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拂过洲上青草。
沙鸥啼啭,在逍遥津渡口飞起飞落。
江湖厮杀几时休?淝水长流,不忘焦湖之路。
远山青黛遁夜色而隐,血水猩红入大河而褪。
洪波滚滚,难觅踪迹。
觉悟山顶月色清亮,透过晚间林梢洒了衡山派众人一身。
山衔落日青横野,鸦起平沙黑蔽空。
莫大先生攥着胡琴,浑浊的目光眺向逍遥津总坛,又看向周围衡山弟子,最后落眼在赵荣身上。
“我们也走,先回庐州城。”
“好。”
晚间多虫蛇,已有不少人先行一步。
逍遥津总坛有毒烟残留,又遭淝水漫灌,兴许魔教还会杀个回马枪,天又黑,却是没机会再去翻找什么。
赵荣眼中的惋惜之色难以掩饰。
“这场厮杀过后,武林定然纷乱如麻,”他微有感叹。
程明义道:“不过对我们来说不算坏事,魔教想在南边成势更难了。”
“饶州分舵的高手北上支援庐州,这次在逍遥津折损严重,”未锦师妹提议,“不若顺势下饶州府,斩草除根。”
“不错,”凌兆恒也赞成。
“这次双方拼得惨烈,黑木崖必然报复,我猜左大师伯还会号召正派一起对抗魔教。”
赵荣目光犀利,“饶州府分舵已名存实亡,随时可灭。”
“届时便顺着嵩山之势灭这分舵,一来响应左大师伯号召,二来魔教还要把这灭饶州分舵之仇大部分算在正道几大派身上,咱们毕竟是奉命行事。”
几人一听,各都点头。
小掌门的考虑更周全。
庐州分舵已灭,若立马灭饶州分舵,衡山派可能要被黑木崖点名。
众人借着月光顺山阴而上,一路上聊起日间在觉悟山斗魔教边缘人马的事。
一说到争斗,一说到各派武学剑法,每个人都兴致勃勃,有好多话要说。
赵荣很喜欢这种专注投入的气氛。
但从凌兆恒,郭玉莹等人的话中,他又听出了一丝丝失落。
身怀技艺,见识各派武学怎会没有一较长短之心?
可这次北上,鲜有能把一身本领极尽发挥的机会。
“师兄.”
“嗯?”
未锦师妹轻声问:“下次灭饶州分舵时,能把快剑使全吗?”
众人都侧目在赵荣脸上,就连莫大先生也看向他。
“能。”
赵荣的话音平稳有力,“再回衡阳,什么快剑使不得?”
“若还有人到我衡山派指指点点,那便瞧瞧谁的剑更锋利!”
众人闻言,各都手按剑柄,眉色飞扬,形如出鞘利剑。
莫大先生毫无反对之言,只是又想到那用惊门十三剑的欧阳鹤松。
想到了那片竹林。
不由心生感怀。
曾经乐安城外的那片竹海,老人出剑为少年解围,这才有了师徒之缘。
短短时间过去在一片似曾相识的竹海中,老人还是那个老人,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但解围之人成了被解围之人,徒儿已有了挡在师父之前的能力。
莫大先生抚须而笑,只觉人生快意当在此。
他朝身旁的少年看了一眼,又看向衡阳方向。
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也。
觉悟山上潇湘夜雨没了愁,岂能再生拨弦意。
逍遥津正邪大战第二日。
哗啦啦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庐州城下起大雨,冲洗着西风卷起的满城杀气。
道路两旁的柳丝在雨气中一片迷濛,大雨连绵如帘,风吹雨丝在空中织起了一片片罗幕。
身披蓑衣的江湖人在庐州城东门进进出出,或用马车运,或用推车推,或用肩膀扛。
正道驻地内,那些没有被认领的尸体被扛到觉悟山下掩埋。
有的被认领过但不打算带回宗门的,也只是简单哀悼,就一道运送觉悟山。
一路上多有血水。
但很快,那些血水又被大雨冲走。
佛门弟子为死者祈福,江湖武人在坟头上洒下一杯烈酒,沈波与柴金石在雨中吹响唢呐。
他们用各自的方式送别亡者。
这一天凄凄凉凉。
赵荣头戴斗笠,与五岳剑派的人站在一起。
嵩山大太保丁勉站在最前方。
“魔教杀我正道各派众多良善,此仇必报!”
“此仇必报!”
天空响起一道闷雷,似在回应丁勉的怒吼。
雨下得更大,风吹得更急。
隔着雨幕,众江湖人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处理好尸首,少林武当与五岳各派人手皆未退走,大家聚在一起,正好商讨此战后续。
正道驻地内,四下派人把守。
武当派清虚道长,少林方海大师,嵩山三位太保,五岳各派掌门,众人不分座次,同席围坐。
丁勉、陆柏与费彬三人没有昨日的好脸色。
他们的目光不时看向岳不群与莫大。
白头仙翁卜沉昨夜来到庐州城与太保们会合,这才讲清楚三十铺发生的事。
韩天鹏,死了!
虽然卜沉分析是魔教高手所为,又说那些毒蜂是百药门手笔,但三位太保还是要将韩师弟之死算在两位掌门头上。
才给孙振达报仇,现在又来一个韩太保之仇。
岳不群与莫大这两只老狐狸,绝对与此事有关。
“岳师兄,莫师兄,我韩师弟死在三十铺,你们可知晓?”
费彬两撇鼠须飞动。
他似在询问,面上却带着阴沉之色。
岳不群道:“魔教一直如影随形,三十铺埋伏了大批魔教人手,韩师弟定是死在魔教手上。”
“可惜可惜,”莫大哀叹一声,“若韩师弟早与我们会合,恐怕能逃过一劫。”
费彬与韩天鹏关系极好,又要追问。
陆柏见其他几位掌门各将目光扫来,便掐断了费彬的话,“费师弟,韩师弟的仇日后再找魔教清算!”
他将“清算”二字咬得极重,又道:“眼下还是说说逍遥津总坛后续。”
“清虚道长,方海大师,二位可有高见?”
清虚道长摇头:“贫道要问过冲虚师兄。”
方海打了一个佛号,“老衲管不了此间事,由方证师兄做主。”
丁勉点头,顺势说道:
“好,那便由左师兄与冲虚道长、方证大师详谈。”
他这样一说,等于是不经过五岳各派商议,就让左冷禅全然代表五岳各派,与少林武当站在了同一层面上。
在黑木崖大概率会报复的情况下,其余四岳纵然心中不满,也不敢破坏同盟关系。
若孤立出来被魔教针对,必定惨遭灭门。
丁勉扫了众人一眼,见没人反对,心中颇为得意。
方才攻掉庐州总坛,继续朝北打的话各家定会反对。
丁勉知道商议不出个什么结果,只是要让各家看清现状,明确态度,确定左盟主代表五岳与少林武当坐在一起,共抗魔教。
这面大旗在逍遥津挥了一下,此时真是好用至极。
未及亥时,各派大佬们便分开了。
三位太保起身将他们送走后,又坐了回去。
丁勉捂着伤口问:“可曾探到消息,左师兄是否在庐州?”
“左师兄岂会在此,”陆柏提高嗓音,“定是有人伪装左师兄,骗了那魔教长老,其心可诛!”
费彬见丁勉点头,不由质疑:“两位师兄。”
“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在魔教长老眼皮底下装成左师兄?”
“我费彬是大大的不信!”
“若他有这份本领,恐怕早已名动江湖。”
“魔教长老在逍遥津把事情办砸了,担心回黑木崖被问罪,这才编出荒唐理由。”
丁勉陆柏一听,也觉得有理。
可左师兄并不缺一个杀魔教长老的名头,如今被拿到黑木崖上当靶子,绝不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那童百熊又大肆宣扬。
这下怕是人人都要知道五岳盟主练有一身寒冰真气了。
“罢了罢了,谁知那长老什么想法,”丁勉一脸晦气,“兴许是在左师兄手下吃了亏,这次找到机会故意放大仇恨。”
“如今与少林武当联手,我们也不怕什么黑木崖。”
“正是!”
清虚道长与方海大师联手,一道杀了玄武堂副堂主丛叔庠。
江湖人最喜欢热闹。
不消多少时日,正魔大战的消息便会传遍江湖。
魔教要找回面子,少林武当想躲在后面可就难了.
翌日天明,雨稍小一些。
庐州大道上不少江湖人抬着门板行进,偶尔能听到门板上三两声哀嚎。
城北悦来客栈外,定闲师太做了个礼佛手势,她还想欠身鞠躬,却被宁中则一把扶住。
老师太脸上多有疲惫,却露出一丝笑容,“这次若非三位及时相助,贫尼此刻也会被埋在觉悟山下。”
“言重了,”莫大先生笑道,“师太这样说,是不把我们几位同道当朋友了。”
岳掌门略带歉意:“也是我们来迟一步。”
定闲师太微微摇头,又道一声佛号。
老师太话不多,心却如明镜。
他们又互道几句守望相助的话,定闲师太便带着恒山弟子离开了。
晌午时分,莫大先生与天门道人坐在客栈内喝茶。
“贫道听说你那徒儿在觉悟山上杀了不少魔教贼人,大出风头。”
“哪里哪里.”
莫大先生靠在椅子上笑道,“我那不成器的弟子,怎值得天门道兄挂怀呢。”
天门道人红着一张脸,这会儿听着莫大这话,倒也没在意他炫耀佳徒。
“和秉中、时元宏两位师弟正是被这些贼人围攻至死,闻听赵师侄大杀贼人,贫道心中畅快,只恨此际中了毒,没能多杀贼人报仇。”
天门道人本就是疾恶如仇的性格,一说到这些,他便火气极大。
莫大先生给他添了一点茶水。
两人聊着聊着,岳掌门与宁女侠也从客栈二楼下来。
与定闲师太一样,天门道人说了些感谢之语,也是来辞行的。
抛开对亡者的哀伤,大家相谈甚欢。
从五岳盟会到逍遥津,这一路走来,
衡山、泰山、恒山,华山四派,更加团结。
左冷禅的野心四派掌门皆知,眼下这唇亡齿寒的局面,各派只要有难,其余三派都不会不管。
当天下午,泰山派也离开庐州。
傍晚,庐州城北醉仙居二楼。
赵荣与令狐冲对坐一桌,身边是靠南的窗扇,挂着一大串红灯笼,旁边还有两幅诗词,是路过本地的文人墨客留下来的。
桌面摆着两条鲋鱼,一盘榆钱糕,一盘形如木耳的地衣菜。
还有两碗饭花子。
这是一种似蝴蝶状的花,采其花煮熟,和梁米作干饭,食之味甚香。
当然,也极适合下酒。
好酒好菜,又有好朋友请客对饮对话,令狐少侠本该一脸快意才是。
当赵荣遵照约定讲起在阳城那晚为什么放跑‘魔教贼人’时,令狐冲的脸上多了许多不可置信之色。
这是师父师娘从未与他说过的。
左大师伯在他心中的印象不是太好,可有这般多的黑暗面他却万难想到!
令狐冲不是个笨人。
联系到离开嵩山后的种种,又想到五岳盟会时各派掌门与左冷禅的对话。
此时此刻他才算真正体会那些话中的深层含义。
华山派的危机,何其之大!
“令狐兄令狐兄.”
赵荣笑着在他眼前招招手,令狐冲从沉思中转醒,惭愧道,“定是我不够稳重,师父师娘才不将这些事告诉我。”
他颇为惆怅,顿时手朝酒坛拿去。
然而,他却拿了一个空。
那酒坛,已经被赵荣拿在手里。
“你一有事便想喝酒,如何能振作?须知举杯消愁愁更愁,何不勤练武艺,踏实做事。”
令狐冲闻言,不由正色:“荣兄所言极是!”
“师父师娘顶着这般大的压力,我令狐冲作为华山大弟子,该向荣兄学习,替他们分忧解难。”
他连忙朝赵荣拱手,一脸真诚。
“今日得师弟点醒,内心惭愧万分,令狐冲感激之至。”
“我必勤恳练武,他日再见”
令狐冲放低声音道:“一定多和甚么甚么东西南北不败的多过几招。”
赵荣笑了,“我那什么不败的是玩笑之言。”
“不过.”
“令狐兄便不要说玩笑话,要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我当伱是好朋友才劝你,否则可不会浪费口舌,惹人不喜。”
令狐冲看着赵荣,不由欣喜而笑。
‘有赵师弟这样的奇人当朋友,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这时赵荣又拿起酒坛,给他添酒。
“来,干一杯。”
“干!”
等他们放下杯盏,令狐冲又问起一些嵩山派的事。
那些能讲的,赵荣都说给他听了。
甚至还谈到“赖志芮”这样一个人。
若是以往,谈到门派有叛徒,令狐冲绝对自信华山派不会有。
可突然瞧见左大师伯的阴暗面,他又没那般自信了。
眼界一旦开阔,哪怕再瞧一件非常熟悉的东西,也能看出一些不一样的细节。
自被华山夫妇养大以来,令狐冲从未像今日这般思考。
赵荣倒是成了他的引路人。
“这次回华山,我要去思过崖闭关练剑。”
赵荣眼前一亮,来了精神。
“好!”
“多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