在收割的农人,突然低声对身边仆从道:“再收割一阵,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时,放火将这苇塘烧了。”
“里面尚有几千户……”仆从下意识提醒一句,待见严平眸子转为幽冷,忙不迭点头应是。
作出这个决定后,严平胸中块垒顿时消散许多,自家既然已经决定踏上另一条道,以往家业所仰的苇塘也不必再怜惜,烈火焚烧后一片灰烬,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于里面那些蚁民,堪用者早已遴选出来,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岂能再为其虚耗米粮!
自苇塘回归家中后,严平心中彷徨尽去,一头扑入年后大事的准备工作中。
腊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纷纷归家祭祖,便有族人对严平难,其中最跳脱一个名为严方,乃是严平叔父之子。
大祭过后,严方便越众而出,指着严平说道:“大兄因何被革长史之位,难道不需要向族人们解释一番?为了这长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价!我父从平陈敏,战死疆场。无数族人血泪,无数财货铺路,始将大兄推上郡府长史!只希望大兄能带我家益昌盛,大兄却将此位轻抛,可对得住列祖列宗?”
严平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阵阴冷,口中出阴冷笑声:“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长史之位,确实愧对先人。只是原因,却极复杂,六弟真要听?”
“场中皆血亲,何事不可言!”严方正色喝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好,我就给你一个解释!”
严平话音刚落,抬起手掌蓦地一挥,那严方身后突然一人举刀劈下,大好一个头颅当即便滚落庭中!
严平无视那血浆喷涌的无头尸体,缓缓行到噤若寒蝉的众族人面前,厉色道:“我家欲为大事,须得上下齐心!凡有异心者,皆如此獠当诛!”
众人眼见这血腥一幕,纵然还有异议,也都不敢声,齐声道:“愿与家主共举大事!”
以铁血手段震慑族人之后,严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调度。家业大了,他也知族人当中不乏异志者,但眼下却无余暇仔细辨别,只能将族人们尽力约束在家宅中,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从而泄露消息。
但严平还是预备一个后手,他将自己最钟爱的幼子并家中最为忠诚的数百家兵,携带一笔财货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则一切好说,若不能成事,严家也不至于在他手中绝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严平才将事情尽数安排妥当,难得清闲下来,只待新春后元月晦日到来。
爆竹声声,以辞旧岁。入夜后,严府北方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这让许多族人惊悸不已,然而严平却望着那火光酣畅大笑。
这一把火,烧掉所有负累,等到明年,严家将成吴兴屈一指的大世家!
耳边隐有嘶吼声、叫嚷声传来,严平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笑意,那群蚁民焚烧身躯以肥良田,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除夕这一夜,严氏族人欢聚一堂。
他家虽然难追溯太远,不过四代传承而已,但人丁却是兴旺,男女老少合共两百余人。虽然族中尚有长者,但严平还是当仁不让坐在席,所有族人全无异议。
一夜尽欢,宴席散时已经将近子时。回到卧室时,严平怀拥美姬,连御数女,最后才鼾然睡去。睡梦中仿佛又到一奇妙天地,他乘幢盖华车,统率十万劲旅,旌旗遮天,杀声遍野,前方虞潭老贼独骑而行,惶惶如丧家之犬。
“杀贼!杀贼!”
部曲们响彻云霄的吼叫声中,虞潭老贼被一将飞骑斩下头颅,旋即便有一老兵抓住那头颅趋行至驾前,恭敬道:“主公,虞潭老贼业已伏诛!”
严平垂望去,现那老兵竟是6府6玩:“哈哈,6氏高门,原来也不过是老兵之才!”
他再仔细望去,这才看到原来为他拉车的并非良驹,赫然是6家家主6晔!于是严平便笑得更加欢畅,环顾宇内,傲气凌霄!视线一转,便看到远处几名残兵簇拥下仓皇逃窜的沈充,他令旗一转,正待要令剿灭沈氏余孽,忽听耳畔传来惶恐喊叫声:“主公,大事不妙!庄外敌袭……”
“我有十万精兵,谁敢来犯!”
严平大吼一声,蓦地惊醒,才现自己正躺在床帏内,浑身大汗,气息急促沉浊。心道一声可惜不能尽歼敌人,但他已经了无睡意,推开身边浅睡的姬妾,他喘息几声刚要传羹,便又听门外惶惶喊叫声:“敌人已冲至庄前……”
这不是梦!
严平悚然一惊,混沌脑海一激灵,整个人从床榻上跃下来,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疾声道:“何方来敌?快,快召集家兵!”
一边说着,他一边七手八脚穿上衣衫,踏步行出门去,才看到外间火光冲天,大半片夜幕已被映得通红!这火光如此之近,哪怕他站在庭院中都感受到鼓荡的热风,侧一望才现是庄园内谷仓已被点燃,那里堆放着日前收割的大量苇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快,快去扑火!”
严平急躁的口舌干,若任由火势蔓延,整个庄园都将被熊熊烈火吞噬!
然而庭下部曲却不动身形,只是苦着脸说道:“敌人自庄前冲来,其众甚多!前庭已被冲破,请主公离庄,暂避敌锋!”
听到这话,严平更是惊得手脚冰凉,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眸,头颅艰难的转向庄前方向,耳边才听到那喧嚣震天的厮杀声。
“披甲,披甲!与我同去杀敌!”
事态危急若此,严平已经顾不上再去询问何方来敌,在部曲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才勉强将甲衣缚在了身上,此时前庭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即将蔓延到中庭。
手中提着一柄长戟,严平率领一众部曲精兵匆匆往前庭冲去,刚刚跨过庭门,便看到一道乌影兜头落下!
“保护主公!”
几名家兵上前举枪要挑飞那乌影,只听噗噗闷响,滚烫血浆自头顶泼洒而下,惊得严平大吼一声,抽身疾跃向后方。待那乌影落地后,才看清楚赫然是一名严氏家兵,胸膛上深深插入两支羽箭,早已气绝多时!
眼见这一幕,严平更是肝胆俱裂,再抬头望向南面,只见中庭正房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火借风势,熊熊而起!
“快退,守住后庭!”
严平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脸色灰败不堪,倒拖长戟返身便往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吼道:“几个郎君在何处?快把郎君们接来此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杀!一个不留!”
严氏庄园前庭中,徐茂一身戎甲挂满血浆,须偾张恍若杀神,手中长枪一抖,霎时洞穿左边一名严氏家兵的咽喉。那家兵丢掉武器,两手捂住颌下血洞,然而血水却仍如箭一般在指缝飙射而出!
杀入严氏庄园的流民兵们,一个个恍如出栅猛虎,眼眶赤红,手脚并用,利刃翻飞,将一个个严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他们自松浦左近登6,借着苇塘掩护逼近海盐,正看到苇塘中那不似人间的凄惨画面。一个个北地而来的流民被困在苇塘中,终日割苇煮盐,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尽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湿冷的苇塘等死!
流民兵们眼看那些操着乡音的难民生不如死,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脚腐烂,有的浑身布满猩红恶癣,仿佛黄泉中遭受无尽折磨的冤鬼!
“严氏狗贼,我乡民何辜!竟遭如此凌辱!”
这些流民兵,同是北地遭受兵灾,流亡而来,眼见此幕,岂无感同身受之痛楚!于是他们放弃了直攻海盐,而是在徐茂指挥下,借着苇塘遮掩,将这些难民们一一转移出来。
然而入夜后,却看到南面火光冲天而起,严氏赫然打算将这些难民统统烧死!
“杀!杀光这满门禽兽!”
回想更多来不及抢救的难民在火焰吞噬下哀嚎遍野,一个个融于火光之中,徐茂就恨得血脉偾张!世间之恶为何如此多?
在流民兵们如狼似虎的扑杀中,越来越多的严氏家兵被杀得胆寒,纷纷弃械伏地乞活,然而迎接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刀锋!
严平并不知庄园已经彻底沦丧,他此时脑海仍是混沌一片,根本想不出为什么突然有强敌来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久霸乡里岂能没有准备,如此猛烈的攻势下,他已经不打算再死守庄园,快将自己的儿子们召集起来,收集一批家中财货,然后便率领数百最为心腹的部曲进入后院甬道。
这条甬道由地底延伸至庄外,直通濒海一座小港,那里常备舟船。只要上了船泛舟海上,大可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一边低头在甬道中疾行,严平一边庆幸早将家中一部分人丁财货分别安置,尤其武康他二弟严安那里,更聚集了家中过半财货人丁。只要彼此汇合,哪怕再大劫难,都有待时而起的机会!
琅琊王氏狡兔三窟,果然是传家立业之真髓!
突然,甬道中一声闷响,旋即便响起一女子哭泣声,严平此时如惊弓之鸟,听到这哭声顿时烦躁不已,低吼道:“噤声!”
那女子顿了一顿,旋即哭声更大。严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推开身后部曲行至哭声源头,接着火把看到乃是一名自己最钟爱的姬妾,半身趴在甬道中,脸颊已被凸出的岩石棱角刮伤,模样很是凄楚。
“贱婢,我让你收声!”
严平此时却无怜香惜玉之心,再次吼了一句。那姬妾双肩一颤,不敢再哭,只是捂着嘴巴仍难忍哽咽。见此状,严平更加烦躁,蓦地抽出佩刀攮穿那妇人腹肋!
“继续前行!”
严平一脚踢在那妇人死不瞑目的脸庞上,继而收起佩刀,继续在黑洞洞的甬道中俯冲前行。
行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前方有冷风活气涌入,吹得众人昏沉的头脑都清醒许多。严平突然收住脚步,转身望向甬道内部,口中出似哭似笑的呼嗬声:“不管是谁,灭我家宅之仇,必要你血债血偿!”
这时候,甬道入口处堆积的砂土石块已经被挖掘开,严平弯腰冲出,然后便被冲天的火光刺得视野一片迷蒙。他连忙举手遮住脸庞,耳边却听到一个爽朗笑声:“严君何来之迟?我已在此久候多时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这话,严平只觉得一桶冰水自头顶陡然浇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待到甬道里再有人冲出,将他推搡到一边,才渐渐恢复了知觉,缓缓睁开双眼,便看到一身戎甲的沈充在一众甲士簇拥下,身后乌压压的阵列。而他那个小儿子正被反缚双臂,神色委顿跪在沈充脚边。
“父亲,救我……救我啊,父亲!”
严平小儿子不过十三四岁,看到父亲自甬道中冲出,只道自己盼到救星,哭号着冲到近前来。沈充身侧甲士想要阻拦,却被沈充抬手阻止。
“沈士居,是你?我家究竟与你有何大怨,为何始终不肯放过?”
眼见已无生机,严平也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双眼死死盯住沈充,眼中流露刻骨恨意。
沈充淡笑一声,继而肃然道:“乡土争雄,各凭手段,本无是非。可严君你最不该引羯胡乱我乡土!吴中净土,我之乡人,岂容胡虏肆虐践踏!”
“你沈士居又是什么善类?死在你手中的吴中乡人难道就少了?最终一个死,死在谁人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严平口中出稍显凄厉笑声:“凭你也配以大义罪我!说什么贞节大义,不过是胜者封侯,败者枭而已!大好头颅在此,送你一场富贵!”
“严君此言正是,我已封侯,此来正为枭你之。”
沈充冷笑一声,旋即又说道:“然大丈夫有所不为!此方水土,葬我先人,养我骨血,生而吴中子,岂能事胡虏!你这背弃祖宗的禽兽之属,尚不配污我之剑!汝之狗命,自有人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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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说道宜以火攻,有的则说掘渠淹之,还有的则主张将庄园团团围住,把羯胡困死在其中。
沈哲子听得出,羯胡虽然无力大规模南下,但其在北地肆虐驰骋,百氏仓皇南逃,已经以讹传讹,将羯胡传的妖魔化。
他不耐在帐中久坐,便离开军帐,行到壕沟前,找到了正在捧着陶碗饮粥的刘猛,望着已经处于包围中的庄园,问道:“凭我家之众,若以强攻,是否可行?”
刘猛放下了陶碗,同样望向了庄园。
这座苕北庄乃是沈家的老家业,经营得尚算不错,整个庄园篱墙之内尚有土夯的围墙,高达丈余。而在篱墙之外,则有一道水渠绕行而过,水渠宽亦近丈,深则及胸,不好直接涉水而过。庄园有三个出口,位于南北东,其中北面是主门庭,最为宽阔,其他则是狭小偏门,只容一驾出入。
“若强攻一面,倒可以破门而入,但若贼众一涌而出,四散奔逃,未必能够尽歼。”刘猛沉吟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也是一皱,过往这段时间,严氏往庄园中调集五千余众,其中杂以那近千羯胡。单纯战斗力而言,除了那些羯胡之外,剩下的倒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沈家限制严氏运输的车马辎重数量,可以笃定对方并无足够兵器。
真正的战斗,沈哲子并不担心,怕的就是羯胡驱赶民众一涌而出,如果过于混乱,可想会有许多漏网之鱼。毕竟庄外各家部曲虽然众多,但却令出多门,失了调度。
正沉吟之际,沈哲子看到北面有骚动,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民众自庄北一涌而出,庄内似有刀剑挥舞之影予以驱赶。
那些民众嚎叫着冲向北面所设的栅栏,尚在奔跑中便听北面防守的部曲兵引弓拉弦,旋即一片羽箭如蝗泼洒而去,奔跑的民众们登时便扑倒大片!其中甚至尚有孩童,身中数箭被箭矢庞大力道抛飞,死物一般滚入那纷乱的人群中,旋即便被踩踏成血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该死的羯胡!”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身躯蓦地一震,张张嘴想要喝止向平民箭的部曲们,可是看到四散的人群中明显的杂以羯胡身影。若被这群民众冲入阵线造成混乱,那一批羯胡即刻就能合流凿向防线!
两拨箭雨后,北面已经抛下数百尸,被驱赶出来的民众哀嚎遍野,四散奔逃,局面一时间混乱的无以复加。但凡有民众慌不择路靠近栅栏,皆被无情射杀!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实力悬殊的屠杀!羯胡大部始终不曾露面集结,打定主意要用吴人血肉之躯来消磨士气。
洞开的庄园大门外仍有民众源源不断的被驱赶而出,他们这些人隐忍、沉默,将一群杀人狂魔引入吴中,本以为可以保住性命,然而现在被驱赶上前送死的,也正是他们!
“不能再这么下去!”
沈哲子眼看着一个个吴中子民被驱赶冲阵而亡,牙关紧咬,抓起旌旗于栅栏后吼道:“沈氏列阵!”
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沈氏部曲泰半恢复元气,很快便在栅栏后列阵成型。看看眼前自家子弟兵,听到后方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求饶声,沈哲子张张嘴,却现咽喉如被堵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儿郎们与我出击,杀贼!乱我家园,刀兵诛之!”
沈牧将手中短矛一样,扶了扶头上红缨兜鍪,跨过壕沟,率众而出。
栅栏打开一个缺口,沈氏家兵肃然而行,缓缓行入战场中,迎面正有一股乱民仓皇冲来,还未靠近,前排甲士蓦地将枪一挑,阵型前霎时扑倒一线!凭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哪能冲散严整的阵型,于是便纷纷避往别处,想要寻觅一线生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庄园内羯胡很快便看到这一队劲旅,更加紧了对庄园内民众的驱赶,哪怕在这一方,都能听到那无情的喊杀驱赶声!
眼看这群人宁被羯胡驱赶冲出送死,也不生出反抗之心,沈哲子目眦尽裂。他于壕沟后集结被留于阵后的少年营子弟,齐声大吼道:“吴人袒右,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一俟这清朗尚残稚气的吼声响起,大批蹿行逃命的民众得到提醒,纷纷扯露臂膀,扑倒在地,不敢妄动,整个战场为之一清,无复纷乱局面。
“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沈家部曲兵缓缓向前推进,渐渐已逼近门户洞开的庄园北面,可以看到门内羯胡惊惶吼声,似要关闭庄门,然而门庭内外皆是扑倒在地的民众,一时间寸步难行。
眼看着沈家部曲越行越近,那羯胡头目脸庞渐渐扭曲,手中环刀蓦地向下一斩,一名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妇人登时被拦腰斩断,血浆喷洒四方!
“冬娘……”
不远处一名壮汉眼见这一幕,双目圆睁,口中喷出撕裂般浊气,恰恰此时耳边响起洪浑吼声:“……杀胡有功……”
“杀胡有功!杀胡,杀胡!”
那壮汉恍如癫狂一般,蓦地扑向最近处一名羯胡。那羯胡久历阵仗,并不惊慌,只是觑准壮汉肩膀蓦地挥刀斩下!
“杀……啊!杀胡、杀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刀芒一闪,臂膀离体而飞,前冲之势陡地一斜,头颅撞在了尘埃中。他大吼着两脚一蹬,牙齿狠狠咬上那羯胡筋腱,口中血水横流,仍呜咽有声:“杀……”
那羯胡仰天咆哮,反手一刀贯穿壮汉胸膛,那壮汉抽搐片刻,登时气绝,然而牙关却仍死死扣住羯胡脚踝,在其挣扎中露出森森筋腱!羯胡弯下腰要以刀锋撬开尸体牙关,然而刚俯身下去,视线登时一黑,旋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杀胡,杀胡……”
一名老妇人尖叫着,尖利的指甲将羯胡眼珠生生抠出来!那眼球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爆,嘴里出鬼一般的嚎叫,哪怕胸膛已被利刃洞穿,嘴角仍勾勒起动人心魄的笑容,许是看到老叟倚杖来迎,儿孙嬉闹围绕四周……
那时青丝未染雪,倚窗弄蚕盼侬归。而今相携一甲子,忍让老妪泪独垂?
“吴人袒右,杀胡有功!”
越来越多的吼叫声在庄园中各个角落响起,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民众们纷纷跃起,嘶吼着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羯胡!
一个个羯胡挥舞着兵器,想要逼退这些蚁民,然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狰狞脸庞,仿佛已入黄泉鬼蜮,手脚一顿,便被数人扑倒,而后便是痛入骨髓的撕咬啃噬!虽无刀剑之利,烈血滋生爪牙,杀胡活命,杀胡有功!
“突围,突围!”
眼见局势已经糜烂,羯胡领一边挥刀劈砍,一边大声嘶吼,其身边很快便聚集起一队羯胡,摆脱那些业已癫狂的吴人民众,且站且行,向庄外退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段土墙被撞倒,红缨兜鍪自烟尘中冲出,沈牧手持短矛翻越缺口,在十几名悍勇龙溪卒簇拥下,向迎面而来的羯胡扑杀而去:“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杀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随着庄园被攻破,越来越多的沈家部曲冲入庄园内,凡无袒右者,一律诛杀!那些羯胡左冲右突,原本算作优势的体型此时成了招魂的标志,一俟被现,便有数名劲卒一拥而上,将之分尸!
战斗至于如今,不过区区一刻钟有余,虞潭等人也已经移步壕沟之外。虞潭年过花甲,亦是知兵之人,眼见战况如此,再作讨论已无用处,当即便分遣众人各率部曲,或是冲进庄园支援,或是于庄外游弋,清理溃兵。
眼看着一名伏地隐藏在尸体下的羯胡被揪出来,沈哲子招招手,示意少年营子弟跟上自己。一行人穿过栅栏,沈哲子在地上捡起一柄遗落的染血大刀,持在手中,径直行到那已被擒下的羯胡面前,抓住其额将其头颅抬起,对少年们说道:“这就是羯胡,鼻隆眼陷,虽有五官四肢,凶残却类禽兽。”
说着,他示意部曲将那羯胡按倒在地,脚踏上其背,示意少年们行到近前,然后才挥刀破开羯胡后衫,一刀斩在上面,皮肉翻转,血涌如泉:“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一刀劈下去,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那个陈甲陈破虏行上来,捡起地上一根利箭,咬咬牙猛地扎下去,穿透羯胡手掌扎入土壤中,而后才咧嘴笑着望向沈哲子:“少主,我字破虏,就是要杀破这些胡虏?”
“不错,今次只是小场面,日后我自率你们北向破虏,将这些毁我神州的胡虏杀个干干净净!”
沈哲子手腕一转,将大刀递给陈甲:“你们尚年浅,便用眼前这胡虏尝尝鲜,一人一刀,不要客气。等到以后,便要亲自上阵杀敌。”
于是一群少年便排着队,轮番上前,挥刀劈砍。只是终究力弱,极少能扎透那羯胡身躯,不免有些丧气。身受十数刀,那羯胡周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但却仍在呻吟抽搐,并未毙命。
最后上前的一名少年早已跃跃欲试,一俟接过大刀,便抡起一个半圆,蓦地将刀斩下,直接将羯胡心脏劈开。一道滚烫血箭飙射,顿时将这少年泼洒满脸。
少年不曾饮血,突然拍着胸膛干呕起来,便引得旁人连声嘲笑。那少年一抹脸庞上血水,略显讪讪道:“羯胡血肉,真是恶臭难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中午时分,庄园内战斗已经结束,就连零星斩杀的收尾都已经完成。
各家部曲拆除栅栏,由外到内开始进行清理。扑在地上的尸体被聚拢起来,幸存的严家荫户则被驱赶到一个角落里。
杀入庄园内、与羯胡近身搏杀的沈家部曲也都退出了庄园,沈牧挑着的那名羯胡头领的级最为醒目。这一战他身先士卒,挑杀羯胡数人,退出庄园时将那羯胡级高高举起,张张嘴还要喊出几句口号,然而嗓子干哑只出几声低沉的怪叫。
但是旁人却给予了回应,各家部曲在自家主公带领下,夹道欢迎,大喊:“生当做人杰!沈郎威武!”
这一战,沈家人的表现有目共睹,率先冲入庄园,与羯胡进行生死搏杀,击溃了羯胡主力,随后的扑杀才进行的这么顺利。这一战又向郡人彰显,江东豪,实至名归!
一具具羯胡尸体被搬运出来,仍有亲人被残杀的民众扑在那些尸体上撕咬泄。这其中相当一部分羯胡死状恐怖得很,周身布满抓痕咬痕,尤其咽喉、眼眶等软弱处,更是变作一个个残忍的糜烂血洞!蚁民虽弱,戾气滋生时,亦能变作杀人狂魔。
一个时辰后,战报被整理出来。这一战共剿杀羯胡九百二十三人,无一幸免,各家部曲死伤近三百,算是难得大胜。然而在这之外,严家的荫户民众死伤却将近三千,其中千余是被羯胡驱赶冲阵而亡,至于剩下的则是庄园内拼死反抗羯胡而被残杀!
庄园门庭内几乎已成修罗场,大量残肢断臂抛洒,血浆积蓄近尺后,许多尸体纠缠在一起,中间则有一名羯胡尸体被死死缠绕。小民濒于绝境最后的爆,与敌皆亡,哪怕是死,也要啃下一块胡虏肉!
军帐中,虞潭将战报捧在手中审视片刻,然后提笔将小民的亡数抹去,接着传视众人。众人传看一遍,皆知此举深意,并无异议,哪怕沈哲子,也只是默然认可。
这些死伤的严氏荫户,若仔细追究的话,应该算是从逆者,若报上去,无疑战果会更辉煌。但若有政敌借此攻讦虞潭治郡无方,致使民众从贼作乱,也是说不清的口水官司。而场中这些人,眼见那些民众拼死与羯胡厮杀反抗,有感于怀,不忍再以恶名污之,归葬乡土,已是最好结果。
沈哲子倒是想为那一批战死的民众争取一下他们该有的荣光,但也知如此弊大于利。这一场大胜,不只虞潭需要,沈家也需要,朝廷更需要。死伤不足三百,歼敌九百余,这一战规模虽然不大,但生在吴中腹心,能够吸引更多关注,而如此悬殊的战损差,无疑能够大大振奋时下民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羯胡不是妖魔,也是血肉之躯,一旦渡江南来,爪牙俱钝,哪怕区区乡勇,都能将之大肆屠杀!
与整个江东民心相比,这些小民的生死荣辱,自然也就微不足道。
新年伊始,元日杀敌大胜,无疑具有别样的意义。因此,在整理过战报之后,虞潭当即决定,将那些羯胡级砍下,并严安和一部分严氏子弟的级送往建康。这一场大胜,自然要雨露均沾,运送羯胡级的队伍,很快就由各家拼凑出来。
人员的安排上,虞潭也给了沈家极大的优待,郡府别驾沈恪作为此行的领,而沈牧则作为战阵勇猛、杀敌最多的义士随行。
当然,虞潭也并非淡泊名利,上呈朝廷的奏章中笔法一转,主持运筹之功便归于自己名下,同时也将十几个自己的属官列名战报中。做完这些之外,便又谈起当下的善后事宜:“严氏引胡作乱,庄内尚有残部两千余,这些残部要如何处置,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使君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严氏自恃家势,胁迫郡中良家小民,这些小民战阵上有反正之功,乃是义士,并不能与严氏逆贼混为一谈!”
虞潭话音刚落,沈哲子便起身表态道。
虞潭听到这话后,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一颤,他将那些幸存者定为严氏残部,而后以罪归入吏户役使,以充郡府之实,便可顺理成章。但没想到沈家这少年态度也坚决,虚名可以推让,然而实际战获却绝不肯松口,将那些人归为良家义士,绝不许郡府插手安置。
这些所谓的义士,又非在籍的良民,自然一转头,又归为沈家的荫户部曲。虞潭心内虽然有些不甘,但他仅仅只是一个单车而已,并无督军事之职,有此战胜是因为郡中义军共推为盟主,若还固执自己的想法,这盟主之名只怕转头就要落到旁人名上。届时他非但无功,还有大罪!
略一沉吟后,虞潭也只能承认这个事实,干笑一声后说道:“小郎君所言正是,老夫倒是失言。这些义士非严氏残部,身罹此难不损其节,应该予以褒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虽然保住了自家该得的战果,沈哲子却并不开心,只是因为损失实在太大了。严氏调集到苕北庄的人丁,损失过半。这些人分拆安置后,都是可以快投入生产的宝贵人力,然而现在却毫无意义的抛尸荒野。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错估了严氏与羯胡的关系。沈哲子原本以为严家就算要勾结羯胡入寇,也要从海上来,凭老爹的会稽郡兵与徐茂合力,可以毫无压力的歼敌海上。若非钱凤心细现酎金,沈哲子实在想象不到严氏胆大若斯,竟然直接在吴中境内豢养一部羯胡!
诸事议定后,沈哲子当即向乌程几个家族表示要购粮。一方面就近调集,以稳定苕北庄的人心,只要有了吃的,再大灾祸人心都能快平定下来。另一方面也是用这种方式给予各家回馈,战损如此之大,沈哲子绝无可能将本就不多的人丁再瓜分赠送给各家。
眼下唯有寄望钱凤和老爹那里别再出意外,达成预想中的目标。
因为早有周详部署,哪怕眼下还是新春,沈家的人力物力还是快调集起来,开始各项善后。沈牧等人前往健康不久,沈哲子又在苕北庄坐镇两天,随后龙溪本家便又派人来接手善后,沈哲子便率领部曲返回龙溪。
随行的还有近千严氏荫户,在这样一个世道下,癫狂过后,他们并无太多选择余地。南下之后,将会被分拆安置在沈家各个庄园中,快融入到新的生活里,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结果。若是在野地,居无定所,衣食无所依靠,最终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现钱凤早已经先一步返回。苕东庄的形势进行的异常顺利,严氏留驻的族人并部曲精锐很快就被剿灭。在苕东庄,除了千余户丁之外,尚有储量庞大的物资。
金银钱绢之类已是海量,粮食亦有数万斛,甲兵弓箭之类兵备也数量庞大,随时可以武装数千部曲!单单这些仓储,便已经堪比沈家当下存储的物资!
可见严氏今次筹谋已存必胜之念,甚至不乏有迁族武康的准备,可惜只做一次运输队,将物资调集运到武康来,让沈家更方便接手。
如此丰厚的收获,让沈哲子在苕北庄有些抑郁的心情好转许多。虽然嘉兴方面还无具体消息传来,但他已经与钱凤制定规划,准备让这庞大的收获挥作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下财货已经无忧,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力不足。借鉴守江必守淮的理念,想要大规模开拓会稽,钱塘江以北武康本家一定要做好周全的布置。不同于老爹和钱凤那种割据思想,沈哲子是打算以会稽庞大潜力来撬动三吴,及至影响到京口晋陵一线。
在他的预想中,要从太湖、松江一线往南,尽数纳入沈家可影响的范围内,这就需要占据各个地理形胜位置,建造据点、仓储转运中心之类,能够快调集投放人力物力。
于是,整个元月沈家龙溪庄都是宾客盈门,以往各家珍视无比的田庄土地作为寻常筹码予以调配。为了达成这种布局,沈家可谓付出良多,为了占据两溪汇流的一处码头,往往要付出上百顷的土地才能置换到。
当这种覆盖整个吴兴的网络框架达成时,沈家原本坐拥的万顷土地,损失过半。但由此换来的收获则是,沈家原本在武康攒聚成片、窝于一地的力量,被拉伸成蛛网状,覆盖了整个吴兴。由此抽调吴中养分南下钱塘江,可快滋养会稽。而会稽得到壮大后,又可作为一个基点,反哺这个蛛网,继续向外扩散。
江南便捷的水利条件,是达成沈哲子这一构想的强大支撑。
眼下他手握堪称富可敌国的物资,一旦能量彻底爆出来,在吴中产生的影响并不逊于国家机器的运转,毕竟他眼下所经营的,还仅仅只是吴兴一地而已,能够更好的集中力量,重点经营。
随着海量财货的泼下,整个吴兴在春耕之前,掀起一股疏浚河道、治水修渠的浪潮。吴中人力物力俱有,只是被各家分割,难于调度。
沈家影响力遍及吴兴的好处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能够直接与各家对话,拉人上船,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要将民间沉淀的人力物力撬动起来,投入到河道的修整。
要达成这种力度,少不了虞潭这个吴兴太守的包庇。虞潭赫然现,自己来到吴兴担任太守,最大意义就是给沈家整顿乡土而保驾护航。这种感觉很怪异,但他偏偏又不抵触,因为沈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政绩而增辉!...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元月晦日前,沈充拨冗返家一次。经历这种大事,尤其关系到庞大财货等战利品的分配,他真的担心家里应付不了。
财帛动人心,如此大胜诚然可喜,但沈家也是根深叶茂、支裔众多的大家族。若因战利品的分配而使得人心浮动,族人们分崩离析,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尽管归家时已经预料到局面会有些混乱,但是他前脚刚回老宅,后脚便被众多族人一拥而上,交口指责儿子近来大动作频频。被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苦搞得头昏眼花,沈充一再向族人们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才暂时得以抽身,又率领一群部曲前往龙溪庄。
年余不曾归家,眼看到龙溪庄内外焕然一新的气象,沈充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变得振奋许多,对于儿子的能力又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得知老爹归家,沈哲子也是欣喜,抛开手头上一些事务,与钱凤并一干近系族人们一起出庄迎接。彼此见面后,沈充将儿子拉到身后,先对一干任事者深施一礼,说道:“小儿年浅智薄,非诸位上下一心,戮力共事,我家难得如此大胜!”
钱凤闻言后笑道:“明公言重,小郎君天授才具,高屋建瓴之定策,我等任事者不过伏于其后,各为本分,能有一二拾遗之功,已是欣喜难当。”
在场的族人们也都附和钱凤之语,对沈哲子交口称赞。沈充看得出这些族人们之欣喜发自肺腑,并不因自己而有所曲意逢迎。这让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好奇,儿子治家年余,为何老宅中与庄园内族人们风评如此极端?
先前在老宅,沈哲子在那些族人们口中肆意妄为,败坏祖业,而在庄园内却是人望颇高,简直被捧为经世之才!
沈充自然更愿意相信对儿子赞许的这些人,但老宅族人们的情绪也不可罔顾,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当众问究以挫伤沈哲子的锐气和已经粗具的威严。
一行人行入厅中,沈充先是交待了嘉兴方面的战绩。因与徐茂南北合力,加之严平昏招迭出,众多严氏族人毕集其家宅中,可以说是一网打尽。虽然因为流民兵情绪激昂,将严氏大宅焚烧一空,但最重要的盐田还有芦苇燃尽的灰地,已经尽入沈家手中。
处理完嘉兴之事后,沈充又溯流而上,将位于余杭的严氏产业尽数拿下,大小舟船五十余艘,既能出海,又能于内河穿梭,乃是严家庞大食盐销售的最大依仗。
所缴获物资虽然不及苕东庄丰厚,但最重要的是获得严家往来交易的账目,由此按图索骥,可以将严家分散在江东的资源进一步接手整合。到现在已经可以说,严氏这个三吴首屈一指的盐枭之家,数代人过百年的积累,已经被沈家尽数收入囊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闻此大胜,精神又倍感振奋。但他们各有任事,相聚欢庆一番后,便又各自返回自己的位置,投入到繁杂的事务当中。
等到房中只剩老爹和钱凤,沈哲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父亲在余杭所获物资,能否快速抽调一批来武康?”
沈充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他虽然久不归家,但在嘉兴擒下众多严氏族人,对于严家物资的调度已有了一个印象,苕东庄乃是其家物资最重要的集结点。看儿子这幅神情,莫非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已经消耗一空?
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沈充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今不过二十多天,那海量的物资哪怕转运都要十几天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尽数用光?
可是当他转望向钱凤时,钱凤脸上也显出几丝尴尬:“今日始知吴中人稠,明公若是得暇,最好能在寒食之前调运一批米粮、绢布、竹木等。会稽年前又是大丰,筹措应该不难。”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沈充沉默良久,才徐徐问出这句话来,花钱方面,他自认为已经算是各种高手,万万没想到儿子的手段更是青出于蓝,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就花掉许多人一生都难看到的庞大物资!这些物资,哪怕放火去烧,到现在应该也还能有星火残留吧?
看到老爹一脸震惊的神情,沈哲子尴尬之余,也是颇为自豪的。过去这些天,他真的享受到挥金如土的土豪快感,大笔一勾,便有庞大物资消失在笔触之间。
坐拥如此庞大的物资,沈哲子也是豪气干云,网络框架搭起来之后,发动各方家族的人力,诸多建设几乎是整体上马,统一开动!
钱凤所言,今日始知吴中人稠。那是因为,在这短短二十几天里,沈家疏浚河道、修筑码头,动用的劳力达到十余万人次!当这数字汇总上来之后,不只钱凤,就连沈哲子都吓了一跳!
整个吴兴在籍之民,仅仅比会稽略胜出一些,四万户有余。而沈家动用的民夫,算上男女夫妻、父子、兄弟等因素,意味着最起码有五万户丁!这些户丁只有一小部分与郡府户籍重合,剩下的在哪里?细思极恐!
因为庞大利诱的因素,沈哲子可以说是把吴兴底裤都翻过来了。以此比例再去推及吴郡和会稽,单单三吴之地,朝廷官府无法掌握的隐匿人口就超过五十万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哪怕三吴乃是江东核心精华所在,这个比例仍让人触目惊心。再加上各种人力难及的因素,实际情况较之沈哲子所估算的数字,只会多不会少!
如此庞大的用工量,哪怕是郡府乃至于朝廷,都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次征发这么多。物资急剧消耗,可想而知。主持如此大的工程,沈哲子才意识到富可敌国是一回事,但一个家族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实在比国家机器运转要逊色得多。
别的不说,单单跨地域的物资调配,这就是沈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沈家的储蓄,乃至于严家的缴获,物资已经几近消耗一空。至于金、银、钱之类的收获,沈哲子原本是打算储备用以改革三吴的混乱货币状态,这时候也不得不动用,去向各家购买物资以维持下去。
所以,沈充方面的资源,对于维持和推动时下已经铺开的局面,便尤为重要。若非此战之胜使得沈家坐稳会稽已成定局,沈哲子纵有设想,也绝对不敢付诸现实,如此大力度的修整吴兴。
听到沈哲子与钱凤对时下局面的讲解和分析,沈充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几次造反动用的人力,尚不及儿子区区二十多天发动的人力多,这难道不是一种天赋?沈家虽然豪富,但有他们父子相继,大概是不必担心米粮堆在仓里发霉了。
沉吟良久,沈充才说道:“局面既然已经打开,断无半途而废之理。今次严氏之亡,我亦深受感触。南北合流已成定局,我家若要长兴,已无强立于王化之外的余地。青雀这番布置,可谓合宜,物资之类你们不需操心,只要大力去做!”
之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除了长久以来对局势的权衡之外,今次在嘉兴海盐一战,也给了他极大冲击。徐茂所部流民兵在目睹苇塘那些侨人难民遭受非人待遇后,所爆发出的凛冽杀意令沈充都为之凛然。
所以在擒下严平之后,沈充并未将之处决,而是交由徐茂处置以平复流民兵们激荡的情绪。徐茂与军士将严平在阵前生生脔割寸剐,由此才熄灭了部下们滔天杀意。
若不然,这些流民兵在火烧严府、诛其满门后,甚至这股仇恨转为对整个吴人群体的恶意,还要杀向海盐城县治。
沈充并不畏战,但也并非全无大局观,情知若侨人与吴人完全对立起来,对江东有害无益。如今京口已经粗具秩序,而历阳虎踞西藩,眼下再做割据美梦,只是害人害己。所以对于沈哲子这种布置,既避免了正面的冲突,又将吴中网罗手中,沈充是甚为赞同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徐邃然纵兵屠戮,严氏老宅被焚烧一空,这本不在计划之内。他心内倒是有些愧疚,因其自作主张而使海盐一战所获锐减,因此已向我表态此战他只为诛恶,丝缕不取。”
沈充又说道:“但他今次出兵不易,所以控制余杭后,我便又抽调一批米粮送往嘉兴,然而却被原数封还。其部上下一心,希望我能用这批财货,将苇塘中那些幸存难民择善地以安置。危难之时,军卒之中亦多义士!”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对徐茂并其部下顿为改观。老实说,此前对于流民兵,他虽然知其悍勇,但其实心内评价也是不高。一路南来,集众聚啸,纵兵劫掠,凌辱小民。若仔细追究,这些流民兵悍部,越是势大,作恶越多。
比如徐茂部下那个乐安高氏族人,敢于在京口拦江劫掠,这背后岂无徐茂的纵容和默许?
但人性是极为复杂的,很难一概而论其善恶。严氏盘踞乡里,恶行累累;流民兵跨海南来,彰义诛恶。有时候,混淆了善恶并非道德的沦丧,一个人的悲喜仅仅只是大时代的小小旋律。只有整个时代昂扬向前,这首壮歌里每一个旋律才都会撼人心魄!
“海盐苇塘中得以抢救出来的仅只两千余人,剩下的已经尽数丧身火海。至于活下来的这些人,也都病患缠身,能为耕织者寥寥无几。”
讲到这里,沈充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这些人,也只能迁至会稽安置供养起来,取一个千金市骨之意。让那些侨人明白,严氏一家之恶,不能归咎所有南人。”
“严氏为恶至斯,真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
沈哲子是真怒了,按照他与一干文吏的推算,扣除其他各处缴获的人丁,死在苇塘中的最少有三千人!严氏一家之恶,与羯胡相差无几!
沈充不愿再谈这沉重话题,思绪一转,继而望向沈哲子:“我今次归家,老宅中颇多怨忿之语,青雀能否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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