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衡山

第一百六十三章无形剑气(1 / 2)

水榭楼台拉下帘帷,添酒开宴。

江南四友极为热情,命人摆上一桌最好的宴席,哪怕是上头的长老带着黑木令入庄,他们也没有如此诚恳用心过。

赵荣道出那小小诉求后,江南四友更显亲近。

之前心怀忧虑稍显沉默的黄钟公也敞开胸怀,笑弹音律。

大庄主发现,这少年虽未曾抚琴,但论调那是信手拈来。

甚么喜乐,甚么悲调啊,他总能娓娓道来,说得透彻详尽。

听了这些曲韵高论,黄钟公多有感怀,只觉少年对音律一道不仅见解颇深,甚至集各家所长。

休提古琴古筝、长箫笛管,便是说到高渐离击筑,他也能饮酒和而歌。

少年人身上的音律底蕴,竟如那广陵散一般纷披灿烂。

黄钟公满心喜悦,有道是知音难求啊。

先前喊“小友”带着几分客气,现在已发自内心真诚无比。

任盈盈认真听着赵荣与黄钟公聊那碧霄吟、鸿雁梢书,又道一江风、雪山春晓。

她偶尔也说上一句,但还是听的时候多。

黄钟公的内心是惊奇的,任盈盈却不觉奇怪。

她熟悉赵荣底细,知晓他有怎样的师叔、师父和同门。

呵.衡山第十四代掌门。

她想着想着,朝表哥的侧脸瞧了一眼,又喝上一口女儿红。

另外三位庄主连连叫饮,几杯酒下肚,兴致愈来愈浓。

丹青生吟道:“百尺江上起,东风吹酒香。行人落帆上,远树涵残阳。凝睇复凝睇,一觞还一觞.”

话罢他面带酒红,举杯邀赵荣。

赵荣举杯接话:“须知凭栏客,不醉难为肠。”

“妙!”

一旁的秃笔翁与黑白子都笑喊一声,四弟随口一吟,没想到赵兄弟能接上。

黑白子道:“《北山酒经》有云,唐时汾州产干酿酒。”

丹青生大笑一声:

“我这汾酒可是来自甘露堂,而且是其中一支从唐时流传到现在的古村人所酿,这是我用两招剑法与三晋大地上的一名酒剑客换来的。”

“唐时诗、唐时酒,方才我吟唐时美酒十咏,没想到赵兄弟也能接上,真是酒道知音。”

四庄主盯着赵荣不得不叹:“诗画不分家,有剑又有酒。好兄弟,真是相见恨晚!”

“酒逢知己千杯少。”赵荣笑着举杯,与丹青生再饮一杯。

秃笔翁在一旁随口问道:“方才赵兄弟饮葡萄美酒气概无俦,不知可还有甚么增气概的法子。”

“我平时练裴将军诗,正缺这种气概。”

赵荣闻言略一思忖。

他莞尔一笑,没有直接回应三庄主的话,只轻喊了一声“表妹”。

少女岂能不懂?

她盘膝抚琴,赵荣掏出短箫。

二人琴箫合奏。风雪梅庄,沧海笑、江山笑、苍生笑宫商角徵羽五音排序,旋律起伏,气概云天之后峰回路转.

江南四友随着音律意象在豪迈气壮后,又一步步陷入苍凉寂寥!

他们想到了梅庄之前,梅庄之后。

想到这一生走过的江湖路。

他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做一番事业。

但两位教主都让他们大失所望,这才心灰意懒,讨了梅庄差使,琴书遣怀,十余年不问江湖。

姑苏表兄妹这一曲,真真奏响了他们的心事执念。

黑白子微微愣住,一口酒慢慢饮下。眼中的寒梅青塘、艳红酒浆,似乎只剩下黑白二色。

江湖这一局棋,他已经输了。

就算拿到吸星大法,又有什么用处。

黑白子在琴箫中心神激荡,掏出了赵荣所给的《媪妇谱》,愣愣地盯在棋谱上。

丹青生抱起一坛汾酒痛饮,他大笑一声,一手抱坛,一手执剑,又一次跃上屋顶,在风雪中舞剑。

泼墨披麻,写满了剑中意、酒中意!

“好好好!!”

秃笔翁连饮三碗百草酒,就在丹青生舞剑的屋顶下方,听着曲声剑声,秃笔蘸墨,大书特书。

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又是这二十三字。

然而,这一次的书法中不仅仅是颜真卿的书法,还倾泻了他多年以来的江湖事江湖情。

一生所感,纷至沓来!

这一日间,他连续写了三次裴将军诗,水平一次高过一次。

二十三字写完,秃笔翁仰天大笑。

“便是颠张醉素在此,也不能说书法超过老夫!”

“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震掉冰凌,又一个飞跃再上楼台,抱起一坛酒,冲上房顶上以石鼓打穴笔法与丹青生论剑。

黄钟公闭目凝神,静静听着这震撼一曲.

这一宴,从上午宴到傍晚。

弹琴奏曲,讨论书画。

庄主们各拿珍藏,兴致挥洒不尽。

晚间暮色四合,梅庄之中灯火通明。

楼台上,四友添酒回灯重开宴。

丹青生亲手作画,在一盏绣球灯下用细笔勾勒姑苏表兄妹。

画中少年仰头饮酒,少女横剑在侧,剑尖挑一盏烛火。

墨干后,他盯着画作欣喜若狂,大为满意。

这是他将写意技法衍化到巅峰的一幅画作,以此画相赠,实在酣畅。

表哥连声赞同还未伸手,那画就被表妹收走了。

临近亥时,庭宴才散。

“小友先在庄上歇息,明日老朽再与你讨教琴音秘法。”

所谓的琴音秘法,自然是七弦无形剑。

赵荣也不再说什么感谢客套话,老人是真心传授,他心中记着恩惠,笑着应了一声便去歇息了。

丹青生没让管事带路,他红着一张酒脸,亲自引路带他们到一栋独立院落。

因他们是表兄妹,便安排了两间最好的客房。

梅庄中的人离开不久,赵荣就听到院中方亭有人弹琴。

闻弦知雅意,开门走了过去。

“表妹有什么指教?”

他坐在石凳上,声音放得很低。

今日饮了不少酒,但他们以内力压制酒性,并无醉意。

少女的脸上有一丝丝酒红色,见他一坐下便望了过来:“原来你的寒功是《霜寒劲》,我没说错吧。”

忽然被道破根脚,赵荣难免有些惊讶。

但一想这位是魔教圣姑。

黑木崖上的众多武学秘籍,她自然是随便学的,能知道也不算奇怪。

想通归想通,但这事与曲知音有关,承认是不会承认的。

“什么霜寒劲?我没有听说过。”

任盈盈已拿捏到他的一些性情,不会信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黑木崖上也有几位长老练过这门功夫,但后来都放弃了,能将这门功夫练成,你的天赋确实不差。”

“不过.”

“霜寒劲只是其一,唯有融汇玄天指才能威力大增,催发至阴至寒之气。”

说到此处,她目含疑惑:“按常理来说,伱便是霜寒劲大成,也不可能有这份威力。”

赵荣眉头微挑:“其实我练的是左大师伯传我的寒冰真气,你搞错了。”

少女轻呸一声,心说这小子没几句实话。

她已猜到与曲洋有关,看这家伙不愿讲,便不去追问了。

此时也无须再寻广陵散。

“江南四友虽然隐居,但他们始终是神教之人,黑白子绝不敢将玄天指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她说完这话,眉梢飞舞着得意,薄唇毫不掩饰地抿出笑容。

双目就凝视在对面之人脸上,想仔细看他有什么反应。

果然,赵荣露出友好的笑容。

他顺手翻开亭中桌上的茶盏,起身将梅庄管事泡好的解酒茶倒在少女面前。

“表妹,你我同来姑苏,这一路缘分不浅。我那本广陵散送你了,待离开梅庄,我再将呕血谱给你。”

“大庄主见你琴艺高绝,也说要传你无形剑。”

“此番表妹也受益匪浅,不如将玄天指借我一观,这份人情,我必然记在心中。”

见他变脸如此之快,说话温声细语,少女脸上的笑容连酒红都压不住了。

“啧啧.”

“你可真是精打细算,那呕血谱与广陵散都是你用剩下的。”

“潇湘剑神的人情倒是挺贵重,不过你说我是魔教妖女,那我也不稀罕什么正道大侠的人情。”

她呵呵一笑:“出了梅庄我就回黑木崖一趟,去藏功殿将那玄天指找出来烧掉,再叫人将那滩书灰送到衡阳,我瞧瞧什么剑神还有没有本事练成。”

赵荣顺她话说:

“何须动怒,我派有诸多珍贵曲谱乐谱,亦可拿来交换。表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哦?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任盈盈看向他的眼睛。

赵荣正色道:“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坑害朋友的事我不做。”

江南四友以诚相待,极尽善意。

既知任我行关押在此,那就绝不能主动出手坑害四人,否则怎对得起朋友?

哪怕想赚四友上衡山增添门派底蕴,赵荣也不会这么做。

任盈盈听到这两句话,并不觉得奇怪。

她环顾梅庄一周,心下生出一股茫然。

把赵荣倒的茶水喝掉:“明年端阳节我会上黑木崖,你若是胆子够大,那就在八月中秋上会稽山的竹屋寻我。”

“你让我高兴了,我就给你玄天指,否则我就烧了它。”

“好。”

赵荣应了一声,他做几算,当然不会拒绝。

看来她已猜到任我行在此地,所以从洛阳绿竹巷来到会稽山。

杭州多有杨莲亭眼线,绍兴松散一些与杭州也近。

一来二去,他想通前后。

又好奇问道:“端阳节上黑木崖,难道你也服用了三尸脑神丹?”

面对这个问题,任盈盈犹豫片刻,答道:“没有。”

“那你上黑木崖做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先是不愿讲,过了一小会又开口说:“东方叔叔每年都会送我几盒胭脂。”

此言一出,赵荣心神一凝。

他目光飞动,盯在少女的薄唇上,果然有一丝胭红脂香。

“你看什么!”

她话语中带着羞怒,赵荣神色平静:“你那胭脂有多余的吗?”

“年年都送,当然有多余的。”

她皱着眉头,感觉他好生冒昧,却又让她心中泛起莫名波澜。

赵荣朝梅庄深处望去:“黑木崖上的高手是不是人人都服用三尸脑神丹。”

“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只是好奇,”赵荣摆了摆手,“你若为难,可以不对我讲。”

“这又不算秘密。”

任盈盈轻蹙眉头:“起先效忠我日月教的长老堂主是不必服用丹药的,只有那些不听话的人才服。自从杨莲亭代理教务,服丹人数大大增加。”

“下方办事不得力的主事人也要服丹,端阳节上崖的人越来越多。”

“五岳剑派也知道这事,左冷禅不是以此事派人到平定州挑拨吗,你作为衡山派下代掌门,难道不知?”

赵荣不由想起被杨莲亭派人追杀的嵩山高手孙振达。

“我知道,只是求证真假。”

“上次我在庐州见过童百熊,这人难道也服了三尸脑神丹?”

说到童百熊,任盈盈摇头。

“他没有。”

“杨莲亭派人叫他服丹,他把上门的紫衣使者全部打翻,还大吵大闹要见东方叔叔。他可是黑木崖上了不得的功臣。”

说到“功臣”二字,她的脸上露出冷意。

赵荣不去触霉头,心想黑木崖上没服丹的人恐怕极少。

那江南四友.

少女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用为他们四人担心,端阳节前夕,每年都会有人下崖来梅庄。”

任盈盈没有往深处说。

这便是向问天查出的第一个疑点,梅庄是不用上崖就能得到一年解药的特例,而且年年如此。

加上逍遥津正邪大战暴露的事,她基本确定,

自己老爹就被关在此处。

只是今日入庄见了这江南四友,与她想象中极为不同。

赵荣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麻烦了.

一年来梅庄一次,岂不是说江南四友都服了三尸脑神丹,而且只有一年的解药。

隐居梅庄看似逍遥,其实也是牢笼。

但在这牢笼中自得其乐,已经被他们看作天大美事。

人生在世,忧多乐少啊。

赵荣叮嘱一声:“你那用不完的胭脂别丢了,到时候给我一点。”

“你!”

“无耻小贼!”少女面色一寒,瞪了他一眼:“你怎这样无礼,那.那东西我用过,怎能给你。”

“你别丢了就好。”

二人各有所思没在院中逗留,不多时便回房间去了。

翌日一早。

风雪更小了,让赵荣没想到的是,丹青生早早地将他拉到练武喝酒的院落。

“兄弟,昨日见你对我的写意剑气很是惊奇,我可有瞧错?”

“自然不错。”

赵荣坦诚一笑:“看着像是剑气成形,着实吓人。”

“哈哈哈!”

丹青生摸着胡须大笑,口中还有昨日的酒气:

“这泼墨披麻剑法乃我所创,威力不算多强,却是我得意之作。”

“兄弟你剑法之精世所罕见,衍化的写意剑法,竟比我使得还有威力。”

“昨日听你一曲,思绪颇多。午夜梦回,想到我一生都将在梅庄度过,虽是乐事,但这剑法也随之失传,实在可惜。”

“倘若兄弟不嫌,便将我这套剑法学去,也让江湖中人瞧瞧这泼墨披麻,写意江湖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