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黄沙漫天,孤烟直上。
天刚蒙蒙亮,旭日东升,豫州四下寂静,偶闻狗吠之声,大犬开声嘹亮却在主人家刻意压低的训斥声下,渐渐呜咽着矮下鸣吠。
“嘎吱——”
城门大开,约是许久未用,断断续续的声响好像钝刀割在沉木之上,一下紧接着一下,愈加沉闷。
将过片刻,马蹄踢踏,极长的一列车队却走得静悄悄的,赶车的人,驾车的马,全都静悄悄的。近两百匹棕红赤鬃马打头,马上坐人,皆束冠以木簪盘头,身着深灰裋褐,脚踏黑布绵履,是大晋庶民最平常不过的装束。
马队极长,轻骑先行开路,近百架载货马车紧随其后,所载之物皆由青油布覆于其上,又拿牛筋绳扎过三圈力图捂得密不透风,其后三丈之外,有近十余辆朱漆榆木马车鱼贯雁行,马车载人,以青木为辕,促榆木为辙,车身平板之上刻有篆刻阴文的“陆”字,又隔三丈,有青布麻衣的数百余壮汉殿后。
队伍浩荡,从城门之中鱼贯而出,静默严肃地沿着豫州的古城墙根向北行进。
时值仲秋,晨光渐盛,待城门大开大合后终归于平静,至此苍茫大地才由东至西、由近及远地明亮起来。
“这才过豫州…”
马车颠簸,陆长亭神色有些蔫蔫地,靠在软枕上,微翘小指将幔帐掀开一条小缝儿,不敢太凑上瞧,只好眯了眼想看得远一些,可看再远,没有人烟终究是没有人烟,只有荒荒凉凉的满地沙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长亭颓了颓,索性将青螺幔帐一撒手,软在枕上,没想再往外瞧。
乱世有什么好瞧的?
一路从京都建康过来,过两城三镇,已无精兵镇守,残兵老将之下虽尚无衣衫褴褛的庶民,可大晋分明已显颓靡不可挽之势。
靖嘉之变,不过半载之前。
藩王蓟州符励假借朝贡之名,起兵谋逆,哀帝符勉仓皇逃窜至寿阳,后符励被禁军所擒,斩首于午门,哀帝符勉重掌端华门,按理说已应风平浪静,殊不知小小符励只是一颗激起千层浪的石子儿。
紧跟着,才是轩然大波。
哀帝符勉受惊难平,终暴毙身亡,留下年仅三岁的长子符瞿登位掌宝,天下之大,时值今日,大晋二十三州竟已逾十州发生动乱。
都是小动乱,动摇不了大晋根本。
可好笑得很,伺机而动的几乎都姓符。
照当今平成陆氏家主,齐国公陆绰的话来说,“不过是一个草包觊觎另一个草包的家财,伸出手来没偷成,哪知道却让另外十几个草包都晓得了,这些家财原是没人看顾的可拾之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既是可拾之遗,自然草包们都跃跃欲试起来。
陆绰与嫡长子陆长英说这话时,陆长亭偷摸藏在幔帐后头听着了,当初乐不可支,如今想一想,方觉父亲力主陆家由建康迁徙回平成老宅实在妥帖——士族是士族,皇家是皇家,平成陆氏起于东汉,兴于前梁,乃后陈皇族,符家是兴是衰,又与陆氏何干?
建康的顶级士族已走了谢、陈两家,陆家也走得早——陆家太夫人,大晋真宁大长公主由陆绰胞弟陆纷护送先行一步,齐国公陆绰携长房诸人及陆家钱帛账册紧随其后。
马车一颠,木案上摆置的赤金瑞兽香炉盖儿跟着“咣当”一抖,里头的深青檀香末险些撒了出来,陆长亭赶紧轻颦娥眉捻起裙裾作势避开,到底是虽心能谅尔,身却难凑合!
好歹闷了口气,转头问百雀,“出来几日了?”
“连带着首尾两日都囫囵算上,这才出来五日呢。”
陆家的马车做得宽,长近一丈,分内外厢,内厢布置精巧,茶案小几俱备,可容三两人,长亭性娇,通常都软在枕垫之上,进内贴身服侍之人,或是陈妪,或是几个得用的丫鬟。
百雀个性和软,一壁跪坐于小几之后燃炉烹茶,一壁继续婉笑安抚道,“姑娘莫慌,陈妪不是一早同您算过吗?从建康到平成,掐头去尾得在路上耽搁三个来月呢。”
等到了平成,都快隆冬了!
“我顶讨厌平成的冬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话没太大起伏,长亭蔫蔫地靠着,伸手接过百雀双手呈上的茶盏,茶汤温热正好入口,湿漉漉的雾气罩在小姑娘的面前,话声被雾气一荡,好像也变得软绵绵的,“北边儿的冬天也太凉了,四周都是冰,雪粒儿不过一晚就能被冻成一大坨,风一吹,松柏上积的软雪就扑簌簌地向下落…”
长亭说着便哧哧笑起来,“前年和父亲去平成祭祖,哥哥伫在树下头,正好落了他一头的雪气儿!”
十二、三的小姑娘笑不露齿,软软窝在青螺云丝锦绣堆中,容色皙白,大眼黛眉,唇一弯,眼神里便紧跟着似含半池碧波清水,如潭深半里,却清可见底。
小美人好看,无愁无忧的小美人更好看。
百雀心头一舒,也跟着笑。
自家姑娘娇是娇,却胜在性情豁达,从阜盛繁荣的京都建康,跋山涉水跟避难似的回老宅,赶路又赶得急,憋闷了五日,如今倒也肯说话了。
退一步说,士族门阀的姑娘哪个养得不娇?
更何况,姑娘本就受了委屈…
百雀借掂盏斟水的功夫,细声道,“您也甭怨怪老爷了,夫人急慌了许久,拧起劲儿来,若大长公主与老爷不体谅,反倒徒惹许多闲话…”
长亭默了默,仰起脸来深吸一口气儿,檀木香安神静气,待过了半晌,反倒笑了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闲话?
什么闲话?
是陆家不许她生小郎君了?还是她陆长亭拦着她奔前程了?
符氏是填房,长亭生母谢文蕴过身得早,陆绰很是神伤了许久,又隔三载,由真宁大长公主做主娶了符家宗室女入陆家,至此近十载,产下一女,行三,名唤陆长宁,便再无音讯。
符氏惯会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不乐意与先齐国公夫人的娘家谢氏一道走,且直说罢。偏偏要作张作乔,非得引个“密云师太好容易出关,总得等着去求一道儿女签才好”的由头,硬生生地北迁期限拖到了仲秋…
偏偏事涉子嗣,陆绰与真宁大长公主也不好过多置喙。
人与人讲求缘法,长亭与符氏修了这十来年的母女缘也没修成果,反倒两看生厌,彼此敬而远之。不过想一想,符氏与陆绰的夫妻姻缘似乎也修得不太好,长亭不怀好意地私心揣测,符氏大约是与统个陆家无缘罢了。
“我又不傻,怨怪父亲作甚?”
长亭心宽,又抿了口清茶,蹙起眉头瘪瘪嘴道,“这茶叶我不乐意喝,拿下去给陆长宁喝。”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长亭说得很随意,百雀垂眸颔首,低低应了一声“是”,也显得很随意。
符氏是齐国公夫人,是长亭名正言顺的母亲,过身之后,她的牌位是要放在陆绰身边的,到底长辈,长亭是不能给她脸色看的。可这十来年,只符氏一犯了长亭生母谢氏的忌讳,长亭便转脸便指了陈妪去下陆长宁的脸面——出身高贵的嫡长姐训导幼妹,不也应了长幼尊卑有序?
符氏既心疼幼女,簪缨绮门里又不兴将闹卖泼,符氏写不来忍字儿,憋了段时日,便哭嗒嗒地向陆绰诉苦。
“阿宁如今上有大长公主教管,又有做圣人的表舅舅看顾,还有正儿八经的父母亲眷在,哪里就要阿娇时不时让陈妪去教养了呢?陈妪脾性又肃板,阿宁怕是要受委屈了...”
阿娇便是陆长亭,是生母谢氏定下的乳名。
陆绰自来宽纵长女,又历来不问内宅之事,笑一笑当作没听见,被符氏抽抽搭搭地逼得狠了,仰头想一想,才道,“我记得小时长姐也乐意教管我,拿一寸宽的戒尺打我手心,打了还不许我哭...”再似笑非笑地望着符氏,“陈妪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就算阿娇年纪小没轻重,陈妪也是懂进退的——她总不会拿戒尺教训阿宁。”
符氏当即止了哭,又噤了声,再极合事宜地白了白脸皮。
平成陆家追根溯源,能挖到东汉,由士到仕,祖宅祠堂里摆着的牌位密密麻麻地铺了好几层,金丝楠木蒙上了年岁的灰与尘,便好似连带着整个平成陆姓都沉重端庄了起来。
大晋士族门阀盛兴,以家世与家史论英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九品朝官里除却那起子靠添刀饮血生活的武将,没几个出身庶族。哦,还给忘了,大晋讲究个名士倜傥、青衫长衣,不兴刀剑武道,留存的武官也多为世家子一道并兼了。
满朝上下,崔、谢、陆、王已逾半百人。
等这一茬的世家子一过身,各家宗祠里大约又是一派扬眉吐气、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繁华景象。
符家得这天下不过五十载,马贼祖宗刨土劫舍的泥腥味都还没消散干净,如今也会熏香制茶,充一充贵家人了,可几大家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哀帝符勉终其一生也没能娶个四大姓的正宫皇后,勉勉强强求娶了位彭城顾家的姑娘,端华门欢喜得敲了三日的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圣人尚且如此,宗室出身的符氏在陆家更没底气霸道,她唯一的依仗不过是与真宁大长公主一样,都姓符。
可惜,这告黑状告得把真宁大长公主一并绕进去了,陈妪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老人,跟着服侍了几十年。先齐国公夫人谢氏过身时,长亭未满周岁,大长公主怜惜孙儿,将陈妪指了去以定乾坤。
符氏话里话外,嫌弃了陈妪,不也就是嫌弃了大长公主?
内宅的事藏在隐晦中,悄无声息地传得快极了。
终是传到了真宁大长公主耳朵里去,隔天扭身便将年仅四岁的陆长宁抱到自己身边教养,论符氏哭得再撕心裂肺也绝无回旋余地——士族大家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且绝无“事不过三”之说,说符氏是无心失言也好,是思虑不周也罢,出了错便再无弥补的可能。
犯下错这是因,这个因无论引起什么果来,你都得受着。疼了便记住了,下回要不别再犯,要不就有那本事死死掩住这错,别让旁人知道。
这同样也是陆长亭自小所受的教诲。
马车“轱辘轱辘”向北边驶去,百雀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将箱匣里的茶叶轻手轻脚裹在一卷绛红绫布里,又系个结拢进袖里,行云流水地从小匣中取了一小盒蜂露来,烹了烫水,向下一冲,再撒花碎,内厢陡然充溢百花绵长悠静的香味。
长亭轻啜了口,想了想,才开口问,“陈妪呢?”
“一大早晨去瞧大郎君了。”百雀抬眼看了看长亭,轻笑道,“怕也顺道去瞅了瞅三姑娘——三姑娘病才好些,陈妪熬蜜耳姜水是出了名好。”
陆家二爷陆纷带着真宁大长公主走得急,恰逢其时陆长宁偶感风寒,走不了远路只好先搁在符氏那处,等着陆绰这队人马再走,到底放在身边教养这么四年,真宁大长公主心头搁不下,陈妪惯会调理服侍人,让她帮忙照料看顾也属常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心里清楚,却很有些不乐意顺势将杯盏往案上“哐当”一搁,正要开口,却听马车外有马蹄带风疾驰而来,铁蹄踏地之声由远极近,愈渐清晰。
可在车队之中纵马疾驰之人,除却陆绰与家将头领,陆绰自诩雅士,绝不会如此急进冒失,家将头领又如何敢在女眷的车列之中放肆,如此便只有...
“哥哥!”
长亭小指微翘,再将青螺幔帐掀起一条小缝儿来,靠在内厢壁,压低了声音笑着又唤一句,“哥哥,你怎么到这处来了?”
风吹幔帐,可从小隙之中,窥见一俊秀儿郎,纵马其上,面容白皙,挺鼻亮眼,着藏青暗纹左襟长衫,左手轻提马缰,右手执乌金长鞭轻垂其下,白马青衫,不过十五六的儿郎已很有一番清雅之相。
这就是齐国公陆绰长子,陆长英。
长亭隔内厢低声笑问,陆长英高坐马上,笑着佝腰低声回之,“往弈城的官道被乱民堵了,父亲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若听着外面有声音,别撩帘去瞧,仔细惊了你。”想了想,索性提了马缰又靠近车厢些,屈指扣了扣厢板,再道,“陈妪去了阿英处,百雀你看着姑娘些。”
百雀半跪在地,边捂着嘴笑,边“唉”了一声。
长亭也先应了声是,想了想,便凑拢幔帐问道,“那咱们不走官道了?绕道去弈城落脚?这十里八荒的,走山路怕是夜黑之前到不了。”
----------------------------------------木有穿越,木有重生,长亭是最正宗不过的本土女主,十二三的贵女骄纵一些也很正常对吧~女主和新书都需要慢慢成长~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三章弈城(中)
长英颔首,马儿约是候得不耐烦了,呼出口白气儿,马蹄踢踢踏踏地靠着车厢向前走了两步,正好把湿漉漉的鼻子凑拢到留出一条细缝的幔帐边。
内厢既暖又香,长英还来不及拽马缰,那马便被香熏得一个激灵,又直冲冲地喷出一口白气。
内厢一阵突如其来的窸窣声后,紧接着便响起长亭一声惊呼。
“哥哥!你讨厌!快把烈云牵得远一些!”
幼妹的娇喝软软糯糯的,像将手摁在一长匹细绵之上,掌心被挠得舒舒服服的。
长英朗声笑开,一道扯开马缰,一道伸手将车厢的幔帐掩实贴,再轻声叮咛一遍,“官道闹得凶,父亲不会搀和进这场浑水里。今儿个只能走林间栈道。若是夜黑之前到不了弈城,咱们怕是要在城外头歇脚了。午晌去同夫人问过安后,便抓紧回来歇一歇。”
再狼狈,世家礼仪总要有。
规矩索性减半从简,从早晚依例问安,缩成午晌的时候“做做样子便好”——这几个字儿从一向说话滴水不漏的陆绰口中出来,长亭当时惊了一惊,随即便心领神会地笑开了。
女眷们还能趁午晌歇一歇觉,男人们呢?
陆家虽出身为士,可陆绰绝不允陆家儿郎如别家郎君一般,涂脂抹粉,整日百无一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长英与陆绰庶次子陆长茂皆不许入马车享清福,日日骑马随行陆绰左右,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素日哪里受过这些罪啊。
长英性倔,绝不轻易叫苦。长亭只好让陈妪去陆长茂处打听,这才知道几个郎君大腿内侧都被马鞍磨破了,吓得小姑娘赶紧让百雀收拾出膏药给父亲与两个兄长送去,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抹...
陆长英声音虽清朗,却仍能闻疲惫之意。
长亭心疼极了,又怕那马儿再放肆,蹑手蹑脚地包了几块珍珠茯苓糕在丝绢里,怯生生地从幔帐中伸出了小拳头,隔着悄声告诉长英,“...外头的饭不好用,我这五日,日日都用不惯,哥哥肯定也吃不下...这是百乐在建康时做好备下的,统共就没带多少出门,极顶饿又易克化。”又想了想,再道,“给父亲和茂哥也分上两块,若觉得好用,我午晌的时候把一匣子糕点都带过去。”
小手白嫩嫩的从车窗伸出来,攥着一小包绛紫真丝秀云纹白竹的小包袱,孤零零地坠着,瞧起来很可爱。
长英笑起来,佝身俯马背,利落伸手接过,随即扬鞭向前追去。
果不出所料,又过一二时辰,外间渐从渺无人烟至人声鼎沸,外头喧嚷着的土话中夹杂着孩童啼哭的声音,也有女人们尖利而绝望的叫声,还有板车车轮划在坑洼不平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闷里闷气的,叫人心里不安。
陆家车队极长且宽,纵然小心,也不经意占了庶民的道儿,随即便有汉子高声叫嚷起来,声音高亢到一半,却似折翼一般,陡然变得悄无声息。
许是瞧见了马车横梁上的“陆”字儿吧。
长亭心里这样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也有她分辨不出的声音,像是牛“哞哞”的叫声,又像是羊“咩咩”地在叫唤。两者她都没听过也拿不准,想掀开幔帐瞅一瞅,手伸到一半儿却被百雀挡住,百雀蹙着眉摇头,轻声道,“您不会想瞧的,都是卑贱的庶民。京都豪强越发猖獗,南边活不下去了,只好拖家带口地闹着过城...其实这些并不好看。”
长亭默了默,隔了一会儿,将手放下来。
她是没见过,但也知道一定不好看,陆家北迁出行都将陆绰累得瘦了一圈,何况无权无势且身负重担的庶民?怕是被这乱世折磨得十足憔悴了,既可怜又不好看。
不好看的人与物,她是不会想瞧的。
全都得怨怪符家!
长亭眼神移向青螺帘帐,女眷的帘帐都夹了棉,特意又染了深色,就怕风一扬起矜贵世家女的面容不经意间被卑微的旁人瞅了去——这让她什么也看不见,却仍旧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动乱什么时候才能过啊?”
百雀愣了一愣。
长亭没想让她答,又看了会儿帘帐,再转过眼来,接着自己的话轻声说道,“这怕只是起点罢了。”
更大的动乱还在后头,而从乱世中斗破乾坤的英雄紧随其后——这也是陆绰说的,不同的是,陆绰这番话不仅仅是对长英说的,也是对她说的。
路被庶民堵得水泄不通,车队终于选择绕道山路,山路垦得毛躁,马车愈发颠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喧嚣渐远,这山路不好走,靠两条腿迁徙的庶民要准备更多的干粮、衣物、武器和精力才能从山路过道——这比一哄而上占抢官道付出的代价更高。
官道已无精兵把守,大不了博出一条命去抢道。
在庶民穷人家,干粮,可比性命要紧多了。
长亭直直盯着更漏,已过午晌,马车向后一晃,终于停了下来。
外厢的小丫鬟们先下马车,搬过小杌凳,手脚麻利地铺了层软绵,紧接着染了两鼎小香炉,撑了几柄长扇侍立在侧,百雀弯腰撩帘,长亭带了顶青布帷帽扶着百雀,踩在小杌凳上下了车。
四周皆为茂林,马车碾过的深印还藏在狭窄的泥土里,家将武士们背身向外,刀斜插于腰带上,长亭带着帷帽瞧不清楚,只能目不斜视地向前行。符氏的马车离得不算远,就在长亭前头,长亭到的时候,陆长宁也到了,靠在仆从身上,就坐候在马车外厢。
陆绰儿女缘不太好,两个儿子一嫡一庶,两个姑娘,庶子不能上陆家家谱,故而陆长宁行三。
“长姐——”
长宁想扑过来,奈何风寒还未见全好,小女孩只能声音哑哑地笑着唤长亭,眼神接着便朝里一瞥,悄声道,“母亲晕着呢,将才吐过一次,郑妪正服侍着漱口。”长亭俏生生地立在厢外,忙就着丝帕掩了掩鼻,再看了陆长宁一眼,并未答话。长宁小孩心性,又冲长姐咧嘴一笑,正好能见着没了牙,黑洞洞一片,露出粉嫩粉嫩的牙肉,偏偏还想张口再说话。长亭心里憋了又憋,终是抿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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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见长亭笑了,也哧哧地捂着嘴跟着笑起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清得像被泉水洗刷过。
长亭赶忙把眼神移开,很有些不自在。
她实在不习惯与陆长宁亲近,陆长宁出生的时候,她将五岁,懵懵懂懂地凡事皆不晓。等大了些,又烦符氏烦得不行,晓得陆长宁是符氏命门,便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必须死死扣住她...
隔了这样一层,便是再大的天伦血脉,也亲近不起来。
长亭别别扭扭地将眼向下一扫,却一下子撞到长宁正仰头看着她的神情,吓得赶紧敛容肃穆。长宁小儿不由眼神一亮,正想开口说话,嘴张到一半,却听得里间传来一阵声音,接着便有一圆脸长鼻老妪,半佝身形掀帘而出,眼神不敢抬,躬了一躬,又将帘再掀开泰半。
长亭取下帷帽递给百雀,佝身先行,长宁跟在其后。
内厢狭窄,东南角摆长案一支,符氏静坐其后,符氏比陆绰小近十岁,如今不过二十有六,长眼宽黛,身量纤细,嘴角有一浅痣,平白多出些妩媚的意味,却只因为陆家宗妇需沉着雅致,素日里便只挑绛红、靛蓝等色着衣,金银玉石等物饰容,纵然车途颠簸,精神不佳也端坐直腰,力图显出威严来。
惯会打肿脸充胖子...
长亭腹诽,陆家长房统共就这么三个正经女眷,她是嫡母,是女儿来同她问安,又何必日日都如此郑重?
一道想,一道朝前躬了躬,向符氏问安,“儿与夫人问安,望夫人康安寿健。”
长宁跟着唱了一句后,便坐到了符氏跟前,鼓着脸怨怪,“阿宁不欢喜,路上太抖了,阿宁觉都歇不着,还听着外头有声音。”
符氏看了眼长亭,指了指靠垫,轻道了声,“坐吧。”伸手揽过长宁来,又拿手心试了试长宁额上温度,又轻声轻气地连声急问,“是今儿个一早,还是将才歇不着觉?也不烫了啊,药喝下了吗?若觉药苦,就含点蜜饯,别偷偷倒了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宁摆头,不耐烦,“喝了喝了!陈妪熬的姜茶汤也喝了!我不过唠叨两句,您倒说个没完了!”
提起陈妪,符氏再看一眼长亭,轻抿了抿嘴,半天说不出句话,索性抬手唤人上膳。
长亭专心致志地端了茶盏小口小口抿,茶叶涩苦,含在口里由热变温,再一口咽下去,茶汤一动,她映在澄黄茶汤上的眉眼也在动。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喜欢符氏与陆长宁。
这世上谁没有母亲呀?
谁都有母亲!
她也有!
只不过她的母亲去得早,否则也会柔声柔气地揉她的头发,怪责她不喝药,把手心贴到她的额头上的...
她才不羡艳呢。
长亭微不可见地抽了抽鼻子,再端起茶盏来,又啜了一口。
因长宁着寒未好全,上的膳食都以清单温补为主,汤汤水水居多。世家用膳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长宁没了门牙,喝汤吸吸呼呼的。声音不算大,长亭却不可抑制地抬头瞅了眼。符氏眼神尖,一下便看见了,随即半侧过身去轻声交待郑妪,没一会儿长宁跟前的汤便换成了稠稠的八宝羹。
也对,就着勺吃羹,便不会吸吸呼呼地发出声响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默了默,心头长叹一声,若她的母亲在世,亦会敏锐地帮她回护尊严与颜面吧?
午膳用得快,外间吹了低鸣的牛角号,长亭与长宁躬身辞别后,便依次下了符氏的马车。
两个小姑娘将下马车,符氏眼眶便红了一圈,对服侍在身边的郑妪哭诉出声,“陆长亭瞧不上我,如今连带着阿宁也瞧不上了!自我嫁进来,论是用饭、穿衣、甚至言谈行止,她都瞧不上我们。不对,是整个陆家都瞧不上我们,瞧不上符家。这些世家大族惯会做面子活儿,对我仍旧是夫人夫人地唤,可谁都在背地里说,我们整个符家快亡了!老爷若不离开建康,京都那起子唯陆家是瞻的士族们哪个敢轻举妄动!?我与老爷夫妻十载,他从未念过我的处境有多难!”
符氏难,难得过当初只身嫁入陆家的真宁大长公主?
郑妪轻拍了拍符氏的手背,连日来的赶路,身体的疲惫,心头的惶恐快压垮这个一直在陆家活得唯唯诺诺的女人了。
马车向前一顶,紧接着又启程了。
车轱辘碾在枯叶上,有了细碎的声响做掩饰,符氏终于敢哭出声了,揪着郑妪的衣袖,小声地一抽一搭道,“若符家天下没了,我和阿宁还活得下去吗?”
这个问,郑妪不敢轻易答。
符家江山没了,符氏就什么也不是了,可平成陆家照旧还是颐指气使的顶级士族...
“应当不会。”郑妪想了想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陆家做不出这种事,也丢不了这个脸...再不济,您还有大长公主撑腰呢。”
符氏神情一松,面色缓了缓,她想怨怪陆绰,陆绰不给符家撑腰,让符家腹背受敌,也想怨怪真宁大长公主,几位嫡出的公主尚且攀不上陆家,偏偏真宁大长公主一眼瞧中了她...
若她当时只嫁个寻常的功勋朝臣,日子许久没这般难过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郑妪,你说符家与陆家究竟差在哪儿了?”
符氏神色很迷惘,是符家打下的江山,也是符家人坐上的皇位,君臣之别,亘古不变,怎么到了大晋,偏偏变了呢?偏偏皇室还要看几户勋贵世家的脸色呢?
郑妪轻轻掰开符氏的手,长叹了口气,轻声回道,“夫人,至少士族出身的名流是不会全心倚仗一个奴仆的。”
符氏的惶恐,长亭自然无从得知,果不其然如陆长英所说,山路蜿蜒崎岖,车队又拉得极长,夜黑之前是赶不到弈城的,陈妪午晌过后回来的,老人家经验广,挑了车帘往外瞅,便下了定论,“这太阳都落坡了,马队的脚程也没慢下来,老爷怕是压根没准备在山里歇。”
“不在山里歇,那要彻夜赶路?”
长亭心疼父兄,备了热茶与精制糕点放在匣中让百雀带到前头去,百雀应声而去,长亭单手挑开车帘再看,外头已然黑了一片,树影幢幢,枝桠被风打得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前头的火把燃得极旺,熠熠生辉。
长亭探出个头去,想趁光瞅一瞅父兄究竟在何处,眼波流转之间,却陡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明暗交替中缓慢逼近。
既然庶民没胆量走这条道,那这是谁!?
长亭手上一颤,定下神来,再眯了眼睛专心瞧那一处,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了前方响起了低沉的牛角号,紧接着就是男子扯开嗓门,粗犷的警醒声。
“有敌寇!有敌寇来犯!摆弩盾!上箭!”
-----------------我的爱编告诉我,分不清几个长。长英和长亭一母同胞,是先夫人谢氏的儿女。长茂是庶子,可揭过不提。长宁是符氏的独女。只有四个长而已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那人话音刚落,车队便由点及线、及面地亮了起来,火把上淋了油缠上明火,猛然“噗”地一下窜得老高,火光炙烈,山林栈道上一瞬之间亮如白昼。
长亭下意识地撒下车帘拿手背挡眼。
陈妪当机立断,一个快步起身,撩开幔帐向侍坐外厢的小丫鬟们沉声吩咐道,“谁都不许乱动,也不许出声音!”
“阿妪,百雀!”
长亭猛地一激灵,百雀去送糕点还没回来呢!
家将高唤指明这是敌寇,寇字儿勉强能算,敌字绝无可能!如今这乱世才刚起了头儿,陆家在这山里江河上举足轻重,若想动陆家,必先怀柔招安,若陆家不从,则再想他法!
哪一家有这个胆量一开始便与平成陆家为敌?
一开始就亮刀子?
绝无可能。
更何况,如今陆家将出建康,领浩荡之队,正值体健神朗之时,如若真有与陆家上千死士硬碰硬的本事,又何必鬼鬼祟祟缩在山荫古树之后!
长亭敛容静气未说后话,陈妪素来知晓,老妪沉了心神,屏气劝道,“百雀走的是车队内侧,她一向沉稳,定不会慌乱。只要她不慌,就安全。如今咱们灯火透亮,贸然动作,反倒落了下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陈妪以为长亭要使人去寻。
长亭蹙着眉向陈妪摇摇头,双手蜷紧,她如何不知道只要百雀不慌不叫,就不会有危险。
她是隐约觉得今晚之变,十分有异。
“咻咻咻!”
陆家的弓弩高击长空,刺破苍穹,乘风而上再直直坠下,箭头砸在地上,发出钝刀刮骨之声。也有准头极高的,一箭穿心,穿过人的血肉,男人嘶哑高亢的吼声随即破口而出。
外厢有小丫鬟立即低啜出声。
火光映在青螺幔帐上,将靛蓝藏青,映成了澄黄色。
弓弩射过一轮之后,紧接着便是第二轮,弓弩穿风有声,盔甲铁器碰撞,其中夹杂着男人的高喝闷哼声,与将才不同,这一声,离长亭很近。
长亭不由浑身一抖,脑子瞬时混沌一片,不由自主地往陈妪处靠拢。
“是我们的人死了吗?”
长亭脸色发白,仲秋的暗夜却仍觉背心腻汗,黏在中衣上湿漉漉的,仰头轻声问,“阿妪,我们的人也会死,对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就算陆家兵武精良,准备充分,整齐划一,可他们仍旧会死。
黑夜静谧,耳畔边却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与低吼声,这是长亭有记忆中的第一次直面生死。
有人...在她身边...死了...
被箭射中,被刀砍伤,被人的拳头一击即中...
无论哪种...他们都死了啊...
长亭想伸手撩帘去看,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手伸到一半却没由来地一顿,隔了一会儿,便迟疑着往里一缩。
“您别看。”
长亭伸手之时,陈妪并未阻挠,当长亭将手缩回来时,陈妪轻声叹了叹,“脏,有血,您别看。您不需要看这样的场面,现在不用看,以后更不用看。”
长亭靠在陈妪怀中,紧紧揪住陈妪的衣襟,眼中发涩,无端端地想哭极了。
外头弓弩换了两茬,始终未叫贼人近身,喧杂的声音愈渐小了下去,贼人约莫已是强弩之末了。长亭手上松了松,就着帕子轻拭了拭脸,这才发现满脸都是冷汗,陈妪好像也长舒了口气儿,轻轻拍了拍长亭,便低声嘱咐起小丫鬟们,“...还好有惊无险,八成是这穷乡僻壤里哪路不长眼的草寇动了打家劫舍的心思,不打紧不打紧。过会子去给姑娘烧壶热水来,把牛乳烫熟,给姑娘压压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嘘!”
长亭猛地直起身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过头去贴在车板上。
陈妪凝神屏气静听,神色渐肃,声儿有些抖,“是贼人的援兵?”
马车外有由远及近的马蹄踏地之声,极为厚重,来人全为轻骑,怕有上百之数。
长亭轻轻摇头,“应当不是,声音很整齐,也很力道。”
这世道马比人金贵,养得起马匹的,不会让将才那起子毫无章法的零星几十人送死试水,长亭想了想轻声问道,“咱们如今离弈城还有多远?”
陈妪长在深宫,一辈子窝在高宅大院,压根就不清楚,迟疑道,“老爷说临早能到弈城,如今夜半,怕还有一半的脚程。”
长亭身上一颓,跟着就歪在了软枕之上。
这不是贼人的援兵,这是陆家的援兵。
马队从东南而来,两匹枣红骏马并驾齐驱朝熠熠火光直冲而来,俯身马上的两人皆身披蹙金斗篷,后负乌金弩箭,将近陆家马队,右侧纵马之人脚下一缓,左侧之人随即越众而上,一枝独秀。陆绰一挑眉,抬缰绳向前两步,哪知先行那人转头扭身,从后夹箭朝天一射,弩箭破空呼啸,正中红心——那厢正垂死挣扎的贼人又死一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那人约莫是主将,主将一动,身后的一众将士心领神会,驾马驰骋向藏匿贼人的山荫小道冲去。
陆长茂双腿一夹马腹,也想带队跟去,却被陆绰抬手止住。
“让他们去。”
陆绰背向陆长茂,语气十分平静,再横眉瞥向那着黑衣,越众一步之人,在那厢厉声惨叫之中,轻言道,“你是石家的长子,还是次子?”
排头那人撩袍抬首,样貌出现在火光之下,瞬时清晰了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已长得十分壮实,深眉大眼,肤色黝黑,鼻梁高挺,却薄唇紧抿,嘴角向上翘,于马上恭敬作揖,声音高亢爽朗,“晚辈家父冀州刺史石猛,家中排行老大,单名一个闵字,见过陆公!”
大晋二十三州,冀、蓟、雍、蜀四州最为宽广,土肥民沃,冀州刺史放在哪里看,都是举足轻重的狠角色。
陆绰自矜颔首,并未再言。
年轻人不由眉梢向下一垂,能清晰看出毫不遮掩的失望。
那厢斩杀贼人如秋收斩草,很是容易,不多时将士接二连三地驾马回赶,石闵再等陆绰说话,陆绰却偏首轻声交待陆长茂繁琐杂事。石闵不由略有心烦意躁之感,正欲开口,右侧那人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其衣角,石闵终于将话忍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夜已过半,陆绰高立马上,有风畅拂,扬起长袍衣衫,时与下士安排交待,时与长子轻声交谈,陆氏家将死士接二连三策马应声而下,场面井井有条。
侍从高举的火把被风一吹,向西扬去。
那处被光一照,血污残骸堆在嶙峋怪石之上,徒显狰狞。
石闵眼神一闪,紧接着便将目光从西侧山荫小道上一片血污狼藉的长草堆收起,他娘的,脏活苦活全他奶`奶地丢给石家人做了。陆绰滑不溜手,宁愿对峙在这偏隅长草之中,也绝不肯率先开口顺着台阶向下走!
呸!
去他娘的士族老爷!
石闵心头暗骂一声,手上不由加重力道一拽马缰,马儿吃痛,随即仰空嘶鸣。
陆绰话头一止,挑眉侧眸看向石闵,石闵黑脸一红,神色有些不自在,陆绰亦不出声开口,两方无端陷入僵持。
“陆公,北地夜深风高,久居野地,恐有虎狼猛兽。弈城距此地不远,冀州为石猛石大人所辖之治,石大郎愿携亲卫全力护送陆氏入城。”
男声话音低沉,言简意赅。
石闵头猛然向右一甩,似目含怒气。
陆绰应声看向石闵右侧,那人隐在暗影黑静之中,看不清眉目,却能清晰看见其人身姿挺拔,安坐其上,从始至终身影似乎都没有动过,静静旁观石大郎君出够风头,待两方僵持之时,审时度势下才应声出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是个忍得的。
陆绰面上一笑,再看向石闵,待其开口。
石闵扭头回视而来,手上紧捏缰绳,是,他是瞧不上这些素日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士族老爷,可临行之前父亲石猛亲自交待的话他也没忘,“...如若放在平日里,陆绰未必会答应在弈城石府暂居一二日,他们瞧不上石家。可若石家拉了陆氏一把,陆绰若仍婉拒,那就是士族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他丢不起那句名声,陆家也丢不起那句名声!待陆绰在我弈城暂居二三日后,那时石家的名望与声誉,是今日拍马莫及的...”
可石猛心贪,前话刚落,便再添后语,“若是陆绰主动提及借我石家之道,下榻我石家之室,那这冀晋众人,哪个还敢不将我们石家放在眼里!”
石闵颇以为然,故而一直静待陆绰先行提意,却奈何天不遂人愿,陆绰不在乎名誉声望,却选择当时对弈僵持,也绝不开口...
“陆公若不嫌晚辈粗鄙,闵当竭诚尽力护送陆公家眷直至弈城!”
事已至此,石闵只好先拽住哪头是哪头,躬身作揖后,朗声笑道,“还望陆公予晚辈一个机会!”
陆绰也笑起来,目光向后一扫,居石闵右侧那人立马向上轻扬马鞭——零散围在马队周遭的石家轻骑立刻悄无声息地像他靠拢。
陆绰满意颔首,一扬袖,青布袖袍散在风中,又重而看向石闵,道,“便如大郎所愿。”话音刚落,似想起什么来,侧首轻声吩咐陆长英,“你去后面瞧一瞧,陪在车厢外头走。”
石闵只零星听见几个短词儿,正欲接话,却见陆绰眼神反而落于他右方那人更多,不由心乱气躁起来,又见陆绰身后少年纵马向后去,心头有了计较,高声唤道,“蒙拓!”
右侧之人终于向前三步,出现在亮光之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出乎陆绰意料,那人至多二十,已然身长八尺,轮廓分明如刀割剑切一般,映在澄黄之下,肤色如槐花山蜜,又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眸光似是惯朝下看,握缰之手骨节分明,食指中指皆有老茧,想来是习武之人。
既姓蒙,那与石家是何关系?
陆绰神色平静地打量那年轻人,却惊觉他似乎已有近十年未曾认真关注过如今的青年了。
石闵纵马微动,正好挡住陆绰打量那人的眼神,眼神朝下正声交待,“你和陆家郎君一道向后去,贼人既有刀剑傍身,谁也不知道这一茬之后还有无乱贼再现。”
那人轻颔首,未出一词,静默扭身纵马,紧跟陆长英。
到底年轻,还在妒忌心丝毫不加遮掩的年纪...
陆绰见陆长英渐远,未待石闵,双腿紧夹马腹快步先行。
石闵向后看了看,一咬牙,挥鞭紧随其后。
愈往前行,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愈淡,取而代之的是山林乡间特有的夜半时分泥土和着晨风,很淡很清的潮气,长亭偎在陈妪怀中,尚且心有余悸,半分睡意也没有,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内厢燃着明灯,被八宝琉璃罩罩住,微黄的火苗或向东漾,或向北飘,未曾有定。
马车似乎是顶着一块锐石,内厢猛地向上一突,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头向幔帐一瞥,迷迷糊糊问陈妪,“我们百雀回来了吗?”
陈妪点头,拂了拂小姑娘的鬓发,轻声道,“回来了。她机灵,交锋的时候就藏在拉货马车的车板下面,局势一定,就赶紧往回跑,如今正在外厢吃茶,怕是心神还没定,您明儿再瞧她顶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又点了点头,交待几句,“让人给百雀烫壶牛乳,若她着实怕得慌,就叫她进来挨着我...”话毕,再将头轻轻搁在陈妪膝上,却忽闻外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车板上响起三声手指叩木之音,是陆长英在车窗外俯身轻声,“阿娇,你可还好?父亲让我来瞧一瞧你。”
兄长声音轻得就像将才的风,长亭一下子觉得委屈极了,语带哭腔。
“哥哥...阿娇怕得慌...有人在外面死了对吗?死了多少人?你还好吗?父亲还好吗?”
像只小猫儿似的。
陆长英笑起来,温声安抚,“都好都好,不怕不怕,没事了。咱们如今往弈城去,待入城,阿兄给你买糯米糍吃。”
长亭嘴向下一瘪,眼泪一串一串地向下坠,打在衣袂之上,迅速消失不见,抽搭了两下,心里头觉得自个儿有些窝囊,便渐渐止了哭,靠在窗板上,将青螺幔帐微掀了掀,探出双眼想去瞅瞅长兄。
却哪知陆长英没瞅着,反而瞅着了一个离马车极远,一半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显在火光下,目不斜视端坐马上的陌生少年。
长亭当即撒手,幔帐直直垂下。
陆长英还在说话,话声风轻云淡很是清涟,“...阿娇先睡一睡,等你一觉睡醒,咱们就到弈城了...咱们再好好歇一歇...”
长亭直勾勾地盯着红泥小炉,忽而很用力地再眨了眨眼,兄长的声音还飘在车厢外,时高时低,她却陡然觉得安心极了,眼睛再眨了一眨,瞬时困倦来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晨光微熹,弈城城门大开之后,待马队鱼贯入城之后,再关门大合。
大街小巷都静悄悄的,青砖石瓦,整洁清丽,偶有挑担摆摊的庶民佝着头走在被切成四四方方的青石巷道里,忽见有戎装马队浩荡进城,便赶紧退到墙角,背对佝腰很是恭敬。
陆绰出乎意料。
一路走来已过三州五城,从未见此景。
如今乱世风起云涌,流民或深陷饥荒,或落草为寇,冀州弈城之中竟还有庶民着麻布棉衣,过着与往日无异的生活...
石闵见陆绰神色,不禁洋洋得意,乌金马鞭遥指日出东升之处,笑道,“弈城每隔三日,定于东市集开早市。货物由南北流通,互通有无,有南城的刺绣,也有北方胡羯的皮毛香料。若陆公有兴致,待梳洗用膳之后,闵愿陪陆公来看上一看。”
陆绰再环视一圈后,深看石闵一眼,再缓缓颔首。
石闵不由雀跃。
石府离城门不远,落于弈城中道直心之处,大宅坐北朝南,与士族不同,其府门大开,门前有一对与人同高的镇宅狮兽,马队走中道进宅,还未过前院,石猛却已携亲眷静候在石府二门处,眼见是石闵打头,再眯着眼细瞅了瞅,却不见蒙拓紧跟其后,不禁暗呸一声,“蠢货!功劳和贵人巴巴地都送到他跟前,他也没这个本事握不住,白白叫旁人看了笑话!”
“阿闵心是急了些。”
说话之人,为石猛身后三步着绛紫朝服,梳高髻敷珍珠粉面的妇人,此为石猛发妻庾氏,抬眼远眺,已然笑得很温婉,嘴上却仍在轻声道,“阿拓与阿闵,素来不和,反将阿拓派到阿闵身边,又何尝算是知人善任?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外甥,我想劝也无法,只好看着你下令...你也五十步别笑一百步,父子两个都有错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老妻说话丝毫不留情面,石猛恶狠狠地又骂了声娘,却遭庾氏一横,“收起你那套习性来!士家最重礼数道德,陆绰其人看似温和沉稳,骨子里却仍旧秉承世家子那一套,仔细当场落你脸面,叫你下不来台!”
石猛顿时话头一塞,反倒冲庾氏咧嘴一笑,满脸杂绒绒的胡须里露出一口白牙。
马队渐近,内厢暖烘烘的,百雀惊魂未定,长亭只叮嘱她好好歇着,换做百乐近身服侍,陈妪手捧雕花铜镜跪坐于长亭身前,长亭已然梳了发,换了衣,神情蔫蔫地瘫在软枕上,仰着脸由百乐敷蜜粉、描黛眉、抹香膏,香膏被小炉一暖,晕出甜腻的桂花味来,甜腻浓重得就像昨夜闷鼻的血腥味。
长亭心头发呕,清醒了几分,鼻尖又轻嗅了嗅,蹙着眉道,“不乐意熏桂花香,换成白蜜香。”
百乐手足无措,只好看向陈妪。
陈妪朝百乐使了眼色,百乐赶紧佝身退下,老妪亲手接过香膏粉盒,语气温和劝道,“桂花香好,如今是秋天,正好桂子飘香,应景得很。恰好冀州刺史夫人庾氏喜好金桂,咱们如今是到别人家里做客,姑娘忘了礼仪轻重了?”
士族女当犹清风拂面,待人疏离却亲和,切不可粗鲁倨傲。
哦...
当时她受的教导还有一条是,纵算是倨傲,也别让旁人瞧出来。
长亭静了一静,陆家的香膏都酿得很好,桂花香成膏状,黏稠而透彻地盛在白玉小壶里,清甜腻人,显得很娇俏。
“我要白蜜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出声平静,微微仰头,望着陈妪,“昨晚的血腥味也是甜的,桂花香让我不舒服了,我不能让自己不舒服。”
陈妪手上一顿,轻叹了一叹,终究伸手换了白蜜香。
马车停得很稳,外厢有小丫鬟匆忙入内,附耳陈妪长说了一番话。
陆长英随即屈指叩窗,百乐半跪于内厢口撩开车帘,小丫鬟传完话便躬身退下,陈妪来不及收起惊讶的神色,只好先将跪坐在长亭身前,将斗篷帷帽一一系好,再轻声叮咛,“石猛夫人出身邕州庾氏,是士家女,如今领郡君头衔,如今随石猛盘踞冀州已有二十余年。”
虽说如今士庶不通婚,可寒门草莽崛起,手掌兵权,以刺史之名盘踞大晋疆域之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东汉末年士族约百余家,时至今日,士族已消亡至不到五十姓氏,日益窘困的士族倚血脉为杀器,屈嫁至手握权柄的寒门里,也不是什么旧闻轶事。
可这样的行径,是为士族所不齿的。
所以她该怎么样面对庾氏?
长亭心向下沉了沉。
车板又响起叩窗之声,陆长英低声唤道,“阿娇,夫人已经下车了。”
长亭胡乱应了个是,再正了正帷帽,眼前是藏青蒙蒙一片,亲将车帘撩开,捻起裙裾慢慢下车,透过帷帽见长兄挺身长袍,立于马前,长亭心定了定,又隐约瞧见昨夜暗黑之中驾马前行的那个年轻人沉默躬身立于前方,不由暗自舒了口气,原来昨儿不是见鬼了啊...
“快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符氏半侧身形,自矜浅笑着朝长亭招手,再转过头去向身侧那名锦衣妇人说道,“...陆公长女,唤作长亭。”
男人已下马走到前列,后头跟着的都是女眷,长亭看了陆长英一眼,冲他赶紧摆摆手,“哥哥别挂心我,我没事。”陆长英看了陈妪一眼,便一撩袍快步朝前走。
前头的女眷都在原处待她,长亭踩着木屐向前走,垂眸敛容站于符氏身后落定,将落定,庾氏便笑起来恭维,“符夫人福气真好,一双掌珠。”
“哪里哪里...”
符氏笑得也很婉和,十分客套。
女眷一道说,一道向前走。
长亭走路素来目不斜视,却觉有人在瞧她,一抬眸发现庾氏身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未戴帷帽,也未擦粉黛,带着好奇直勾勾地看向她,眉清目秀,一双大眼水汪汪的,长亭朝她轻轻颔首以示态度。
哪知那小姑娘雀跃起来,笑着凑到庾氏身边道,“娘亲,那位姐姐冲阿宣点头!”
符氏脚下一顿,容色微敛,在京都建康里长辈们在客套说话,小辈再受宠也没有插话的道理!符氏端起范儿来,庾氏却顺势笑起来介绍,很有些不卑不亢的劲头,“这是小女石宣,被父兄宠惯了,很有些没规没矩。”再笑着转口,“不过在冀州这一亩三分地,也没道理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小姑娘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长亭脚下一停,罩住帷帽的螺纱青布坠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将才还在担忧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庾氏。
现在好了,完全不用担心了。
纵然基于门第之观,她没可能喜欢尊崇庾氏,也至少不会嫌恶她。
符氏素手交叠放于腰腹之前,容色渐渐轻敛下去,庾她确实什么也没说错,冀州这一亩三分地摆明了姓石,石家的将士掌着兵,石家的账房握着钱,更可怕的是冀州连个藩王也没设,石家头顶没天,他们就是天。
士家大族的女人们与谁交好,与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背后都是靠男人们撑着的,是倚仗局势所定。
庾氏在陆家女眷跟前说这番话,实在很倨傲也很打符氏的脸,现在打符氏的脸,就是打陆家的脸。
先以低姿态与陆家搭上线,形容举止间却并未把自己降到离陆家很远的地位...
石猛想做什么?
他想和陆家以平辈论交?
简直可笑!
符氏深看庾氏一眼,笑道,“大晋疆域辽阔,五里一风,十里一俗...于这一点建康与冀州倒是不一样,也不算为难,只是建康的小姑娘们幼时大抵都是狠吃过一番苦头的。”
“符夫人教导得极是!在冀州待久了,脑子里便被锢住了似的。明儿个就罚阿宣抄书诵经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庾氏半分尴尬也没有,迅速转过话头,一道笑呵呵地应承符氏,一道抬脚向前走,嘴上嗔着石宣,“好好同陆家的两位小娘子学一学,素日里就是太宠着你了!”
符氏愣在原处,她的话被庾氏说成教导...这草莽夫人竟然还会顺水推舟攀上陆长亭与长宁...庾氏可知教导二字有多重!?大晋重三层关系,父与子、臣主与谋士、老师与学生,“教导”二字,瞬时便将石家与陆家关系拉近到了近乎通家之好的地步!
不要脸!
实在太不要脸了!
符氏气得将手蜷在袖里发抖,长亭险些闷声笑出了声,陡然觉得石猛家的这名夫人很有趣。邕州庾是大士,兴于大梁衰于前朝——没错儿,在哀帝之前邕州庾氏便落了败,祖宅老田家底被不肖子败了个底朝天,偏偏后人们还要充面子,阿堵物全没了,士族老爷们靠什么充颜面啊?
土地可以换钱,祖宅可以换钱,子孙们总算是发现士族女卖出去换的钱,比卖了祖宅老田还要多得多,且生生不息,繁衍绵延。一时间庾家的小娘子们要不落到泥腿子手上,要不落到商贩子手上,命不好的庶女嫁到北方胡羯人手上的也不是没有。
夹缝里生存出来的,往往比别的更狠,更能屈能伸,更放得下颜面,多得了心眼。
符氏久久未曾答话,石家长廊遍种花草,石家打理得很好,拿雨花纹路的青石栅栏围在檐角阶下,其中零零散散搁了几只小巧玲珑的雨花石,长草郁郁葱葱其上点缀半碗大的绛紫山茶。
庾氏见符氏并不答话,也不纠缠,始终笑盈盈地走在前头一一介绍,从檐角的朱漆雕花,到石府的构造建设,沿长廊走,中途过景苑高墙,再过湖畔庭院,中途换软轿、长杆,终于过三门至内院处。
长宁仰着头,低低地揪了揪长姐的衣角,长亭透过帷帽缝隙,看懂了长宁的意思。
太大了,石家太大了。
就像一夜之间占山为王的寨主,忽有家财万贯,便卯足了劲儿有多远铺多远,极尽奢靡繁华之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偏偏正经的士族大夫,绝不会如此。
石家的正堂落于中轴线之上,一大屏的通透琉璃糊窗,花饰精细富贵,用色多为绛红、姜黄等色,芙蓉花堆锦簇,正堂桌上摆皇命诰封,诰封之后便是一长幅谢退之的《山清寒食图》。
谢退之是长亭生母谢文蕴的胞兄,书画寄情,隐居山水,不拘于世,画值千金,却行踪不定。
入屋褪帷帽,长亭一眼便看见了那副画,接着便望向庾氏,庾氏置若罔闻先招呼符氏落座,再看向长亭,眼神很轻却嘴角含笑,“大姑娘与您的母亲很像。”
符氏拿茶的手指一颤,浅啜两口清茶,再抬首笑问,“是吗?建康城里倒没有人这样说过...”
长亭不着痕迹地看了符氏一眼,符氏便借转手搁茶的功夫,语声渐下去。
“眉眼很像,尤其是抿嘴笑起来。”庾氏笑着翘起小指,指了指嘴下,“您母亲笑起来时,嘴角也有个小窝窝。年岁大了,我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可总记得那时候的人和事。”
那个时候...邕州庾还没有彻底不要脸皮吧?
庾氏想撂开符氏让长亭接话,可出门在外,长亭不可能不给符氏脸面。
长亭神色很平静,温笑点头,道,“说起相像,我的幼妹长宁与夫人也很相像,石家姑娘与郡君眉眼神色亦如出一辙。晚辈谢过庾郡君还记挂着亡母。”
庾氏笑着摆手,“幼时的手帕交,想不记挂也难。”
长亭将话头重新带到符氏与长宁身上,庾氏顺水推舟又客气寒暄一两句,前头陆绰便遣人来接了,庾氏很有些遗憾,“府里大大小小院落几十座,陆公携家眷来冀州,反倒要住到外头去,若旁人知晓了定怪责我们石家招待不周。您一路奔波,先歇一歇,待歇好了,咱们两家再慢慢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符氏几乎想尖声笑起来。
石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和陆家交缠上吗!?
平成陆氏岂会下榻寒门庶族的府邸!
符氏脸色发青,若非昨夜石家人出兵相迎在先,今日她何苦自降身价与这起子庶民寒暄客套!符氏不答话,长亭与长宁不可能拆符氏搭的台,场面一下子冷下来,庾氏也没觉出半分不自在,笑意盈盈地又送至二门,待长亭上马车时,庾氏虚扶一把,望着长亭的眼睛轻声笑道,“您母亲若见到你现在的模样,一定心下大慰。”
长亭眼睫一抖,朝她轻轻礼貌颔首,随即躬身进内厢。
马车出了石府,往城南的驿站奔去,男人先行下马,女眷跟随其后,待家将死士团团为主驿站之后,众人再论序而进,一进驿站,长亭整个人便松弛了下来,扶在陈妪身上往二楼去,却闻陆绰沉声之言,“阿英和阿娇到正屋里去,其余人都各自回房。”
符氏紧抿了嘴角,终不敢忤逆。
陆绰先行一步,长亭与长英随后跟上,一关门,陆绰便出了声儿,“石家用尽心思,恐怕所图非浅呐。”
一句话没头没脑,长亭懵懵懂懂看向兄长,却见陆长英久未回话,只好出声回道,“石家不就是想与我们家攀上关系吗?石家有权有钱,有兵有马,就差一个名声。如今抓住机会费尽心力与咱们家搭上线,也属人之常情。”
长女为女儿身,如今尚且幼龄,不能太过严苛,陆绰笑着抚了抚长亭的发髻,抬首看向长子,“阿英,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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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陆绰对长亭的回答不予置评,小姑娘心眼子小,偏头避开陆绰的手,嘟了嘟嘴,仰首看向父亲。
陆绰如今已三十有六,怎么算都已进中年了,又连经几夜路途颠簸,下巴胡茬冒了头,脸色也不算太好,凑近瞧能看见清晰可见的憔悴。
世家子成婚早生子晚,加之谢文蕴生育艰难,二人成亲两三年后才有了陆长英,又养了四、五年才有了陆长亭,两场生育换去了谢文蕴一条命,留下两滴血脉,撑住一口气不叫幼女担上一个“克母”的名声,**病榻两三年后终撒手人寰。
明明还在说正事,长亭却莫名其妙地记起母亲,偷偷侧过身去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再轻轻攥住陆绰的小拇指。
是因为晨间看见庾氏的缘故吧?
小姑娘手小小的,几个指头合在一块儿才勉强包住他的小指,陆绰低头去瞧,一下子觉得一点儿不累了,浑身上下都是劲儿,腾出只手又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嘴角轻挑看向陷入沉思的长子,语气放得很温和,“...慢慢想,归好了一二三再说出口。话若没想好,宁可不说。这世间泼出的水,说出的话,应下的诺言,都是永难变更的,所以更要三思而行。”
长亭乖乖往陆绰身边靠了靠,偎在父亲怀里,抬了抬头又低下,再抬抬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姑娘有什么话便说。姑娘家和男人不一样,想什么便说什么,本就活得够难受了,憋在心里更难受。无需顾忌。在家里无需顾忌,以后嫁了人也没道理憋屈得慌。”
陆绰看在眼里,伸手拢了拢长女的大氅斗篷,语气放得更缓。
长亭憋了一憋,随后便理直气壮大声道,“我肚子饿了!想吃杏仁茶!路上的东西太难吃了,我都饿了三四天了!”
陆长英哧地一下笑出声,陆绰抖了抖眉梢,伸手叩了叩窗板,沉声吩咐外头,“煮碗杏仁茶来,放半碗甜酪,再配两碟小糕点来。”目光很是温和地看向长亭,笑道,“就不该叫你进来!每每都闹得我与你哥哥什么事也做不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靠在陆绰身上,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小姑娘生得又好,杏眼流波,娇俏可爱。
陆绰不由心绪大好,“阿娇笑什么!笑得傻里傻气的!”
“笑您又当爹又当娘!”
已是仲秋,叶落天凉,长亭心里头却暖烘烘的,嗯...从小到大只要是待在父兄身边,她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她真的很喜欢他们啊,因为他们也很喜欢她,不用任何回报,不加任何条件地就很喜欢她,她闹也喜欢她,她哭也喜欢她,她落牙齿变得丑丑的也喜欢她。
陆绰待亡妻留下来的一双儿女从来宽纵,笑一笑,闹一闹无伤大雅。
吃食送得很快,陈妪在外间执银箸先尝,静待片刻确保无误,才敢端着朱漆托盘送进正厢来,长亭跪坐夹棉软席上一道小口小口地吃,一道听父兄机锋对话——这个习惯也保持许久了,幼时不觉得,如今才慢慢明白过来,陆绰当真是既当爹又当娘,儿子有儿子的教法,女儿也有女儿的教法,儿子要担大业必须手把手,一句一句地教,女儿嘛...坐在旁边悠悠闲闲地吃着杏仁茶,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就行了,也算耳濡目染了。
长英肖父,父子二人各执温茶一盏,相对而坐。
“阿娇将才并未说错,石家无非是想攀上陆氏,博一个好名声罢了。”陆长英先道,再转过话头,愈发深入,“放在平时,不足为奇。可如今天下即将大乱,石猛其人若不为霸主,必成枭雄,他不拘礼法更瞧不上所谓门阀,如今搭上陆家,除却博个好名声的目的外,无非还想求个名正言顺。”
“嗯,三里中二。”
陆绰啜了口清茶,再道,“不仅仅是要名正言顺地从这天下分杯羹,借陆家的名声,叫什么名正言顺?叫低三下四。你自己想一想石家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他是否愿意屈尊陆氏之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兵将援陆,认真计较起来。若要迎您,非石猛不行,可石家只派了石闵一个晚辈来冲锋。”陆长英沉声细数起来,数着数着便笑起来,“今日见石猛态度,他也只是拿待同僚的礼数再待您——石家果真所图非浅,连这点话柄也绝不想落人口舌,目光倒很长远啊。”
长亭一勺一勺挖着杏仁茶,听得懵里懵懂的。
陆绰眼风一扫,很乐意为幼女解疑答惑,“大晋哀帝尊崇士家门阀,可哪有天子屈居人下的呢?已登大宝后,不可能。未登极时也不可能。否则君君臣臣便乱了...”见长亭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陆绰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如今的大晋便毁在这处,石家现在便懂得未雨绸缪地妄图避开这个弱点。”
长亭恍然大悟!
石家有争雄之心!
不过说句实话,这地上也没印个“符”字,眼见它乱了,姓张的姓李的姓王的都可以伸头去啃两口,哪个藩王没起这个心?姓符的能起,凭什么人姓石的就不能起?又不是人缺胳膊少根筋!
“有长进。”陆绰难得赞长子一赞,“没用救字儿,用了援字儿。若昨夜当真是石家出兵将陆氏从虎口里救出来,今儿咱们家怕是出不去石家的府邸了。”
长亭“啊”了一声。
陆绰笑一笑,反问,“你好意思端着架子,嫌弃救命恩人的府邸不好住吗?”
长亭意味深长地又“哦”了一声,拍拍胸,“幸好昨儿个夜里他们来的时候,那起子贼人已经被灭得精光了,否则平白欠些恩情,还不是要让咱们家拿名声去填。”
陆绰点点头,再看向陆长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长英电光火石之间,蹙眉开口,“父亲的意思是...”后话未说完,敛容看向陆绰。
陆绰再点点头,又啜了口茶,风轻云淡道,“如今恐怕石猛在府中悔恨得快要上吊了——因一时之心软,没舍得再多派些人手去送死。”
时值此刻,长亭杏仁茶也吃不下去了,教养让她先将古银圆勺轻搁在碗盖上后,再惊声低呼,“您是说,昨儿咱们遭的贼是石家派的!?”
陆绰点头。
“石家一早便算准了咱们要走栈道,然后遣人窝在山荫口堵咱们!?”
陆绰点头。
“然后石家再派人来救!?”
陆绰再点头。
“您是说...石家拿下头几十条人命去换和咱们家搭上线的机会...?”长亭陡然声音闷了下来。
陆绰面色很平静,出言纠正,“是三百条,要听命于石家,要忠于石家,要有武艺的人,只能在石家的家将死士里选,石猛他拿三百家将的性命来换一个和平成陆氏搭话的机会。”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陆绰声音非常平缓,如湖波未皱,了无波澜。
如今天下隐有四分五裂,八方割据之预兆,草寇流民四下乱窜也属常态,只是哪个寨子草寇不长眼敢在夜路上来打劫一队装备精良,物资充盈的马队?实在是被饥荒逼到墙角,拿命一搏,也有可能。可既然是流民草寇,饥一顿饱一顿,又何来如此雄健的体魄!?
昨夜一战,弓弩换了两茬,内厢里为了去味儿,可是燃过整整一个小木匣子的檀木香啊...
能与陆氏家将对峙近一个时辰,她如今才恍然大悟,她口中所谓的“贼人”绝非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啊...
长亭胸口塞得慌,背往后靠了靠,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绰撩袍与长女并坐于软榻之上,轻轻揉搓长女虎口,温声道,“若想吐就吐出来。”
是有够恶心的,大晋庶民的命本就不值钱。在这将起未起的乱世里,人命更不值钱。石猛并未做错,若非昨夜那一出,陆家人连石府的门都不会进,更不可能让他看到石家,更不可能让他对石家改观。
是的,经此一役,他终于把石猛看在眼里了。石猛如今得到的,比他失去的更多。
一个合格的政客,在某种意义上来看,也是商贾。唯一不同的是商贾以物易物,赚进囊里的是财物,而政客们赚的是人心与权势,太多的政客希望空手套白狼,却偏偏手段不到家,心太贪,然后把手上的好牌打烂。
至少他看到了石猛的诚意——以三百条命来献祭,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石猛脸上显而易见的野心和狠劲。
能狠得下心的人多半都不会输得很惨。
这世道比的是一个狠字儿,心狠手辣不拘道德他出身平成陆氏长房嫡枝,是累世公卿齐国公陆氏的继承人,他可以慈和,但绝不能有妇人之仁,他可以淡然,但绝不能置身是非之外。陆家就是是非,他就是是非,他就是漩涡中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可现在,他首先是父亲。
陆绰轻手轻脚地拢了拢长女,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后背,小声安抚。
长亭气儿渐渐舒了下去,脑袋里的劲儿也慢慢缓了过去,揪了揪陆绰的衣角,轻声道,“...那三百人来之前会知道他们...”话里顿了顿,语气向下一抖,声音闷得更低,“会知道...他们要死了吗?”
她问了个蠢问题,长亭心里知道。
陆绰静静地看向长女,父女两的眼睛长得很像,瞳孔都为深褐色,唯一的不同,只是陆绰的眼里像藏了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井底。而长亭的眼里却犹如七月雨水洗刷之后,一望便能望进心里。
长亭想哭极了,却死命憋住,语带哽咽地自答自问,“肯定是知道的,可他们还是来了,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或许他们的家眷被石猛安置得很好...或许石猛向他们承诺过什么...这东西威逼是没用的,上场一露怯就什么都完了...他们一定都是心甘情愿的...可..可..他们就死在我身边,血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没有人去救他们...这一条命也太不值钱了!”
小姑娘神情很悲凉,可还是没哭。
身逢乱世,大仁者必遭大罪。
陆绰叹了口气,心里只有两个字,还好。
还好还有孩子,还有孩子是善良的。
长英冷静极了,递了杯茶给长亭暖手,言简意赅,“阿娇,这世上有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石猛给得起,他们自然要得起。银货两讫,再不相欠。”
比如尊严,比如诺言,比如信仰,再比如亲眷真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手接过暖茶,轻垂眸,闷闷地窝在父亲的怀里,陷入沉思,终于不再言语。
正厢静寂,偶有流波逐痕,南风晓声。
陆长英率先出言,声音放得很轻,“石猛不怕您瞧出来,反而事与愿违吗?”
毕竟没有人心甘情愿被人算计。
“他就怕我看不出来。”陆绰眼神微不可见地朝窗棂一瞥,纸糊窗棂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陡然一停,陆绰收回眼神,接着道,“是示好,也是震慑。是表诚意,也是威逼。软硬并施,让我看到石家的实力,也让我看到他石猛的能力罢了。”
长英眼神跟着陆绰朝窗棂瞥去,一挑眉,撩长袍向前快走一步,一把将门推开,扭头一看,有人从转角窜走。
“父亲,有人听墙角。”
陆长英不以为然地将门重新掩上。
陆绰也笑。
长亭闷头啜了口暖茶,心绪还没缓过来,差极了,左看看右看看,嘟囔一声,“你们甭给我打哑谜!父亲将才分明就发觉了有人偷听,可话还是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