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第六十二章旧路(下)
蒙拓与岳番尚未上马,正侧身站立在一旁也不知在说道些什么。
两人皆换了一身衣裳,宽袍长衣,以君子乌木高束发冠,蒙拓身量本就稍高一些,岳番后背的伤还未好全,脊背挺不直,蒙拓便身子微微朝前倾,以便与岳番平视相谈。
沉默寡言的人多半心思如尘,而嘴上贴心的人却常常口蜜腹剑。
长亭颔首致礼,温声问好,“...谢过蒙大人调拨满秀来伺候,只是这一路本已多有不便,若再多几人,难免有所...”
“顾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蒙拓便开了口,语气很淡,“陆姑娘无需挂忧。”眼神并未直视长亭,看了看长亭身后的满秀一眼,才出后语,“她的用处并不仅是伺候你,陆姑娘不用多想。”
他说话简直太梗人。
岳番是嘴毒,一爪挠到旁人的羞愤点上。
蒙拓是...
嗯...长亭形容不出来,反正就像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却被人以消弭之姿态堵在了胸腔中,还说不出半分不是来。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长亭浅笑一敛,轻“哦”了一声,再道,“那便好,以为是蒙大人着意安排的,某便有些心下惶恐。”,便牵好长宁转身上马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姑娘——”
蒙拓默了半晌启声唤住,想了想,背手于后,终究沉声言简意赅地开口解释,“这么拖家带口进内城,既然几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常人,那就不能以常人的情景来陪衬,可太张扬了也不行。进内城走过路道,若以马队商贩的身份,那带上四个女子一定穿帮。还不如定为商号掌柜的携家眷过幽州去胡地,是拜亲也好、北迁也好,由头都很好找,也算顺应时事,不至于引起猜忌。”
时局动荡,举家搬迁投亲访友的确实日复一日的多。
似乎在保命保财面前,落叶归根的乡土情怀也只是嘴上空谈罢了。
饭都吃不饱了,还讲什么情怀呀。
而一般的富贵之家是不会将奴仆全数带在身边的,带个一两个照应主家的路上行程才是常态,毕竟像陆家那般大手笔的作态,历数大晋也再找不出几户人家来了。
所以满秀还有个用处,是拿来佐证他们一行人身份的——不是大富之家,可也有些家底,算是是正经商贩的人家。
长亭听懂了,转身轻轻地看了眼蒙拓,少年轮廓分明,晨光微熹打在他的侧面上,仔细看瞳仁不像晋人那样,而是很深很深的茶色,目光很沉,情绪从不外露。
长亭抿了抿嘴,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他,“如以后再有安排,某希望蒙大人很坦率地告诉某,而不是两方之间胡乱猜疑反倒不得其法——毕竟是要一路同行十来天的人。比如满秀的来历、年纪、过往等等,某相信蒙大人是都了解得很清楚了才敢放心用的,可毕竟要与某朝夕相处的人,某在想如若蒙大人事先告知某一声会不会比较好呢,而不是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让人很突兀地一早便来敲门?”
长亭说得很轻,只有几步之内的人听得见。
胡玉娘在身后拉了拉长亭的衣角,岳番却渐渐展起笑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在长亭以为蒙拓不会回应,出人意外的,蒙拓将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面色未动,却在抽身而离的同时,低声应了个“好”,好字还没落地,便徒留一袭青衫长影。
牛角号冲天一吹,车队就动起来了。
前面是三个男人骑马先行,而后跟着两架马车,一大一小,长亭、玉娘、长宁和满秀一车,青梢独个儿一车。
长亭安稳坐定,很平静地让将车帘拢置妥当。
满秀战战兢兢地跪坐在一旁,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去觑长亭的脸色,却陡闻眼前的这位生得极好的姑娘声音放得很柔和,轻声再唤她“满秀”,她一个哆嗦赶忙抬头。
“可以将茶盏递给我吗?”
满秀忙敛头,缩手缩脚地颤颤巍巍佝头埋首,异常恭敬地斟了盏茶递过去。
“叮叮叮——”
茶盖子一直在响,是手执茶盏的人手在抖。
茶盏举得快高到了长亭的双眉处了。
长亭叹了一叹,她要和蒙拓表明立场说出态度,反而把人姑娘家吓得够呛,心头再叹了叹,伸手接过茶盏,水还冒着热气儿,倒得太满了,水旋在茶盏边儿上险些漾出来,更烫得没法儿下口,长亭转手又将茶盏放到身侧去了,笑一笑温声道,“水倒八分,话留一线。今日后者我没做到,前者你没做到,两厢扯平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满秀坐立难安,赶紧连连摆头。
“我恼的是蒙大人未曾先行告知,反而让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也未曾备下赏赐也没梳头换装,实在是不妥当。”长亭展眉一笑,“并未曾恼你,你且放宽心。”再一顿,“这世道谁讨口饭吃都不容易,你如今既是随我一道,我也定当竭力照拂,也希望满秀谨言慎行,切勿走错踏错,方全主仆间长远之谊。”
丑话还是先说在前面比较好。
满秀规规矩矩地将手搁在了双膝上,点头如捣蒜,想了想,又卷起衣袖来重新斟了盏茶,再恭谨地呈到长亭跟前。
长亭一看,蛮好,水将好倒了八分满,一点没洒了。
看上去很老实,心里头却摸得门儿清,是个机灵的,也就是说将才说的话,能听懂。
不过机灵放在陆家大宅里只是个备选,在京都建康的齐国公府邸,连个烧火丫头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力见儿机灵得叫人瞧不出年纪,比起机灵,忠心和老实更重要,说实在话,陈妪并没有百雀聪明会钻营,可是长亭房中的第一人永远都是陈妪,只因为长亭很明确陈妪为了她能将命给豁出去...
忆及旧事,明明只在十几天之前,长亭却恍惚得好像过了一世,如白驹过隙,浮云镜花。
胡玉娘没看明白,却下意识克制住了想去找满秀搭话的冲动,揽了揽长亭的肩头,似心有余悸,“你说你这小丫头,明明脾性很好,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偏偏险些和那蒙大人犟起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长亭回握了握胡玉娘的手,抿嘴笑了笑。
低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不低头。
一低头,人就矮了,别人就能顺势骑到你的脖子上去。
他们伸手搭救,她感激,她有资本可以回报。所以他们不能挟恩图报,然后毫无顾忌地行事。
在两厢都不甚了解的情形下,长亭在防备,而蒙拓却自顾自地便塞了一个人贴身放在身边,没有提前告知,甚至没有解释,这是忽视也是轻视,更是无视。如果她以为满秀是蒙拓放在她身边的棋子呢?是监视她的人手呢?甚至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的人呢?
用人需知根知底,这是士家带来的习惯。
更何况已经没有人保护她了,她不能不多个心眼。
一行人要相处这么多天,既然都互相不了解,为何不干脆将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是好意,自然心领感激,而非揣测防备,人和人的距离会因为各自难看的猜度怀疑,越拉越远——这对这一路的行程都没有好处。
她至少应该表明一个态度,更何况她并非拖累。
这也是陆绰教予她的。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前开,车厢铺了绒毯,烧着红泥小炉,摆置了三条小案,上头还依次搁放了一套古籍游记书,布置得很惬意。
长宁在静静地捧着书看,看着看着便趴在长亭膝上睡着了,胡玉娘也昏昏欲睡,满秀绷紧了一根弦,长亭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从她自小长成的幽州城,到满秀的父亲母亲,再到满秀一路摸爬滚打从内城逃出来的经历,说着话儿人就放轻松了,满秀渐渐整个身子都松弛了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临到午晌用食,满秀已是很顺溜地唤长亭叫大姑娘了,“...昨儿摁手印签卖身契时,俺生怕岳三爷不给签了,摁得飞快!岳三爷便直笑话俺。主家有钱有粮,没过过苦日子,摁了手印卖身为奴,至少俺还有口饱饭吃,也不至于饿死冻死!今儿一早见着大姑娘、阿玉姑娘还有二姑娘,俺当真是觉着摁得没错——至少是服侍姑娘家!”
“你原先以为是服侍谁?”
“岳三爷!还在恐慌恐慌着呢,这不是落到流氓坑里了吧?哪家老爷不招小厮,让丫鬟近身服侍啊?可岳三爷看着不像是坏人,他身边儿跟着的那位少爷也不像是坏人,琢磨着琢磨着稀里糊涂地就赶紧签下来了。”
长亭抿嘴一笑,“签了几年啊?”
满秀摇头,“俺不识字儿,认不了,岳三爷说是三年的期。”
长亭轻颔首,只签三年的倒蛮少见的,不过想一想他们也不需要趁火打劫,满秀的底儿一五一十地摸得差不多了,长亭心便不由得向下松了松。
一路行进,一点儿没歇,几个姑娘倒都过得很舒服,长亭撩帘朝外看了看,岳老三和蒙拓从早到晚骑行的姿势都挺得很直,一点儿没变过,岳番背上有伤,有些受不住,可岳老三也没发话让他混在女人堆里来歇一歇。
像极了陆绰待陆长英的作风。
不是不心疼,是不能心疼。
晚上停在路上歇了两个时辰,便又快马加鞭朝前赶,刚好赶在日出升起,幽州城门大开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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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撩开幔帐,外间已人潮熙攘。
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亮光像挂在灰云高墙上的一盏灯笼,破天之后,才能立足于世。
光从遮罩幔帐的缝隙里透进来,打在胡玉娘与小长宁睡意惺忪的面颊上,小长宁哼唧一声,长亭便轻手轻脚地将阿宁往里揽了揽,胡玉娘边揉搓双眼,边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坐正起来,问长亭,“进幽州城了?”
长亭摇摇头,“还早着呢,上面排着一长列的人,都等着进城。”
她再偏头朝外看,候在外头等城门大开的,全是拖家带口的,一水的马车、牛车还有蒙着清油布的大推车,他们一行人混杂在中间,很平常非常不打眼。
“估摸着能进城吃早粥。”
长亭笑了一笑,“我们恐怕不住驿馆,到时候我借了小厨房告诉厨娘做红玉粥给你吃。”
胡玉娘一阵雀跃,随即猛地一滞,“我们为啥不住驿馆了?那我们在哪儿落脚?幽州内城大着呢,不是一天两天赶路就能出城的...”说着哀呼一声,“老娘只是想睡在床上而已,不用睡草甸子,不用睡马车,不用睡山洞...这个期许很过分吗,阿娇,你说这个要求过分吗!?老娘又不是天天要睡在床上!就拿一两天安安逸逸地睡...这他妈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需求吗!”
胡玉娘看了眼睡得正熟的阿宁,将恶狠狠的一句骂娘憋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儿,绝望脸得憋红了。
长亭憋声闷笑,难得见胡玉娘抓狂一次,赶紧顺毛捋,伸手搂了搂胡玉娘,笑眯眯道,“铁定比住驿馆好!蒙拓心思缜密,心思缜密的人通常都喜欢留个后手。我们一行人出身都很复杂,规矩习惯改不了,住在驿站容易露馅儿。这一点,蒙拓没可能想不到,他既然敢走内城,就铁定做好了布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话音还没落,便听车窗板有人连敲三声。
长亭应声将幔帐轻撩起,便看见了岳番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嘴角照旧咬了根狗尾巴草,长草顶尖都枯黄了,也难为他咬得下口。
“岳小爷晨好。”
长亭率先展眉启笑,很规整地颔首致礼,“是要进城了吗?”
岳番笑嘻嘻地把狗尾巴草换个边儿嚼,伸手朝前摆了摆,“还没,还得多等一会儿,前头有家商号掌柜的运金器,遭城门口的兵士给扣了,那掌柜的正在那儿撒泼呢...”
再咧嘴一笑,“陆姑娘可别叫我岳小爷了,叫阿番就行了。要是有心,叫个阿番哥来听听也不是不行...”
一脸轻佻样儿,同那夜里怒喝着劈刀腾空的少年,判若两人。
长亭心里暖乎乎的,笑起来,“行,等我在三爷跟前叫,三爷一定给你好果子吃。”
好果子吃...好果子个屁!
岳番“嘿嘿”地笑,提了马缰,想起正经事来,把狗尾巴草向地上一吐,仍旧嬉皮笑脸的,“等会进城,或许有人要来掀车帘幔帐,都别慌。让他翻,前头都打点好了的,问起来就说你是福顺号三掌柜的大闺女,阿宁是小闺女,阿玉是大少奶奶...”再想了想,“别叫阿玉说话,她穿上女装不说话的样子还绷得住,一说上话,鬼都不信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女。”
“我他妈还坐在这儿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玉娘闷声闷气地靠在长亭身上抗议。
她都不在乎遭人说坏话了,可是能不能背着她说...别让她听见啊...
岳番隔着幔帐听见了,下意识地张口辩驳。
长亭赶忙止住这两插科打诨,一个反问,“福顺号?”
福顺号是大晋的大商号,二十三州的城镇里好像都有福顺号的名头,是做瓷器生意的,粗瓷糙碗也做,精细上釉的摆件瓷器也做,生意做得蛮大的,往前符氏放里头就摆了一对绘芙蓉花开的青釉双耳瓶...
能进陆家的门,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商贾通号了。
长亭蹙了眉头,“福顺号名头有些大了,就算只是个三掌柜,真要论起来,容易穿帮。”
岳番手上脚上停不住,动作多得很,一边把马缰往自个儿手臂上绕,一边沾沾自喜地答话,“谁说会穿帮啦?他们要查就查呗,无论是要顺藤摸瓜地查,还是翻天倒海地查,我们又不怵!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再怎么着烧啊磨啊打砂石啊,它还是赝品次货,真不了。”
长亭瞬间明白过来。
福顺号,压根就是石家的产业!
石猛到底都布置了些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隐姓埋名开商号聚财,不对,应该不只是为了聚财,冀州复员辽阔且沃土安民,石猛就像个土财主似的,他会缺钱?狗都不信!没必要隐在暗处开这么个商号来...等等,福顺号是大晋二十三州都开有分号,是正好为了接应今日之情形的!?
长亭越想越觉得福顺号恐怕是石猛留的后手,狡兔三窟,您瞧,如今不久用上趟儿了吗?
岳番暗觑着长亭的神色,晓得小姑娘明白过来了,手臂一抬,马缰便直溜溜地坠了下来,少年咧嘴一笑,再瞧声警钟,“咱就姓岳,若有人唤您声岳姑娘,劳烦您应个是,事急从权,是有些委屈您了。另,且记着,我是大哥,阿拓哥是表哥,也就装过城门的这么一小会儿,等咱们在内城落了脚,就该咋叫咋叫了,您委屈委屈。”
连说三个委屈。
长亭接不住,接住了就该折寿了。
人在帮她,她哪能跌颜面嫌弃人呢?陆家的家教是教导士族子女自尊,可没教过自傲。
长亭将幔帐更打开了些,眼神朝后一瞥,轻声问道,“那青梢怎么办?三姑娘?还是表嫂嫂?”岳番正要答话,长亭却摇着头笑起来,“你们啊你们,既然是拖家带口,女儿与儿媳都带了,三掌柜的媳妇儿呢?福顺号三掌柜能是个鳏夫吗?”
男人想事情真是...
长亭相信蒙拓行军布阵时能够算无遗漏,可事涉这种内宅夫人的时候,便开始想当然了。
岳番嘴角一滞,偏头想了一想,倒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却再吸一口气,“诶哟”一声,拍了拍大腿那料到正好牵动了后背的伤,又轻嘶了一长声——跟演哑剧似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笑起来,“行咧,你别想了,只好委屈青梢姑娘了。若问起来,说是续弦填房也好,说是受宠的...”长亭脸上红了红,轻咳一声恢复冷静,“若城门的官兵问起来,就照这样说,若没问起来,就万事阿弥陀佛...否则一个大商号的三掌柜是个可怜巴巴的鳏夫也太不着人信了点儿...”
是想说受宠的偏房吧?
岳番连连点头,正要策马朝前去通禀,却听长亭在身后一唤,又提了马缰回了头。
“记得叫青梢姑娘将发髻挽上去。”
长亭怕几个大老爷们不知道这细枝末节的讲究,轻声提醒,“妇人要挽妇人髻,姑娘家才将头发放下来。”
岳番嚷嚷着明白了,又提马缰抽身走,长亭再一把唤住,“...等安定下来了,叫阿宁给您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行一份儿大礼,谢过您救命的恩情!”
平成陆家的姑娘对他用了敬称...
岳番难得脸上一片酡红,没回头,手胡乱在身后挥了一挥,先是极自矜地提了马缰走两步,之后便雀跃地一夹马腹,策马前奔。
长亭抿嘴笑着看少年策马前行的背影,渐消弭在人潮里,再将幔帐一把放了下来,一转首,胡玉娘扭曲得嘴巴都歪了的脸庞当即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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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不想当大奶奶...”
胡玉娘呲牙咧嘴,“老子宁愿演三爷的填房偏房,也不乐意被那兔崽子占了口头上的便宜...”
阿宁和谢家阿燕是冤家,长英与谢询是冤家,胡玉娘和岳番从打眼第一面见就两厢生厌了,这人与人之间的际缘,当真妙哉...
长亭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乐呵呵道,“...基于老天爷随心所欲定下的束缚和永难变更的既成事实,以及从古至今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印象断定,阿玉你的词句其实应当改一改...”
胡玉娘极为幽怨地瞥了长亭一眼,“说我能听得懂的话。”
长亭从善如流,“其实你应该自称老娘,而不是老子,否则就是对不起身上这件好料精做的高襦。”
胡玉娘神容一滞,面色僵硬地揽了揽长宁,向外挪了挪。
长亭就着绢帕捂嘴哧哧地笑。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像弯月一般,肤容有些憔悴,谁经历了这几经折磨之后还能照旧神采奕奕,肤容细腻白皙呢?胡玉娘却仍然觉得长亭很漂亮,笑着的姑娘家都漂亮,总比整日整日哭哭啼啼的姑娘漂亮。
胡玉娘没得想起那青梢姑娘,生得倒是很好看,上回青梢蒙着面的那层布遭风撩了起来,她得以窥见真容,当即惊艳得说不出来话了——她就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眼睛像珍珠,眉黛像青山,白净得像落在地面上的积雪,可她还是觉得阿娇更好看,一个是像开得正浓烈的菟丝花,一个像是直挺在浅水碧洼中的水仙花,一个风吹就倒了,一个却韧如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顿生感慨,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窗外陡生喧哗。
“走走走!赶着马朝前走!”
外头的守城官兵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在吆喝。
紧跟着马队便随着大流“踢踢踏踏”地朝前走。
要过城门了。
长亭心头揪了揪,脑子却想到了诸葛先生玩的一出空城计,诸葛先生笃定司马懿顾虑甚多,不敢出兵破城,反而从容不迫地登城楼焚香拂琴,以混淆视听,驻地西城方得以保全。
蒙拓带的人马拼得过周通令举全城之兵的搜寻吗?
肯定拼不过。
外城是大,是地形险峻,是易守难攻。
可是在绝对的碾压性的实力面前,不敢存一丝侥幸心理,一天找不到那就第二天继续找,看一看是周通令分兵搜寻得快,还是他们跑得快?
既然拼不过,那就干脆撤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往哪儿撤?
城里。
蒙拓是笃定周通令会以为他们在城外吧。
长亭脑子一直在动,好像这么十几天,她的脑子就没有不动的时候,要活命得动,要吃饱得动,要防备琢磨得动...她好想有不动的时候啊,就像她的父亲说的那样,“明明很聪明,却被惯得脑子都懒得动弹。”,如果陆绰能够看到,他会不会以她为荣呢?
如果...陆绰知道了那个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的人”是谁,他又会不会后悔呢?后悔通家书,后悔告知行程,后悔未曾防备,后悔太过信任。
“唯有利益与血缘不会背叛。”
长亭轻叹了口气,她至今仍记得陆绰说起这句话时,风轻云淡却笃定在握的神情。
长亭笑颜轻敛,熟悉的伤悲冒上头来,她很清楚多想无益,可这世上的裨益通常都意味着舍弃。
外头男人的吆喝声越近了,累在前面的马队庶民抬起手来任由守门的兵士搜查,长亭靠在车厢内壁听,外间窸窸窣窣的,兵士耀武扬威的怒喝声好像要把天际都刺破。
“这只银镯子是你的?”兵士声音蛮横极了。
庶民声音发颤,“是...回官爷...是贱民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放屁!”
兵士向地上啐了口痰,“你个狗日的衣服都没好的穿,还能私藏个银镯子?哄娘哄老子也不带这么哄的!”
“是贱民的!是贱民过身的婆娘留下来的...舍不得当了...”
那庶民哭丧起来,“官爷,那个不能私吞啊!那是贱民婆娘留下来的遗物啊!官爷!”
胡玉娘轻轻将幔帐掀了个小缝儿,凑拢朝外看,长亭眼睛尖,正好透过缝隙清晰地看见兵士朝那柄素银镯子上哈了口气,再往衣兜里揣,骂骂咧咧,“你他娘的放老实!私吞什么私吞!嘴上喷什么粪水!”
那兵士目光一转,嚷起来,“多少城镇都戒严啦!我们刺史大人吩咐只能放良民进城!身上有案底的,有前科的,没户籍木牌的统统都扣下来!你知道啥叫良民吗?不偷不抢乖乖坐着听官府话的良民!”把银镯子往后一搡,“你说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偷了东西,还敢往幽州城里蹿!你他娘的这不是找死吗!”
“啪——”
那兵士一个巴掌就把那庶民拍倒在地上了,“把他拖到大狱里面关三天!三天过后再审一审这银镯子究竟他妈的是谁的!”
紧跟着就有两个兵卒一左一右上来拖他,庶民赶紧拜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是您的!是官爷您的!贱民哪里买得起这镯子啊!是官爷您的!是您的!”
兵士手一抬,得意洋洋再把手向后一挥,两个兵卒随即放了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还算识相!进去吧!别让爷他娘的再看见你!”那兵士咬牙切齿的说,边拿脚向那庶民后背狠狠一踹,庶民跌了个狗吃屎,围观的兵士却哄堂大笑,为首的那兵士愈发得意了,仰起下颌鼻孔朝天,“下一个——”
马队隔了片刻便向前耸了耸。
胡玉娘将幔帐撒下,手捏成了一把拳头,脸色发青,死命咬住后槽牙,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长亭也气,气这世道,气人心不古,气周通令治下无方。
却陡然想起如果这件事放在冀州弈城会怎么样?
石猛大概会一下马鞭便将那兵士打得求爷爷告奶奶。
“福顺号的三掌柜?”
依旧是那个兵士,语气变了变,“户籍名帖儿!木牌过路信!都拿出来啊!”
“过路信?”岳老三声音一僵,愣了不过片刻却扯开嗓门笑起来,“有有有!官爷您请清点好嘞!要这信封儿不够重,咱这处还有呢!”
又是一阵扣扣索索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兵士声音很高高在上,轻哼一句,“爷就最喜欢你们这些走过南闯过北的生意人,识相!上道儿!”眼神往后头一瞥,伸手一指,“车厢里头都是谁呀。”
“都是某的家眷,两个闺女一个儿媳妇儿。”
岳老三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还有个宠妾...家里头的闺女和那小妾处不来,某只好让她们隔远点儿,生怕打架!”
兵士也跟着桀桀地笑起来,猛地想起前两日上头下下来的死命令,这过往的来人要清查干净,特别是过往的两个独身的小姑娘和十七八的郎君,不能手里收了金鱼儿银子就偏听偏信,来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兵士笑声渐小,脚步朝车厢走了过来,猛地一下将车帘掀开,便瞅见里头确实待了四个女人,两个小姑娘一个挽了发髻的妇人,还有个丫鬟打扮的,都很老实地埋着头做女红。
四个姑娘都生得好看,兵士头再向里探了探,便正好凑到了长亭的身侧。
兵士嘴一斜,伸手就揩了把长亭的脸,嘿嘿笑起来,“...三掌柜的闺女儿长得不赖呀!”
油手摸在脸上,长亭从胸腔至上泛起了一股子恶心来,却硬生生地将干呕憋回去,商贾是最低等下贱的,顶有钱的商户之家都得跪在衙内县丞跟前答话,商贾的闺女是没多大底气来顶撞镇守城门的兵头的——长亭低着头告诫自己。
蒙拓骑在马上,眸色陡深,下意识地伸手摁剑,却被岳老三猛地一把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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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兵士脑袋还想往车厢里钻,长亭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一点地半侧着身往里挪,兵士近一寸,长亭退一寸。
胡玉娘手握成拳,浑身都绷得紧紧的,蓄势待发。
长亭低着头却恰好卡在胡玉娘跟前。
长亭一张小脸素白,眼睫耷在净白的肤容上,眼神向下瞅却如秋波无痕,长亭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且怯懦,而从蒙拓这个角度望过去,却能正好看见小姑娘咬得死死的下颌角和半没在宽袖之中紧捏得青筋暴起的手。
蒙拓手上死死扣住马缰,缰绳翻起的短茬子扎进了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再慢慢松开。
岳老三已掀袍下马了,几个大跨步走近。
“官爷——”
岳老三笑得很爽快,从袖里再摸出一方磨得光亮可鉴的羊脂玉摆件儿极顺手地塞到了那兵士手中,揽过那兵士的双肩,半侧过身去,神容谄媚地悄声耳语,“等进了城,某给官爷备上几个好雏儿再从商号顺几壶上好的酒酿给您捎带过去...”
那兵士手头一温,再眯着眼掂了掂,意犹未尽地拿眼从上到下再细瞅了厢内几个女人一番,将摆件儿往怀里一揣,眼神横向下一架马车,嘴朝上一努,“那是岳掌柜的如夫人?”
岳老三赶忙先将内厢的幔帐放下来,佝身让开一条道儿来,赔笑道,“正是正是...某带官爷去搜查搜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兵士“哼”一声儿,踱步向后走。
幔帐坠下,将光与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隔绝在了外面,长亭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面颊上好像贴着一大块脏东西黏糊糊的,像蛇蠕动躯体带了冰凉油腻的粘液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长亭手心发凉,愣了一愣后,抬起手来使劲擦了擦刚才那人指腹摸过的地方,擦了一下又一下,翻来覆去地擦拭。
小长宁靠在长姐怀里,紧紧地揪住长亭的衣襟。
胡玉娘将长亭的手腕扣住,蹙眉轻声道,“都要擦破皮了...没事儿啊...没事儿...”
除了没事,还能说什么呢?
胡玉娘深恨自己的口拙嘴笨,凑过身去,拿从袖里掏了张发白起毛球的帕子出来,笨手笨脚地帮长亭擦了擦脸,声音脆生生地一下一下轻声安抚,“没事啊,脸上没脏...咱落稳之后再找个地儿拿香胰子洗洗,脏的是那兵头儿,不是咱。”
长亭鼻头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外间叫叫嚷嚷的,牛角号一声吆喝,车队便有“轱辘轱辘”向前走。
青梢也过关了。
车厢里的光由亮渐暗,幽州内城古城墙修筑得极厚,隔了许久,车厢里才慢慢亮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将过城门,便惊闻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车队一侧疾驰而过,马蹄带风,风撩车帘,长亭便透过狭小的缝隙隐约看见了那是一纵轻盔红缨的将士,他们策马狂奔得极快,风尘仆仆地好像将外城积下的风霜都带进了古城门中。
红缨插头,高翎覆身,重盔裹头。
和那夜戴横领的兵一模一样的打扮。
中看不中用。
长亭轻轻仰了仰头,探身将幔帐掩得更严实一些,一路纵队全军覆没,至今失联,一路纵队无功而返,周通令派了多少人马出去搜索呢?一城之兵概有以万数计,而搜查的人手只能从心腹将士里选,万中取千数,顶多有近千人分散搜寻,只是戴横的运气着实比别人好,一把就找到了他们,可惜他的好运气在搜索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周通令现在应该很着急吧。
找不到她们,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没有办法宣之于口,没有办法宣之于口,就意味着不可能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长亭猛地就有了很隐秘且幸灾乐祸的快意。
马车左拐右拐,渐渐过了人潮熙攘、十分热闹的地方,喧杂人声离远了些,周遭逐渐静下来的时候马车停了,满秀先下车,立在马车旁扶着三个小姑娘下来,胡玉娘很不自在,小声和长亭抱怨,“...抓着人的胳膊,痒死了...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下个马车还得让人搀...”
长亭挽了挽胡玉娘,下颌一抬,示意胡玉娘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撑着脖子瞅。
这是她们这么十几天头一遭见着这么气派的小院儿,不对,这是她活了这么十几年头回见着...青瓦灰墙,檐角一弯儿连一弯儿搭得轻丝严缝的,她们停在正门前头,一抬头正好能看见红漆匾额上的“李宅”二字,再一佝头两只昂首张口的狮子镇着宅邸,不对,狮子怎么有长须,老鹰?也不对,老鹰怎么可能没翅膀...
胡玉娘一下子思绪就飞了,凑过身问长亭,“那是啥啊?”
长亭看了一眼,正欲小声回答,却听岳番声如洪钟,“貔貅!福顺号要来财,貔貅只吃不吐,是商号贾家聚财的好寓意!”又折过身,指了指街口对门,让胡玉娘瞅,“你瞅,那是啥?”
胡玉娘不识几个字儿,模模糊糊瞅着了个铜板模样的招牌迎着风挂在那店家门口,迟疑道,“银号?”
岳番挺挺背,嘿嘿笑着点头,“没错儿!貔貅的嘴正对着银号,就是意思要把这幽州银号里的钱财都吞进自个儿的肚里,当初为了争这个宅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就图个意头吉利!”
大晋的银号泰半都是各州的官家自个儿开的,福顺号敢筑个貔貅石像正对着官家的银号,想要吞官家的钱...
长亭偏头想了想,也是,石猛那个老无赖是做得出来的。
胡玉娘被唬得一愣一愣地连连点头,岳番扬扬马鞭,得意洋洋地耸肩抬头,一个不留神牵扯到了后背的伤,低“嘶”一声,年少得意的丰姿一下子就没了。
有些人生下来就没丰姿绝伦这项天赋。
长亭闷声笑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里头迎出来了人,左一个岳掌柜,右一个表少爷地迎,也有女眷迎了出来,岳老三介绍说是李家夫人,是幽州福顺号管事的妻室,李夫人先同长亭福了个身,口气很模糊却很是上道地恭恭谨谨地唤,“...大姑娘一路辛劳了,备了火锅就等着你们来了!”
长亭颔首回礼,李夫人先领着几位姑娘进了宅邸,男人们就在外院栓马、卸东西。
一进宅邸,朱门一阖上,李夫人的姿态便放得更低了,佝着腰杆侧身指路,语气唯唯诺诺,“...三四天前接到蒙大人的手信,说是几位身份极尊贵的姑娘要来此处下榻,妾身便坐立不安地等着——官家出身的人寻常不和福顺号来往通信的...您知道这世道乱糟糟的,若叫旁人晓得这福顺号的来历...”
“哦!姑娘,您往右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