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娇

第63章 幽州(上)(2 / 2)

他娘的又不是穿得好看点,话说得好听点,粉抹得白点就叫气度!

长宁刚手背点额,正欲佝身跪坐之时,岳老三一个健步把小姑娘捞了起来,小长宁半个身子挂在岳老三手臂上,嗑嗑牙,一脸迷惘得像只白绒绒的兔子。

岳老三拢了拢长宁,笨手笨脚地帮忙理了理衣裳,对着长亭朗声笑起来,“阿宁叫岳番一声哥,岳番豁出条命去挡刀也没啥大不了。真要论起来,明人不说暗话,我当时答应搭你们三个姑娘是存了私心的。走江湖这么些年,我岳老三就像只凤凰,从不居无宝之地,若你从身上挖不出什么东西来,我岳老三没可能出手相援的。陆姑娘性敏且善思,不可能瞅不出来,你若执意要阿宁大谢就是打我岳老三的脸,臊我岳老三的皮了。”

“是存私心,还是有利可图,我不与三爷另论。一码归一码,只一条我陆长亭与幼妹都牢记着,三爷与阿番与我们有救命之情,便够了,做人不应太计较的。”

长亭眉目清浅地轻声道,“一路过来,我、阿宁与阿玉,同三爷是生死之交,家父常言人与人讲究一个机缘巧合,我们碰巧遇见了三爷,碰巧与三爷阿番一路同行...”抿唇笑了笑,“甚至碰巧变成了三爷的拖累,这些时日,我常想如果那日蒙大人并未出现,我们的下场大抵不会太好...饶是如此,三爷也没曾说将我与阿宁交出去。这份恩德,纵使掺杂着三爷的私心与打量,我与阿宁都不得不感怀。”

小姑娘娓娓道来,声音和着油灯昏黄的光亮,如碧水横波,极缓极平,也极真诚。

她可以耍手段,可以动心机,可以开了话头引导着岳老三往她想要的地方讲。

可这些她不想用。

人与人论交,是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拿真心换真心,你要勾心斗角,那别人自然也对你做表面功夫。

一路向冀州去石家,她如身陷龙潭虎穴,与人交好总比距离生疏来得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岳老三此人虽是浸淫江湖已久的老道,可极奇怪的是,在周身江湖豪气的遮掩下有一颗极为缜密且细致的心,他的出手相救都是有条件的,不救无用之人,不救怯懦之人,不救不自救之人,这是在艰难世道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教训,可一旦搭了把手,他便会奋力搏下去——就像明知不敌戴横,却仍然叫岳番带队先逃,自己留下来殿后。

人真的很奇妙,岳老三既有通身眼毒口辣老江湖的味道,却又留存着最执拗的英雄情怀与扶弱之心,这两者是相冲的,一个是趋利避害,一个却是舍身取义。

长亭叹了一声,偏过头再道,“其实三爷并做不出唯利是图的模样来,平白做出势力疏离的姿态来,反倒叫人一眼瞧出了死撑着的外强中干来。”

岳老三未答话,默了许久,微佝下腰来将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刨,一抬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露出一口白牙笑,胡须一翘一翘地,“我说陆姑娘性敏善思,果真没说错!若无事,和我手谈一局可好?就算成谢礼了!”

长亭看了岳老三一眼,也渐渐展了笑。

岳番微不可见地长吁一口气儿,当下嚷起来,“我爹是臭棋篓子!还喜欢悔棋!你可千万甭松口,这有了一回就有了二回三回!”

岳老三脸涨得通红,一个黑子给坑爹的儿子砸过去。

长亭一边落座儿一边笑,再四周看了看,突然想起来,“怎没见着蒙大人?”

岳老三执子先走,隔了一会儿才道,“哦...他出去有事儿了...”

不明说,长亭知趣地不再问,埋头落子下棋,岳番与长宁在一边儿絮絮叨叨地告诉胡玉娘这黑白围棋是怎么个意思,下到一半儿,长亭才明白岳番口中的臭棋篓子是个什么水平...

这哪儿是臭棋篓子啊,这摆明了是耍无赖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不行!我不下这处!”

“等等!我上一步下错了,陆姑娘等我想一想!”

“哎哟...哎哟...我还能再悔一步吗?”

看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为了悔步棋撒泼卖踹,威逼利诱,无赖到底岿然不动,无所不用其极,长亭也是默得没话说了。

内厢如破冰化雨,热热闹闹。

而在几百里之外的万花楼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世道落了下风,做皮肉生意的逾渐多了起来,来往恩客喝得醉醺醺地揪着红颜佳人的皮肉朗声调笑,大红灯笼高挂起,穿红过绿,一派纸醉金迷。

“官爷...您下回还来瞧奴家吗?夜也不过,觉也不睡,急急慌慌地就要回家去...奴家这小心肝儿疼得快淌出血了呢...”

女人靠在白日镇守城门那兵头身上,扭来扭去蹭着火儿,妖妖娆娆地不让走。

兵头喝得上了脑,手向那女人襟口里一摸,女人皮肉滑得像温水似的,嘿嘿笑起来,“明儿再来找你!家里头...”打了个酒嗝儿,一脸潮红地往黑处一指,“家里头养着只母老虎...我要不回去...她能来把这万花楼给掀喽...”

女人糯言糯语地不让走,那兵头磨磨蹭蹭地也想留,隔了许久,兵头再打了个长嗝儿,东倒西歪地一撒手总算是离了温柔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巷口黑黢黢的,兵头眯着眼睛扶着墙壁向前走。

“咚”

靡声软语渐远,静悄悄的巷子里传来回声。

兵头瘪瘪嘴,眯着眼睛佝头看,哦...原来是踢到石子儿了...兵头摇头晃脑笑起来,扶在灰墙壁上将一抬头,眼前寒光一闪而过,他被利器猛然刺穿,不由得一声闷哼,浑身朝前一倾。

“啪——”

兵头的脸从上直坠而下,瞪圆了眼睛砸在了泥泞的地上。

再过片刻,有一个身形颀长的暗影从黑暗之中走出,话从风中穿过,瞬时便消弭在盛冬凛冽的夜空中。

“罪不至死,留你狗命。”

梆子声儿一下接一下地过,岳老三兴致正浓,不许长亭走,长亭瞅了瞅自个儿赢下来的这一大堆银馃子,说实在的,其实没啥可得意的,她挑岳老三就像一个绝世武者干翻一个还没学会走路只晓得哇哇大哭的孩童,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意味...

蒙拓一边佝头拭手,一边举步进了门大敞开的厢房,当即目瞪口呆了。

这个时候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天都全黑了...

打更的都出来了...

为何陆家两个姑娘外加一个胡玉娘还在他们的内厢里!

岳老三还在扯开嗓门耍赖,蒙拓侧身立在门楣处蹙着眉头轻咳两声,里间瞬时静了下来,长亭扭过头一瞅,却见蒙拓半明半暗地立于光中,又将头扭了回来,拢了拢跟前的银馃子全数交给了岳番,笑吟吟地起身告辞,“...就当我们的饭钱!”

蒙拓一回来,岳老三也不留了,让岳番去送,

长亭与玉娘牵着小长宁往出走,正好与蒙拓侧身而过。

长亭容色一僵,当下猛一扭头看向蒙拓,而蒙拓却目不斜视往里行。

一出厢房,小长宁蹙着眉头小声问,“...什么味儿啊...难闻死了...”

长亭抿抿嘴,轻声回之。

“血腥味儿,是血腥味。”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六十八章谢

长亭从未意识到冬天会这样冷。

初霁未久的天气夜来又另刮起了一番大雪,本就很凉的天儿越发地冻人了,风一吹,凉气儿哆哆嗦嗦地透进了骨子里,再一刮,脸上的皮肉都快被大块大块地剜出来了似的。

从烧得很暖和的厢房里走到寒风凛冽的长廊里,小长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仰起小脸来,低声嘟囔,“建康的冬天可没这么磨人...”

满秀笑起来,“二姑娘没受过冻吧?这还有几天才到三九呢,三九四九冻死老狗,那才是顶凉的时候。”

“没错儿!等真进了三九天儿,林子的小木屋都不敢住,就怕到了第二天,木门遭雪给封住了。”胡玉娘将手揣进袖兜里,长舒一口气儿,很有些喟叹,“在林子只用两餐饭,起个大早,干完活儿才有热汤喝...人还是得吃早饭,吃食一下肚,好像整个人都暖起来了,走在外头也不那么容易冷,满足!”

一大早,李家的婢子就送了早膳过来,熬得极浓的豆汁儿、皮薄馅沙的红豆包,再有几样拼盘小菜,不算太丰盛,可大家伙都吃得舒心极了,满秀嘴上停不住,手头捏着红豆沙包儿险些哭出来,连声赞颂岳老三的大恩大德,再表扬了自个儿摁手印时的当机立断。

“明儿,应当还有红豆包儿吧?不能给咱撤了吧?”

满秀试探着问,不无可惜地垂足顿胸,“早知道今儿早就偷偷揣几个,明儿还能接着吃。”

胡玉娘大声笑起来。

她们在屋里规规矩矩做女红待了整一天,临到日暮出了厢房,都还死死记得早晨饭桌上热腾腾的豆沙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想起来便笑,笑着笑着心里头就有些五味杂陈,一抬眸,却见廊间外的四下侵虐的鹅毛大雪,不过建康的冬天确实没这样冷过,淮河不受冰封,连雪从来都没过脚踝,陆宅长廊间还会放上一列木石栅栏,里面搁雨花石再种上几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京都建康在南,大概是越往北走就越凉吧。

哦...

其实也有可能这么凉,只是她们不知道罢了。天儿若不好,冷了热了的,家里头的长辈都会交待下去,是不能让姑娘们出门的。

长亭微敛眸,笑一笑,低头帮小长宁的衣襟口向里紧拢了拢。

“等到了平成,在更北边儿,天儿会更凉,咱们得习惯。”

长亭话音刚落,却见满秀浑身一僵,很恭谨地朝前方拙手拙脚地福身,语气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奴...奴家给蒙少爷行...行礼..”

长亭扭过头去却见蒙拓负手背身立于三丈之外,轻颔首致意,笑了一笑,“您也过来啊?”

话刚出口,就悔了,岳老三差人来请说三掌柜的闺女最好出个门子逛一逛,旁人才不好起疑心。可几个姑娘都生得好,长亭有把握周通令与他的人马都没瞧见过她与阿宁的长相,可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她们白天出去就有些太打眼了——更何况,福顺号的三掌柜操着一口北方腔调,要知道北地出身的姑娘家可没出门带帷帽的习惯。

几厢思量,还是决定了等天入了暮,出去晃荡一圈儿,叫那些鬼鬼祟祟盯梢的有个交代。

更何况,岳老三含糊其辞地说也要有要事儿需出门一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要出门,蒙拓自然会跟着。

蒙拓目色沉默地往这处扫了扫,也没回答长亭那句蠢话,也没回礼致意,低了头便径直向正院走去。

光晓得留个背影,您老好歹也留句话啊,这怎么也是礼数吧...

长亭愣了一愣,胡玉娘在旁边撇撇嘴,“原以为岳番就够讨人厌了,哪晓得一山更比一山高,来了个个性更奇怪的。”

长亭笑起来,胡玉娘每次说话都能让人心绪变得好转。

“走吧,该等急了。”

长亭牵起长宁往正堂院落走,胡玉娘东走西顾地跟在后面,满秀战战兢兢地敛了敛裙裾赶紧跟上去。

果不其然,就等她们了,牵了架马车出来,岳番背还没好,如今也不需绷颜面了,就在马车前头的坐处放了个软垫儿,就让岳番靠着车厢坐——这总比在马上一颠儿一颠儿地来得舒服吧。

胡玉娘和岳番是猫狗冤家,隔了块儿帘布凑一起,那火硝味儿都挡不住。

一来一往,针尖对麦芒的谁都不认输,从天上有几颗星到地上的石狮子是公是母,犟嘴犟得个不可开交,可长亭明显能觉出岳番在让着玉娘——就胡玉娘那口舌,往前就没和岳番打下过一个回合来。

“那你说为啥宅邸前头要拿一公一母的石狮子守着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气冲冲,“分明是两个公的力气更大!你这样想,两个男人在一块儿是不是比一男一女在一块儿更容易打赢架?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岳番一扬马鞭,朗声大笑起来,笑了过后凑到幔帐跟前去,映着布露了个深影子,“来来来,我只问你听过这么句话没?”

胡玉娘怔愣之后,乖乖地依言凑了过去。

岳番嘿嘿一笑,脑袋凑得更近了,咧开嘴笑,长亭都能透过幔帐,看见岳番那一口泛着光的白牙。

“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男人啊,得旁边杵着个婆娘,才浑身是劲儿。这要旁边杵了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哪怕那汉子把衣裳都脱了,男人照样浑身都没气力...公狮子母狮子放一块儿,就是这个道理,随你爱信不信。”

胡玉娘瞬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一个巴掌糊了上去,大呸一声,“你个二流氓子!”

岳番赶紧“哎哟哟”起来,一声儿一声儿唤,“哎哟,我的背哟,疼死老爹了哟!”

胡玉娘赶紧住了手,左看看右看看,一下子就颓了气。

长亭捂着嘴闷声笑,长宁也笑得咯吱咯吱的。

马车“蹬蹬”往出走,外间的声儿渐亮了起来,临到城中心,要叫人下马下车,只能步行,长亭牵着长宁埋着头走在岳老三身后,胡玉娘原本是不情不愿地跟在岳番后头走,渐入市集,物件儿摆设多了起来,胡玉娘便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小阿宁一道过来瞅,沿路逛过去,无非是些三两枚铜钱价值的小物件儿,商贩子在吆喝,看客们在应和,倒是蛮热闹的。

灯笼红烛高悬,来往既有着锦绣绸缎的富人大户,也有衣衫褴褛的沿街乞食的流民饥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点和冀州不太像,逛冀州夜市的时候,好像来来往往的人穿戴形容都差不离,没啥特富贵的人家,也没啥特穷困的人,陆绰先头以为是石猛着意布置下的,接连派人出门暗访搜寻,整个冀州城似乎真的就是这般,每个人都有事儿做,朝出暮归一派安详,不算特别富,可每家每户都吃得上饭,穿得暖衣——这在如今世道已属不易了。

长亭思绪一飞,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岳老三进了家绸缎庄子,里间儿亮堂堂的,管事的将这么一大串人领到了内厢去,岳老三让长亭坐到暖炕边上去,长亭依言而行,那管事的从袖里掏了一小只荞麦软垫出来,躬了身请长亭将手腕放上去,再折身去唤更里头的人。

这架势,长亭看明白了。

这是要帮她瞧病。

后脑一直发疼,渐渐结了痂,可四周却在发烫,不能摸也不能正着枕头,否则就生疼。

长亭咬着牙一直没开口,一路过来本就招眼了,若还请大夫郎中过来好生瞧,是怕别人看不出你内里的蹊跷对吧,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都忍下来了,多忍一天少忍一天其实没啥区别。

里头出来人了,白胡子飘飘,仙风道骨,诊了脉再把长亭的头发撩起来细看了看后脑的伤口,老人家很有些脾气,连开几味好药,指责岳老三,“...疤都红了,也就是这天寒地冻,这要放在三伏天,伤口一准烂了!小姑娘烂了头,成了秃子,谁娶?你就虎吧你!”

岳老三佝着背连连称是。

那绸缎庄的管事拉开匣子的暗箱照着方子抓了药,手脚麻利地捆成五摞,“一天一副药先吃着,等到了冀州,再跟着吃。平时要能炖点天麻鸡汤喝,就更好!”

“没法子炖鸡汤,换个别的成吗?”

长亭转过头看,却见蒙拓挽手靠在厢房门边,耷下眼出声问,“鸽子汤也不行,不能吃荤腥,能用什么代替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豆腐也成...”管事的愣了愣,“蒙大爷,豆腐也成,不在那肉...在那天麻...”

蒙拓垂了眼,应了声“哦”,紧跟着拍了拍岳番的胳膊让他过去给郎中瞧背,男人家要宽衣解带了,几个姑娘赶紧避到后厢去喝茶,外头窸窸窣窣的,听那老大夫一项接一项地交待下来,再听那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

“今儿那守城门的兵头遭人捅了,恰好避开了要害,人没死,赶紧送到宋大夫那处就诊,可把宋大夫累得慌...”

男人都没接话,外厢又只能听见衣料和笔尖扫在糙纸上沙沙的声音了。

长亭静了静。

蒙拓夜归,身上的血腥味,揩了她油的兵头被人捅...

长亭抿了抿唇,眼眶顿时大热。

马车又“踏踏”地往回走,下马车时,长亭与蒙拓错身而过,长亭语气落得很轻,两个字说得很清晰。

“谢谢。”

谢谢你,为我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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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一夜睡得好极了,很难得地无梦靥无惊醒,亦没有一睡下去便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一直很安稳。

而隔后罩楼百米之外的小筑却仍旧燃着一盏纸糊的小烛灯,蒙拓手背脑后,睁着眼直勾勾地静静地看着素绢白纱向下坠下的幔帐,隔了一会儿向左翻身,再隔一会儿又翻个身,胸口莫名其妙地闷起来,轻咳两声后,总算是气顺了。

蒙拓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阖眼睡了,却好像梦见了早逝的母亲。

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轮廓的。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母亲庾氏背对着他一直向前走,走的时候,裙袂翩飞,如莲瓣波纹。

他亦步亦趋地在后面唤,“母亲...母亲...母亲...”

庾氏却一直向前走,从未回过头。

“母亲!”

蒙拓手肘一把撑在床板上,半佝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一抹额,满手都是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转过头去,小烛灯忽闪忽闪的,或许是快燃完了,又或许是被从窗棂缝隙中的蹿进来的风吹熄了,将熄未熄的烛火最熬人,既舍不得重新再燃一支,又时时刻刻地惧怕会在下一刻陷入难耐的黑暗与寂寞中。

蒙拓埋着头静了静,索性起身将烛火吹熄了。

反正都要黑,自己吹熄了,就不用胆战心惊地等待了。

二哥说这世上最难熬的事情是平庸地活着,他看不尽然——等待才是这世上最磨人的活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他而去,就像在双手上架了一道镣铐,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扣上。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郎中说缠绵病榻的母亲会死,可并未说明什么时候死,他便日复一日颤颤巍巍地活着,终有一日,他那贤淑端庄的母亲抱着庾家祖宗的牌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换上了嫁到西北胡羯之地时穿的那件衣裳,端庄地阖眼长辞。

他的母亲一直很端庄,身肩士家女的傲气与自矜,在西北磨啊磨,磨啊磨,磨到生下了他之后,便了无牵挂地撒手人寰了。

黑暗之中,蒙拓半撑在床榻边,眼神静悄悄的,未有半分波澜起伏。

如果他的母亲,像陆家长女那样如蒲苇韧丝一般倔强、打不倒,是不是她就可以不用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至少,不用死得那么早。

夜已深,万籁俱寂。

少年将头轻轻地靠在朱漆床上,阖眸之后,再睁眼,天已大亮。

“...您回冀州之后,记得捎带个准信儿来啊。”

李夫人搓着手,躬身走在长亭三步之后,脸上笑呵呵地,“岳三爷和蒙少爷的身份写信带话儿的都不大方便,您家本就在冀州写信方便,写给妾身也好,写给阿蘅也好,都随您,只让妾身别与您断了联系便妥。”

阿蘅是李夫人的长女,一大清早便过来请安了,随即就赖在后罩房里了,十五六的年岁,却蛮阿谀奉承着长亭与玉娘,甚至对长宁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

怕是昨儿一天,李夫人从别旁的地儿打听到长亭的身份了,也没打听清楚,估摸着三五不着调地以为是冀州哪家士族大户的闺女,便更着意奉承起来——他们定的是今儿晌午出城,日久生情地套近乎自然是没机会了。

谁知李夫人想了这一着,和官家的姑娘维持联系,甚至长久通信,慢慢发展为手帕交,李夫人为了闺女,倒是想得很长远。

这么一行人,清清楚楚晓得长亭、长宁身份的,就三人。

岳老三、岳番与蒙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连青梢都不知道。

长亭心下一动,脚下不急不缓地走,面上温笑起来,“若递得出来,一定给李夫人捎准信。若当时递不出来,便请岳三爷送信出来,不叫李夫人挂心。”

李夫人顿时大喜过望,牵起长女的手,神容雀跃。

长亭埋了埋头,突然想起来,若还在京都建康里,李夫人这番形容,她们该如何应对?或许嘴上客气两句,然后便让陈妪打发走,不对,长亭努力回想自个儿十来天之前的脾气,放在她身上,或许敷衍应付都不会有,直接扫地出门,永不再见了。

“别想从我身上抠搜到一点儿价值,本姑娘可没这时间奉陪斡旋。”

少年不知愁滋味,她现在很想知道,当初陆绰听见她说出这番话,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长亭笑了笑,世事真奇妙,现在的她竟然在庆幸,庆幸她身上还有价值,还能让别人觊觎。

众人在李宅外院等,大推车小推车全都绑好青布了,两架马车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瞧起来新崭崭的,长亭一眼便瞅见了蒙拓牵着马匹沉默寡言地站在列队之首。

胡玉娘贼贼地凑过身来,悄声评价,“...马比人傲。”

长亭眼神一过,便哧哧笑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确实。

蒙拓牵着的那匹马趾高气扬地昂着头,马蹄蹶地,在人外院的地上掀起了一大层土,而牵马的人埋头凝神,倒是很收敛的模样。

长亭再想了想,轻摇摇头,和胡玉娘咬耳朵,“非也非也,他傲得很。若不傲气。料理了那兵士后,其实他就可以在咱们面前说起这桩事了,偏他什么也不说。这要不是傲得很,要不就是缺心眼。”

胡玉娘再看了一看,嗯,那蒙拓若缺心眼,岳番就好去跳河了。

李掌柜佝腰恭谨地同岳老三说着话,岳番便张罗着姑娘们上马车去候着,长亭想了想侧身拦住了岳番,话说得不算含蓄,“...青梢姑娘恐怕有些误会我与阿宁的身份,她误会不误会其实都不打紧,可将话四处传就不太好了。我们还未过幽州,一步一步如履薄冰,青梢姑娘却胡乱猜测,实在叫我不好做人。如今是对李夫人说三道四,之后呢?我们一路过去,驿馆要住,也要与人交谈,若青梢姑娘还管不住嘴,咱们趁早不用遮掩身份了。”

蒙拓、岳老三与岳番三人是不会对她们的身份向外宣扬。

满秀个性机敏,能说一绝不会说二。

李夫人身在内宅,唯一能向她胡乱透漏她们身份的,也只有青梢了。

岳番嘴一敛,习惯性地去嚼狗尾巴草,却发觉嘴里头没含东西,神色更严肃了,向长亭点点头。

“我晓得啦,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去告诉阿拓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也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封闭的空间将胡玉娘的声音憋得闷闷的,“...干嘛不直接去告诉青梢姑娘,这说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李夫人是自己人,那如果对别人都管不住嘴咋办?”胡玉娘想起就是青梢那日在马车里憋不住声儿才将人引过来的,一想就是满肚子气,“白长一张脸,一点儿心都不长。爷爷说这种女人叫狐狸精得离远点儿,否则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拖累了!”

难得听胡玉娘唠唠叨叨两句,长宁笑着靠到胡玉娘怀里头去,嫩声嫩气道,“咱们拿不准那位好看的姑娘是啥身份呢!青梢姑娘对阿番哥哥与三爷,至少比对咱们来得熟悉亲近。若那姑娘是个不能得罪的身份,长姐贸贸然去说了,反倒讨人嫌。”

胡玉娘似懂非懂点点头。

马鞭一扬,马车轱辘往外行,车轮将一动,长亭便听着个扯得老高的通报声。

“三爷!外头的路都给堵了!京都来了人!幽州刺史颁令加大了街巷的巡逻力度,出城的城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比咱进来的时候人多得多!城门口扣了许多人,进出都很严!许多商队的货都扣了下来,身份不明的人全都扣下来了,怕是有上百之数!”

进出内城的,一天都只有千来人!

长亭猛地一惊。

耳畔边紧跟着就是宅邸大门关得死死的声音。

长亭当即牵着长宁撩帘下了车,男人们都下了马,李家的外院一下子变得很狭窄,胡玉娘长叹一声,“...等咱们到了豫州...哦不对,到了冀州,一定要去观音庙烧烧香...这也太他娘的不顺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紧紧牵着长宁,轻轻摇摇头,悄声道,“这不是不顺,是顺利。”

话音还没落地,岳老三便大刀阔斧地走过来,脸色沉凝,“京都来人怕是报丧外加兴师问罪的,但是我估摸着来的人镇不住周通令,他扣的人里除了身份不明的人以外,迟早还有和你和阿宁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咱们要不今天走,要不过两天走,反正都是险棋...阿拓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她的意思?

长亭抬头看了蒙拓一眼。

陆家长房全军覆没的消息捅到天家那处去,打乱了周通令的计划,同时也分散了周通令的注意力,可这只是权宜之计。天下纷争,堪比战国诸侯,京都钦派的官宦根本就压不住土皇帝周通令。

只要有脑袋的人,都应当知道趁乱,浑水摸鱼赶紧出城。

蒙拓这是受了教训?

所以先来问一问她的意见?

长亭眼神一埋,朗声告诉岳老三,“入城三日,这是一个过路客应该滞留的时间,过短过长都易引起猜忌。今天走吧,趁京都来人还余威犹存的时候,再等两天,周通令回过神来,怕就是封城搜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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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老三啥都没说,转身朝前走,立在马匹旁,和蒙拓轻声商议,再隔片刻,岳三爷三步并两步走又走过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长亭先上车,“...今儿个走,明儿下午就能到出城的城门口!夜长梦多,大不了过城门的时候再受回折磨,烦请姑娘忍耐着些。”

长亭轻搂了搂阿宁,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虽说有灯下黑的道理,可武将出身的鼻子尖儿都灵,等他反应过来了,咱就跑不脱了。只要顺顺利利出城,忍一回也是忍,忍两回也是忍,没什么大不了。”

“是这个理儿!”

岳老三沉声应和,又吩咐了李宅的下人煮了浓茶、牛乳,做了几小碟点心,再燃了小香炉送到两架马车里去备着,再吆喝一声,牛角号吹得响亮,一列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李宅,小心翼翼地走在并不宽敞的青瓦巷道里。

岳番隔着幔帐,轻声安抚里间的姑娘们,“...咱不慌啊,只要死咬住福顺号三掌柜的名号,就算为难也顶多是诈几条黄鱼儿,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出了事儿,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呸呸呸!”

胡玉娘赶紧啐了两声,“好的不灵,坏的灵!你说话再口无遮拦,仔细我抄家伙什打你!”

“要打就打吧,要打了,你心里舒坦了,我受点疼算个屁。”

岳番耍起无赖来。

上回就打到受了伤的后背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一下就蔫了,向后缩了缩。

长亭却蹙了眉头,探身轻掀开幔帐。鼻尖一嗅,果不其然,岳番后背一大股白药、黄芪的药味儿,他后背的伤得敷药,可一敷药,味儿就特大,隔得远点儿闻不到,可一近了,这味儿遮都遮不住。

哪家大商铺的小郎君浑身是伤,满背的药味啊!

可又不能向她给岳老三出的那个主意似的,拿风干了的盐水酵起来当作汗味儿掩饰——这大商号的少掌柜也没可能浑身汗臭吧?

长亭猛地一伸头,倒把岳番吓够呛,边赶马车边没个正形,拍着胸脯直骂娘。

长亭横了岳番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想了想,轻声问胡玉娘身上可有小布袋或是香囊,胡玉娘蹙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侧过身去从包袱里拿了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兜,塞到长亭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将就看,往前缝的,是想孝敬爷爷,哪晓得我还没缝好,爷爷就走了。”

长亭抿嘴笑起来,想起小木屋里放在炕上的那本女红书简,一边将小香炉揭开,从脑袋上取了只银钗子下来轻手轻脚地将香饵掏了出来,再将热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包了袖口拿了下来,将湿答答的茶叶梗烘在暗火上,一边同胡玉娘说话,“...没事,等安定下来,我教你女红,逢初一十五烧给胡爷爷。”

胡玉娘兴致勃勃地点头,再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长亭手上功夫。

没一会儿,满车厢和着香饵的味儿,另有茶香回甘。

满秀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是在做甚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长宁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阿姐在做干料香囊,冬天儿隔着亵衣贴着体温捂,没一会儿浑身都是香味儿。”

满秀眼睛放直了,长“哦”了一声。

粗陋料材,长亭叹了口气,左看右看,拿夹糖块儿的小银镊子将铺在铁丝板上的茶叶梗翻了个面儿,等两面都被烤香了烤干了,长亭想了想再将香饵掰成两半,和在一小撮茶叶梗里装进胡玉娘的灰布兜儿里去,隔着布用力揉搓了几下,再轻撩开幔帐搁在岳番身边儿,耐心交待,“放在袖口也成,放在怀襟里也成,三爷说明儿下午到,今儿你就老实捂着,再换身衣裳,等明儿下午身上的药味也就散了。”

岳番瞥了眼灰布兜子,再扭过头来,专心致志地赶车,假装没听见。

长亭“嘶”了一声,折过身来,语气平缓地告诉胡玉娘,“阿玉,打他。”

岳番赶紧再瞥了眼布兜子,倒吸一口凉气,“...我堂堂男儿,身上绝不染香!”

“没让你一直戴,过了城门就摘下来,事急从权,止血疗气的药味被人闻出来了,你被扣在城墙上挂着,我们也不会去救你!”

长亭朝胡玉娘使了眼色。

胡玉娘“哎呀”一声,伸手就去撩幔帐,“你是嫌弃老娘做的布兜子丑还是咋的!”

岳番条件反射地一躲,赶紧伸手去够身侧的简易香囊,连声,“不嫌弃不嫌弃!做这样好,我吃饱撑的才嫌弃!”心里晓得长亭说得有道理,面上却瘪着嘴拿到鼻尖嗅了嗅,香得蛮淡和的,可一想到身上要一股子香味儿就打了个寒颤,一抬头却见蒙拓高挺于马上,很是英挺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侧过身去贴着幔帐,压低声音轻道,“阿拓哥腿上也有伤,昨儿也敷了药泡了药汤,怕是也有味儿,要不要再做个?我给他送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轻蹙眉梢想了想,咬了咬牙,扭身从包裹最下面翻出一张素绢绘春兰临水图的帕子,将香饵与茶叶梗包在里头,顺手就打了个死结,伸手递出去,“...让蒙大人赶紧揣上,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别毁在最后一步。”

岳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唉!”,便将马缰交给旁人,顾不得后背疼,赶紧撒开腿朝前跑。

长亭心里默念了一声,事急从权。

那道槛儿就这么放在眼前,跨不过去,败露了就是万劫不复,陆绰身亡的真相永远无大白天下之日,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至少她与长宁、玉娘、甚至岳老三一行人的命是保住了。

男女大防在生死存亡这道坎儿前,简直不足挂齿。

绕过偏巷外郊,一进城池中央,果真如来报者所言,堵得人满为患,马车停一停再走一走,车轮子还没轱辘两声,就又停了,小长宁很想掀开幔帐瞅一瞅外间是个什么情形,却被长亭紧紧搂住了胳膊,小长宁仰起小脸来,轻唤道,“阿姐,我想看一看,就掀一个角,别人瞅不见我的脸...”

长亭摇了摇头,没放手,轻声哄道,“等咱们到了冀州再看。这兵荒马乱的,看了心里堵得慌,还不如不看呢,阿宁乖。”

小长宁抿了抿嘴,身形向后一瘫,也没再坚持了。

胡玉娘见状笑眯眯地刮了刮长宁的脸,伸手将小长宁抱在怀里来,一下一下轻抚了抚小长宁的后背,她是觉得阿娇保护太过了,无论做什么都活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全力护着身后的小鸡崽子,明明也才只比阿宁长几岁罢了,不像长姐,像老娘。

一路停停拐拐,临近日暮,车队选了一处驿馆停,岳老三手面颇大,包下了驿馆整一层,言行举止都符合大商贾的作态,可长亭的心一直悬挂挂的始终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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