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第二十九章
是个女孩!
而且听声音,是个极年轻的小姑娘。
长亭莫名舒了口气,将紧紧攥在手上的木棍往地上落了落,至少贼人没可能遣一个姑娘家伏兵千里只为了将她与长宁格杀在这深山老林中——放把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更干净利落?
那姑娘气力大,拿身子去撞门,使劲向里一推,门后的木柜与杌凳接连倒地,门栓生了铜锈,咯吱咯吱地发响。
盘扣里搀的细彩线、放在油灯下的针黹书、卷得很整齐的麻绳...
虽然一个姑娘家在深山老林里做守林人有些奇怪,可木屋里的陈设虽简陋,但实实在在都在告诉长亭这个事实——这是长亭昨儿个晚上瞧了一圈得出的结论,亦是她敢换主人家的旧衣物,甚至一歇歇到早晨,没有等长宁烧退了些便收拾行囊向里走的原因...
一个活在树丛里,能在藏青粗布麻衣的盘扣里小心翼翼地掺彩线的姑娘,心思细腻...有些扭捏...作风淳朴...这样的姑娘心地能坏到哪儿去?
长亭先俯身帮小长宁掖了掖被角,摸摸索索下了炕,绣鞋晾了一晚上还有些潮气,可将就还能穿。其实长亭没什么可穿戴的,却仍旧认认真真地将鞋子趿好,再拿手紧抿鬓间的散发,又埋头理了理昨儿换上的旧衣裳。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君子当以端仪待人,方不堕声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门被抵得很死,那姑娘骂骂咧咧撞了许久也没撞开,索性找了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来撬门,边撬边骂,骂的都是土话,长亭听得懵懵懂懂的。
长亭愣了愣,边有些无奈,边将里头抵着的东西移开——这姑娘怎么做事一根筋?门被东西抵住,她头一反应是死命向里撞,撞不开也不细想想,反而拧劲儿倒像是一下子被逼了上来,拿出一把蛮气力来拼。
万一里头是几个落了魄的眼冒绿光、饥肠辘辘的流民呢?
一个姑娘家再壮能壮得过男人?
长亭叹口气,也好,碰着个母夜叉总比落到个女比干的手里强——前者吼两句算了,后者直接要人命啊...弯腰挨个儿将东西顺了顺,正恰巧那姑娘胳膊一使劲,门“咣”地一下被猛撬开,那姑娘受了冲劲,踉跄两步身子朝前一俯,半晌没站住。
“哎呀我的个亲娘!”
姑娘高嚷一声,被门大大撞开,泄了一地盛东朝阳。
长亭见她没站稳,从旁边儿伸手扶了一扶,那姑娘扭头瞪眼,下意识向后一闪,紧跟着才瞧清楚来人的模样,十二三的小姑娘,肤白唇红,鼻梁高挺,鹅蛋脸很小巧,眉梢修得怪好看的,弯弯的细细的像初春时节林子外头的柳树叶儿,下颌也尖尖的,是个小美人儿,可眼神却看起来很憔悴...等等,她身上的衣裳怎么这么像自个儿才浆洗好的那件!?
“你是谁?”
姑娘一个猛扎子跳起来,“你怎么能穿我的衣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声音大咧咧的,那姑娘一抬头,长亭被吓了一大跳——来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纤长高挑,身披深棕大氅,脚踏牛皮长靴,身负长木棍,浓眉大眼,头发随手拿皮筋扎在脑后,长眉入鬓,很英气利落的样子,怪不得能在这深山老林活下来...
长宁被一惊,躺在床上“唔”了一声,长亭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朝床上一扫,又拿手指了指那处,看着来人压低声道,“舍妹病疾...昨儿路走急了,舍妹突发高热,眼见这处有一幢小木屋,我只好破窗而入,又因浑身沾了水都湿漉漉的,便借了您的衣裳穿一穿,还望您不要怪罪。”
两个白白嫩嫩的姑娘走在这深山老林里头?
家里人放心?
那姑娘是缺根筋,又不是缺心眼,左看看长亭,右看看长宁,想了想,伸手去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当即“哎呀”一声,连珠炮似的怪责起长亭来,“...这小姑娘都发了一晚上热了,还没退!你也不晓得熬碗热粥,烧壶热水,热炕就在你脚下边,柴禾就在那头,这么凉的天儿,你就让你妹妹又饿又渴又凉地睡了一宿!你这个姐姐当得,真是不着调!”
少女说话快得很,可声音却放得很低,约是怕吵醒边说边一把脱下大氅挂在门后,快步拾柴禾,拿铜壶从水缸里舀水,再擦划火石烧热了炕,又拿青泥砖围了一个四方,撕了条草纸燃火,再把柴禾摆了个空心,等火烧得旺了点,再将铜壶架在水上烧,没一会儿水便滋滋地冒了热气儿,水泡儿一下一下向外冲,险些将铜盖冲开。
一系列动作,利落极了。
少女眼见着赶紧拿手去摆正,却遭热水烫了手指,又是一声“哎哟”,赶紧拿手指捏耳垂降温。
一下子就把自个儿穿她衣裳的事儿给忘了,忙里忙外地帮她照顾起妹妹来了...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想笑,眼眶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你们路上遭了贼?”
少女一边瞅水开了没,一边抬眼试探着问,“这一带山贼不少,上头也不管,往前爷爷在的时候,养了两只熊瞎子,寻常山贼不敢到这山头来。爷爷过了身之后,留了遗言不许我在这处久住,我几日前看见有人家在前头的山路着了道儿,整箱整箱的货全被劫了,死的死伤的伤,我才知道这一带山大王有多猖狂...”
长亭轻颔首,是遭了贼,遭了逆贼,且劫的不是财,是命。
少女见长亭点了头,神情蔫蔫的模样,心知怕又是一桩血泪故事,忍了忍知道不应当继续问下去了,可水还没开,总得找话来说,一壁折身拿了一罐子干枸杞,一壁想了想开口道,“你们在我这处歇脚,自然没问题,这小木屋本就是爷爷给来不及出山的猎户樵夫备下歇脚地儿,可长久在这处总还是不妥帖...”
话还没道完,少女连忙摆手,“我不是在赶你们走的意思!你妹子身上还没好,雪又落得这样大,现在赶路迟早还得出问题,到时候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遭了贼,那之后的去处想好了吗?”
少女抓了一把干枸杞洒在粗瓷杯盏里,又抓了把粗砂黄糖和粗盐,就着衣袖提起铜壶来,热水一冲,殷红的枸杞渐展开,那红如同胭脂,飘在水里头打旋儿。
长亭别过眼去,忍下干呕,很认真地问她,“请问您,这里是在幽州界内吗?”
“是,也不是。这地儿在珏山上,可是在西北麓,处在幽州和历城的边界,离两边儿都远,所以两边都不管。”
少女吹了吹粗瓷杯盏,再递给长亭,“喂给你妹子喝,我去找找还有米粮没,煮碗稀粥,你们两姐妹都喝一喝,就当暖身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说完便又风风火火地披上大氅,重重推开门往后厢去,将踏出步子去又折身回来,笑道,“别您呀您的叫了,都是差不离的年纪!我姓胡,叫得玉,爷爷叫我玉娘,你们随意叫,阿胡,玉娘,都成!”
“我叫阿娇,舍妹阿宁,在此谢过胡娘子大恩。”
长亭深鞠一揖,想了想并未道出姓氏来。
玉娘再一笑,麻利抽身而去。
长亭很感激胡玉娘的不深究不细问,手背试了试水温,轻声唤道,“阿宁起来喝水了。”长宁迷迷糊糊睁眼,朦胧间见是长姐,便又缓缓将眼皮子耷拉了下来,长亭一边喂长宁喝水,一边脑子动得飞快。
珏山东麓靠幽州,西南麓沿靠历城古城墙,要过五村三镇才能进历城——这是事发之前,陈妪念的那本游记上所载。
五村三镇,至少要走七八日,过了历城又往何处去?
继续北上到平成去?事发的消息,真宁大长公主知道吗?幽州刺史周通令知道吗?
父亲与符氏身亡,哥哥下落不明,贼人来势汹汹既知陆绰膝下两女,又如何不知陆绰还有个风姿绰约的嫡长子?对女人都要赶尽杀绝,贼人会放过陆长英?长亭死死阖眸,脑仁如被重拳挥击,又乱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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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下肚,慰藉五脏六腑。
小长宁迷迷懵懵将眼睁开一条细缝儿,艰难抬起手来扯了扯长姐的衣角,长亭睁开眼来,却见幼妹浮肿着一张小脸,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似的,却咧嘴露出漏风的牙齿冲她笑...
长亭也扯开一丝笑回她,嘴角拉扯得很艰难。
“还要喝吗?”
“要...”
小长宁声音拖得老长,尾音绵扯得如同拉旧了的风箱,“快快喝,快快好起来,阿宁与姐姐...才能快快回家...”
回家...
长亭一下子绷不住了,约是昨儿哭得多了,埋下头双眼酸涩胀痛,却发现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了。
回家,她们哪里还有家啊...
不对,她们还有家,平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回家,回平成!
平成还有真宁大长公主,小叔母陈氏,二叔陆纷,还有陆家人,她要把陆绰的遗物和符氏的骨血带会平成陆氏的宗祠里去,堂堂正正地放在陆家的祠堂之上,活人争的是一口气,过身的人争的是一炷香。她陆长亭骄纵惰懒,却亦深知为人子女者,当结草衔环以身心报之。
北行至平成老宅,既然是陆绰的心愿,那她定当子承父愿,好让陆绰入土为安。
这世间向来公道,你向天取一,天定向你索十,今朝是谁向陆家长房痛下杀招,他日她陆长亭定叫他血债血偿。
长亭抬了抬头,轻扬下颌,气儿向下一顺,嗓子眼才没那么生疼得慌了,她活了十几载,被陆绰娇养深闺,不知世事,这是这一生中第一次埋下血恨,第一次恨煞了如今尚未浮出水面的贼人,第一次想拿刀,想拿起刀来将贼人的皮肉割开,将那人的筋骨抽扒出来,将那人的心从胸腔里挖出来放在陆绰的坟前。
父亲,您且等一等,等着阿娇用贼人的血与肉,来祭奠您的亡魂。
其实恨,比绝望好受。
长亭猛然发觉,至少浓烈的恨叫人清醒。
头脑与心,都清醒。
“阿姐...”小长宁浑身没有气力,手伸不直,在空中薅了两爪,将长亭的目光拉了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深吸一口气,换了副面容,轻俯下身,悄声,“嗯?”
长宁手哆哆嗦嗦伸进袖中,再掏出来时,伸开小手,掌心赫然有一只一圈一圈缠绕着红线的物件儿,长亭愕然,伸手去拿,她想她如今的神情一定很难看——明明眼泪都没了,偏偏面容上却是狰狞哀泣的神色。
这是陆绰临行前哄她顽的那方古白玉扳指,她在马车上不乐意同符氏讲话,便拿了红丝线一圈一圈地缠着玩。
昨儿夜里,她换下衣物寻了许久,却未曾找到,她以为在慌乱逃窜中已经掉在了深谷里,或是水里...
“在洞口...向里逃时...从阿姐襟口里落了出来,阿宁顺手拾捡起来...是父亲的扳指...”
小长宁说一句便咳一句,咳得一张脸通红,浮肿、涨红再加之眼眸泛泪光,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怜。
长亭接过那方扳指,紧攥在掌心之中,俯身贴了贴长宁的面颊,张嘴刚想说话,却兀地被外头清脆的女声打断。
“你们吃兔子不吃?我刚刚刨了昨儿埋下的坑,就有只肥兔子着了道!”
胡玉娘一手提起兔子的长耳朵,一手抱着一只大瓷碗很兴奋地撞开门,声儿亢奋极了,“正巧爷爷去年和胡子换的香料八角还有剩,正好给你们补补...”
话头截然而止,胡玉娘贸贸然推门而入,却见昨儿在这处歇下的那两个小姑娘全都将哭未哭的样子,当即僵在原地,兔子脚向外猛地蹬了两下,胡玉娘跟着身子也抖了一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将扳指攥在手心,手往袖中一拂,扭身站了起来,赶忙伸手接过大瓷碗,瓷碗还烫着,里头的热白粥袅袅冒着热气儿,碗沿旁搁放着两只木勺,长宁饿了许久了...
长亭一边将白粥递给长宁,小声说了句,“烫,慢些喝”,再扭过头来,语气很有些歉意,“谢过胡娘子!只是我与舍妹近日沾不得荤腥,枉费胡娘子一番苦心...其实有白粥与水就已经很好了...”
“你们在服斩衰?”
长亭轻颔首。
胡玉娘陡升怜悯,她原以为这两个一瞅就教养极好的小姑娘是被流匪冲散了来着,未曾想那血泪故事还当真是血海深仇,可流匪求的是财,没事儿要人命作甚...再想了想,侧身一撒手,那兔子便落了地,在木板上愣一愣,等反应过来,才慌忙远蹦几下,白绒隐在白雪中,一下子就看不着它了,玉娘边笑边拍手上沾的雪,很爽朗,“我也是,我爷爷上月过的身,刨坑是防备流匪的,哪晓得那傻兔子落了坑。”
长亭慢慢抬起头来。
胡玉娘仍旧在笑,一壁笑一壁手里头在捏衣角,“爷爷说他是喜丧,叫我甭哭。我一哭,他的魂儿就走不动道儿了,就不能往生。那糟老头儿,说他若不能往生,全是我的错处!”
老龄人过身,庄户里是称之为喜丧。
想想也对,平平稳稳,活到该活的年岁去见阎罗王,未早夭未客死他乡,不叫喜事叫什么?
可陆绰与符氏,风华正茂且死于非命,这不叫喜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心里这样想,却仍诧异于胡玉娘的洒脱,她这样说,是想劝慰自个儿吧?
“胡娘子节哀,都是痛失亲眷,谁也不比谁可怜。”
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多加劝慰,揭别人已经结痂的疤来安慰自个儿,长亭自问还做不到。
小姑娘伸手抱拳作揖,抬起头来,容色平静,简而言之将昨日之事再述一遍,“...本是一家北行,却在珏山遇贼,家父家母为了护住某与舍妹,不幸罹难身故。老宅远在豫州,纵道阻且长,某与舍妹都要回豫州老宅,好叫家中长辈知此大不幸。”
平成就在豫州中心,长亭没说平成,平成陆氏太招眼了。
“回豫州啊...”
胡玉娘默声低喃。
长亭偏头看向窗棂之外,北风疾啸,她的衣衫挂在窗沿上遮风,如今怕是已经干透了,雪地埋得更深,从窗棂的缝隙中望去,却见昨日那条河上已结成了一层冰,北地夜里气温落得极低,一夜成冰,很常见。
长亭心头大喜,这处成了冰,那深谷暗河里呢?
深谷之中九曲玲珑,多有洞口积攒暗河向外延展,贼人便是一个接一个地试,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处来,更何况这支河道上结了冰,贼人会不会疏忽大意放过这处出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某与舍妹今日便离开。”
长亭却不敢赌,想了想,投桃报李道,“某与舍妹逃出生天,贼人怕难死心,胡娘子这几日最好不要在此处落脚,以免遭受殃及。”
说得不算隐晦,长亭怕说得隐晦了,眼前这位姑娘听不太明白。
胡玉娘蹙眉凝神想了又想,也不知听见了没,长亭仰了仰头,正欲再言,却闻胡娘子击节一声惊喝。
“你们去豫州!?那我跟着你们去好不好?爷爷一早就留了遗言让我去豫州投奔叔婶,是我一直没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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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长亭猛然抬头,蹙眉颇深,下意识开口婉拒,“...某与舍妹一无包袱坠身,二无外财拖累。胡娘子匆忙北行,胡爷爷留下的木屋、木屋里的物件儿怎么办?这大片大片的山林又拿谁来守?胡娘子切莫受某与舍妹拖累,仓促之下做决断。”
她知她缘何首先拒绝,从珏山到平成,一路艰辛,她没有办法想象,可她更没有办法相信一个将认识不到半日的小姑娘。
一大海瓷碗的白粥,长宁小勺小勺地舀,约是饿极了,没一会儿,白粥便见了底儿。
小长宁认真埋头喝粥,留了个乱糟糟的后脑勺给长姐看,长亭微不可见地别过眼去,眼风扫到仍旧挂在窗棂前的那袭云锦织衣。
两个出身富贵,身形狼狈的小姑娘,流落至荒郊野岭——她们的身份实在好认得很...
若是那贼人能掐会算,一早就让胡玉娘守在这处,贼人只求赶尽杀绝,她自问身上并未有任何可让人觊觎的地方,照昨夜贼人狠绝的姿态,会草蛇灰线埋下胡玉娘这么大的伏笔在此处候着她们?
怕是没这个耐心罢。
退一万步,若胡玉娘居心叵测,动机不纯,那长宁吃下的白粥,她饮下的热水...
她们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长亭神情很复杂。
胡玉娘却简单很多,拿手正了正毡帽,拂手一挥,哈哈地笑得爽朗极了。
“我去豫州,干你们什么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行事一根筋,从怀襟里取了三五颗大枣递给长亭,一颗囫囵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示意长亭尝尝,“...大红枣,甜,闷在抱厦的小匣子里熟的...”
长亭愣愣伸手接过,本能地寻帕子擦,一埋首陡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了,叹了口气,就着衣袖擦了擦,却发现袖子怕还没这枣干净...
“爷爷过身之后,我就一个人在这珏山里活,村里头的婶婶怜悯我无父无母,唯一的爷爷还过了身,时常留我吃饭、说话,教我女红做饭,可村户人家都不富裕,又逢灾年,自己家都吃不饱,还硬撑着要我留下,说是就当闺女养,人家正经闺女要出嫁了,整日整日横眉瞅我...”胡玉娘说得有些难受,她没地儿说这些话儿,给乡亲们说就是不知恩,给除了乡亲们,难道叫她给那两只熊瞎子说去?
长亭静静地听,别人的故事轻描淡写地说讲出来,她却好像可以感同身受。
都没有家了,这世上没有家的人千千万,只能活得很相似——带着怀念与别人的怜悯,挣扎着活下去,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和自己的痛苦中。
大枣嚼在嘴里,甜滋滋儿,软绵绵的。
长亭心里却苦得如同黄连。
“除了爷爷的牌位和行路的盘缠,我什么都可以留在这儿,热炕、水壶、铁锹、麻绳...在山林里遭了难的人都可以用,这也是爷爷的本意和遗愿。”胡玉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挺直腰板,“去豫州投靠叔婶,再找个好人嫁了,生儿育女,也是爷爷的遗愿。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爷爷的遗愿!”
说到找个好人嫁了时,胡玉娘如同壮士断腕,显得很悲怆。
长亭埋下头抿嘴笑了笑,她没说话,胡玉娘却跟着她笑起来,“你和你妹子长得像,笑起来都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话音刚落地,长亭便面上一僵,嘴角缓缓敛收起,抬眸很认真地与胡玉娘说,“...胡娘子若当真要去豫州,可以等某与舍妹先行一步之后,再走。刀剑不长眼,追击的贼人也不会理会你的身份,与我们在一起,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贼人什么时候寻到我们。为了你爷爷,你也应当活一个妥当出来。”
就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带着幼妹逃亡北行,是使命是职责,若途中被贼人所截,是杀是剐,都是天注定。可胡玉娘不同,很平顺安逸的人生,不应当卷入这一出亡命天涯的生存逃亡中来。
有胡玉娘一路,自然最好。
她不谙世事,小长宁体虚病弱,胡玉娘是个惯常行走市井的,且身为女子敢作敢当,有她在,当然能少走许多弯路。
可她自问没有办法做到将他人卷入生死漩涡之中,前路未卜,太过艰辛。
长亭见胡玉娘神色很迷惘,轻叹一口气,轻声再劝,“胡娘子,你真的没有必要与我们一起担惊受怕的。”
“那贼人...不是流窜的逃匪?”
胡玉娘侧头问,逃匪可没有劫了财还要将已经逃出来的主人家击毙的习性。
“是仇家吗?还是对手?要追击小辈,灭人满门的,心思太毒了!”胡玉娘愤愤不平,下意识地伸手捉紧木棍,陡然想起来,开口问,“咦,你们家是做什么的啊!?怎么招惹到了这样的人家啊!”
长亭默了许久,才道,“行商,做生意的。”
士族与商贾没什么差别,一个易名换权,一个易货换钱,这是陆绰的话。
她还记得。
胡玉娘恍然大悟,这商贾争利无底线,什么都做得出来,家破人亡不足为奇,让别人家破人亡更属常事,她久居深山,却听爷爷说了许多义气故事。两个小姑娘又娇又弱,一个还病怏怏的,能活着在流民乱匪的嘴里争口吃食?怕豫州还没到,就被人从半道上掳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天大地大,钱重财重,自己的命才最重。
这也是爷爷教她的,不算自私,更不叫不仗义,是人之常情。
胡玉娘很想撒手不管,可却眼瞅着大一些的那个姑娘很是吃力地伸手扶住卧病的小的,一口一口热水地喂,小脸半侧,下颌圆润光滑,两只眼睛像两颗明珠,显得很温柔也很可怜。
胡玉娘心头暖烘烘的,连带着眼睛都湿了——她这辈子都没有过姐妹。
“要走也是明儿一早走,小妹子还没好全,再歇一夜。”
她不聪明,可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总够她掰扯清楚了吧?
长亭眼睫向下一搭,轻声应了“诶”,没一会儿胡玉娘又端了两碗大粗瓷碗进来,都冒着热气儿,一碗是还剩了点儿的白粥,一碗是熬了红糖的姜汤,姜汤是拿海碗装的,应该是两人份儿。
长亭赶忙站起来作揖道了谢,再将头埋在海碗里,大口大口地刨饭进肚。
她这碗的白粥是咸的,不知是放了盐巴,还是和了她的眼泪。
北地天儿黑得早,小长宁灌了三碗辣姜汤,逼出一身汗来,长亭拙手拙脚地拧热水帮忙擦身子,胡玉娘又从箱笼里翻出三身粗棉麻大袄子来,一水儿的灰色,袖口襟口还打了补丁,胡玉娘嫌长亭手脚慢,将小长宁拢在怀里头帮忙穿戴,都是胡玉娘的衣裳,长宁穿自然大了,胡玉娘一面帮忙卷起袖笼子来,一面笑眯眯地问,“小妹子,有精神些了没?”
小长宁向后一缩,嗫嚅嘴唇半天也没说出话,伸手要长姐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笑起来,把小长宁交给长亭,长亭眼神从棉衣上扫过,是三件啊...长亭心头又酸又涩,她很想给胡玉娘做深揖示谢意,将想说话,外头便有人恶狠狠地敲起门板,喊道,“里头有人没!开个门,外头冷得快冻死人了!”
长亭手一抖,本能将长宁拥在怀中。
胡玉娘蹑手蹑脚地踩在杌凳上,半个身子都趴在门板上透过小孔向下瞧,看了半天转头来做口语,“只有三个男人...我认识...是隔壁村的樵夫...”
长亭紧抿嘴角,伸手指了指窗外。
胡玉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又俯身贴在地上朝外瞅,外头雪地积得很深,树丛之间全是半人高的雪,压根没法儿藏人,这一带地势最高,俯瞰下去白茫茫一片,预示着至少百里之内不可能有伏兵——否则爷爷养大的那两只熊瞎子一早就在外头叫起来了。
胡玉娘很笃定地朝长亭摆摆手。
只是樵夫?
长亭蹙眉,眼神不确信。
只是樵夫。
胡玉娘深山老林活了十几年,练出一身生存之道,很确定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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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里头有会喘气儿的没!快给老子开门啊!”
门外头的汉子高扬起声儿来,“啪啪啪”地砸门,嘴里仍在骂骂咧咧,从喉头咯了一口口水啐到地上,“妈的,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
长亭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些污言秽语,面色很平静地紧紧捂住长宁的耳朵,再看向胡玉娘,既然不是贼人的追击,三个平常庄汉樵夫被大雪困在深山老林中,守林人帮一帮,也是常理。
可长亭很不想开门,求人帮忙应当是这幅语气?
再有三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外头几个大壮汉,谁拼得过?若在这村头人手上出了事儿,叫不叫阴沟里翻了船?
这良善吧,得建立在保得住自个儿的基准上,再帮下别人。
旁人帮你,收留你,扶你一把,不是别人的义务,更不是你理所应得的。
胡玉娘也回望过来,冲长亭轻轻摇头。
这庄户人家说朴质也朴质,可是人就有好有坏,村里人也有偷鸡摸狗,作奸犯科之辈,外头那三个壮汉彪悍无赖,脸上有二两横肉,腰上没五钱气力,哪个老实做活的庄户人这幅模样?
她愣是愣了点儿,可还没愣到引狼入室的地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赵老三!里头有人!门缝儿还在往外冒热气!”
另一个汉子眼神尖,扯开尖嗓门开始嚷。
长亭谨慎,纵天已入暮,内屋也没燃灯,可到底天儿凉雪大,不烧柴禾没法儿过,就暖炕泄出去的那点儿烟都被这村里人瞧见了...
“妈的!以前胡老头儿在的时候可不这样儿!东村他娘的是换了个守林人还是咋的!”
那汉子口中的老王头伏地佝腰从门缝儿里往里瞅,正好看见烧柴禾冒出的青烟,一下子点了炮仗,猛地站起来,死命拿手捶门,“快给老子开门!否则老子拿斧子劈门了啊!”
门板被抡得一下接一下地打颤,风从延展开来的缝儿里趁机而入,凉滋滋儿地漏进屋子里来。
胡玉娘赶忙从地上趴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指了指木屋的犄角旮旯里,朝长亭使了个眼神,长亭赶忙朝那处一看,胡玉娘是想让她与长宁躲到柴禾堆儿后头去。
长亭与小长宁两个小姑娘面白唇红,一看就不是这村头上的人,人一杂再一多,会出什么事儿,谁也不晓得,又何必冒险。
她向来不是一个以最坏猜测来揣度人心的人,可放心吧,人心之恶,通常都不会让人失望。
长亭眼风再从温在火炉上的铜水壶上扫过,摸摸索索地冲胡玉娘比了几个手势,胡玉娘愣了一愣之后,再咧嘴一笑,重重点了头。
长宁身上还虚,打起精神来,只能靠着长姐往角落里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将长宁护在怀中,遮挡住长宁的视线,胡玉娘手脚麻利将柴禾摞在一块儿,三下五除二就归置妥当了,长亭屏住呼吸埋下头,透过木柴缝隙朝外看。
外头那几个汉子还在骂嚷,门被拍得摇摇欲坠,胡玉娘将头发往毡帽里一塞,再将挂着的衣物和几只杯碗往被褥里一藏,刻意沉下声调来应和,“来了来了!慌甚慌!”
外头拍门声矮了矮,随后变得更凶了。
门“嘎吱”一开,三个彪悍壮汉打横跨步猛地入内,胡玉娘身形不算矮,可面对面一站,胡玉娘就堪堪矮了半个头,长宁大喘了几下,一进一出,像很微弱地在拉风箱,闭眼微侧身揪住长姐衣角,浑身都在发颤。
昨日噩梦,如影随形。
长亭蹑手蹑脚地伸长胳膊环住长宁,一下一下地轻抚,长宁渐渐平静下来,外头却陡然喧嚣起来。
三个彪型大汉一进来便将整间小木屋都占满了,领头那个怕就是赵老三,一进屋脱毡帽,解围脖,将外袍子向炕上一甩,搓了搓双手,呼出几口白气儿后,便将胡玉娘朝旁边儿一撞,伸手围着火炕烤,边烤边拿眼斜胡玉娘,“你个小白崽子,做事不地道啊,要是几个叔叔不说拿斧头撬门,你个小兔崽子怕是能将我们一夜都关在外头受冻!”
胡玉娘一身短打,面颊红润,眉清目秀,眼神炯炯,气质干净,鼻梁挺直,头发全被塞进毡帽里,看起来就像是个提早长高的白白净净的少年郎。
赵老三再横一眼,眼头冒了光,身形向胡玉娘靠了靠,神容轻佻:“你是胡老头的小孙孙?”
胡玉娘往后一避,没开口,只点了点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相貌很清秀嘛!胡老头长得跟个地瓜似的,也能生个这么标志的细崽出来!”赵老三凑近了看,哇地怪叫出声,“连根毛儿都没长!干净得像个姑娘家!”
另两个汉子“硁硁”地怪笑起来,有个伸手就来揽胡玉娘的腰,脸凑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臭烘烘地噗在胡玉娘的脸上,“小兄弟...天儿这么凉,夜这么长,乐呵乐呵找点趣儿来做,你说好不好?”
庄头人家荤素不忌,人肚子都没吃饱,还能讲什么礼仪道信?
长亭胸腔急剧起伏,小长宁的耳朵和眼睛都被她捂住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她却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也未曾遇见过这样满脸油光,猥琐的人。她甚至能够猜想到那三个汉子的思维——若胡玉娘表明她是个姑娘家,或许这三人还不会有这样放肆。都是乡里乡亲,糟蹋一个未出阁姑娘家暗俗理是要被万箭穿心,可是若是糟蹋一个清秀小郎君...
小郎君自个儿好意思将这事儿捅出来?
更何况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小郎君...
三人自然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长亭在小长宁手里划字,“静”,小长宁轻轻点头,长亭将想覆开遮挡住的柴禾,却陡听胡玉娘扯开了嗓门,石破天惊。
“找你妈的乐子去!离老娘远点儿,死兔儿爷!”
紧接着就是“砰砰啪啪”一堆乱响,其中夹杂男人粗犷的声音,“去你娘的!小兔崽子脾性还大!老子还不信三个人治不住你一个小崽子了!”,又是一阵响动,水壶“啪”地一下砸在地上,腾腾地向上冒热气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透过木柴缝儿看不清楚,心头急慌,一股热血上脸,佝身便从小洞里钻了出来,那头三个汉子围住了胡玉娘,长亭趁无人瞅见,拿袖子一包,伸手便拎起温在火炉上的旧铜水壶,将盖儿一掀开,便使劲全力向那三个汉子的后背泼去!
这水是烧开了的,几个汉子一入屋便将外袍脱了,里头薄薄一件儿春衫,烫水浇在后背上,贴着皮肉“滋滋”地疼!
“哎哟哎哟!”
几个连声,受泼最重的那个先转过头,长亭抓住时候,深吸一口气放稳手劲儿,一个垫脚,瞅准了那人眼睛又死命泼了一泼开水!
开水烧了眼珠子,那人捂着眼睛“哇哇”地哭爹喊娘。
他身旁那人将一转身,长亭如法炮制,便叫这两人都睁不开眼了。
男人“哇哇”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赵老三憋了团火扭身一看是个纤弱白净的小姑娘,怒气腾腾往上冒,一个跨步将挡在前头着了道儿的同伴一把拂开,踏脚逼近。
长亭腿肚子打抖,手向下一坠,已经空了的旧铜水壶“咣当”一声落了地儿,小姑娘仰脸去看那混子,抿紧嘴角,哆哆嗦嗦地朝后退,退到小火炉旁,手朝背后一伸,一把握住了小铁锹。
火炉上已经没东西在烧了,长亭眼疾手快,铁锹朝里一铲,铲了一小兜烧得正旺,还带了火星子的木炭小块儿来。手向上一扬起,木炭星子就扑到了赵老三的身上,如今起不了火,只能烫他一烫,烫完过后,赵老三呲牙咧嘴忍着痛接着朝前走。
长亭再一铲,再一扬,没一会儿就被逼到了墙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双手握着铁锹,眼前的男人凶神恶煞,胳膊上全是被烫伤的水泡儿,满脸横肉地死命瞪着长亭。
长亭深呼出几口长气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把小长宁藏好了。
脑子过得飞快,可想完这句话之后,她陡然发觉,会不会符氏慨然赴死时,脑子里也是想的这个念头?
黑影压顶,长亭抬起铁锹,预备殊死一搏。
却陡闻“砰!”一声钝响!
紧接着赵老三突然“啊”了一声,身形一抖,两眼翻白,跟着就朝地一栽。
长亭木愣愣地眼神随着赵老三的身体向下移,移到一半,才看到胡玉娘瞪大眼睛,双腿扎着马扎,双手交叉紧握了一根大腿粗细的长木棍,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
长亭和胡玉娘对视半刻,两人皆双腿一软,面上却都不约而同扯开一抹笑来。
“一起走吧。”胡玉娘笑起来道。长亭将铁锹向后一扔,点点头,轻声一语,“我姓陆,双耳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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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玉娘不识字,纵然听见双耳陆也没反应。
长亭心下却如释重负——胡玉娘先以堂屋蔽之,再以水粮酬之,后以柴木掩之。古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与小长宁时至今日,若无胡玉娘,会走多少弯路?会活得多艰辛?后路又在哪里?
她压根就不敢想。
饶是如此,她最初仍以稳妥为上,隐瞒姓氏出身...
“陆”字一出口,长亭胸口压着的大石好像松了一半儿。
那头两个汉子捂住被热水浇熟的眼睛,正呼天抢地。
胡玉娘被闹得心烦,一反手,“砰砰”两下,闷棍直中红心,赵老三便多了两个一道陪他昏睡的兄弟。
胡玉娘下手下得利落,长亭大愕,胡玉娘便一脱毡帽,一头青丝落下来披在肩上,英姿飒爽地笑起来,“...若没胆量下死手,素日里刨坑做阱,朝恶狼群挥刀斩首的活儿,又让谁来做?”
长亭佝身从犄角旮旯处将麻绳顺溜提了出来,帮着胡玉娘将那三个汉子手脚都捆起来,又从榻上扯了两匹布来,咬牙撕开,分成三份儿,团成一团儿,一手掰开汉子的嘴,一手狠狠地将布条塞进去,再扯了三条黑布把三人的眼睛都蒙了起来。
胡玉娘手脚麻利,刚打完死结,长亭这才敢轻声唤幼妹,“阿宁...快出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长宁哆哆嗦嗦地从缝儿钻了出来,险些遭木头块儿绊住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长姐的腰,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刚才瞧见了吗?”
长亭拿手背试了试幼妹的额头。
嗯,还好,不烧了。
长宁摇头,软声软气儿,“长姐叫我闭上眼来着,所以阿宁什么也没看见。”
幸好小姑娘没瞧见...
长亭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这才惊觉后背出了一身大汗,将夹棉的袄子都打湿透了,拿手一抹鼻尖、额头,全是冷汗,腿肚子还在打颤,可热血却渐渐从脸上褪了下来。如今回想,才怕得想要掩面而泣。
她将才做了什么?
端起铜壶泼人...拿着铁锹铲正烧着的木炭...还有亲手掰开了三个乡野村夫的嘴巴...庶民草芥并没有拿青盐柳条漱口的习性,也没有膳前膳后用温盐水擦脸的习惯...
长亭将手藏在云袖中,很艰难地蜷了蜷手指,最后握成了一个拳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出身士家,拿过最重的东西是竹简古籍,挨过最脏的东西是沾了墨汁儿的丝帕,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就粗瓷碗食白粥,端开水泼无赖,甚至掰开嘴塞布条。
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未觉得一丝一毫的恶心。
努力活下去,努力拯救别人,没什么好恶心的。
长亭将手再慢慢展开,手指分开,想了想伸手在裙裾上反复抹擦。
胡玉娘慢下手上的动作,很诧异地问她,“你做什么呢?”
长亭手上停了停,埋下头,很有些难以启齿道,“...刚才掰他们的嘴...手上好像沾到了什么东西...脏...”
胡玉娘面色愣了愣,随即扯开嗓门哈哈笑起来,边笑边从怀襟里摸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长亭。
长亭面带羞赧,侧过头去,伸手接过。
那三个汉子自然不能留在内屋中,可饶胡玉娘再健勇,长亭与长宁再帮忙,也没法子将上百斤的八尺大汉驼出近百米,运到树丛中去绑着。这三人被一敲,顶多三两时辰便醒,等他们醒转了,三个小姑娘压根就不是对手。
“既然他们拖不动,我们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当机立断,此地不宜久留,百雀的家兄就是陆家别庄的守林人,活在林间里的人的智慧来源于趋利避害的动物与静默生长的木丛,狡兔三窟,她不信这么大一片林子,胡家老爷子还能只搭了这么一幢小木屋?
“这里离庄头还有百十里路,天都已经黑完了。”胡玉娘看了眼窗外,忽而福至心灵,小声告诉长亭,“...前年林子失火,烧出一小片空地来,爷爷为了方便值夜,花了两旬在那处靠山搭了一个小木棚!”
“能燃火堆吗?能铺毡毯吗?”
“能!我有时晚上来不及回来,便歇在那处!建得很隐蔽,寻常人也找不了!”
就它了!
白日,她与长宁是疲惫到了极点,敞开睡睡够了的,晚上歇三两时辰,便够了。她连莽夫的口水都碰了,还在乎风餐露宿?
说动就动,屋内灯光昏黄,油灯微弱亮得很暗,风从门缝里窜进来,油灯四下晃荡险些被吹灭。胡玉娘在抓紧时间收拾行装,长亭与小长宁没什么好收的,昨儿换下的那两身织锦华衫应当没机会穿了,长亭心一狠,便将两身衣裳上蹙的金丝线扯了下来,团成一小坨包在绣帕里贴身装好,再将香囊中装着的几锭碎银交给胡玉娘——士族女身上不装铜臭之物,这几锭碎银是为了让陈妪拿去打梅花素银单簪的...
“轰!”
长亭将两身衣裳都塞进了暖炕的火堆里,丝绵线遇火就燃,没一会儿衣角便被烧得卷了起来。
胡玉娘眼瞅着她,长亭朝她笑了笑,“既然没用了,还不如烧了,以供取暖。”总还有点用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姑娘神色放得很平静,胡玉娘却无端端地心疼,伸手揽了揽小长宁,笑眯眯地安抚,“等到了豫州,你们投奔了叔伯,要什么好看的衣裳都有。”
长亭垂眸敛笑,将陆绰的扳指拿红线绕了三圈,请胡玉娘帮忙挂在了脖子上,再深揣进衣服里,古白玉温润生凉,正好贴在胸口,长亭却觉心头翻涌上一股暖流,她的父亲会护佑着她们的,就像他生前那样,竭尽全力地护佑着陆氏的儿女。
过了半个时辰,拾掇妥当,一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
胡玉娘亲了亲门板,眼角仿若有泪光,却背过身去,抽身而去。
长亭想了想,又冲进去再添了几把柴禾,火烟子一下子窜了起来,长亭垫脚糊窗,只留了一道宽缝儿,再飞快地窜了出来将门紧紧掩住,又从外头插了木板锁住。
“往前有家邻居一夜之间竟遭灭门,官府一查,原是主子睡上房喜好烧炭取暖,而这家人体弱阴虚,取暖入睡时既不开窗又不开门,全都掩得死死的,至此我才知道原来烧炭冒出的烟雾也能将人呛死。”
长亭轻声解释道。
她没想呛死那三个**无赖,所以她留了一道缝儿,她只想让他们晕得久一点而已,柴禾总有烧完的时候,他们也总有醒转的时候。
到底下不了手杀人沾血。
胡玉娘由衷地表示赞叹,“阿娇,你好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艰难地扯开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姿态。她不棒,是她的父亲与兄长棒,什么都与她说,什么都教给她罢了。
诚如胡玉娘所说,只是一个搭建起来的木棚子,上不遮天,下不抵地,长亭的包袱里放了一大方毛茸茸的熊皮毡毯,胡玉娘生了火,毡毯盖在木板上,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儿倒也不算凉。胡玉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长亭便静静地听,小长宁趴在长姐的膝上渐渐睡去。
日出东升,长亭最先睁了眼,透过漫天的风雪皑皑,她看见了旭日暖阳。
长亭轻轻碰了捧胡玉娘,朗声道,“起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该起行了!”
是啊,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如同,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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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武力值up满血的胡玉娘同学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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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山林苍茫,雪粒儿从离山头不远的云里落下来,落在谷里,落在积着雪的树梢上,落在冻成冰的蜿蜒小河上。
白雪覆盖大地,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踏出来,人的半个身子都沉到了积雪里。
长亭使劲全力,一手扶在树干上,一手将幼妹牵好,猛地把腿拔出来,周而复始,每走一段路,两个小姑娘就气喘吁吁地靠在树上大喘几口气,或是双手捧过胡玉娘备下的灌在牛皮缝制的水袋子,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大口喝。
没谁喊累——胡玉娘默不作声地就走在最前头,既是开路,也是挡风雪。
大家都是姑娘家,凭什么胡玉娘就要多承受苦累些?
长亭心怀感激,只能咬紧牙关,努力紧跟其后。
小长宁脚下一绊,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堆上,接过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水,再豪爽地拿手背一抹嘴,抖了抖皮靴,朗声道,“长姐,我们走!”
胡玉娘乐呵呵地仰头猛灌一口水,再从袖里掏了条风干了的馕饼,伸手递给小长宁,“吃!”
小长宁恶狠狠咬了一口,门牙缺两瓣,只好把饼又从嘴里拿出来,黏嗒嗒的口水还沾在馕饼上,嘴一张大,又往大牙里头送,狠狠咬下一口,边嚼边说话,“阿玉姐姐,好吃!”
胡玉娘皮靴一提,包袱向后一甩,长腿一个跨步向前迈开,笑声紧跟着就落在了长亭身边儿,“虽然我没看见过大家贵女,不过我私心琢磨着,贵女应当同你们不太像。一个敢端着开水冲出来救人,一个烧还没好全就敢在雪地里吃馕饼,所以我乐意同你们一道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看小长宁看得目瞪口呆,渐渐把眼神木愣愣地移到胡玉娘的脸上,深吸一口气,把话咽在了嗓子口里。
如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小长宁还年幼,七八岁正是学东西学得快的时候,长亭压根不想若到了平成老宅,小长宁“咕噜咕噜”喝茶汤,然后喝完拿手背擦嘴,最后吃一块儿粘着口水黏答答的馕饼,真宁大长公主的脸色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符氏会不会钻到梦里来揪她的耳朵?
长亭埋首向前走,雪堆得老高,小羊皮靴是借的胡玉娘的,并不合穿,雪时不时地从口儿上钻进来,将鞋袜都打湿了,脚底板受凉,整个人一个激灵全清醒了。
她无端端想到庾氏的那句话,“...在冀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人会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阿宣的。”,说得风轻云淡,可显得霸气十足。她也想这样,也想这样护住她的胞妹,在平成,不,在大晋这广袤的地界儿上,还不能有人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阿宁。
长亭埋头笑了笑,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一切规矩道理都只是徒劳而已。
士族女,士族女,她还在钻什么牛角尖?
身逢乱世,谁拳头大,谁就能先说话,这才是规矩,让人不得不妥协。
长亭缓缓抬起头来,她不屈服于规矩,她要做制定规矩的那个人。
远山正如白眉画黛,一层青白,一层深绿,再有一层浅灰,长亭手指了指,问胡玉娘,“那是什么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铎山。”胡玉娘半个身子都撑在木杖上,手向北边一指,轻声道,“猎户们叫这片都是珏山,可爷爷说只有主峰叫珏山,其他的分支叫铎山。等出了这片山林,我们就先进幽州再出城,过铎山,就进豫州的地界儿了。我也没走过这条道儿。听挑夫说,光靠两条腿,从这里走到豫州,怕是要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长亭轻轻点了点头。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有些抓不住,立在原处屏神蹙眉,下意识地开口问,“还有没有不进幽州,就可以到达豫州的路?”
胡玉娘微怔,怔了一怔之后,迟疑着点了点头,“有。从边界线走,绕过幽州城,翻山越岭走栈道,大约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
“中途可曾历经村户,人烟?”
“会的。这边人多地窄,又有突厥、胡羯黑云压顶,全都往幽州、豫州挤,只要能种地,就会有人烟。其中有些小村落也长成了气候,人烟渐渐多了起来。”
胡玉娘摸不清楚为何小姑娘不乐意进幽州走大道,她们其实钱帛财物不算少,爷爷的积蓄,小姑娘的碎银,还有她素日打猎硝皮攒下的钱帛...等进了幽州城,她们完全可以租一架牛车,舒舒服服地从幽州坐到豫州去...
长亭默了下来,她不想进幽州城。
如今静下来,思路渐渐清晰,那日夜里所生之事可谓蹊跷百出,他们出了幽州城,约是在珏山山腰时,便遭遇突袭。她并不相信是流民匪类,也不相信是胡人截道,前者没那样大的胆子,后者没那样大的权势。
她回想起幽州刺史周通令那日白天前来拜见的场景,越想越心惊,“...大风雪要维持十天...山中有匪类,陆公可曾需要某遣兵调将随行护送...”,前日之景历历在目,前日之言响彻耳畔。
正是因为有了周通令的提醒,陆绰才会在几经求证之后,决定当日出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周通令虽上承天听,未曾像石家那样视幽州为禁脔,可所辖之地有如此重火力的贼人流匪,周通令其人尚未昏聩到这样大的消息都未曾有所耳闻的地步!
忆及那人所言“是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长亭神色恍惚之后,面容陡变凌厉。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周通令都脱不了干系!
如今不是信谁的问题,是谁能信的问题!
幽州城不能进,进城需递交户籍证明,大晋户籍制度严苛,若长亭与小长宁当场拿不出来木牌与通行文书,两个小姑娘被官府扣押事小,惊动了周通令,自投罗网事大!
“咱们走外城吧。”
长亭轻轻执住胡玉娘的手,与其对视,“我怕我们走了幽州城,就活不成了。”
“你与阿宁被通缉了!?”
胡玉娘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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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她想得出来!
长亭抬眼一看,胡玉娘极正经端肃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一看就是富家小姑娘,是能耐到做了什么缺德事儿被官府通缉啊!
长亭还没开口,却遭胡玉娘伸手一把抓住。
眼瞅胡玉娘脸色一沉,英眉高挑,语气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不怕!我胡得玉一没吃他官府的饷粮,二没拿他官府的银饼,就拼着你昨儿端着开水来救我的义气。刀山火海都能挑,更甭说躲追兵走险道儿了!”
说得很仗义,面上却跃跃欲试。
这姑娘心大,敢情将这看做是一出侠女闯天关的话本子戏了。
长亭笑了笑,边将脚从雪堆里提出来,边连连摆手,“没那么凶险。只是我与阿宁手上没木牌和户籍,怕进不了城镇,反而拖累。既然外城的村落也成了气候,给养买卖也能基本满足,又何必花大力气进城出城?”
事涉家族秘辛与朝堂争斗,胡玉娘知道得越多,越难熬。
长亭三两句解释了最表面的缘由,胡玉娘想了想,未曾深究,再点点头,便埋头朝前走。
雪地上先有胡玉娘碾踏平实的脚印,长亭与小长宁两姐妹便踏在胡玉娘开好的路后走,临近晌午,三个小姑娘靠着歇了歇,吃了几块馕饼又饮了水,又赶忙收拾行囊争取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山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夜里有狼!就藏在树后面,眼睛冒绿幽幽的,一张嘴就是一股子腥臭气儿!”
胡玉娘故意板着脸去吓小长宁。
长宁伸手拽了拽长亭的衣角,眨了眨眼,愣了半晌,问道,“狼肉好吃吗?”
....
胡玉娘一下子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顾左右而言他,“...嗯...其实还好...听村头的猎户说就是有些酸...我也没吃过..嗯...”
长宁“哼哼”两声,以示明了。
“嘿哟!”
胡玉娘气势大盛,作势要敲小长宁脑袋崩儿,哪晓得将一抬脚便绊在了雪上。
小长宁还没好全,捂着嘴笑,笑着笑着轻咳起来,长亭赶忙一边帮忙顺后背,一边笑着静静地看两个活宝插科打诨,正如佛偈所言,人与人需要缘分,她与符氏的缘分在最后一刻全了,她与陆绰的缘分在中间儿就断了,胡玉娘与她们两姐妹有缘分,阿弥陀佛,她希望这份缘分不要半路夭折。
毕竟遇见胡玉娘是她们陆氏姐妹,这几日来最好的事了。
临近日暮,一棵一棵树向后移,层峦叠嶂向前推,胡玉娘眼神尖,笑嘻嘻地朝长亭指过去,“周村到了,看着那土屋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扒在树干上朝外看,外头星火点光,寂默无声,光亮透过稀疏的茅草房屋往外窜,淡得既像月光,又像湖光。土屋挨着土屋,外墙全是黄泥,雪气儿一浸上去,没糊好的黄泥黏黏嗒嗒地险些落下来。
很穷,很荒芜。
至今,长亭才懂得了石猛辖区弈城的繁华昌荣在这乱世荒凉中显得多么来之不易。
“没敢带你们去东村,那地儿的人都认识我,身边猛地多了两个小姑娘,糊弄不过去。”
胡玉娘轻咬耳朵。
长亭很感激地握了握胡玉娘的手。
从山林一出来,又跨了一道深横沟,约是为了防野兽,村民遍种荆棘丛和半人高的灌木,长亭护着小长宁走,手又被划拉得血痕一道一道儿的,胡玉娘眼瞅着却没说啥,只将身形往长宁这处靠了靠,长亭一下子便觉压力小了许多。
“有驿站吗?”
长亭话一出口,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问的什么蠢话呀!
这村头巷尾的,天一黑,连个人都不往外走,谈何驿站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走得专心致志,没听清,扭过头来“啊”了一声,长亭赶紧摇摇头,又问,“咱们是要在村户人家家里落脚吗?”
胡玉娘这才听明白,点头道,“庄头人家都质朴,年末还没收成,匀不出干粮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匀出个屋檐墙角,多打几碗热水,应当还是宽松的。”
其实天儿还没黑完,西边正暮钟夕阳,天际尽处留了一道缝儿来容纳夕阳暖光。
可这村子里,房门紧掩,了无人烟,偶有小犬鸣吠,却只徒添萧瑟。
村头牌坊上挂着两盏破破烂烂的灯笼,一只没亮,一只还燃着光,照着脚下的泥泞路,长宁手上发颤,朝长姐处靠了靠,语气同这气氛一般,压得低极了,“长姐...这里像是能住人的模样吗...”
见惯脂水留香,见惯京都华灯,这里自然像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孤城。
农户人家的灯亮得很暗,胡玉娘眯着眼看,只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窗棂却是拿完好的旧纸糊住的,屋檐角下缀着一只拿芦苇杆编的竹蜻蜓,从窗户里头透出了些许油灯光。
长亭也觉得这家很好。
窗棂纸糊得很精细,证明家中尚有余力照顾这等杂事,容纳三两人也并非难事,檐角下的竹蜻蜓很新,大晋逗弄孩童可编竹蜻蜓可编竹蚂蚱,家里头有娘有孩儿,乱世之中,女人与孩童至少没有壮汉危险。
胡玉娘当即立断,带着二人朝前走,向前两步,拿手叩门,语气放得很柔的。
“婶婶,婶婶,劳烦开个门,行行好,我们赶了一天路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强自镇定地站在胡玉娘身后,门没开,胡玉娘又敲了敲,道,“只有某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找驿站客管也没地儿去,只好来叨扰婶婶一家。”
长亭诧异了一下,胡玉娘其实很会说话嘛。
有钱住驿站,自然旁人也明白若要落个宿、留个寝,也能从她们身上抠出点钱财来。
又待了半晌,门“嘎吱”一声开了条小缝儿,男人从缝儿里望出来,见果真只是三个姑娘,心头松了松,紧接着就道,“某家无余粮,热水、热炕倒有,可柴禾...”
“两枚五铢钱一捆,我们买,伯伯你说这个价格合适不合适?”
男人想了想,又扭过头去看婆娘的脸色,隔了一会儿再转过来,一边埋着头把门打开来,一边嘴里头念念叨叨,“五枚一捆!你四处去问一问,我收你这价儿有没有多...天老爷不作美,天寒地冻的,从山林子出来向北迁的人多的是...往前留宿我们家可都还是收了水钱的...”
这水从井里,从河里,从老天爷落下的雨里来,你他娘的也好意思收水钱!?
胡玉娘很想张嘴破口大骂,身后被长亭一扯,再抬头看了看正在落雪的屋檐,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进屋,果不其然,近三十的妇人着驼色右襟麻衣,半身褶裙拖得老长,裙角沾的全是灰和着土,身上抱着一个三五岁的孩童,身边还拖着一个扎小鬏鬏,流着口水的小姑娘。
男人站到妇人身边去。
长亭没有打量人的习惯,可她着实没有办法将眼神从男人畏畏缩缩的神情上移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猥琐且矮小的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既然都谈好了柴禾价格了,那就好说了。烧一壶烫水,四捆柴禾。烧一夜暖炕,十捆柴禾,加上暖炕的钱,算你们八十铢。炕是新葺的,睡你们三个小丫头片子够了!”
妇人开门见山,伸手把孩童递给那男人,面无表情地三步并两步走,一把推开旁边的厢房门,里头黑黢黢的。
胡玉娘探过身去看,那妇人却一把又将门关上了,伸出手来,“先给钱再住,甭想蒙我。”
百铢成贯,一贯钱就能让一大家子人过好几天。
长亭听得懵懵懂懂,可胡玉娘咬牙切齿地将手揣进袖口里,他娘的怎么不去抢,怎么不去抢?发乱世财,发路人财,发违良心的财,下辈子是要变猪变狗的!
一贯五铢钱沉甸甸的,胡玉娘统共就带了两贯,其余的都是长亭给的碎银子。
这世代拿银子出来,太抢眼了,这叫逼着别人抢自个儿。
胡玉娘掏半天没掏出来,妇人颇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嚷起来,“五铢钱也收,皮毛草料也收,铁器钗环也收。”
收的这样杂...五铢钱是大晋民众通用的,皮毛草料是胡羯盛产的,铁器钗环,更是你有什么我便收什么...此地荒芜僻静,这户人家做起过路客的生意却是得心应手,怕是做了这起子勾当有些时日了。
长亭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趁胡玉娘拿钱的功夫,轻声出言,“我与阿姐一路过来,前头住的地儿都没收这样贵过,连弈城的驿站一晚上也不过三十文。”
妇人蔑下眼来,哧一笑,“弈城在闹逃荒?弈城要打仗了?弈城人来人往有幽州多?这世道,人贱粮贵,寻个落脚的地儿更贵,我没趁火打劫就是我地道!小姑娘家家不懂,就莫说乱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头向下埋了埋,掩下心头的心惊胆战。
冀州,真的是一片桃花源!
她不知道,外头竟已乱成这个样子了!
大家都在北迁!
战乱有多毁人,大晋的庶民都知道,安定下来还没几十年,局势又要动荡了,藩王多在南面,要打也是在南地打,索性为了保命为了潜逃兵役,背上包来朝北行!
胡玉娘将五铢钱一把撒在桌子上,那妇人哼了一声,再将厢门推开。
热水得自个儿烧,胡玉娘让长亭与小长宁先坐着,撩起袖子便烧水去,长亭一坐下来,热炕一暖,手上脚上便开始又发痒又发热,伸出手一看,几根指头都开始发红了,她咬牙屈指,嘴里“嘶”了一声,发觉弯曲得很艰难。
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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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最大的外挂就是胡玉娘,没错,本文的男主就是胡玉娘(阿渊码字已疯....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三十六章入世(中)
长亭第一反应是抓过小长宁的手。
还好还好,小姑娘手仍旧白嫩嫩的,长亭小心翼翼地挨个儿指头弯过去,埋下头悄声问,“痒不痒?疼不疼?”
小长宁楞乎乎地摇头。
长亭放下心来,伸手将放在矮几上的油灯往里移了移,木案怕是许久没打理,又或是人来人往的过路客太多,木案上油嗒嗒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油腻腻的案面,触感就像是捉到了满身鳞甲,黏糊糊淌着体液的大蛇。
长亭浑身一抖,连忙将手又缩了回来,手上动作一大,又痒又热的关节变本加厉起来,下意识地闷声一哼,想拿手去挠。
“不能挠!阿娇!”
厢房门哐当一声,胡玉娘一手提壶,一手端木盆,一进来赶忙将东西放下,嘴像连珠炮似,“不能挠!庄户人家人人一到冬儿就生冻疮,越挠越痒,到最后手肿得紫得跟个大萝卜,严重的大片大片地烂,又不能做活又没法儿做事,到夏天手上都有口子!”
长亭一惊,赶忙将手掩到袖中。
胡玉娘嘴上一叹,伸手就将长亭的手扯了出来,半坐到炕上,先将自个儿手搓热,再下重手揉搓,搓到长亭的拇指关节上,一下子感觉又痛又痒,像是有千万只蝼蚁在蚀骨销皮,长亭浑身上下起了一背冷汗之后,紧接着就冒起来了鸡皮疙瘩,身上被一暖,连带着脚上也痛痒起来。
“很严重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回过头看了眼小长宁,走了一天,小姑娘累极了,抱着大袄子头靠在木头柱子上耷眼迷糊,便不自觉地轻了声响,“这是被蚊虫咬了,还是内里发出来的病?一人得了会染给别人吗?”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看长亭的神色很奇怪。
“你没生过冻疮,你身边的人也没生过?”
长亭想了想,轻轻摇头。
胡玉娘眼神更亮了,眨巴眨巴眼,手上力度没少,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了张。这世道缺菜叶子,缺柴禾,到了冬儿,又冷又没肉吃,身上就容易凉,一凉血脉便不通畅,堵在一块儿,有的成了淤血,有的就生了疮。
她身边没有一个到了冬天不生冻疮的,就连镇上的乡绅大户,没那个资本整日整夜烧柴禾,耳朵上手上也得长。
这两个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出身啊...
胡玉娘看着长亭发愣,长亭也疼得目光放空地瞅着胡玉娘愣住了。
两两对望半刻之后,胡玉娘回过神来,利落站起身来,抽身向外走,扬声道,“...没事儿!我去给你搞几片生姜来!你们先梳洗!不用给我留水!”
管她啥出身,反正现在都在一块儿了!
这家人连捆柴禾都要五铢,生姜在冬天是稀贵物,这个她知道,胡玉娘上哪儿搞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连忙翻过放钱财的包袱夹层,数了十几枚铜钱,张口想唤住玉娘,哪知那姑娘几个跨步向前一走,没一会儿就过了内厢,不晓得朝哪处去了。
长亭只好垂下手,再看了眼钱袋子,偏头想了想,将这十几枚铜钱重新放回夹层里,将钱袋子取了出来揣进了内襟。再回首咬牙将水壶一把提溜起来,倒在木盆里,从袖口揪出了张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里搓了又搓,轻手轻脚地佝腰给小长宁抹了脸,又将长宁抱在怀里的大袄抽了出来,伸手抖了抖暖炕上的被褥,一股子朽得发潮的闷臭味扑面而来。
这户农家怕是从未刷洗过吧!
来来往往的人身上的污垢,天南海北带来的尘埃、体液、臭虫和口气,还有人们头发上一绺一绺打结的油,全都在这被褥和炕上!
被褥灰扑扑的,已经脏得瞅不清原先的颜色了,缝儿里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子,长亭以为这是受潮了发的霉,手指尖拎着被褥一角,凑拢了看,却猛地一下子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黑点子一层叠着一层向外爬!
“啊!”
长亭吓得一声尖叫,撒手一抖便将被褥扔到了老远的地上,紧跟着就趴在木头柱子上干呕起来,胸腔里的气一股接一股翻江倒海地朝上涌,佝下身紧紧捂住肚子,内里空虚,其实她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只有从胃肠里泛出的酸水一下冒到嗓子眼里,便拿帕子死死捂住嘴。
“叩叩叩!”
那头有毫不客气地叩木板的声音,妇人扯开嗓门警告,“...叫什么叫!再叫加钱了啊!”
长亭俯身佝偻,一手撑在柱子上,一手摁在小腹上,呕得浑身抽搐打颤,干呕久了胃肠也紧跟着抽起来,一下一下地顶到嗓子眼上,长亭全身都在抖,吐不出来,眼泪却被一逼,活生生地逼进了眼眶里。
“长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木板被那妇人敲得一震,小长宁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却只见长亭佝下去的背影,口舌不清,“阿姐...你怎么了...”
长亭硬生生忍住抽搐,眨了眨眼,折过身去,扯开笑,温声答,“没事...我没事...”又怕小长宁着凉,单手扣住腰间,探身去从包袱里将昨儿放进去的毡毯拿了出来,一手一脚地将长宁裹得很牢实,小姑娘脸色还好,闭着眼睛安安稳稳睡下去,时不时砸吧砸吧嘴。
长亭便望着幼妹笑。
“我拿到了!”
胡玉娘拿身子把厢门蹭开,一进来便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很雀跃,“我先摸到他们家厨房,不仅顺了两块儿生姜,还拿了三只鸡蛋,我们可以温在暖炕下头,明儿个赶路的时候...咦...被褥怎么在地上...”
“里头有臭虫,脏得很。”
长亭背对胡玉娘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胃肠还在抽搐,长亭重重摁了一把,皮肉痛了内里的难受就少了些,边下炕边向胡玉娘说话,一眼看见了胡玉娘护在胸口的三只鸡蛋,笑起来应和,“好!温一晚上正好烫熟!...我们今儿就铺着毡毯睡,身上盖大袄子,左右烧了暖炕,也不算很凉。玉娘,你说好不好?”
胡玉娘边点头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放到暖炕下头去,又拿从怀里抽了把匕首将生姜片成薄片,轻手轻脚地盖在长亭的手上,很小声,“...睡的时候别蹭着了,这活血化瘀的,对你有好处。”
一股子生姜味儿冲鼻得很,长亭护住手,笑咪咪地点头。
零零碎碎搞了许久,长亭眼瞅着外间的灯火灭了,才敢拽着玉娘睡下去,两个姑娘将小长宁护在最里头,玉娘手上握着匕首睡着外侧。
乡野间的深夜十分寂静,只能听见雪落砸在地上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风雨飘摇的茅草棚顶,玉娘心大,长宁人小,都睡得呼呼啦啦的,长亭扭头看了眼睡得很沉的幼妹,又转头瞧了胡玉娘,四周都黑乎乎的,长亭只能瞧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心头像有座山压着,又沉又酸。
疾风险些将茅草棚顶掀起来,风一走,棚子又轻轻地砸了下来,物归原好。
长亭缓慢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儿来,轻阖了眼,眼前又浮现出了一片不一样的漆黑。
”...小丫头片子...钱财啊..八十文...榨干了...可怜...”
长亭猛地一睁眼,将手缩在大袄袖口中,支起耳朵来听,声音隔得很远,模模糊糊听不清,只能抓住几个词儿,是男人的声音,就是这家农户那个当家男人的声音。
“你怯就是怯了!一辈子没硬过!你不去,老娘自己去!”
这回是那个妇人的声音,声音听得比上一声儿清晰了,想来是走近了许多。
长亭屏气凝神,沉下一口气,心头似有如释重负之感——她并没有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
“踏踏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步履声渐近,长亭心越提越高,趁着夜色眯着眼睛,偏过头朝门那处看,果不其然那夫人矮小的身形越走越快,将进了内厢里,便直奔搁在木案上的那三个包袱去,翻动布料包袱的声音窸窸窣窣的,隐没在了无边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洞且声量巨大。
玉娘猛地一睁眼,手一抽,便想拔刀相向,刚一动,手腕被人向下一扣。
玉娘悄无声息地扭过头去,温白月光透过茅草向下洒,刚好洒在长亭的眼睛里。
这个名唤阿娇的姑娘目光沉稳地,在轻轻摇头。
“让她翻。”
长亭的嘴型做得并不大明显,可玉娘却莫名其妙地全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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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写抽了,然后今天真的有小宝贝来问阿渊男主是胡玉娘不,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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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翻!?
可她们一路的盘缠、干粮、衣裳全都在里头啊!
胡玉娘紧蹙眉头,紧抓匕首,长亭的手却越叩越紧,小姑娘的相貌直勾勾地湮在月色中,神容平静,目光坚定,就像爷爷初春时节种在瓷碗里的水仙花,风一吹,乳白的花瓣向东向北摇晃,直挺挺的水青色花杆却纹丝不动...
胡玉娘不由得慢慢松了手。
那厢仍在窸窣作响,偶尔停下手脚来,蹑生生地朝后一瞅,见三人皆睡得正熟,那矮胖妇人便重新埋首翻找,翻了许久,才在包袱夹层里找着十几枚五铢钱并几大张干馕饼。
妇人心道倒霉,向地上轻啐了一口,翻找的动作瞬时大了许多——或许是在宣泄空手而归的怒气。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长亭瞪大双眼屏气凝神,静静地看着虚浮在空中与夜色暗黑中的微尘,尘埃像荧光星辰,随风轻漾。
“踏踏踏——”
终于走了。
长亭暗自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那妇人还不至于无所顾忌到趴在人身上翻袄子,只求财不要命,已经很有良心了。长亭扭过头去看胡玉娘,却见她满脸泪痕,向上扬得极英气的眼睛被泪水洗过,目光亮极了。
长亭轻轻推推她,问得很轻,“怎么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嗓子眼发疼,“...爷爷的牌位...在包裹里...肯定被她翻乱了...”
两个小姑娘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轻,声儿飘在浮尘中,似荧光照皓月,长亭迟疑片刻伸手握了握胡玉娘的手,一个满手老茧,一个皙如葱管,唯一相同的是,两只手都很暖,柴禾烧成炭灰才有了光与火,是不是一定要饱经苦难才能得偿所愿呢?
慧云师太说人生即是一场修行,盘坐蒲团、静定打座,一阖眼,浮世悲欢六道嗔贪,皆为身后事。
长亭以前嗤之以鼻,如今却恍然大悟。
“至少胡爷爷还在你身边呀。”
长亭极温柔地轻搂了搂胡玉娘,想了想将藏在大袄下头的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悄无声息地塞到胡玉娘手里。
胡玉娘手上一抓,分量十足,还有一贯铜钱,还有碎银锭,当即便顾不得哭,瞪圆眼睛猛地一抬头,长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展唇一笑,轻声道,“睡吧,他们不会再进来了。”
从她们身上又抠搜到了十几枚铜钱,约是打定主意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已是山穷水尽了,又或许是尚存怜悯道义之心,她们下半夜过得十足安稳。
长亭以为自己睡不着,可翻过身阖上眼,高压之下陡然松懈的轻快叫她一夜好眠。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胡玉娘已灌好烫水,烤热了三张馕饼,拾掇好行装搂着小长宁半坐在炕边儿,见长亭醒了,手脚麻利地拧干了帕子递过去,面上藏有隐秘的狂喜,凑到长亭耳边,语气很急切,“...还在包袱里留了十几枚铜钱...虽然只够买几碗阳春面...但是还不至于丧尽天良...”
长亭掩下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总共留了十来枚铜钱在包袱里,那妇人竟然原封不动...
长亭眼神迷惘,伸手接过帕子抹了把脸,生姜敷过的地方好了很多了,挨到热水也不至于从骨头里发痒发烫了,长亭弯了弯手指,思绪放空不知飘向何处了。那妇人恶不恶?她恶——竭尽全力敛财,甚至趁夜做贼,将手插进别人的口袋,可到最后她却并未将钱财拿走...
或许是想拿用这几十文钱,买下被这世道折磨殆尽的些许良善吧。
长亭只好这样想。
三人未多耽搁,待长亭洗漱妥当之后,便背起行囊来继续向北行,将出门,那矮胖妇人抱着幼子将三人唤住,神色平淡,语调未有丝毫起伏,“出门在外,不要让别人看出你们是三个小姑娘。”
三人皆已将头发包在毡帽里,胡玉娘身量高挑又体态健硕,英气十足,说是小郎君也有人信。可长亭与小长宁,肤容白皙,眼明眸亮,一个娇俏,一个娇憨,纵然麻衣素服,从眉宇之间也能一眼看出是家教极好的,出身坦荡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神态如三月桃李,是遮不了的。
那矮胖妇人将儿子抱至肩头,伸手抹了把墙上的黑灰,手上力道极重,将长宁与长亭的脸上都抹上了几道灰,再把毡帽掀开,头发揪了两绺下来,手上搓了两下,头发便干得糙了起来,凌乱地贴在下颌、额角。
妇人的手上全是茧,摸在脸上,割得小长宁眯了眼。
长亭神色很复杂,看向那妇人。
大善与大恶,本就不存在于常人之身,大善者涅槃佛陀,大恶者下地为患,存在于身上的善与恶,相互对立,一念之间。
“机灵着点儿,乱民流匪全部往豫州去,北地活不下去的又往南边去,全都他妈的像无头苍蝇似的。为了一个馒头,卖了儿子的多得是。为了一捆干柴禾,拼得头破血流的也不少见。天快要塌了,你们招子放亮点儿,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把别人拖来挡刀,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妇人猛地将三人往门外一推,然后将门“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的,“都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胡玉娘与长亭一个踉跄,立在门外面面相觑。
雪疾风劲,趁白日,这村落总算是瞧清楚了,茅草房屋破败,黄泥粗糙烂成了堆儿,杂草长在墙角路边,被雪一掩,只留了个枯黄的草尖儿,村子里来往的人比昨儿个夜里多了许多,人们浑身都臭烘烘的,拿破烂的毡帽盖住头和脸,驼着背手插在袖口里,脚下无力却匆匆向前走,大家都蓬头垢面地目不斜视——也是,自己的稀饭都还没吹凉,谁也没精力去顾念旁人。
胡玉娘长在深山中,见过这样多的恶兽畜生,却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不由自主地伸手紧揪了揪背上的包袱。
长亭将脸埋在大袄襟口里,露出两个眼睛来,问胡玉娘,“你说,是人可怕,还是狼可怕?”
胡玉娘没听懂,弯下腰“啊”了一声,长亭笑了笑,脚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入世,再步天涯。
长亭接过胡玉娘匀出来的一只鹿皮夹绒手套,顺手便递给了小长宁,胡玉娘想嚷起来,长亭便学着那些人的模样,将双手交错插在袖口里,仰着脸冲胡玉娘笑。
铎山之下,三姝入世。
千里之外,却有人气急败坏。
“陆绰死了,符氏死了,陆绰长子的尸首也在马车里找到了。那他的两个女儿呢?!连两个小丫头都截不住,要他们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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