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娇

第109章 后事(下)(1 / 2)

('\t\t\t第一百一十章后事(下)【两更合一】

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长亭笑了笑,窗棂微光小露,她将双手搁在双膝之上,扭过头去轻声交待满秀,“...把内厢的门关好,若阿宁醒了就给她喂药,不许她吃太多蜜饯,吃太甜伤牙。”

满秀恭顺敛眉,佝身而去,去时还记得将门扉紧掩过来。

真定大长公主如果反应不过来是她在背后捣鬼就奇怪了。

只是如果真定大长公主选择闭口不言,长亭可以将其的态度理解为容忍与宽纵,而如今,她却选择一把揭开...

“大长公主若想追根溯源,阿娇认为,其实您应该下力查证叔父与周通令究竟是何时何地狼狈为奸的。毕竟只有这件事查清楚了,才让陆家被动挨打的局面不那么难看。”长亭婉和低眉,轻气唇瓣补充道,“...您无比珍惜的陆家。”

你要查,好啊,从陆纷和周通令勾结的时候查起岂不更好?

要想追根溯源就应该刨根问底,不是吗?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未变,长久念佛的人面容之上难免沾染上了些许悲天悯人,“阿娇,我是你的祖母,嫡亲的血脉相连的祖母,你与我交谈时,其实不用那么...咄咄逼人...”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为轻,轻得好像落不到地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展眉笑了笑,偏头静静望着她。

什么话都没说,可眼神里又好像藏了很多事。

真定大长公主这才发觉,她的这位长孙女是个人物,周通令是她下决心斩杀的,冀州之乱的始作俑者是她,甚至将把柄亲手递给秦相雍的那个人还是她。

长亭什么也没做。

除了哭了两声。

哦,还有那扇被刀剑刺入的肩胛骨。

这一切都与长亭没有关系,甚至陆纷的怒火与周通令残兵败将的迁怒,只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在她选择对陆纷噤声不言明的情况下。

饶是遭了算计,真定大长公主仍要扼腕大叹一句,虎父无犬子,长子陆绰确是平成陆氏毫无疑问的掌舵人。

真定大长公主看着长亭,小姑娘温温和和的,眉眼浅淡,粗略一看与陆绰如出一辙,再细细看来,却是活脱脱一个小谢文蕴,那个纤细婉和的女人,“陆家,自然是我无比珍重的。阿娇,你也姓陆啊,你也是陆家的儿孙啊。你把陆家当成垫脚石,你可曾想过,阿绰是否甘愿?长英是否甘愿?”

陆绰定当不心甘情愿。

长亭深谙陆绰其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士族为何盘桓数百年屹立不倒?

皆靠各代传承,比生命更重的是什么?是名节。是名节更重的是什么?是亲族?比亲族更重的是什么?没有什么比亲族更贵重。在性命与宗族之间二者择其一,不仅仅是陆绰,陆长英、陆长茂、陆长亭,甚至只有八岁的陆长宁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陆家。

这种力量,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士人甘为门楣大计,慨然赴死。

这才是世人口中的风骨。

和石猛交谈,让人心力交瘁,而与真定大长公主交谈,却总叫人猝不及防。

踩着陆氏上位,真定大长公主说得极为隐晦,陆纷身陷弑兄传言之中,为保平成陆氏百年门楣,陆纷定当为祭旗洒血之人,陆纷一亡,陆氏又该当何去何从?交予陆老太爷留下的那两个庶子?还是年逾古稀的叔伯?

如今乱世,成王败寇,寒门庶族将领崛起封地,靠此等庸才,如何平定局势以保陆氏一脉安稳平静!?

平成陆氏,堪称陨落。

从东汉至今,屹立数年,难道气数已尽了吗?

长亭未曾直面回应真定大长公主的问题,指尖光洁叩过来,轻捻了捻镶边宽袖,半侧眸,语声陡低,“您究竟是在乎陆家,还是陆纷?两者不可并肩论及。”长亭身形微软,轻蔑抬起嘴角,轻嗤一声,“若拿陆纷代表陆家,他还不够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一直回避的问题,终摆在眼前,不容再犹豫。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终究一僵。

反将一军,让她来选。

她究竟是为了陆家才保陆纷的,还是保陆家只是舍不得幼子的一个幌子!

真定大长公主平静看着长亭,她需要重新认识这个长孙女,“这并不是舍一保一的事情,若运作得当,这并不是一个死局。周通令已死,死无对证。邕都赵暨走了一步看似百无一漏的棋——把账册交给秦相雍,是,依靠秦相雍自然能将此事昭告天下以打击陆家。可秦相雍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有弱点,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真定大长公主轻抬手,手心朝上再果决往下一翻,再一笑,嘴角起皱,“颠倒是非,在有心人手里,轻而易举。”

长亭心头一颤。

而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更让她感到无措,这个已过甲子的老人,是在耐心地教导她?

长亭怔怔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而真定大长公主半仰靠在榆木椅凳之上,神色似乎颇为疲惫,只听她在一声喟叹之后,缓缓将手放在木案之上,轻声说道,“阿娇...”

一声长叹,极尽心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却觉荒唐,轻敛眉应是。

“有些事,并没有看上去艰难,也有可能没有想象中容易。秦相雍想要幽州,我拱手给他当作那本账册的代价,如此一来,秦相雍与石猛便直接对上,而借此,秦相雍甚至能趁机收服邕都。”真定大长公主执子一生,布局随意,“又或者,抛出其他诱饵,秦相雍不可能不就范——陆家能给的太多,秦相雍只是公布账册而未有其他动作,难保就没有与陆家做交易的意思在。”

长亭臻首,静静聆听。

真定大长公主完全瘫软在椅凳上之后,方显毫不加掩饰的老态,“阿娇啊,这并不能逼迫我二者择其一啊。陆家我可以保住,陆纷我也可以保住。我的轻视与疏忽,让你的算计成功实施,可你可曾想过,我终有一天会看穿,到看穿那日,你该怎么办?阿宁还小且为我一手带大,无论如何,她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可你呢?我不喜欢谢文蕴,且你已长成,有了自己的心智与盘算。陆纷如今是我唯一的儿子,阿娇,你的筹码并不够重,只要陆家摆脱了困局,我与陆纷随时能腾出手来压制住一个小小姑娘,你又当何如?”

长亭别过眼去。

真定大长公主伸手想去触长亭的面颊,却不无伤感,“阿娇啊,你要快快长大。祖母老了,终有一天护不住你与阿宁的啊...”

长亭猛然转过头来。

“你让我从陆家和陆纷中选一个,这个选择本就不成立啊。陆纷身份还不够承接陆氏,可除却他,陆家再没有人能够挑起那道大梁了。陆缤?”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极嘲弄,“他若掌舵陆氏,太爷死不瞑目。陆纷是我的儿子,可若一定要两者则其一,我定当选择陆家,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陆纷狠戾阴毒,他并不是平成陆氏最好的选择,可事到如今,只有他,只能是他!不能动他,至少现在不能动他!”

长亭紧咬下唇,她惊愕于真定大长公主的坦诚,也愤懑于真定大长公主的无奈。

真定大长公主静靠在椅背上,神容缓缓恢复平静,直至安宁,“阿绰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与太爷寄予厚望的长子。太爷将阿绰放在身边教养,从几岁起来着?哦,好像是四岁,阿绰笔都握不稳太爷就教他描红,一遍一遍地教。家里是请了大儒的,太爷却嫌儒士的学问没有他高,便又一手一脚地启蒙教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真定大长公主好像在哭,轻捂住胸口,语气哽咽,“阿绰就那么高啊...还不到太爷的肩头...就日日挑灯夜读,我怕他伤了眼睛,日日换着法儿地炖汤煮食给他补...我问他想娶哪家的闺女,他说喜欢谢家的阿蕴,我不喜欢她,太爷却大笑阿绰眼光好,当天便从猎场里捕了两只大雁去谢家定亲...”

尾音在抽泣。

长亭不忍看一个老人的老泪纵横。

真定大长公主手紧紧扣在椅把上,起皱的皮肤沟壑纵深,有褐色斑纹藏在沟壑之中,“阿纷一向很敬重长兄的啊!我质问他,他边哭边笑,边笑边哭地别过头去不回应我,隔了许久方说道,‘若母亲叫我给我亲爱的哥哥偿命,我无话可说,只望母亲三思,究竟是兄弟恩怨要紧,还是陆家基业要紧,若陆家家业毁于一旦,母亲再见父亲之时又该如何交待!’”真定大长公主语声喑哑,“我该如何交待!我该当如何交待!”

老人余音嘶哑暗沉,如破碗沉钟,绝望而大恸。

真定大长公主憋下许久的眼泪终究奔涌而出。在陆纷眼前,她不想哭,在仆从属下跟前,她不能哭,在无人独居之时,她不敢哭——好怕眼泪一出,便露了怯,然后自己都觉出了自己个儿的可怜。

真定大长公主以为除却陆纷,陆家便再无指望。

可长亭心里却很清楚,有一个人还在啊。

有一个人还在啊!

长亭几欲脱口而出,却在张口之时,硬生生地顿住话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暖光之下,真定大长公主双手捂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老人的声音萎靡低沉,痛彻心扉,长亭看了看真定大长公主再看了看紧紧阖上的门。

她该不该说?

陆长英还活着,长房的男人还没死绝,还轮不到陆纷坐庄!

说了,陆纷与陆长英之间必定会再死一个,而真定大长公主却是陆纷的亲母,血脉亲缘相连,真定大长公主如今痛彻心扉地哭泣,到次子面临绝迹之时,她今日流下的眼泪又有几分是真的!?

若不说,真定大长公主摆平秦相雍,陆纷一事消弭无痕,陆纷照旧趾高气昂登上齐国公的位子。待陆长英醒转过来再回平成,一则再无借力打力一说,消退陆纷还需从长计议。二则,陆纷已名正言顺接管陆家,长英再去便如打山之虎,失了先机!

是说,还是不说!

长亭顿感左右摇摆。

老妇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极为压抑,长亭拿手背抹了把眼睛,再睁眼时似乎异常坚定了。

“祖母…”

长亭轻声唤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空中微尘与霜露被轻气一吹,向上浮动。

真定大长公主眼目浑浊地抬首,看向长亭。

长亭喉咙一滞,她可以信任真定大长公主吗?长英一事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真定大长公主究竟会不会为了保住仅剩的儿子,而对幸存的嫡长孙贸然出手!?

唯有血脉不容背叛。

长亭无端想起了陆绰这句话,她的父亲说起此话之时异常笃定,而陆长茂代替长兄慨然赴死,她与长宁相依为命,陆家如藤蔓交织而起的巨木,联系亲眷的便是不容置喙的血缘!

长亭胸口发闷,嗓子眼里极为酸涩,再轻轻张了张嘴。

“父亲说过,唯有血脉不容背叛。”长亭笑了笑,“可是叔父给了他沉重一击。”

真定大长公主翕动鼻腔,面露哀容。

“所以我是并不相信这句话的。”长亭抬头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轻敛,“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错过,无论是对我们兄妹的教导,对时局的判断,还是对圣贤经书的释解,父亲没有说错过。诚如祖母所言,父亲才是平成陆氏养育出的最优秀的掌舵人。既然父亲不会错,那错的一定是旁人。”

微光倾斜而下,长亭伸手触了触从窗棂缝隙中透出来的那股亮,手一触,光就映照在了指尖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比如叔父。”

长亭敛首抿嘴笑,“世上如叔父般狠毒,行事不留余地之人终究很少,所以我仍旧愿意相信父亲的那句话,如不信,我与阿宁,阿宁与祖母,我与祖母之间的隔阂只会与日俱增。”

小姑娘想得很简单,近乎直线思维。

因为陆绰没错,所以陆纷错了,而世上并没有几个陆纷这样的人物,所以这句话是可行的。

真定大长公主一时不知长亭想说什么。

“哥哥还活着。”

这就是长亭想说的。

“如今在石家休养。所以陆纷并不是平成陆氏唯一的人选,哥哥长房嫡子嫡孙,身家清白,无丑闻流传,如今年逾十九,刚好接棒。”

长亭脊背挺得笔直,语声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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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长亭笑了笑,窗棂微光小露,她将双手搁在双膝之上,扭过头去轻声交待满秀,“...把内厢的门关好,若阿宁醒了就给她喂药,不许她吃太多蜜饯,吃太甜伤牙。”

满秀恭顺敛眉,佝身而去,去时还记得将门扉紧掩过来。

真定大长公主如果反应不过来是她在背后捣鬼就奇怪了。

只是如果真定大长公主选择闭口不言,长亭可以将其的态度理解为容忍与宽纵,而如今,她却选择一把揭开...

“大长公主若想追根溯源,阿娇认为,其实您应该下力查证叔父与周通令究竟是何时何地狼狈为奸的。毕竟只有这件事查清楚了,才让陆家被动挨打的局面不那么难看。”长亭婉和低眉,轻气唇瓣补充道,“...您无比珍惜的陆家。”

你要查,好啊,从陆纷和周通令勾结的时候查起岂不更好?

要想追根溯源就应该刨根问底,不是吗?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未变,长久念佛的人面容之上难免沾染上了些许悲天悯人,“阿娇,我是你的祖母,嫡亲的血脉相连的祖母,你与我交谈时,其实不用那么...咄咄逼人...”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为轻,轻得好像落不到地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展眉笑了笑,偏头静静望着她。

什么话都没说,可眼神里又好像藏了很多事。

真定大长公主这才发觉,她的这位长孙女是个人物,周通令是她下决心斩杀的,冀州之乱的始作俑者是她,甚至将把柄亲手递给秦相雍的那个人还是她。

长亭什么也没做。

除了哭了两声。

哦,还有那扇被刀剑刺入的肩胛骨。

这一切都与长亭没有关系,甚至陆纷的怒火与周通令残兵败将的迁怒,只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在她选择对陆纷噤声不言明的情况下。

饶是遭了算计,真定大长公主仍要扼腕大叹一句,虎父无犬子,长子陆绰确是平成陆氏毫无疑问的掌舵人。

真定大长公主看着长亭,小姑娘温温和和的,眉眼浅淡,粗略一看与陆绰如出一辙,再细细看来,却是活脱脱一个小谢文蕴,那个纤细婉和的女人,“陆家,自然是我无比珍重的。阿娇,你也姓陆啊,你也是陆家的儿孙啊。你把陆家当成垫脚石,你可曾想过,阿绰是否甘愿?长英是否甘愿?”

陆绰定当不心甘情愿。

长亭深谙陆绰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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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靠各代传承,比生命更重的是什么?是名节。是名节更重的是什么?是亲族?比亲族更重的是什么?没有什么比亲族更贵重。在性命与宗族之间二者择其一,不仅仅是陆绰,陆长英、陆长茂、陆长亭,甚至只有八岁的陆长宁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陆家。

这种力量,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士人甘为门楣大计,慨然赴死。

这才是世人口中的风骨。

和石猛交谈,让人心力交瘁,而与真定大长公主交谈,却总叫人猝不及防。

踩着陆氏上位,真定大长公主说得极为隐晦,陆纷身陷弑兄传言之中,为保平成陆氏百年门楣,陆纷定当为祭旗洒血之人,陆纷一亡,陆氏又该当何去何从?交予陆老太爷留下的那两个庶子?还是年逾古稀的叔伯?

如今乱世,成王败寇,寒门庶族将领崛起封地,靠此等庸才,如何平定局势以保陆氏一脉安稳平静!?

平成陆氏,堪称陨落。

从东汉至今,屹立数年,难道气数已尽了吗?

长亭未曾直面回应真定大长公主的问题,指尖光洁叩过来,轻捻了捻镶边宽袖,半侧眸,语声陡低,“您究竟是在乎陆家,还是陆纷?两者不可并肩论及。”长亭身形微软,轻蔑抬起嘴角,轻嗤一声,“若拿陆纷代表陆家,他还不够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一直回避的问题,终摆在眼前,不容再犹豫。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终究一僵。

反将一军,让她来选。

她究竟是为了陆家才保陆纷的,还是保陆家只是舍不得幼子的一个幌子!

真定大长公主平静看着长亭,她需要重新认识这个长孙女,“这并不是舍一保一的事情,若运作得当,这并不是一个死局。周通令已死,死无对证。邕都赵暨走了一步看似百无一漏的棋——把账册交给秦相雍,是,依靠秦相雍自然能将此事昭告天下以打击陆家。可秦相雍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有弱点,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真定大长公主轻抬手,手心朝上再果决往下一翻,再一笑,嘴角起皱,“颠倒是非,在有心人手里,轻而易举。”

长亭心头一颤。

而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更让她感到无措,这个已过甲子的老人,是在耐心地教导她?

长亭怔怔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而真定大长公主半仰靠在榆木椅凳之上,神色似乎颇为疲惫,只听她在一声喟叹之后,缓缓将手放在木案之上,轻声说道,“阿娇...”

一声长叹,极尽心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却觉荒唐,轻敛眉应是。

“有些事,并没有看上去艰难,也有可能没有想象中容易。秦相雍想要幽州,我拱手给他当作那本账册的代价,如此一来,秦相雍与石猛便直接对上,而借此,秦相雍甚至能趁机收服邕都。”真定大长公主执子一生,布局随意,“又或者,抛出其他诱饵,秦相雍不可能不就范——陆家能给的太多,秦相雍只是公布账册而未有其他动作,难保就没有与陆家做交易的意思在。”

长亭臻首,静静聆听。

真定大长公主完全瘫软在椅凳上之后,方显毫不加掩饰的老态,“阿娇啊,这并不能逼迫我二者择其一啊。陆家我可以保住,陆纷我也可以保住。我的轻视与疏忽,让你的算计成功实施,可你可曾想过,我终有一天会看穿,到看穿那日,你该怎么办?阿宁还小且为我一手带大,无论如何,她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可你呢?我不喜欢谢文蕴,且你已长成,有了自己的心智与盘算。陆纷如今是我唯一的儿子,阿娇,你的筹码并不够重,只要陆家摆脱了困局,我与陆纷随时能腾出手来压制住一个小小姑娘,你又当何如?”

长亭别过眼去。

真定大长公主伸手想去触长亭的面颊,却不无伤感,“阿娇啊,你要快快长大。祖母老了,终有一天护不住你与阿宁的啊...”

长亭猛然转过头来。

“你让我从陆家和陆纷中选一个,这个选择本就不成立啊。陆纷身份还不够承接陆氏,可除却他,陆家再没有人能够挑起那道大梁了。陆缤?”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极嘲弄,“他若掌舵陆氏,太爷死不瞑目。陆纷是我的儿子,可若一定要两者则其一,我定当选择陆家,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陆纷狠戾阴毒,他并不是平成陆氏最好的选择,可事到如今,只有他,只能是他!不能动他,至少现在不能动他!”

长亭紧咬下唇,她惊愕于真定大长公主的坦诚,也愤懑于真定大长公主的无奈。

真定大长公主静靠在椅背上,神容缓缓恢复平静,直至安宁,“阿绰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与太爷寄予厚望的长子。太爷将阿绰放在身边教养,从几岁起来着?哦,好像是四岁,阿绰笔都握不稳太爷就教他描红,一遍一遍地教。家里是请了大儒的,太爷却嫌儒士的学问没有他高,便又一手一脚地启蒙教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真定大长公主好像在哭,轻捂住胸口,语气哽咽,“阿绰就那么高啊...还不到太爷的肩头...就日日挑灯夜读,我怕他伤了眼睛,日日换着法儿地炖汤煮食给他补...我问他想娶哪家的闺女,他说喜欢谢家的阿蕴,我不喜欢她,太爷却大笑阿绰眼光好,当天便从猎场里捕了两只大雁去谢家定亲...”

尾音在抽泣。

长亭不忍看一个老人的老泪纵横。

真定大长公主手紧紧扣在椅把上,起皱的皮肤沟壑纵深,有褐色斑纹藏在沟壑之中,“阿纷一向很敬重长兄的啊!我质问他,他边哭边笑,边笑边哭地别过头去不回应我,隔了许久方说道,‘若母亲叫我给我亲爱的哥哥偿命,我无话可说,只望母亲三思,究竟是兄弟恩怨要紧,还是陆家基业要紧,若陆家家业毁于一旦,母亲再见父亲之时又该如何交待!’”真定大长公主语声喑哑,“我该如何交待!我该当如何交待!”

老人余音嘶哑暗沉,如破碗沉钟,绝望而大恸。

真定大长公主憋下许久的眼泪终究奔涌而出。在陆纷眼前,她不想哭,在仆从属下跟前,她不能哭,在无人独居之时,她不敢哭——好怕眼泪一出,便露了怯,然后自己都觉出了自己个儿的可怜。

真定大长公主以为除却陆纷,陆家便再无指望。

可长亭心里却很清楚,有一个人还在啊。

有一个人还在啊!

长亭几欲脱口而出,却在张口之时,硬生生地顿住话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暖光之下,真定大长公主双手捂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老人的声音萎靡低沉,痛彻心扉,长亭看了看真定大长公主再看了看紧紧阖上的门。

她该不该说?

陆长英还活着,长房的男人还没死绝,还轮不到陆纷坐庄!

说了,陆纷与陆长英之间必定会再死一个,而真定大长公主却是陆纷的亲母,血脉亲缘相连,真定大长公主如今痛彻心扉地哭泣,到次子面临绝迹之时,她今日流下的眼泪又有几分是真的!?

若不说,真定大长公主摆平秦相雍,陆纷一事消弭无痕,陆纷照旧趾高气昂登上齐国公的位子。待陆长英醒转过来再回平成,一则再无借力打力一说,消退陆纷还需从长计议。二则,陆纷已名正言顺接管陆家,长英再去便如打山之虎,失了先机!

是说,还是不说!

长亭顿感左右摇摆。

老妇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极为压抑,长亭拿手背抹了把眼睛,再睁眼时似乎异常坚定了。

“祖母…”

长亭轻声唤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空中微尘与霜露被轻气一吹,向上浮动。

真定大长公主眼目浑浊地抬首,看向长亭。

长亭喉咙一滞,她可以信任真定大长公主吗?长英一事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真定大长公主究竟会不会为了保住仅剩的儿子,而对幸存的嫡长孙贸然出手!?

唯有血脉不容背叛。

长亭无端想起了陆绰这句话,她的父亲说起此话之时异常笃定,而陆长茂代替长兄慨然赴死,她与长宁相依为命,陆家如藤蔓交织而起的巨木,联系亲眷的便是不容置喙的血缘!

长亭胸口发闷,嗓子眼里极为酸涩,再轻轻张了张嘴。

“父亲说过,唯有血脉不容背叛。”长亭笑了笑,“可是叔父给了他沉重一击。”

真定大长公主翕动鼻腔,面露哀容。

“所以我是并不相信这句话的。”长亭抬头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轻敛,“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错过,无论是对我们兄妹的教导,对时局的判断,还是对圣贤经书的释解,父亲没有说错过。诚如祖母所言,父亲才是平成陆氏养育出的最优秀的掌舵人。既然父亲不会错,那错的一定是旁人。”

微光倾斜而下,长亭伸手触了触从窗棂缝隙中透出来的那股亮,手一触,光就映照在了指尖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比如叔父。”

长亭敛首抿嘴笑,“世上如叔父般狠毒,行事不留余地之人终究很少,所以我仍旧愿意相信父亲的那句话,如不信,我与阿宁,阿宁与祖母,我与祖母之间的隔阂只会与日俱增。”

小姑娘想得很简单,近乎直线思维。

因为陆绰没错,所以陆纷错了,而世上并没有几个陆纷这样的人物,所以这句话是可行的。

真定大长公主一时不知长亭想说什么。

“哥哥还活着。”

这就是长亭想说的。

“如今在石家休养。所以陆纷并不是平成陆氏唯一的人选,哥哥长房嫡子嫡孙,身家清白,无丑闻流传,如今年逾十九,刚好接棒。”

长亭脊背挺得笔直,语声肃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长亭与真定大长公主的谈话由此戛然而止,二人之后皆心照不宣地再未谈及此事,可夜里小秦将军便没见踪迹了,估摸着快马加鞭再回冀州。

胡玉娘隔天偷摸来问,长亭一五一十地说了,胡玉娘便很有些怪责,“陆大哥都还没醒,你咋就把这事儿给你奶说了啊?要是陆大哥有个啥好歹…哎呀,呸呸呸!”

长亭能理解胡玉娘的心思,笑着轻揽了揽玉娘,温声安抚却什么也没说透。

正月里来是新年。

长亭生辰在正月二十八,挂着正月生的边儿,十四岁的生辰是在别人府邸里过的,至正月二十八,车队一行人已将近豫州,可高山阻隔,兼之天气乍暖还寒,害怕着急赶路遇上雪崩涝旱的情形,真定大长公主便下令在距离豫州最近的青叶镇里歇下。

青叶镇两头狭窄,中腹宽和,一点不大,从东走到西统共就三条大道儿,只有百余户人家皆拐弯抹角地连着亲带着故。这样小的一个乡镇自然没有驿馆,一行人便落脚在一个姓高的乡绅宅邸里,女眷统共四位倒住得都蛮妥帖,外将男人们便租住在平常百姓家里头。既打了陆家旗号,百姓们皆以上礼款待,新年的米酒、饺子、腊肉、腊蹄髈都端上了桌子。

嗯,还没住到三日,岳番便懒洋洋地掐着肚皮上的肉嬉皮笑脸地抱怨,“嘴巴压根就停不下来,一掐,腰上全是肉!”

胡玉娘便靠在暖榻上指着他嗤笑。

他们像到了一处桃花源,平静安宁。

如果忘记来往频繁的线人,与城外全副武装的将士。

线人频繁进出青叶镇,岳老三想打探却什么也探不到,只能探听到有从北边来的,也有从京都来的,就是没有从冀州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北边来的自然是陆纷的人手,京都来的当然是秦相雍。

石猛手握陆长英,反倒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风轻云淡起来。

至腊月二八,真定大长公主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长寿面,长亭一根吃到头,再笑呵呵地把高汤也喝完了,这是她头一回在外头过生辰,真定大长公主倒是起心着意热闹一番,可是尚拘于天高地远,只好作罢,真定大长公主倒是出手豪气,几百将士一人领了五枚梅花式样的金馃子,又顺了一双碧汪汪的翡翠镯子到胡玉娘的腕间。

胡玉娘啧啧称奇,轻声和长亭说话儿,“爷爷送过我顶贵重的物件儿是一支素银簪子,他自己个儿打的歪歪斜斜的,一点儿不好看,爷爷生病的时候我还去当了...你告诉我这得多少件大瓦房?”

长亭笑起来,“我宁愿要那支素银簪子。这镯子还能拿大瓦房计算。你那只素银簪子,多少间大瓦房都买不回来咯。”

真定大长公主要借此由头大封四方,无可厚非。

世家大族里头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可归结起来无非两样,大棒与大枣,一路跟着卖命,要赏。可为了主家卖命是做下属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不能以这样的由头赏,故而正好借此良机,主家即可名正言顺地聊表心意。

长亭宁愿要素银簪子,至少是亲人花过心思的贺礼。

高乡绅眼招子放得亮,长亭的长寿面还没吃完,他便吩咐一道一道地吩咐了下来,晌午便摆了满满一桌素餐,真定大长公主坐长席,女眷一桌,男人一桌,高家人再一桌,中间隔小厅和高木屏风,真定大长公主让高陈氏来上桌落座,高陈氏诚惶诚恐地躬身而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最下席,筷子一个没拿稳,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陈夫人也是青叶镇的人?”

真定大长公主搁下筷箸,微抬下颌,轻声解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只能看见高陈氏的脑袋顶儿,只听她结结巴巴地回,“不是,俺是豫州城里…哦,回禀大长公主,俺…妾身是豫州城里的人…”

“城里的?甘县?白城?”

高陈氏手缩在袖中抖,连带着桌上的筷箸又该被带累下来了,“妾身…是历城的人…”

历城算是豫州顶好的城池,青叶镇太小了,这也算下嫁。

大长公主温声笑起来,“那怎么想着嫁出城了呢?离娘家这么远,爹娘都不想?”

约莫是因真定大长公主的语气太温和,高陈氏飞快抬起头,又飞快低下来,脸上两坨红,“…老高头家里有钱,出的聘礼能叫俺弟弟娶上媳妇儿,弟弟娶上媳妇儿了,爹娘咋个还有么子心思想俺咧…”

屏风那头窸窸窣窣动了一动,高乡绅发了急,闷声闷气地隔着屏风骂婆娘,“在尊贵人儿跟前胡嚷嚷些啥咧!仔细晚上吃藤条子!”

真定大长公主温笑起来,“两口子不论着七、着八地走到一块儿就是天大的缘分,得惜着!别人家是牵线月老做下的福分,你们家却是财神爷积下的恩德!”

真定大长公主话一说完,便自顾自地乐呵笑起来。

高乡绅见真定大长公主没怪,心窝窝里舒口长气,讪讪笑着附和。高陈氏脸白过一阵之后,渐渐扯开脸皮也跟着战战兢兢地笑了起来。

长亭别过头去,透过屏风露出的缝儿,一眼便瞅见了嘴角紧抿、神情寡淡的蒙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席面之后,高乡绅招呼着人在大堂里品茶,真定大长公主有一搭无一搭地寒暄,话过一巡,高乡绅便说起今儿个夜里有场烟花会,“…是青叶镇旧俗,过了正月就该禁火禁烟了,这几天正好搭着正月的尾巴好好闹两场…若几位姑娘想去瞅一瞅,正好高家包了河边顶高的那间楼,又安全又安静…”

真定大长公主看向长亭,长亭看向小长宁,小长宁看向胡玉娘,胡玉娘倒是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若行事便宜,去闹一闹倒也无妨。”

真定大长公主笑了笑,“只是麻烦高老爷了。”

高乡绅喜难自禁,缩在袖中连连摆手,“便宜便宜!走两步就到了的事儿!瞧大长公主客气得!也不敢让大长公主称某位老爷!可不敢!可不敢啊!”宽袖再急急一拂,交待左右,着重叮嘱,“务必要安全!让掌柜的把用饭的人都赶出去!甭惊了几位主儿的架咧!”

真定大长公主顺口应承,倒让长亭大吃一惊。

一过晌午,高宅进进出出不得停息,从田间坝坎上找了百八十农家人在高宅里立着,高乡绅扯着嗓门训话,又是叫这些人换上干净麻布衣裳,又是一人发了一柄磨得极光鲜的大刀,很有些阵前鼓舞的意思在。

真定大长公主便稳坐大堂,静眼旁观。

外间打得火热,长亭便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轻声道,“我们出行不可能用这些人,您何不先行出言制止呢?何必让人费白功…”

真定大长公主再啜一口清茶,面色温沉,“就算是费白功,他们也欢喜啊。”眸光看向长亭,似终等到一个机会,长谈以下这番话,“是,在落难逃亡的时候,给予你和阿宁帮助的是那些庶民,胡得玉,岳老三,岳番,包括那位蒙大人。可他们不会和你产生交际,你们的阶层、地位与出身截然不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长宁似懂非懂地折身看向长亭。

长亭手一抬,让满秀先将长宁带进里屋。

真定大长公主未出言制止,反而长叹一口气,待长宁走后才重而开口,“他们给予的帮助都可以折换为财物补偿。我们要回平成了,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是士族与士族之间的矛盾,连石猛都没有这个资格插手陆家诸事,余下其人又是哪里来的脸皮与你,与阿宁亲近?陆家承了石猛一个大情,可照例还给他了一个冀州——你以为我任由石猛的小人行径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不再与他有过多牵扯啊…”

真定大长公主看不清楚长亭的神色,也不知是该庆幸小姑娘终于懂得喜怒不形于色还是由生悲哀,“你的手帕交是谢家、王家的姐妹,不是那些人。回到平成,胡玉娘的嫁妆,我会出得足足的,若她无人可靠,我也不推辞帮她说一门里子面子都有的亲事,她会在陆家的庇护下过得极好。我只希望阿娇不要在与他们有任何牵扯了。”

长亭轻仰了仰头,深吸一口气。

这是真定大长公主的肺腑之言,是她酝酿了又酝酿,思虑了又思虑才说出口的。

长亭能理解,因为这是每一个士族出身之人的想法,人和人是有三六九等的,他们就是站在最上层的那些人,笑看苍生万态,独领百年。她与胡玉娘、岳老三、岳番等人结交才是异类,才是耻辱,甚至陆纷可以就此事做出一大篇文章来。

长亭敛眉紧抿唇角,低头轻摆裙裾,隔了良久方起身朝真定大长公主鞠了一鞠,“祖母的话,阿娇记下了也会好好静思。只是阿娇斗胆问祖母一言,财物补偿能偿还他们用掉的钱财,可什么能补偿他们舍身的血与泪?拿着别人的粮食,却嫌别人的手脏,士族的风骨不应该是这样的。”

真定大长公主片刻怔愣。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一百一十二章烟花(下)

长亭再敛裙鞠了一鞠,“父亲尚且能与石猛把酒言欢,石猛亦可为父亲讲一把江湖义气,这才是名士风骨。”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一哀。

长亭微一顿,抿嘴轻笑,“祖母今夜也来看烟火吧?看一看寒门庶民们的快乐…至少他们比我们更快乐。”

夜幕将至,青叶镇便热闹了起来。

一行人马车“轱辘”向河畔边去,果不其然真定大长公主婉言谢绝了高乡绅组织的卫队,请岳老三领头带队——青叶镇已近幽州,而冀州周通令残余自顾不暇,如此一来情形倒异常安全,故而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百人随行。

因连日大雪寒气,河面已冰封百里,高乡绅躬身引路,时不时地折身向女眷介绍,“…今年是百年难遇的大雪,往常瑞雪兆丰年,可今年这雪也来得太急了点儿!丰年没指望头,只盼着甭把俺们那几亩地给冻坏咧!官衙都不顶事,粮食价一起来收都收不住,又得有一城一城的老百姓挨饿受冻…”

高陈氏撞了丈夫一个胳膊肘,高乡绅自觉失言赶紧闭嘴。

楼上烟花好看,噼里啪啦地照在冰面上,冰面像面镜子将天上的亮照耀得更璀璨,真定大长公主安坐于阁楼之上,楼下有小摊贩唱卖吃食,麦芽糖、油饼子、暖热粥,一下一下地唱简直唱到人心窝窝里去。

小长宁便眼巴巴地瞅着长姐。

长亭也眼巴巴地瞅着她,眨巴眨巴眼,对不住咧,如今可不是她说了算的时候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扬眉看了眼娥眉,娥眉一个怔愣之后便明白过来,佝身向真定大长公主轻言,“…大长公主想不想下楼瞅一瞅?阁楼上烟花是瞅了个全乎了,可一方一俗全然没瞅见岂不遗憾?”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眼长宁,云袖大展,“允两个姑娘下楼瞧瞧,卫队不许跟丢了,把两个姑娘圈在里头,也被让人趁乱推搡了。”

隐在角落里的陆氏家将点头称是。

街道不算拥挤,只是很热闹,街道两边都围满了人,卖花灯,卖元宵,卖馄饨,什么都有,还有卖脸谱的,老老少少提着红灯笼走街穿巷显得都很愉悦。

陆家的小白副将领头,分左右翼护卫,岳老三和岳番一左一右走在女眷身边。

胡玉娘翻了个眼白,“…这幅做派,别人不处心积虑来抢你,还能抢谁啊?”

长宁捂嘴哧哧笑。

长亭也笑,就算是这样多的护卫,这也是她头一回在小镇夜市里游逛,在冀州那次不算数,那是石猛处心积虑置下的情景。

耳畔喧嚣,吵吵嚷嚷的像处在热锅里头,身边的人都是饺子,被水煮沸得一蹦再一跳,很是喜庆。

“他二婶!咱们啥时候见新媳妇儿啊!娶进门个把月了,人影儿都没瞅见过!”

“我小子进县学了!过了正月就是读书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那得在城里头念学吧?得几更天就起床往外走咧!哎哟!管他几更天,能出个读书人就是老王家的坟头上冒青烟!”

老妇人、乡里头的农户人家、大小姑娘都挤做一团吵着话儿。

北地人说话嗓门大,听起来就凶,可任谁都知道嗓门大不代表有恶意,而温声细语也有可能就是软刀子。

岳番买了五只糖人,递给三个姑娘一人一只,再递了只给岳老三。

岳老三蒲扇巴掌又挨上了头,“他娘的,你啥时候看见老子吃这玩意儿!”

岳老三朝上劲蹦起来,连声嚷道,“我也不知道你不吃啊!要我全都买了,就单单没你份儿,你又该扇我了!”

岳老三再朝前踹一脚,嘴里头骂骂咧咧,可边骂边笑起来。

长宁欢快极了,一面紧紧拽着长宁衣服角,一面不由自主地身子朝外探,街角处有角落热腾腾地升起来热气儿,长宁扯了扯衣角,瞪大眼睛望向长姐。

岳番看着好笑,手一指,“小阿宁想吃糯米糊糊?”

长宁笑眯眯地重重点头。

长亭也笑,“想要什么便说,嘴巴长在自己个儿身上,你以为谁都是岳小哥似的当惯了蛔虫这码子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手里糖人一颤,随即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蛔虫…哈哈哈哈…蛔虫!”

岳老三没给儿子面子,也笑起来,大刀阔斧领着人往小摊上走,岳番留在后头,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朝前追,“哎哟喂!我可没惹着你啊!”

“可你日日都在招惹阿玉!”长亭也伸长脖子笑闹着回他,“我们家阿玉不会说话,我替她把仇一下都给报了!咋的!不服!?”

岳番狠啧一声,一边啧一边抬脚跟上。

糯米糊糊是头一回吃,说是糯米糊糊,其实更像八仙粥,红豆熬成沙,山药也熬得软乎乎的,糯米煮得压根瞅不见小粒,还有芋头粉的香味掺在里头,又香又浓稠,一锅糊糊全都熬在一口大锅里,一勺就是一碗,手艺人做惯生意的,拿大勺的手稳稳当当地放下来,再稳稳当当地抬起来,汤糊糊一点儿不洒出去,再在上面搁上几片山楂膏,洒一大勺砂糖,递到食客跟前的时候,热气腾腾叫人无端端就暖和得很。

胡玉娘高声叫唤,“来五碗!”再扭过头温声问跟着的那十来个侍卫要不要,卫队正当差,当差不三心二意这是规矩,领头的小白副将板着脸连连摇头,胡玉娘便再回过头扯开嗓门叫,“就先来五碗!不够再添!多洒点砂糖!”

“得六碗了。”

岳老三笑得须髯翘起来,头一抬让众人朝外看,“来六碗!又来了个人!”

长亭顺着岳老三的目光望出去,蒙拓一袭黑衣,后背负刀不急不缓迎光踏月从东侧而来,人潮依旧喧嚣,可他却很沉默。

长亭抿嘴一笑,回首给店家交待,“六碗,拿一碗的糖别放那么多。”

岳老三眼风看了长亭一眼,似笑非笑地凑过身来问,“姑娘咋知道阿拓不吃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咋知道蒙拓不喜欢吃甜食的?

因为无论柿子炒蛋摆在他跟前多近,他都不会伸筷子夹,北方的柿子炒鸡蛋放砂糖,而饭桌上是不好伸长胳膊去夹远处的餐食的,一路过来,常做柿子炒鸡蛋,而且常常放在蒙拓身边,蒙拓宁愿干吃馍饼也不伸筷子…

阿宁的麦芽糖,他也从来不吃。

长亭埋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蒙拓走近,恰好糯米糊糊做好了放在身前,蒙拓负刀落座在长亭左边挨着岳番坐下,岳番和胡玉娘还在吵吵嚷嚷,小阿宁专心埋头喝糊糊,岳老三不欲掺杂少年的局里,端起碗便坐到了小白副将身边,嗯,他在跟小白副将说笑话,张三李四王麻子全说完了,小白副将都没笑,岳老三情绪有些崩盘,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他娘的真是老秦头带出来的兵!”

没错,小秦将军的脸上表情也不算很丰富…

小食棚子里闹闹嚷嚷的,外头夜空里烟花绽开极大一朵。

蒙拓埋首喝糯米糊糊,长亭便往长板凳左边挪了挪,笑眯眯地开口,“这么些天了,今儿个才像过年。”

蒙拓手上动作一顿,糊糊呛在口里,闷声咳了两下。

长亭有点想帮他顺气,可再默了一默,还是自己在自己身上比划两下,教他,“…呛到了就从胸口顺气儿顺到肚子,欸,对,就是这样…”

蒙拓顺了两下,才想起来嘴还没擦,想拿手背擦嘴,再一想从兜里掏了一张帕子来,一擦嘴角再拿到眼下一看,有点脸红——刚才一呛,红豆沙就沾在了嘴角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善解人意,“无事无事,我幼时还沾着牛乳沫儿四处走呢!”

蒙拓默了默,把帕子往袖里一塞,抬头轻道,“京都来信了。”

所以他才过来,他过来不是为了吃糯米糊糊的啊!

长亭眉间一皱,点点头,示意请蒙拓继续向下说。

“拿红漆泥封住的,我估摸着是秦相雍的手迹,等回去之后,你注意些大长公主的举止,若我有机会拆开信封,到时再将具体内容告诉你。”

这关系到真定大长公主的选择!

关系到陆纷会不会成为弃子的命运!

长亭容色轻敛,很郑重地点点头,“若是找不到机会,你也别冒险,早一天知道和晚一天知道其实差别不大,一切以稳妥要紧。哥哥的情形如何了?”

三日前,蒙拓将从幽州回来,是石猛安排下的差事,他不说,长亭也没问。

问到陆长英,蒙拓这才想起了另一桩事。

他手伸进衣襟口里掏了许久,似是掏出了点儿东西便蜷在掌心里头递到长亭跟前,见长亭没反应,抬了抬下颌,轻声道,“伸手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手掌一点一点慢慢抬起来,蒙拓将掌心打开,是个很温润的物件儿。

长亭低头一看。

是陆绰留下来的那只古白玉扳指!

她为了给周通令设套儿,怕筹码不够,一咬牙就送到了周通令手里的那方扳指!

她本没想过还能回到她手里头的——毕竟如今的她并没有彻底搜查周通令宅邸的能力!

长亭很激动,飞快抬头看向蒙拓,“你找到这个了!”

夜色璨光之下,蒙拓好像抿嘴在笑。

“生辰快乐。”

蒙拓笑着说。

话音刚落,棚子外“砰”的一声,有朵烟花粲然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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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镇的烟花,一连放了三日。

烟花灭了,人也该离开了。

过了几天安逸日子,人都懒了,胡玉娘与岳番日日纠在一块儿出门撒欢,有时候带着小阿宁出去,有时候不带,有时候回来的时候一身泥浆,有时候拿着一小碟儿葱油饼子。

真定大长公主皆缄默允许,长亭却明白这是她的忍耐与即将摆脱她眼中口里“庶民”的如释重负,长亭心里明白却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过了正月就该启行了,青叶镇的乡亲们与将士们全部出动,将封路的大雪都疏通到了河里和井里。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二月初五,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青叶镇,高乡绅备下两车厚礼,说是田庄里头的农户自家打的野味、酿的果酒、还有几条老乡凑出来的腊肉坨坨,诚如高乡绅所说“礼轻情意重”,真定大长公主未曾推辞,马队后头便又跟了两头骡子。真定大长公主一早打包好了百来柄长刀留在青叶镇,高乡绅瞬时感激涕零——这年头,庶民农户家里头都没多少利器,有把菜刀好炖肉了不得了,真论起来又有多少庶民吃得上肉的?如今世道不安定,青叶镇就算倚靠豫州,要真有什么事儿,豫州怕是也顾不过来。给银两给吃食都是解近渴,给长刀才叫青叶镇上上下下百来户人好说歹说有了抵抗的力气。

故此来送的人不少,口口声声感怀的都是,陆氏大善之家的恩德。

上了马车,白春已将檀香燃好,满秀将毡毯铺得绒绒的,内厢暖烘烘的亮堂堂的,长宁与胡玉娘在凑近轻声,长亭靠在软枕上听白春念书,未隔许久,车轮往前一滚,轱辘轱辘地向前驶去。

满秀斟茶递给长亭,“…总听人说豫州平成,这回俺,哦,奴可算是能见着实在地儿了。”

“那还得等大约一旬吧,豫州大着呢,咱们进了豫州城再回平成满打满算得十天左右。”长亭手抬了抬,白春念书的声儿浅了下去,“要是路走得通畅,估摸着能快点儿。”

满秀点头,手轻搁在膝上,过了良久,想了想方俯身轻道,“昨儿娥眉姐姐管教的绿翠扯着我说了好长时间的悄悄话…”

长亭微愕,“都说了些什么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大长公主前儿接了封信,是幽州发过来的。”满秀耸肩,一字一句努力让自己的官话说得顺溜,“…没走官道,戳是正月十五的日子,一路过来将好近二十天,俺就觉着这信不是走的官道。要快马加鞭,送个信十天就到了…”

长亭大赞,“聪明!”

满秀憨实笑一笑,“绿翠说她没听见是谁寄来的,就隔着窗棂听见大长公主说“活该”再将那信又封回了信封里去。后来俺琢磨既然绿翠都能偷偷透信给俺,那娥眉姐姐也应当没啥顾忌的,就又趴上去问娥眉姐姐。这才听明白,那信是幽州的姜郡君写来的,幽州刺史一死,那位掌城的大人把幽州刺史的故旧杀的杀,关的关。姜郡君带着儿女逃了出来,顺道就把信寄到了豫州…”

再傻的人都不可能自投罗网。

姜氏那信铁定是寄给陆纷的,寄来的时候,秦相雍还没把账册子昭告天下,姜氏便以为抓了根稻草要逼陆纷就范——至少要把她和周通令儿女的命保住。

哪知信被真定大长公主截胡了,账本也被赵暨提早拿到了秦相雍面前。

姜氏盘算彻底落空,等待她的是无边无际的逃亡。

就像当日的她与阿宁。

姜氏可怜吗?姜氏尚未懂事的稚女和尚不能担当起责任的长子可怜吗?

不可怜。

成王败寇。

他们要陆绰一家死得透彻,如今不过是原样奉还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至少,陆家还没有派遣人手去追击,已经仁至义尽了,等等…

“娥眉提到了将士里有人员调动没有?”

长亭偏头问询。

满秀蹙眉想了又想,确定地点头,“有,娥眉姐姐特意交待了,‘一路过去怕遇贼匪暴徒,若姑娘有要紧事能不调动兵马就忍下一忍,大长公主才调遣了百来名将士出城去…’”

长亭笑起来。

她高估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善良”,同时也低估了“不留后患”这四个字带给世人的影响。

满秀沉下心来想,云里雾里地搞不太明白,手叠了叠,埋头问道,“娥眉姐姐肯将这一长串事说给俺听,自然是希望俺说给姑娘听。娥眉姐姐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人,那是不是也代表是大长公主希望姑娘也晓得这些事儿?”

“孺子可教。”长亭赞赏点头。

满秀再蹙眉,“那大长公主为啥想让姑娘知道…还有,为甚不和姑娘锣对锣,鼓敲鼓地说…中间蹿了一道,不容易出茬子?”

长亭笑着默了一会儿,“这就是士族习以为常的教导。”

既是教导她,也在调-教她身边的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如果满秀迷迷糊糊答几句就将此事囫囵过了,那自然就没有今日这码子事儿了,长亭自然也不会知道真定大长公主对姜氏的追击,或许真定大长公主会挑一个好时辰将此事揭开,顺道以满秀个性木愣,不适合近身服侍的理由把其他的人,其他和陆家,和她更亲近的人调上来,难道不顺理成章?

要到平成了,对白春、对满秀,甚至与长亭,都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生活。

“在教导我们要谨慎。”

长亭轻抬眸,认真地教满秀,“到了大宅,我出不去小院,可是你可以。我出不了二门,可是你可以。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必要的时候,你还是我的嘴巴。论心机,我们玩不过浸淫内宅几十年的那些女人,可我们趋利避害的本性和相互信任的本心是她们望尘莫及的。”

满秀面色慢慢郑重起来。

这又是极长的一段路。

以前是走在归途上,如今…

如今算什么,长亭也说不清楚。

至历城,落榻驿馆,不过再翻一座山就到了光景,真定大长公主偏偏下令全都安顿下来,看架势是在等人,蒙拓折转两次,先托岳番和玉娘说,玉娘再来和长亭咬耳朵,“八成是在等小秦将军回来,石家的人先寄了信来,估摸是和阿拓透了点底儿。”

去冀州明面上是与石猛会面,暗地里却是看探陆长英的小秦将军!

长亭陡然一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哥哥究竟醒了没!?

蒙拓告知从京都而来的秦相雍的信笺,真定大长公主一直未曾同长亭谈及,她心里清楚,等到谈及那封信,就是真定大长公主做出选择的时候。

要不要保陆纷,以极大的牺牲为前提?!

这段时日,真定大长公主不好熬。

离平成越近,长亭心里头反倒越平静。如果真定大长公主过不去那道坎儿,无非就是将她草草嫁人或是投进庙里当姑子或是栽一个疯魔病给她,她笃定真定大长公主不会要了她的命,只要命不掉,就还没走到绝路。

她还有哥哥,陆长英在石家很安全,石猛还留着这张底牌要跃龙门呢,等陆长英醒过来了,她的哥哥一定会驾马来救她。

甚至,蒙拓与石家也不可能平静地看着她结局悲惨。

她不怕。

她比谁都有底气。

要想在历城停几天,都可以,一行人都在等着小秦将军,和真定大长公主的决定。

历城在山脚,比山上暖乎些,驿馆里便换上了薄窗幔,长亭每一拉开,便可隔着天井遥遥看到蒙拓落脚的后罩楼,坐在窗棂前,看着看着便觉得舒心极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在历城留了两日,小秦将军风尘仆仆归来,回来的时候恰逢黄昏暮色,真定大长公主没叫长亭避让,去请玉娘将小长宁抱回房,也默许了蒙拓与岳老三留下。

小秦将军无多赘言,单膝叩地之后,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是大郎君!”

长亭清晰看见真定大长公主神色一舒!

“也醒了!”

小秦将军说得极为大声,怕旁人听不见,“在某本欲先行离开的前一晚醒的!石家二爷亲来唤某,某一进屋,只见大郎君半眯着眼靠在床沿上,见是某便抬了抬手臂,叫某…小秦将军…还说‘对不住了’”

铮铮男儿哭是什么场景?

长亭泪眼婆娑地看小秦将军伸手抹眼睛。

跟在陆绰身边的秦将军是他的长兄,故而才会称他为小秦将军!

陆长英才醒过来却还记得第一句话要对为陆家拼死拼活的将领们,说一声,“对不住了”!

长亭双手捂着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坠,是陆长英的做派,是她哥哥的做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姑娘哭声呜咽,是喜极而泣,蒙拓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脚下缓缓往长亭处挪了挪——他们之间隔了整整一个大堂,就算尽力挪动,也只是近了几步罢了,杯水车薪。

“那怎么阿英没有跟着你回来!?”

真定大长公主急切之中,一针见血。

长亭打了一个响嗝,神容迫切地看向小秦将军。

“小郎君…”小秦将军难得结巴哽咽,“大郎君他如今走不动道儿!”两个女人皆浑身一抖,小秦将军连声补充,“郎中说是因为气郁于脑,又兼体内久无阳气,只消时日,便有八成的机会能好!”

八成!

长英只有八成的机会走得动道儿了!

长亭一时间手足无措,泪眼婆娑一抬眸却在迷蒙之中蒙拓右手向下一摁,示意稍安勿躁。

“郎中口里的八成,多半都是十拿九稳。”

蒙拓突兀出声,“恭贺大长公主,嫡长孙完好无损地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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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长孙”三字,落得极重。

真定大长公主浑身一颤,嫡长孙,名符其实且名正言顺,长房长子长孙,又兼有谢家血脉,是平成陆氏当之无愧的掌舵人!

她应该做出选择了!

蒙拓微抬下颌,面色沉凝,“不知大长公主是希望石家人将大郎君送回来呢,还是请陆家二爷派人去接?一来一往,大郎君的身子骨估摸着也能好个大概了——两位姑娘需要长兄,您也需要孙儿。”

长亭喉头大哽。

蒙拓在婉转逼迫真定大长公主现在做出抉择!

要到平成了,若大长公主仍在犹豫不决,她与阿宁便处于两厢为难的尴尬境地!请陆纷派人去接!?接什么回来!?恐怕中途还要遭遇一回山匪!

落草为寇实在委屈。

张冠李戴百口莫辩!

陆纷已经骗了天下人一次,他还在乎骗第二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飞快抬头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夜来风凉,老人家拢了披风,披风大且绒,老太太好像整个人都陷进了绒布里,如果不说她是真定大长公主,一定以为她只是青叶镇一个居家安康的富家老太。

真定大长公主一向不太有气势,可京都建康的夫人们却没有谁敢在她跟前造次,皇室符家的身份就是个笑话,京都士族没有谁将皇家宗族看在眼里过,她们敬畏的是这个人,和这个人身后的夫家。

真定大长公主转首看向长亭,再移开。

蒙拓双手负后,再躬了躬身,似是请真定大长公主早做决定,“若是大长公主一时拿不定主意,那就等世子伤好些了再议吧。冀州虽算边陲,可南北来往药材、人才也算便宜,且不急这一时。”

一下子就从大郎君变成了世子!

可不就是世子?

陆绰的嫡长子可不就是陆家的世子!?

陆家未来的家主在石家赖着不走,这算什么事?

蒙拓还会打言语机锋!

长亭一向嘴巴利,可今儿她好像什么话儿也没说。

两厢烛火激闪,蒙拓说罢前话之后便再无他言,自在垂手于前缀,微敛下颌静静地等真定大长公主的回应,长亭也不说话了,蒙拓是站在石家的立场完全可以拿这样的理由逼迫,可她怎么婉转地催促都会在大长公主心里头留下疙瘩——再退一万步,陆纷都是真定的儿子,她作为长孙女去催促祖母放弃幼子,岂非自讨苦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娥眉…”

真定并未正面回应蒙拓,侧过头去与侍婢交待,“把前些时日从京都加急送过来的那封信拿来。”

是秦相雍寄过来的那封。

真定已有决断。

长亭手往袖里缩了缩,下意识抬头看向蒙拓,恰逢其时蒙拓眼神看了过来,两人对视,蒙拓朝长亭轻轻摇头。

不要慌。

无论真定如何决断,都有后路可走,马不下海,船不上道,都各有各的法子,最坏最坏的结局无非是真定下死手保陆纷,那都没关系,就算石猛坐山观虎斗,他,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蒙拓眼神向下移,长亭跟着往下看。

蒙拓的手藏在袖中朝她握紧拳头,长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把手握成一个拳头。

娥眉脚下走得急,气氛诡异,只能听见她绣鞋踏在木板上绵匝的声音,双手捧着一封信,恭谨地高过头顶递给大长公主。

“…冀幽二州为大患,时令萧条,上无负天下,掣制于民…”真定大长公主半身斜靠在椅背上,面不改色地背信中的内容,背着背着便笑起来,“秦相雍是士子,一身士子臭脾性,写一封恐吓勒索信也做出一番三骈九叩的文章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也面不改色地埋首听。

“只要陆家帮他弹压幽、冀二州,那本账册…”真定大长公主“呼”地一声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儿,“便可烟消云散去。”

信就被她随手放在小斋案上,真定大长公主眼风扫了眼便赶紧移开。

好像信很烫手。

“秦相雍说他可竭力保持缄默至三月,如果京都的桃花都开了,回信还没到,他便放任朝中风向自流了。”真定大长公主捂着披风,闷声轻咳两下,娥眉赶紧起身帮忙顺气儿,真定大长公主将娥眉的手一把推开,继续道,“陆家门高位重,天下尽知。人站得高了,脚上有团泥,底下人都看得真真儿的,更何况若放任自流了,陆纷的身上沾的就不是泥了,是墨汁,洗都洗不干净。”

长亭心一点一点向下沉。

真定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还是难亲手舍弃自己的儿子对吗?

陆纷身上有泥,有墨,哪怕是沾了粪水,都是罪有应得!

长亭埋下头,上牙磕下牙,脑子转得极快,还有哪几条后路来着?哥哥暂时不能回陆家了,只能借石家的势卷土重来…还有她与阿宁,应该怎么做?装作懂事知事?还是跋扈不逊?还是暂时忍气吞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秦相雍的这封信,不用回了。”

真定大长公主一句话陡然打断长亭思虑。

不用回了….?

秦相雍说三月没收到回信,就不会再下手弹压——这只是个好听的说法,恐怕到那个时候,他不仅不会下手弹压,甚至还会挑唆旁人渔翁得利!

长亭一蹙眉,将左耳侧过去,她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真定大长公主耷拉下眼来,眼白比眼仁多,神情极为疲惫,“陆纷身上的脏水擦不干净了,我只希望陆家不要受到牵连。”

山户人家被毒蛇咬了手臂,若手臂保不住了,那就砍了吧…

长亭五味陈杂,一时无言。

觉得很奇怪,没得逞的时候想方设法都想达到目的,可一旦真定表明态度之后,反而束手束脚不知该走哪条道儿。

“等回平成安顿下来再亲遣陆缤去接长英,今时今日都先劳烦石大人费心些,如今世道这样乱,往后咱们两家人指不定就搁一处了都得相互帮衬着,这才是正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真定大长公主靠在软枕上,脸色很不好,长亭从未见她衰老成这个样子,真定伸手去够那封信,手伸到一半儿顿时没了气力,娥眉赶紧上前帮忙。

“信…”

真定大长公主手上拿着信,伸手向前递,她不说,谁都不知道这是给谁瞅的。

“小秦将军拿着。”

长亭一蹙眉,顿感迷惘。

小秦将军上前去双手接过,亦是一脸迷茫。

长亭转头去看蒙拓,蒙拓照旧沉默寡言一张脸。

“送到冀州去…”真定大长公主有气无力地交待小秦将军,“…亲手交给石猛,他迟早有一天用得上。”

姜还是老的辣!

长亭几乎想扼腕叫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秦相雍自诩良相忠臣,却如商贾贱民般与人就忠义道德之大事讨价还价!秦相雍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必定要保陆纷,哪知事与愿违,反倒落下把柄!

如此信件一经公开,陆家大义灭亲,端的是一副凛然无畏的忠义样!

长亭将头再往下埋了一埋,她还有得学!

小秦将军先应一声是,蒙拓紧随其后应声抱拳而出,长亭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太过难受早歇早好亦起身屈膝,却被真定轻声唤住,“阿娇,你先坐下。”

长亭身形一顿,规矩落座。

她以为大长公主有很长很长的一篇话要说。

哪知等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仍旧一言不发。

长亭抿抿唇。

“我希望对得起你父亲。”

良久之后,真定哀然出声,“我也希望对得起陆家,对得起阿纷,对得起太爷。可是有这么多希望,总有一个会落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静静地听。

又是很长很长的一阵沉默。

“你回去吧。”

真定大长公主胳膊微抬,“回去睡上一觉,咱们就该回平成了。”

长亭又抿抿嘴,默不作声站起身福了一福,折身推门向外走。真定大长公主看着小姑娘单薄的身影,含在嘴里的谢谢许久没说出来。

谢谢啊。

谢谢,你告诉我长英还活着。

谢谢,你还肯信任我。

大约这几句谢谢,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真定大长公主埋头苦笑,就像如今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掉不下来了。

次日便从历城启程,走了一连三日,到第三日清晨有穿盔着甲的小兵来迎,说是,“二爷下令于明羊山脚举全城之力待候主子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明羊山就在平成外。

长亭以为陆纷至少会在历城来接,谁知陆纷如今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夜里便就近歇下,胡玉娘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抱着枕头爬上楼来与长亭闲聊,长亭往里挪了挪,胡玉娘顺势就睡在了外头,手撑在脑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嘿嘿笑起来。

胡玉娘的笑声本身就很好笑,像山羊咩咩。

长亭听了一会儿也跟着笑。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胡玉娘笑得气喘吁吁的,睁开眼望向搭在床上的生绢幔帐,“明日就要见到你叔叔了,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长亭笑着重重点头,“一点也不好,我怕我看见他就忍不住想捅他一刀。”

“你可千万忍住,至少也等着我一起来,我柳叶刀好歹还能掩护你逃一会儿。”胡玉娘又笑起来,咩咩地笑,叫人听着开心,笑着笑着突然想起来,翻过身去正对着长亭,“岳番说蒙拓欢喜你”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长亭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一百一十六章陆纷

长亭脸向被窝里藏了藏,堪堪藏住晶晶亮的双眸和绯红的脸颊。

继续说呀…

长亭屏住呼吸,炯炯有神地看向玉娘,在心里头急声催促着。

胡玉娘动了动手肘,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些,啐了一口,“我叫他莫浑说,我们家阿娇以后是要当主子娘娘的。他这么浑说,往后你和蒙拓见面都难自在,那小兔崽子真是叫人操碎了心肝。”

玉娘顿一顿,再道,“岳三爷也让阿番别胡说,说他要再敢胡说就拿马鞭抽他。”边说边把身正过来,语气颇为感怀,“我们到了,他们就该走了,一路过来的弟兄就真再也见不着咧…”

长亭屏住的那口气儿一下子泄了出来。

有这样的吗!?

有这样的吗!?

提了话头然后再岔开!

朝河里投了枚石头子儿然后忘记捞上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是蒙拓自己告诉岳番?还是岳番胡乱猜的?岳番是认真说的还是就像往常那样吊儿郎当随口说说!是不是想借玉娘的嘴巴委婉地告诉她?岳番给玉娘说这些话,蒙拓知道不,他知道不?知道不?!不!?

长亭目光绿油油地看着胡玉娘,好想使劲摇胡玉娘的肩膀,你快回答我啊!回答我!

生活总是残酷的。

现实是长亭眼睛绿油油地死死瞅着胡玉娘——直到玉娘从感怀悲叹旧战友、明朗展望新生活、再到畅怀了一下前些时日吃过的糯米糊糊,最后便咂巴咂巴嘴,大腿放在长亭身上呼呼睡着了。

没错。

她睡着了!

在把长亭撩拨得眼睛发绿之后,胡玉娘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长亭眼泪汪汪地揪着被角狠狠咬了两口。

那些没问出口的话,都变成了乌青的黑眼圈。

长亭隐约觉得三更天的梆子声过了没多久,各厢房的门便挨个儿打开了,长亭麻利地帮小阿宁绑了发髻,洗漱之后下楼用早膳启程,两架马车换成了一架极大的双匹马车,女眷全都合坐在一块儿。

长亭想了想,许是一则真定大长公主害怕最后一步功亏一篑,还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心,二则或许方便大长公主与她说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恰好,长亭两个缘由都猜对了。

一上马车,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看长孙女眼下的乌青,伸手拍了拍长亭的手背,温声安抚,“昨儿个没睡好吧?”

长亭赶忙埋下头来,平白无故脸上升起一阵羞赧,点点头。

“阿娇,别怕。”真定大长公主声音沉得低低的,“到了平成就挨着我住,吃喝住行都在我眼皮子底下,阿纷的手伸不到那么长,等阿英回来尘埃落定,你与阿宁就更不用怕了。”

长亭再点头。

怕就怕,真定大长公主做得太过太明显,叫陆纷鬼迷心窍。

一母同胞的兄长都下得了手。

就算是母亲,又能怎么样?

狠下一颗心,豁出一条命,照样说铲除就铲除。

长亭反手握住老人的手。

未知即恐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却并没有感受到太大恐惧。

用过午膳后,娥眉将满秀与白春拉到外厢交待陆宅的细碎琐事,上到各房主子,下到浣衣各司房的下人仆从,娥眉声音高低起伏如碧波小湖,长亭在昏昏欲睡补觉中听了个全——娥眉确实教得很仔细,难得连“小司房的王妈妈喜欢喝疙瘩汤,再加两勺辣子”的话都说了…

作为一个近身服侍的大丫头,娥眉不可谓不尽职,可…洗衣服的王妈妈喜不喜欢吃辣子,真的不管上房的事儿啊…

大家伙的都紧张得如临大敌,连身边的丫鬟都谨言慎行得不知如何是好。

真定大长公主本眯着眼数佛珠,听到这句话,也笑了起来,敛了敛手里头的佛珠,揽在掌心里,温声道,“逗得我连经都没诵完,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提了提音量,言简意赅地亲自管教,“其实做下人的记得一条便够了。主子只有一个,别的人都是别人家的主子,不用管。”

外间娥眉恭谨唱声称是。

真定大长公主话头一转,看向长亭,慢下语调来,“下人有下人的准则,下人的天就是主子,满心满眼都是主子,如此就算蠢点钝点也没什么大碍,大不了慢慢教,只要她做到这一点就是好样儿的,就算做到头儿了。可人的地位不一样,担在肩上的职责就不一样。我们的眼睛装的是什么?”

这是突击教导?

长亭想了想。

她要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突然一下愣住。

她的眼睛里…应该装什么?

“我们的眼睛里装的不是内宅女人,细琐杂事,更不是以极卑微的姿态揣摩男人心事,这样活得不会快乐。”真定大长公主伸手将长亭的散发别到耳朵后面去,“我们的眼睛里装的东西应当有三样,自己、善良与勇气。”

长亭怔愣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突然间好像看到了陆绰。

每次抵达目的地都好像那时辰计算得很好,马队赶在城门闭合之际抵达平成,隔得极远,长亭便听见了马车外难以抑制的欢呼声,有兵士们的如释重负,也有重归故土的欢天喜地。

小阿宁趴在软枕上将马车帘帐一把撩开。

古城墙上两个大字儿,铿锵有力且饱经风霜。

平成!

他们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近千人的性命,难以计算的阴谋手段,终究回到了这里。

对长亭来讲是回,对长宁来讲是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靠在车厢内壁,从幔帐的缝隙望出去,正好看见将士们挺直的脊背与云云背影之后的那堵泛着黄沙的城墙。

嗨,平成。

长亭在心里向这座老城挥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