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化》

第一章死途:绝望的少年画师(1 / 2)

「赵正善已自缢於长和殿,新王杨乾贞命尔等速至殿前叩拜,若不听令便是Si罪一条。」

传令兵由图画署前疾奔而过,留下此令在幽夜中荡开。

灯火通明的作画厅里,一名身着绯sE圆领袍的少年立在案前,他面sE铁青,恨道:「为何偏生在此时......就差那麽一点了,再过两个月就能完成了。」少年看案上草图一眼,随後便拿起数张,毫不迟疑地r0u碎。图纸连同指尖嵌入掌心,疼的却是他的心。谁能想到元宵刚过,杨乾贞便率兵夜袭泰和城,他日夜不休赶制出的草图如今都无用了。

少年不明白,自己此生只此一念想,为何这般难成?

过去四年的一切心计算什麽?受尽折辱,图的却是一场空。

他不甘地将捏烂的图摔到案上,双手狠狠捶向木案,顿时砰砰声在厅内大作。少年丝毫不觉疼痛,甚至忘了平时他多Ai惜作画的右手,此刻,他只想将心中的愤恨发泄出来。他啊的一声大喊,随即双手横扫,案上的草图与画具被他尽数扫落地面。

「师父!师父!」

「道玄师父!」

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几声焦急的呼喊从外头传来,少年停下来,转头望向门口,只见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奔了进来。左边的是翟炎,b自己大上四岁,是自己的首席弟子,浸染自己的画风後,佛像画颇有风采;中间的是韩生,年方十四,刚入g0ng不久,但天资聪颖,尤擅山水花鸟图;右边的是段和,和自己同龄,虽无天资,但为人机灵,是自己作画时最称心的助手。

三人闻令赶来的途中,忽闻张道玄大喊,以为他遭遇不测,急忙跑来,却只见张道玄一人和一地狼藉。三人见状都愣住了,就连年纪最小的韩生也察觉情况不对,紧抿着嘴唇抬头看向大师兄。

翟炎却仍呆望着地上四散的草图,他伴张道玄最久,再清楚不过这是张道玄活着的唯一意义,可如今他却弃如敝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师父......」翟炎迟疑地开口,张道玄却一脸淡漠,他内心闪过不安,却仍开口催促:「师父,我们赶紧到长和殿吧!」

段和也连忙跟着说:「是啊,师父。再不过去,那可就是杀头的罪啊。」

张道玄望了一眼三人,将他们的焦急与关切收入眼底,而後他歛下眉眼,只抛出一句:「你们走吧,我待在这就行了。」

「师父!」翟炎一听顿时眉心紧蹙,急道:「师父!一起走吧!徒儿求您了,师父。」

张道玄望着翟炎,他的Ai慕之情如此明显,但自己一直以来只作不知。他严厉低喝:「你们走!这是为师的命令,若是你们还当我是你们的师父,就快去长和殿。」想到自己与杨乾贞的恩怨,张道玄心知自己走与不走下场都是一样的,但自己的三位弟子却还有前途可走,断不能与自己葬送此处。

听闻张道玄的命令,三人一下都震住了,立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二弟子段和会意最快,他拱手作揖,沉声道:「弟子领命,师父再见......」说是再见,却是此生再不得见了,段和暗自叹息,牵起韩生的手便打算离开。此时韩生也看着张道玄,跟着道了别。翟炎却定着身子不走,目光深沉地盯着张道玄。段和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没想到却被翟炎狠狠甩开。

翟炎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执拗喊着:「我不走!如果师父要留下,那我便也跟着留下,大不了一Si,我不怕。」

翟炎如此直白的话,让张道玄感叹,为何这般深情偏要落在他身上?他只觉沉重,因为除了作画,他的心里根本容不下其他东西。

他沉下脸,开口:「翟炎,你不听为师的命令,即刻起就不再是我的弟子了。你我师徒之情断於今日。」

闻言,翟炎的脸倏地一片煞白,他不敢相信张道玄会如此绝情,不顾他们三年的师徒情分。他踏步向前,急喊一声:「师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道玄却撇袖转身,负手而立,不再去看他们。

段和这才去拉翟炎的衣袖,柔声劝道:「大师兄,走吧!别让师父不高兴了。」

翟炎一脸哀伤,喉头滚了一下,才打开微颤的嘴唇。「师父再见。徒儿感念师父这三年的恩情,师父的教诲徒儿将铭记此生,不敢或忘。师父请再受徒儿一拜。」语毕,翟炎眼眶斗大的泪珠随之滚落下来。身子发僵似的,极为沉缓地跪了下来,伏身便给张道玄三叩首。韩生和段和也跟着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师父的教诲,弟子必感念於心,永生不忘。」说完,段和便扶韩生起来,翟炎仍跪在地上,却已涕泗满面,段和上前轻拍他的肩头,他才起了身。

翟炎拭去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师父放心,我会照顾好二师弟和小师弟的。」

三人离去的脚步声响起,如此沉重而拖沓。直到再也听不到半点声音了,张道玄才转过身来,看着此刻空荡荡的门口,眼神茫然,片刻又低头望着满地的草稿。

我这一生,到底所为何求......

张道玄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抬起头来,满脸焦急地疾走出厅,来到作画厅旁自己办公的画斋内,他点起桌上的油灯,从旁边的木架子上取下一个黑sE绢袋,随後小心慎重地取出绢袋内的卷轴。

张道玄左手轻抚卷轴,一脸感伤。

「阿元,你是个有天分的孩子,注定要成为留名青史的画师,咳、咳......入g0ng後定大有作为,我这个作爹的深感欣慰。你方才十二,再过三年便是志学之年了。咳、咳咳......你记得给自己画张肖像画,藉此立誓好好用功琢磨画技。」张武躺在病榻上,虽不住咳嗽,但仍努力将话给说完。他是张道玄的父亲,捕鱼为生,独自拉拔孩子长大,未料一个月前染了风寒,至今未癒。所幸张道玄在崇法寺外卖画筹药钱时,巧遇前来礼佛的北昭国太子木化贞,得了太子赏赐,才能买好的药材给张武治病。

太子极赏识张道玄的画技,派人来请他入g0ng为王公作画,此时太子派来的人已等在外头了。

「阿爹,您慢点说话,当心喉咙又疼起来。」张道玄望着父亲瘦削的病容,想着入g0ng以後要再相见,怕是很难了,不禁眼眶发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武又坚持着嘱咐了张道玄数件事情,过後让他快走,别让人久等。

张道玄静静流泪,从小到大他没有离开过阿爹和这个家,他cH0U咽几声,才拭泪和张武道别。那时的他没想到,那竟是最後一次和张武见面了。张道玄临走前,将父亲托给隔壁卖菜的高大娘一家照料,隔没多久,张道玄却收到高大娘的书信,说张武走了,她用张道玄给的银两,帮忙处理了张武的後事。

张道玄从此再无亲人於世。

张道玄看着卷轴,不禁想起自己亲手r0u碎的草稿和那幅未能完成的画,他凄然一笑,「阿爹,阿元不孝,没能服侍左右,如今也没能成为让您骄傲的画师。阿元就要去找您了......到了h泉再聚时,阿元再亲自祈求您的原谅......」

「啊啊啊!啊!啊啊!」

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大作,在寂静幽暗的g0ng中回荡。张道玄听得寒毛直竖,他将画轴放到案上,快步走出去察看。在确认声音的方向是长和殿所在後,他瞪大双眼,愣愣後退数步,不住摇头,而後才放声喊:「不......不!不!不!」张道玄拒绝相信自己竟亲手将弟子送上了Si路,都怪他没料到杨乾贞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才害得弟子们先他而Si。

他面sE青灰,喃喃说:「我错了,我这一生铸下无数的错......辜负了阿爹对我的期盼,辜负了弟子们对我的信任,我辜负了太多太多......」

蹒跚地走回室中,他右手拿起卷轴,左手持着油灯,走回作画厅。

跨过厅室的门槛後,张道玄回过身将油灯的油尽数倒到槛上,随後将油灯一抛,门口瞬间燃起火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张道玄朝厅内走去,四散在地的图纸被他迳直踩过,如尘土般。

到了案前,他手指轻挑,轴上绢带便被解了开来。将卷轴置於案上後,他展开了画——一幅少年的肖像随即呈现眼前,画中的少年与张道玄神似,可双颊丰润,纯真含笑的嘴角,更显稚气。画中少年锋眉下的一对杏眼,眼眶内却是一片留白,没有瞳眸在其中,在已经设sE的画上倍加突兀。

这是张武最後的嘱咐,让张道玄十五岁画肖像时,先不画上眼珠,张武还告诉他等哪日他画技入神後,再为之点睛。他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张道玄玉葱般的长指轻抚画中年少的自己,自己是等不到那天了,但临Si前完成这幅画,也算了了阿爹的一个吩咐吧。

门外火炎早已窜起,可正月夜里吹西风,烟雾恰好往外散去,这便给了张道玄足够的时间。他依着作画前的习惯,先走到澡盘盥洗双手,随後以巾布将手拭乾,又走去一大铜镜前,调正衣冠。当张道玄转向侧身,对镜左右端看腰间革带是否高低相同时,他自然地开口问:「段和,你帮我瞧瞧......」话到一半,才想起段和已经Si去,於是他收住了嘴。看着镜内的自己,重新收敛心神後,他才到供奉文殊菩萨像的香几前,点了香炉,缕缕白烟徐上,檀香气味沁入鼻息,张道玄虔诚阖眼为最後一次作画祝祷。

随後,他先走去一架前取了些纸、画笔、数叠笔布、一座笔架和一只白玉笔洗,摆到案上。又打开一木柜,从中拿出端砚、墨条、青瓷砚滴与数个漆碟,一切画材摆好後,才拿着笔洗到水缸装水。接着,他将画笔一一放进笔洗里浸润,整顺笔毫,再放到笔布上拭乾,置於笔架上。

拿起砚滴缓缓倾倒,鹤嘴JiNg准注入少许清水到端砚上,水由侧边缓缓流入砚池。接着,他右手持墨条,左手挽右侧宽大的衣袖,开始磨墨。张道玄手腕不转,而是以墨条为中心,以整只右臂为矩,匀速转圈,等水与墨研成墨泥,才将之倒入其中一个碟子内,他拿了一支最细的画笔沾取碟子内的浓墨,到纸上试了sE後,又清洗、擦乾画笔。过後又再次倒水、磨墨、倒到碟中、试sE、净笔、擦笔,如此反覆,得到数碟由最浓至最淡的水墨。

张道玄的态度一概从容,就算置身火场之中,仍一心一意在调墨上,这是真正入了神的画师才有的高度集中力。

重新将笔洗换了清水,走过铜镜时,张道玄定睛望着镜中自己瞳间的神sE,几番观察後,便走回案前将笔洗放好。接着,他右手挑起一枝细笔,左手挽袍,先沾取淡墨,便定神在人像右眼眶中央处g勒瞳仁的形状,细如铁线的墨线在他笔下顺滑流转,只两次下笔,两颗圆滚的眼珠便镶入眼眶之中了。张道玄将画笔投入笔洗,审视纸面,待其略乾,又取一枝画笔,沾上浓些的淡墨为两瞳仁上下方晕染叠sE,此时人物的两颗眼珠已鲜明立T,有如日月同天。

此时,张道玄搁下画笔,闭上双眼,为最後的点睛静定心神,此时火舌已窜入厅内,爬上前厅梁柱。劈啪燃烧的声响、木头与烟雾的气味,以及烧灼滚烫的热度,似都与他无关,他心无旁鹜只等着纸上墨水乾涸的那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倏地,张道玄两眼一睁,如剑出鞘的眼神扫向画中少年的脸,他右手挑起最细的工笔沾上浓墨,在最JiNg确的位置,为右眼点了瞳,当即收笔,又为其左眼开了眼,弹指间便告完成,人像顿时如被注入神气,灵动有生,十五岁的自己正看着他,目光灼灼有神。

张道玄愣愣地放下画笔,流下两行热泪,却嘴角一扬,笑道:「原来......阿爹竟是这般深意......」五年後为画像点睛的此刻,他才了解这五年全无白费,入g0ng的决定并没有错,十五立志学画的决定并没有错,这些年经历的痛苦和磨难也是值得的。

原来,这幅画是阿爹JiNg心送给他的成年礼,要他知道纵然路途崎岖波折,只要一心一愿便能有所成。张道玄边哭边笑,喘息过快,而x1入不少烟雾,顿时呛住一口气,他咳嗽几声,闭上双眼,准备迎接自己的Si亡。

「来人啊!图画署着火啦。快来人救火啊!」厅外遥遥传来惊呼声与奔走声。

被火海包围的张道玄感到全身似被浇上滚水般烧烫,他紧闭的双眼仍可见火光重重——那幅画又现於心头——他立誓此生要完成的作品。不甘的情绪如狂波怒涛击打他的心魂,还是不甘心啊,Si前一刻,他的内心原来并不平静。恨与不甘的情绪交加翻涌,让张道玄痛苦不已,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做好西归极乐的准备,能与这些画同归大火,自己也算Si得其所了吧?

片刻後,他感到鼻间空气变得清新可闻,屋外打火的人声、木头的燃烧声、烧灼的热度皆没去。自己可能已离苦得乐了吧?他心想,於是缓慢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却让张道玄既惊且惑,他在一个漆黑的环境中,却有一圈白光撒下,他疑惑地抬头看见上方是个一破洞的屋顶,月光正从中洒落下来,原来自己正在一屋内。张道玄向前望去隐约见到一大门敞开,门外自然也一片黑暗,两侧内收的门板可见朱漆斑驳,门楣上似乎刻着飞天纹,此处应是一间佛寺。

为了弄清楚这是哪间寺庙,张道玄转身看向後方佛坛,只见其上文殊菩萨嘴角含笑,却神气凛然,右手高举宝剑,左手结印,骑着一张开血盆大口的狮子。张道玄倒cH0U一口气,他认得这尊狮子吼文殊像,这是崇法寺附近的妙觉寺所供。此地与他和阿爹的旧居相当近,年幼的他常到此庙前耍玩。

莫非是文殊菩萨救了我一命?张道玄看着眼前的佛像,敬畏地合掌闭眼,感念菩萨垂照。此时,右前方的角落却传来簌簌声响。张道玄诧然睁眼,看向声音来处,隐约见前方乾草堆上有一隆起的布团。有人睡在此处?张道玄早察觉这庙看来荒废良久,可佛像与香案上都毫无尘土蛛丝,应该是有人在定期洁净的,想必便是那人。

因着好奇心,张道玄挪开脚步,小心翼翼朝那布团走去,果见一人,那人背对着张道玄侧身屈腿,一条破毯盖在身上,微露一张侧脸,张道玄屏着气向前走去,就着稀薄的微光俯身一看,登时吓得双眼大睁——那人右脸上近耳根处有一「囚」字,那是犯罪後被施以黥刑的罪犯才有的痕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见那人黥了面,张道玄想,此人是个罪犯,自己恐怕还是快些离开较为妥当。就在他打定主意离去之时,那人又翻了身,原先背对张道玄的脸也随之展露出来,张道玄见了心颤魂飞,差点当场大叫出声,所幸他用手Si命摀住自己的嘴。

那人的脸竟生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张道玄方才还在画自己的肖像,自然不可能认错分毫。他想,这定是场恶梦,不然怎会看见一个和自己相同模样的罪犯呢?就在他惊疑未定之时,眼前的人又蠕动了一下,他身上的破布毯也因此滑落下来,那人原收在x前的双手现出,张道玄在这时目睹了此生最可惧的画面——那人贴於x前的两掌,关节肿胀通红,手指蜷曲似爪,竟不似人手。

看到和自己长相相同的人,却有这样可怕的一双手,对视作画如命的张道玄来说,无疑是最骇人的梦魇。他转身拔腿狂奔,奔到大街上,一直到快喘不过气才停下。

然而,那人双手的模样却清晰得像在他脑中烙了印子,挥之不去。张道玄惊惶不安地想,莫非这是菩萨用来警示自己而显出的像?

他失魂般走到崇法寺。

平静下来後,犹觉一切恍若梦境,可此刻跳动的心是自己劫後余生的明证,活着就代表自己还有机会完成宿愿——能亲手将那幅画画出来。张道玄不由狂喜,可下一瞬,他便思及如今杨乾贞在位,自己是断不能再回g0ng了,方才灼灼的眼彷佛遭了冷雨凄风,黯淡下来。张道玄望着高悬天上的明月,竟不知今後自己该何去何从。他步上崇法寺的台阶,坐了下来,夜深露重,石阶凉如冰,他并起双膝,双臂交叠其上,头一埋沉沉睡去了。

「五更时,J将鸣,烧水煮饭,当心用火。」打更人敲锣吆喝声渐近,张道玄方醒过来。

天sE微明,寒Sh白雾湮漫大街,贩夫们走动的黑影穿梭其间。

崇法寺是佛门圣地,每日清早都有大批朝圣者,故而寺外的兴宁坊一直是泰和城里最繁华的区域,朝市小贩在天亮前就摆好摊子。听着马车辘辘而过的声响,闻着空气中飘散的柴火香与各种早食的气味,张道玄想起,自己十二岁也像这些人m0黑摆摊,将画摆好後,方蹲在墙角嗑着发y的冷馒头。那时他却不觉得苦,只一心卖画筹钱,盼望父亲的病快好起来。入了g0ng後的日子却如风云诡谲难测,如今自己也不复当年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