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第一百二一章稠山(中)
等长亭再将幔帐撩开时,便连蒙拓身影都瞅不见了。
她是鬼吗?
需要看了就跑吗!?
长亭鼓了鼓气,屏气凝神地挺直脊背,手放在膝盖上,极为贞静,胡玉娘半靠在软榻上笑,“…你咋的啦?一下子气一下子羞的,跟唱戏似的。”
长亭清咳了两声,别过眼去。
稠山离平成有些远,小半天的路程,一来一往总是需要两天才算行事安逸,一行人身家都高,不可能急匆匆地去再急匆匆地往,故而便定下了要在慈云寺住上一宿的计划,真定大长公主年老体虚,看顾照拂、既定事宜的人便变成了陆二夫人陈氏,陆三夫人陆缤之妻崔氏随行——这两人都最后来,与陆长庆一架马车。
山路十八弯,说是来爬山,可马车将人全拉上了山顶上。
慈云寺主持携全寺诸人早已静待于山门之前,见人下了车便慈眉善目地与陈氏寒暄,“…许久未见二夫人了,您可安好?”
又见策马居上的谢询,手捻佛珠,“这便当是享誉京都的谢家玉郎?果真风姿绰约,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姑娘们依次下了马车,住持眼神一亮,再道,“陆家的姑娘们也愈发地长成了,上回见陆大姑娘的时候,还没到贫尼的腰杆,如今都快到肩头上了…二姑娘越发出众,很有些二爷与二夫人的神采…”
嗯…
从夫人奶奶到姑娘郎君,从女眷到男人再到女眷,主持倒是一个没落,全都热切而周全地一一寒暄到了。
谢询身边还有陆长平,长亭身边还杵了个卖相极好的胡玉娘,陈氏身边还站着陆三夫人崔氏…
这么多人,住持只看见这几个。
连六根清净的出家人都学得一副趋炎附势的市井气,也不晓得是这世道改变了人心,还是人心终究明白权势比佛祖更有用。
住持将人躬身迎到大殿里上香,大雄宝殿里供奉着的释迦摩尼,金身端严却面带慈祥,佛祖身上裹了一层金箔,这还是符氏头一年来平成祭祖的时候捐的…
那时候长亭将满十岁,也就是说陆绰耽搁了愈三年,才叫符氏来平成认祖归宗。
香静气,烟静人。
长亭挺身跪在蒲团上,手上立着的三炷香烧得袅袅直上,心里头叹了一口气,符氏…她永远欠她的,陆家永远欠她,陆绰…也永远欠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躬下身,极深极深地福了福。
陆长庆与长亭并排跪着,长亭埋头匐地之时,却闻身侧一声压抑着的低呼,眼风一扫,却见陆长庆手里的香断成一截儿一截儿的碎在地上。
陆长庆神容无措,僵愣在原处。
佛祖…
不要她的敬香…
这兆头可谓不祥啊!
谢家会要一个不吉祥的女人进门吗!?
士族高门要敬香,香通常都是烘干又烘干,力求吉利再吉利的。
陆长庆将愣半晌,陡然眼神直突突地看向谢询,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又将眼神移到长亭身上!
长亭蹙了蹙眉,这和她有什么相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劳烦师父再拿三炷香来。”
长亭没与陆长庆对视,昂首交待侍立一旁的小尼姑,“许是香受了潮气,一时没拿稳便倒了,佛祖心怀慈悲,又怎会与世间凡人置气计较呢?”
小尼姑忙应一声,躬身向里屋走,长亭手上的香燃得极旺,想了想,率先起身将香敬在香炉里头,又从袖兜里拿了一颗银馃子出来投进功德箱里去。
胡玉娘跟在长亭身后,一板一眼地学着做。
长亭一开头,人全都反应过来了,小尼姑拿了三炷香来,到最后只剩陆长庆一个人还跪在蒲团上,小尼姑踮脚去借最旺那炷香的火,再战战兢兢地递到陆长庆手里,陆长庆也战战兢兢地再接了,抿抿嘴,好看的眼眸子便瞅在那火星上,定了定神再一弯腰叩拜。
香又断了。
断成三截儿落在地上。
陈氏大惊失色,陆长庆面色陡然卡白一片。
谢询手负于后,静眼旁观。
大殿里头静了下来,长亭看了陈氏一眼,陈氏想了想将陆长庆轻轻挽起身来,“…今日吉凶未卜便贸然前来敬香,实在失敬,明日请师太占上一占再敬香补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说得不算高明。
但好歹算是给了个台阶下,把场面圆回来了。
在外人眼里陆二夫人便是往后的齐国公夫人,是陆家的当家夫人,住持连挖空心思寒暄都会,没道理圆场接话不会的啊。
“人吃五谷,身居八卦,或今日凶,或明日吉,都是不定的。二姑娘…”
“是大姑娘,师太。”
小阿宁仰起脸来,笑呵呵地露出透风的门牙,“阿宁才是二姑娘了,二房和长房不住一块儿了,自然得另论排行了呢。”
长亭将小长宁往里一揽,“幼妹年弱,无意打断师太的话。”
住持朝长亭笑着颔首,也不叫排行了,从善如流地接着道,“待贫尼测了凶吉,姑娘再上香祈福也是善可的…”
住持测了什么凶吉,长亭不知道,反正再瞅了瞅陆长庆的眼色,全是凶。
合着陆长庆以为是她动的手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阿姐,阿庆若有什么冒犯,阿庆改…阿庆改还不成吗…”
将出大殿,前脚踏过门槛,后脚还没落地,陆长庆便扶在门廊上细声细气地语声哽咽,“阿庆不要那些雕花铜镜了,也不要住进研光楼了,阿庆老老实实的,只是希望阿姐说什么便说什么,都是自家姐妹,闷声闷气儿地憋心里头,难免出错处…”
长亭目光透过陆长庆的肩头,看到谢询遥遥走来。
是了。
能与不能,见效与不见效,总要赌一把吧。
长亭看了陆长庆一眼,再看了远处的谢询一眼,两个人,她都不想久待在一起,一个叫人恶心,一个让人担心。
长亭俯身和陆长庆轻语,“你为什么被禁足受罚,你知我知还有叔父知,你是不是想让表哥也知道?”
陆长庆僵了一僵。
“你不在乎陆家,可我在乎。家丑不外扬,你不蠢,我则不说。”
长亭一边朝谢询颔首唤称“表哥”,一边轻轻靠在陆长庆耳前小声道,“表哥喜欢金骏眉、桃花与茶道,走棋先走后四角,下棋下过他了便不愁他不将你当挚友看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谢询走近,浅笑颔首回礼,“阿娇…”
“你想一想,什么关系不是从友人相交开始的呢?”
长亭靠在陆长庆耳前飞快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再直起身来,谢询在春光下显得极好看,是个眉目如画的清俊少年,长亭笑了笑,“屋子还未拾掇妥帖,阿娇先回厢房去了,待晌午品茶,阿娇再与表哥一叙可好?”
谢询这辈子就没太说过不好。
自是好的。
长亭看了眼陆长庆,便折身向出走。
谢询好不好?他很好,家世显赫,门当户对,相貌出众且青梅竹马,可他再好有什么用?她并不喜欢他,而谢询也不见得就非她不可。
看惯了生死,再看世间情爱,长亭一瞬之间恍如隔世。
人生那么短,若还为了凑合的人,凑合着生活,再凑合地过完这一生…这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啊,人生下来,活下来不是为了凑合,不是为了忍让,不是为了得过且过啊。
大约明白了人生的脆弱,便会一点一点地纵容着自己奢求更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午晌是各家各户关上门自个儿吃自己的,素斋蛮好吃,吃得胡玉娘捧着肚子打饱嗝儿,午休之后说是要起来赏杏花桃花儿,胡玉娘再抱着廊柱打了个嗝儿,睡眼惺忪地再去把长宁捞起来。
佛寺静谧,靠山时有兽鸣。
赏花的地方在高亭,长亭三人去时,谢询早已待在此地,长琴摆在长案之上,小炉上煮有清茶,香烟弥袅,谢询便单着青衫手搭长琴之尾,下颌微颔,神色专注。
胡玉娘呆了呆,凑过来,小声轻道,“我可算是知道你说他好看是几个意思了…”憋了憋闷,“确实是好看!”
长亭颔首笑了笑,衣角一动,便看见背后树影丛丛中有人影,眯着眼睛再一细瞅,分明是蒙拓的身形。
士族大家的侍卫…
就是这样的…
藏匿在隐蔽处,不叫主人家看到他的身形,既尽了职责又不让主家眼睛里头添堵…
长亭心尖尖疼了疼,偏过首去,走近谢询笑着朝树丛里指了指,“那边有人…”
谢询侧眸向那处看去,“是护卫,若阿娇不喜欢便叫他们再走远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很典型的士族思想。
长亭手心攥拳,想扯开嘴角笑却一下一下地笑不出来,“他们不是陆家的侍卫,是冀州石家的属令,有军衔有官名的那种,是登记在册的官吏…是不好叫他们藏在树丛里的…”
“阿娇想叫他们出来?”
谢询神容微愕,只在一瞬之间便恢复如常,“既是阿娇的意愿,那就将几位大人请出来罢,再摆盏茶?”
在询问长亭的意思。
长亭眼色一眯,突然想起在逃亡途中,岳老三与岳番切磋棋艺的旧事来。
“再摆一张棋桌吧。”长亭笑了笑,“蒙大人蛮喜欢下棋的。”
蒙拓耳朵灵,心里一闷。
他娘的,他什么时候喜欢下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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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拓的身后,跟着陆长庆。
午憩过后的陆长庆换了一身衣裳,穿的还是蛮守孝的,月白湘绫的料子,裁成高襦,绦子镶水青边儿,二三月的天乍暖还寒,穿得暖暖和和的一定会臃肿,故而陆长庆为了俏丽只好放弃披肩的大袄,单着一袭夹棉的襦裙…
嗯,夹棉了没,尚还有待商榷——长亭眼神落在陆长庆如风摆柳般的纤腰上,暗暗思索。
蒙拓察觉身后有人,便侧身避开让出一条宽道来。
待陆长庆袅袅走近了,长亭这才注意到她鬓间簪了朵春桃花儿,连簪三朵,高矮不一依次落下,长亭记得慈云寺山门外遍种桃树,陆长庆应当是出了门之后再绕到山寺外去摘下来的,也是,厢房里有陈氏盯着瞧,哪里许她未过孝期便头上簪花?
还是簪绯色艳丽的桃花?
陆长庆往前走了,蒙拓特意隔了五步远跟在她后头。
陆长庆飞快地看了谢询一眼,再飞快地低下头,人面桃花相映红,可嘴里说出的话儿就没那么动人了,“怎么叫仆从也进亭子里来呀?”再看了看蒙拓身后背着的刀,一嗔,“怎么还拿着刀?要近身护卫且站远些,一身汗臭味…”
“不是仆从。”
谢询将眼神从陆长庆鬓间簪花上移开,神容淡淡地下阶去迎蒙拓,“是冀州石大人的将士,并非仆从…”话头一顿,“询许久未见姑娘,如今一见,姑娘倒不是旧日那番模样了。”
陆长庆的旧日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也不喜欢,可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明着讨人厌。
许是以为光德堂唾手可得了吧。
人一得意吧,总会忘形。
谢询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缓,故而叫人听不出喜怒,陆长庆头一歪不置可否,可长亭却知道谢询十分不舒爽,谢询其人重礼数、守旧俗,他的生母去得早,谢家阿舅只知挥毫浓墨是个风雅的人,风雅常常与风-流挨在一处说,谢家阿舅后宅便未安生过,谢询的庶弟便在嫡母孝期中饮酒作乐,谢询大怒之下以雷霆之势将庶弟遣送回老宅,分了一处田地庄园给他,京都之中便再无此人音讯了。
陆长庆鬓角的花,就像扎进谢询眼里的刺。
下人已经摆好棋盘,蒙拓身姿挺俊,谢询笑问,“你在石猛石大人麾下任何官职?”
“参将。”
蒙拓未抬头,“在冀州任东城参将一职。”
参将是高位,手里头握着兵符的。
“蒙大人是石猛大人的外甥,母亲乃邕州庾氏,是大族。”长亭缓声缓气地补充道,“蒙大人救了我两次,一手大刀虎虎生风,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勇者。”
蒙拓嘴角勾了勾,有些想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约莫男人总对大刀战场有着极大的憧憬与好奇,谢询平静无波的声音里,长亭听出了兴致。
“是吗?蒙参将年少有为,实属英杰。”谢询让开一条边儿来,“棋术如兵法,某正好可以小觑三十六计之片貌。”
连岳老三和岳番都下得一手好棋,大概…蒙拓也不会差吧?
长亭心惊胆战地看着蒙拓缓步入亭来,再撩袍坐下身来,再执黑子落目天元,长亭眉间一蹙,先行黑子已占起手,这是谢询秉承君子之风让的,可落在棋盘中心的天元处,便是一着废棋啊…
陆长庆闷哼一声,颇为不耐,微不可见地暗地打量蒙拓几眼,眉梢一挑,轻声道,“这位蒙大人…长得不太像寻常的郎君…”
说实在话,蒙拓长得不算太像胡子,可到底比汉人的鼻梁更高,双目更深,甚至瞳仁的眼色都有些不大一样。
长亭背过身去,未曾理会她。
前头的棋还在下。
谢询手执白子紧随其后落在右侧边角处,蒙拓想也未想便在左侧边角处再落一子,如此只要谢询的白子落在何处,蒙拓便在与其对称的另一边落子…
长亭眯了眯眼,再看了看中心天元处的黑子,几乎要笑出声来。
蒙拓傻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他一点不傻!
中心归元,先手执黑则占尽优势,再贴目对手的棋路,两方棋路走向一模一样,则为破局,而黑子先行一方,总有一颗子儿稳如泰山地坐在中心点!
无论如何,黑子都会赢!
蒙拓也太耍赖了吧!
就是个无赖啊!
反正撒泼打滚地,我不会下,但是我会耍无赖…
反正棋经里尚没有规定不许贴目一说…
反正谢询也没有之前警醒过…
长亭笑了一笑,靠到了胡玉娘身边身边去,长亭都发觉了的,谢询不可能没有想法,可照旧要下下去啊,可照这样下下去,这方棋盘根本装不满…谢询反手一转,虚晃一下,自围两子,无异于自掘坟墓,长亭看着便笑起来,怎么都是徒劳,贴目跟着你走,你怎么走他怎么走,对手只想赢,故而是赢一个子还是三个子,根本不重要啊。
长亭顿觉与有荣焉。
蒙拓手上动作与谢询一模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谢询憋了一口气儿堵在胸口,指腹夹一白子久久不知落往何处。
“行了,我输了。”
谢询展眉一笑,将白子放回原处,抬眸笑开,“蒙…”
“单名一个拓字儿。”
长亭好心回应。
谢询顺畅改口,“阿拓这一手很聪明…”抿唇笑起来,盘腿做得极温雅,一顿之后再开腔,“可是这不地道,也不是真正的棋术。”
笑着说的,听不见一点点的埋怨和不甘心。
谢询当真君子。
“胜者即正义。”
蒙拓沉默敛眸将棋子一颗一颗收起来,“大郎君希望看到犹如战场上的厮杀,这就是——不在乎手段,不在意细节,不管是用刀用匕首,只要能将敌人杀死就是功劳,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无赖便是无赖,何必扯上生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其后传来轻响,是陆长庆在轻嗔,“不会便是不会,下得差便是差,使些手段来阴人,反倒叫人瞧不起…”
长亭转过首去,见陆长庆颇为谢询鸣不平,“京都市集里的胡人买卖东西总是人前人后两个价,且常常亏损物品,难不成胡子都是这幅鬼德行?”
打人还不打脸呢!
长亭面色大沉,再飞快看向蒙拓,蒙拓素来平静沉稳,从面色上看不清情绪,可她却知道蒙拓一向在意!
“放肆!”
长亭还未开口言语,谢询却率先发了声儿。
“陆姑娘何必出口伤人!丝毫不见大家体统!冀州石大人为朝中栋梁之才,蒙参将更是身领官衔且为国浴血杀敌,是功臣也是能人!大晋尚有三位胡人在六部当差,陆小姑娘此言若放在人前,恐怕平成陆氏都要为你蒙羞!”
谢询手上一动,面色微沉。
长亭仰了仰下颌,“二妹是太过宽纵了!”蹲下身去,帮蒙拓拾掇棋盘上的棋子,轻声嘱咐,“满秀,你去将今日之事告知叔母,蒙大人平白受到牵连是我的错处,待回禀过叔母之后,我向蒙大人赔不是!”
长亭很后悔将蒙拓叫了起来!
满秀应声而去,还未退出亭子,便闻陆长庆涨红一张脸,“你敢去!”鼻尖翕动,下颌稍敛,露出了鬓角边的三朵桃花,“谢表哥…阿庆知错了,绝无再犯...今日之事便不要让母亲知晓了可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桃花闪眼,谢询宽袖长拂,并未出言拦阻。
遭谢询诘问,陆长庆已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长亭手里攥紧棋子儿,嘟了嘟嘴冲蒙拓做了个“对不住”的口型,蒙拓别过眼去却笑了起来,她一个小姑娘还冲到前头去维护他…
这才叫不成体统吧。
满秀脚程快,没一会儿便领来了陈氏身边的老嬷嬷,一见陆长庆耳边忘了取下来的簪花暗自伤神,待主家朝蒙拓福身道礼后,便三下两下地将陆长庆押回了厢房。
一出闹剧,一个茬子叫人没了赏花的兴致。
谢询又与蒙拓再道了两声不是,各处便散了。
夜幕深重,长亭用完晚膳后,白春方从厢房外回来,眉眼欣喜地冲长亭轻声回禀,“…住持一见真定大长公主的‘甲’字腰牌便什么都应下了,明儿儿一定顺遂。”
顺遂便好,就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像陆长庆一样。
有的时候算计人,投其所好是顶好的选择。
陆长庆空长一张脸,也不想一想,她凭什么上赶着将谢询的喜好一五一十都给她听?谢家是她的舅家,就算她有千百个不想嫁进谢家的心,也还没缺心眼到要把陆长庆这个祸害顺进去的地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晚膳吃得有些饱足,胡玉娘便想在院子里溜达一圈消消食。
哪知消着消着,她便与扫灯的小尼姑唠起家常来。
长亭领着满秀往前走,路过青竹林,满秀靠过来朝里处指了一指,里头有只黑影,长亭心下欢喜起来。
有缘!
有缘就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蒙大…蒙拓!”
长亭埋下声儿来唤。
蒙拓一扭头,借灯光看清了来人,也笑,“…这个时辰我值夜。”
算是解释了缘何出现在这处。
长亭一下子笑得又温柔又腼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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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一声低呼“哎哟!”
脚趾头火辣辣地疼,像是趾骨被撞得折了起来,长亭靠在满秀身上,心里头颇有些呜呼哀哉,哪知一腔温柔腼腆全成羞赧尴尬——陆家女连穿木屐都走得没声儿,她这穿了皮靴呢,还被撞得个生疼,冒冒失失的,生生丢了陆家娘子的脸。
黑影渐近,蒙拓走路无声无息,将走出小道来便见陆家小姑娘整个人好似被罩在奶白的光里,身量纤长,眉目清浅,半个身子靠在满秀身上,抿着嘴埋着头,看上去温温弱弱,说话也温温弱弱的…这个年岁的小姑娘都窜得快,一个不留神便突然变了个样儿,往前石家阿宣三个月未见,再见时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过半载,她就真的变了许多。
好像棱角都被磨平了,又好像所有的话和骄矜都藏在了身体的不知何处。
大晋风潮,仕人狂放不羁是好处,是挣名头的路。
女子究竟还是以内敛淑气更讨人喜欢些,准确来说,更讨郎君喜欢些,论换几个世道,兜兜转转的,终究还是脱不离照着男子的喜好走——只要在龙椅上坐着的还是男人,就脱不开这铁律。
旁人皆道陆大姑娘受了大创终于长大了,口气或怜悯或欣慰或幸灾乐祸,还有谁会对最初那个走路都带着风儿的陆大姑娘,含有无尽怀念?
蒙拓眼神向内敛了敛,大约这世上只有还躺在陆家的陆长英,和…他了吧?
“脚疼得厉害?”蒙拓语气淡淡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点头。
“还能挨地走动吗?”
长亭动了动脚,再点点头。
蒙拓走近了些,恰好走出林间暗影,一道说着,一道探出身去接过满秀手上的灯笼,头一抬,语气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模样,“去扶着你家姑娘,我提灯笼送你们回内苑。”
光影一移,灯笼转到了蒙拓手中。
长亭尚且未曾答话,蒙拓却已在三步之外了。
满秀搀着长亭向内走,林荫葱葱,继而复有夜风吟月,满秀一抬头便见有一黑影不急不缓地打着亮走在前头开路,满秀咬了咬唇,沉吟两声终究忐忑道,“…真论起来,这话儿谁说都不应当奴说,宁三姑娘还小,大郎君也还没回来,胡姑娘是个心宽天大的人儿…”话到这处,又抬眸瞅了瞅,下定决心,“您这才回来,大爷也才刚去,屋子里头外头都是一团麻的样式,您…如今离石家人和蒙大人远一些更好…”
这当然是聪明人的作法。
长亭低低埋头,应了一声,“哦”。
满秀反倒不知该从何劝起了,急慌慌地抬眸看向不远处那团黑影,声音愈发压低,“俺们那旮旯是乡坝里间,长舌妇们东家长西家短,唾沫星子都将人淹没死。咱现今虽身在朱门大户里头,夫人奶奶们虽不像乡坝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们却比乡里人更毒呢。”
长亭缓缓开口,眼神定在远处黑影中氤氲的那团暖光上,口气十足不在意“淹没死就淹没死吧,也不在乎了呀。你知道我爹临死前,我同他说了什么吗?”
满秀不明所以。
自家姑娘眼神朝蒙拓处看,可口里却在问着她话。
“我说,我又不是管事阿嬷,其实我并不乐意照料着阿宁,然后我就哼哼唧唧地走了。我爹临死前,连我一张笑脸都没看过,他承受着我的怨怼,我的怒气和我的不满意走完了人生。这是我做过的最后悔,最后悔的事。”
不远处的那盏灯笼颤了一颤。
长亭眼眶发酸,继而轻声言道,“这世道太艰难了。咱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能活多长,我们谁也不知道在第二天还能不能见到。”长亭微顿了一顿,“所以何尝不顺着自己心意来呢?毕竟如今能够全身心依赖的人,并没有几个了呀。”
灯笼再颤了一颤,乳白的光亮在积水反光的石板上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由东向西。
感谢黑夜。
长亭心里默了默,感谢黑夜,叫人看不见她这张酡红的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在离内院挺远的围墙边上停了脚,脸正好隐没在黑暗中,语气也叫人听不清情绪,“寺中住持处多备有药膏,让满秀过会子去借一管来。既还能走动,便是没伤着骨头,拿红花油抹一抹,明日便能好。”
长亭紧抿了抿嘴,轻轻点头。
蒙拓将灯笼递到满秀手上,转身便走。
“蒙…”
长亭低呼一声,语气间有点踌躇,后头是跟“大人”二字,还是“拓”这么一个字,一时不知,余光却扫见蒙拓背对她停了步子,索性囫囵吞下,张口致歉,“今日…对不住…是我一时没按捺下为在谢家表哥跟前争口气儿,反倒将你推出去由那陆长庆口舌…对不住…”
她本意是叫蒙拓露面,却惹得蒙拓遭陆长庆口无遮拦,心里头有些恼有些悔。
“无事。”
蒙拓转过身来,口舌拙笨不知如何回复,只好又重复一边,“无事。”
话一道毕,便抽身而离,黑衣隐没在黑影中,不多时便不见人影。
甫进厢门,白春便做了个嘘的手势,长亭探头往里间瞅,胡玉娘早回哄着阿宁睡觉,正绵绵长长地唱方言民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坐下倒了杯凉茶来喝,心里头的起伏被冷水一激,反倒越发窘迫,满秀小觑神色,却陡闻长亭轻唤。
“满秀。”
满秀敛眉应了个是。
长亭一抬头,眼神未起波澜,可语气却是有气无力。
“今夜的那些话,是蒙大人告诉你讲的,对吧?”
满秀虽没读过书,可性儿却不糙,没道理当着蒙拓面儿提醒她那番话——蒙拓虽隔得远,可到底练家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什么听不见?
满秀既不避讳蒙拓,自然今晚上说的这话头要不是蒙拓知道,要不是蒙拓交待的——别忘了,当初是谁出银子救的满秀!
满秀膝头一哆,先是赶忙摇头,再觑了觑长亭,方迟疑着点了点头,她声音压得很低,许是怕惊醒里屋的阿宁,又许是怕吓着扶在桌沿旁的长亭,“俺就琢磨啥都瞒不过姑娘,当时蒙大人叫俺同姑娘提醒这些话的时候,俺心里就清楚得很,姑娘铁定看穿…不过,话又说回来,蒙大人也是好意,俺一个乡里坝间出来的都看得跟明镜似的,蒙大人没说错,您是该离石家离他都远着点儿。这二尺长的墙头还容不得两家人争咧,陆家和石家早晚得崩,您得多个心眼,别全心都偏到石家身上去…”
长亭抽了抽鼻头,嗓子眼有点酸。
蒙拓什么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偏到哪儿去!?
分明就是在告诫她,如今他们走得太近,恐怕会对她不利!
究竟是离谁近呀?
谁都知道是石家找着的她们,她与阿宁就算不想亲近石家都不可能,在平成陆氏她与阿宁早已打上了亲南派的烙印,毕竟救命之恩这辈子都消不掉!
她们离石家近,千该万该!
蒙拓分明是想说她甭离他这样近!
是为她好!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长亭声音平稳打断满秀后话。
满秀想了想,“今儿个下完棋过后罢,蒙大人把俺叫边儿去…”话到一半,满秀住了口,陡然诚惶诚恐,“自古讲究个忠仆不事二主,俺往后再不听旁人话儿了!”
他不是旁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在心里头默念一遍,可到底没有力气说出口。
蒙拓没胆量,要借满秀的口告诉她这些话,她却胆量足足够够的!她晓得蒙拓听得见!她今夜那番话就是故意要说给蒙拓听的!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她才不顾不管旁人将如何议论!
若当真因顾忌旁人的口舌,寒了在意之人的心,这才叫得不偿失!更何况,她所想正如她所说,谁知道第二日的大晋的太阳会是哪般模样呢?
她与他的人生轨迹南辕北辙,能抓住的,不过也只有这么些时日罢了。
陆绰若还在,他大概能谅解她的肆意吧。
长亭一声大叹,这世上最难受的便是明知不可违却仍旧心之所向,生死是,别离是,什么都是,做人好艰辛啊。
做人的艰辛,陆长庆终究在第二日看得真真的了。
暮鼓晨钟,山寺的钟声响得早,长亭醒得更早,将一撩帘便见白春挤眉弄眼,凑上头来耳语着,“庆二姑娘的屋头前立着两排乌鸦,一大早上便呱呱地叫,僧尼去赶都赶不走,啧啧啧…好歹还是过了正月,否则更不吉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乌鸦通体黑漆,又好腐食。如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乌鸦便是专到触了楣头的地儿去。
大晋好卜卦占星,也信鸦雀之说。
长亭就温水浣了手,“叫她庆大姑娘,长房二房还是分清楚点好,如她所愿。”
白春掩帕笑,应了声“是呢”,接着往下说,“庆二…大姑娘吓得不敢出来,唤人去请住持,住持捏了几道符去,乌鸦便往山里头飞了,这下倒将二夫人吓住了。二夫人又想前日上香,庆三姑娘连断三炷,着实不吉利。再一想,庆大姑娘昨儿个又在谢大郎跟前失了面子失里子,恐回去遭长公主诘问,又怕不回去留庆大姑娘在这处孤孤单单一人儿…”
长亭轻笑两声,“住持未劝?”
“劝呀!直劝庆大姑娘留下来,劝二夫人教庆大姑娘养养性唱唱经——毕竟昨儿个跌份儿都跌到谢大郎跟前去了。”白春说话声情并茂,“听说昨儿二夫人着人寻谢大郎赔罪,谢大郎一点儿没理会,叫人臊好大个脸。”
谢询是真恼了。
陆长庆一戴靓花不守孝,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三出言不逊当场揭短。托长亭的福,陆长庆三点全中,正好触到谢询楣头上了。谢询是真君子,也是真士族,脾性上来,论你姓陆姓王,面子情一点不给。
谢询是不答话,二夫人陈氏便没台阶下,与其带着陆长庆回平成遭大长公主秋后算账,还不如暂时放在山寺里头避避风头,往外说也可以消吉凶为由头——照陈氏的个性,她大概会这样想吧。
长亭点点头,在干毛巾上拭了手,“烧香香会断,开口惹人烦,门前乌鸦站。住持煽风点火,表哥隔岸观火,陆长庆飞蛾扑火。陆长庆越将闹,二叔母越怕陆长庆回平成惹是生非,叔母最终会妥协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毕竟这是家庙,毕竟陆纷势不可挡,毕竟陆家成年的可继承大统的男丁也只有二房这一脉了…
二房正煊赫,谁又会把陆长庆这样一个小丫头当成靶子,费心设计呢?
山寺住持?
一个尼姑罢了,吃了豹子胆还差不离。
她陆长亭?
天地良心,她可什么也没做,更何况,她只是长房一介孤女,何必在这等小事上给陆长庆下绊子。
没仇敌,也没顾忌。
她要是陈氏,她照样有恃无恐。
长亭用热手捂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
待素斋摆好,长宁与胡玉娘这才揉着眼睛姗姗来迟,一大一小杵在拱门下,玉娘掏掏耳朵,“一大早上就听东北角鬼哭狼嚎的,烦得要命,陆长庆又咋个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便看着玉娘掏左边耳朵,长宁掏右边耳朵,两个掏完便自然而然落了座拿饼吃,长亭忍了忍,头一甩,“先给我浣手去!”
两个又异口同声“哦”了声儿,转身抹了把脸又转了回来,好歹清醒了些。
胡玉娘掰了块葱饼,“我咋还听着乌鸦呱呱叫了?这春天来了,乌鸦咋还亲人了?爷爷说,乌鸦喜欢死人味,不吉利的。”
这人一道说,一道端起稠粥吃,边吃边说,最后就变成口齿不清,“蠢里头要哪家屋头要湿人了,乌鸦才落到哪家屋头去…”
“是要死人了呀。”长亭埋首,轻柔地帮长宁拭了拭嘴角,抿嘴一笑,“二房是要死人了呀。”
算算日子,陆纷也该去见阎罗王了。
“啪嗒”
胡玉娘嘴一张,饼子块儿正好砸在了粥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两天一夜的踏青祈福,本定在过了晌午就启程,奈何二夫人陈氏有太多事宜要交待,拖拉到暮色也没彻底放下心来让陆长庆一个人留在稠山,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处处都力求百无一漏,到最后干脆将素日倚重的老嬷嬷也留了下来。
饶是如此,陈氏上马车时仍旧拽着陆长庆一步三回头。
长亭安坐在车厢里,眯眼听陆长庆絮絮叨叨的哭啼,无非是些什么“母亲切记要尽早接阿庆回去呀。”、“阿庆住不惯这厢房呀,也吃不惯素斋呀”、“阿庆想回去”…
隔着门帘听得模糊,长亭靠在内壁上慢慢听。
好熟悉的腔调呢。
和她以前一模一样呢。
长宁咬了块儿栗子糕,口齿不清,“二姐为啥不跟咱一块儿回去呀?”
“因为二叔母叫她留在这处呀。”长亭笑了笑,不许阿宁再多吃甜食,“阿庆犯错事了,二叔母教她要修身养性。”
长宁眨巴眨巴眼,乖乖巧巧。
胡玉娘撩起车帘,见外头一派哀戚,啧了两声,“…她留这儿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她每回冲你挑眉瞪眼,我都想一腚子压死她…”胡玉娘话没完,神情一愣,转过头来,“阿娇,这事儿是你挑的吧?”
啥断了的香啊,平白无故就在谢大郎跟前失态的陆长庆啊,还有乌鸦,哦,还有推波助澜的住持!上哪儿去碰这么多巧合呀!陆长庆是倒霉,可是人怎么可能就在这么几天就倒霉成傻模样呀!
长亭默一默,素手挽起幔帐,没回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嘿嘿笑起来,叹了口长气,“不过也没可能叫她在这儿常住,等谢大郎一走,你祖母气儿一消,二夫人立刻就能把人接回去的呀。”
谁也没有叫陆长庆回不去的意思啊。
“只需要一个月。”长亭将幔帐打了个漂亮的结,“她只需要在这处待一个月便好,到时候她或许压根就不想回平成。”
胡玉娘听得懵里懵懂,想了半刻钟,啧了两声便转过头去勾着长宁吃栗子糕去了。
长亭扶了扶额,说实在话,胡玉娘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凡事不操心不挂心…
马蹄一蹬地,陆三夫人崔氏劝了又劝,二夫人一步三别,眼眶泛红地叮嘱了又叮嘱,再想想住持给算的那几卦,终究是上了马车。
长亭喟一长声儿。
陈氏是慈母,是良妻,是正统的士族夫人,是慈悲悯善的普通妇人。
可惜了了。
下稠山时已进天暮,到平成已逾夜半,陆宅门前挂着的白灯笼如雀啄般亮着光,仆从开了东门让马车进来,来迎的是真定大长公主身边的黄妪与娥眉,夜已近丑时,真定大长公主早歇下了,回来的人便对着堂院作揖的作揖,磕头的磕头,算是请平安了,请完安便各自往回走。
长宁困得迷迷糊糊的,胡玉娘索性一把将她捞起来背在背上,一道走一道絮叨,“说实在话,你们家规矩是真多,小姑娘都累成这幅德行,还得磕个头请个安才他娘的准上榻睡觉…”
长亭便笑起来,胡玉娘明明过不来陆宅的日子,却偏偏绝口不提要先解脱出去,和哥嫂过活的话头——大抵是放不下她与阿宁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娥眉跟在后头送,临近研光楼,长亭手一抬,满秀便从袖兜里顺出一张陆宅“甲”字腰牌来塞到娥眉手上。
“待祖母醒了便交给她。”长亭小声交待娥眉。
娥眉手一缩将腰牌顺进袖中,敛眉垂首,屈膝打了个浅福便告了辞。
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起请晨安,二夫人与三夫人早到了,长亭牵着长宁先同真定大长公主福身磕头,再与落了座的两位叔母见礼,又与三房姐妹颔首示意后方入座。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眼二夫人陈氏身后空出的椅凳,“我听说阿庆没回来?”
二夫人赶忙坐直身,“是呢。住持帮阿庆卜了三两卦,说是虎兔相冲宜结不宜解,阿庆属虎,如今翻了年头正好兔年,平德堂里头镇宅的壁影又是猛虎阴刻文,索性媳妇便叫阿庆留在寺里请住持开解开解再回来,也算成修身养性…”
真定大长公主浅啜了口茶点点头,眼神从长亭身上扫过落在茶盅里,言道,“阿陈有长进,往前是慈母,如今二爷在外头挣名争功,你在家便也应当做一个严母,长平、长兴个性内敛温厚,独一个阿庆沉不住气,单就她无端轻狂起来,先是闭门抄经再是与阿姐口舌,近日起了几多波澜。她留在寺里也好,就当通达心气罢。”
话说得蛮重,约莫真定大长公主是耳闻了陆长庆在谢询跟前失态一事了。
二夫人两颊酡红,埋首称是。
真定大长公主又问询几番,训诫几番便先让三夫人崔氏先回,留了二夫人和长亭、长宁,又叫黄妪将两个小姑娘先带进花间去用早膳,待房门紧掩后,真定大长公主长话短说将幽州的近况给二夫人顺了一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前儿你们一出行,黄参将的信便回来了,他们还未走到幽州城便已遇多次夜袭伏击,来人打的是周通令旧部的旗号,气势汹汹,既有兵马又有粮草,许是石家没看住遭贼人抢了先机偷了粮饷出城…”
老人语道肃穆,话音沧桑。
二夫人的心一下子便紧了起来,连声问,“可否要紧?若实在凶险,便叫二爷先回豫州罢,等兵马休整妥帖之后再出行也不是不可呀…”
“妇人之见!”
真定大长公主语调深沉,“豫州的兵马休整妥帖了,它幽州乱贼的元气也复原了!等等等!照你的意思,是要等到石家这个草莽马帮既抢占了幽州又得了剿乱的好名声还是要等到秦相雍横插一脚之后,我们才好动弹呀?”
一提石猛,再提秦相雍,二夫人陡然想起那晚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密语,不由得浑身打了个颤,半点话再说不出口。
自打知晓是陆纷对陆绰下的死手后,她日日难安,夜里不止一次梦见符氏寻她索命,长亭、长宁两姐妹已经够可怜了,都是她看大的孩儿,如今却因陆纷之故痛失爱怙,陷入悲惨的境地…
二夫人手藏在绢子里一直发颤,她如今不敢看长亭的眼睛,不敢与长宁说话,甚至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她好像矮了两个台阶。
她好像是罪人,她却没有办法想象陆纷是如何镇定自若地完成这一切剿杀。
二夫人不说话了,外堂便一下子没了声响。
长亭仰了仰头长吸一口气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秦相雍在信中约定的三月之期,即将得见天日的账册…长英的腿…大长公主在陆纷身边埋下的伏笔...
全都要揭晓了。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
唯一不好的是,站在戏台上唱戏的是她。
“母亲…”
二夫人的声音带了踌躇,“等二爷回来,是不是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真定大长公主微怔半刻,如梦初醒,“是。等二爷回来了,你们就搬进光德堂,再把阿庆接回来,你们一家人就齐了。”
二夫人埋首抿唇笑,笑着便不笑了,低声,似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真定大长公主又训诫了几句话便叫二夫人先回,长亭贴在窗棂边看门框合了又关了,关了再合了,是娥眉进来了,手头好似拿了一只小玉壶。
长亭凑到边缝儿上往外瞅,瞧不清楚,索性换了一只眼向外瞧,这回能隐隐约约看见大长公主的脸色从面无表情变成错愕大惊,最后定格在了隐忍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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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大长公主风云半生,喜怒不形于色,娥眉耳语的功夫里,大长公主的脸色变了三变,此事决计不同寻常!
如今,不同寻常的事情,只与陆纷相关!
长亭贴在窗棂前,企图看得更清晰一些,奈何遭盆景一挡,又因视野有限,只能模糊看见真定大长公主将那小玉壶向袖中一塞便抽身向花间而来。
花间离内堂只隔了不过半行通道,几步路的功夫罢了。
长亭赶忙转身,奈何暖榻离窗棂太远,一个踉跄反而失了先机。小长宁眼神滴溜一转,嘴里一边嚼着酸李子膏,一边身形向长姐处一挡,恰恰好挡住了撩帘进屋的真定大长公主的视线。
长亭连忙趁机坐好,一道手脚麻利地将长宁肩头扶正,一道面容婉丽地同真定大长公主深福了个千儿,“…昨儿回得晚,荣熹院已歇灯了。寺里头的事儿,叔母大抵已同祖母讲过了罢。”
“讲过了。”
真定大长公主眼眸向下微阖,“将阿庆留在那处也好,不过我本以为你要用更翻天的手段。”
想要翻天,想要报复,想要叫陆长庆从此声败名裂,都好说。
手头上拿着真定大长公主屋子里的“甲”字腰牌,在平成,哦不,在豫州,都如同拿了柄尚方宝剑似的,行事根本无需顾忌。
更何况,长亭一开始打的主意,真定大长公主便很清楚——真定大长公主默许了对陆长庆的安置,甚至不在意将陆长庆留在山寺的过程与缘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天知道,这大晋贵女修身礼佛的真相下,藏着多少私隐和秘密。
大抵真定大长公主是专门给个机会叫长亭舒一舒心胸吧——以陆长庆为代价。
长亭如今满心满眼都是那只小玉壶,笑了一笑,眼神从真定大长公主的袖口处扫开,“小儿女间的恩怨何必以歹毒心胸丈量,都是可怜人,若阿娇借公还私,反倒对不住陆家祖宗。还不如叫二夫人自个儿办自个儿的主意,若等东窗事发之时,她也着实怨怪不着旁人。”
长亭话一落,抬眸小觑真定大长公主神色,如今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真定大长公主倚靠在暖榻软垫上,仰眉阖眸,手蜷在袖口中紧紧捏成一个拳头。大长公主一刻不说话,长亭堵在喉头口的那口气儿一刻下不去。
长亭怕极了事情改弦更张,又怕陆纷福至心灵看穿了这个卦象,更怕真定大长公主阵前反水,如此一来她与阿宁反倒陷入了不义境地!
沉默,长久的沉默。
花间之中小盆景里的廊桥水榭,风车滚筒被风吹动,水滴一点一点地砸下,长亭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像握了一柄看不见的刀。
“回去吧。”
真定大长公主形容未动,手却在袖中缓缓松开,“阿庆的事,你考量得很好。为人仁善者寿也,长也,济世扶人也…”话头微顿,老人似是哂笑了两声,“这些老话呀,阿娇,你听一听便罢了,不用记在心头。这世道忘恩负义者多如牛毛,背信弃义者更如过江之鲫,凡事多留一个心眼,总归是没坏处的。”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叫长亭一颗心无端端地落了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出门芍药来送,长亭牵着长宁往回走,芍药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走了极长一段路却一路无话,长亭便笑,“往日你来送是停不住的嘴,如今怎也学得跟娥眉一样稳沉了?”
芍药扯了一扯脸皮,哭丧一张脸,“今夕不同往日,荣熹院上上下下的谁敢笑一声。前头国公爷刚去,后头二爷还没回来,谁敢笑,谁能笑呀?就连娥眉姐姐,这长公主身边儿头一份的人儿这几日都忙得连轴转不见人影,大姑娘说往日,往日里哪里轮得上娥眉姐姐亲自去做事儿拉情儿哦!”
芍药最利的就是这张嘴。
叽叽喳喳谈不上,能扯个东西南北倒是荣熹院里头出了名的。
娥眉手上那瓶玉壶不简单,真定大长公主既然没有同她言明的意思,那自然从娥眉那处下不了手了——论交情处得再好,谁是主子,陆家仆从心里跟明镜似的亮堂。
满秀跟在后头喟叹声儿,“做婢子做到娥眉姐姐那份儿上也值当了了!忙倒是不怕的,忙里忙外这才能在主子跟前显出能耐来呀。”
满秀官话都说不齐整,出身不好,又是后来人,荣熹院的姑娘顶瞧不上她,芍药看长亭的面儿上冲满秀敷衍了两句,“满秀姑娘可慎言!做到那份儿上可得劳您用点功夫!娥眉姐姐可是黄阿嬷的柴火房也进得,大长公主的珍宝室也进得,既拉得下脸与那旁支别系家的三等奴才寒暄,也得有和公卿奶奶们进退的能耐!满秀姑娘,您还得再练练几年!”
满秀喏诺称是。
长亭心上一动,当下明白了方向。
将一回研光楼,长亭便使了珊瑚、玳瑁两个家生婢子往伙房去,又支了两匣子五铢钱给满秀叫她往街上走一走、瞅一瞅,“…仔细问一问,不仅仅是娥眉这两天往哪处去了,还得留心这街上住着的哪户陆家人往光德堂来过,话别问透,留一层说一层,模模糊糊的才叫人看不清来意。”
临近日暮,珊瑚、玳瑁才回来,两个小丫鬟扯不清楚话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昨儿个娥眉姐姐是亲去了伙房,黄阿嬷说娥眉姐姐是去寻她对册子的,又问了问族亲们今年的份例银子和各家采办的铺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听得莫名其妙,这事儿娥眉来管也没错儿,毕竟如今陆家家主的位子还没定,只好由荣熹院出面担着一家子生计,如今年初,对账的时辰也错儿,那…是哪儿错了?
满秀回来得晚,两匣子空空如也,只能隔空嗅出铜臭味道来。
“娥眉姐姐这两天进出是频繁,可都有迹可循,几位太爷的府上和年轻小公爷的宅邸都去了…光德堂的规矩严密,这两日只有三太爷府上的白珠进来过,管花木的娘子是她婶婶,她是来串门子的…”
满秀边说边抖了抖空匣子,觉着胸口有点憋,“就这么点儿话,两匣钱就没了,俺觉着有点亏。”
亏吗?
不亏!
长亭大舒一口气,至少这一番反常与她没有干系!
等等!
陆三太爷!?
陆纷一直与他针尖对麦芒的,陆三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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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其利,避其害,是万物生灵生来就有的本事。
可惜人凌驾在万物之上久了,身享在安逸日子里,这项本事便浅了薄了,久而久之便忘完了。长亭逃了一路,就靠个要活的念头撑下去,论起居安思危,大抵这陆家上下,她陆长亭算是头一份儿。
前后一串联,都是小事,都是细枝末节,都是藏在薄纱下的小物件儿,从酒席上陆纷对陆三太爷毫不加掩饰的嫌恶,近两日荣熹院进出往来的频繁,真定大长公主的反常,长亭却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
她直觉这件事但凡有丝毫不对,必定会直接威胁到陆纷的生死,事态的走向与真定大长公主的决定!
凡事都好奇,会害死人。
可若凡事不好奇,下场应当也不会太好。
她的面前好像横着一把锁,而开启锁的这把钥匙便是陆三太爷!
那个素日好风雅,勤金石之享,乐长日之喜的陆三太爷!陆三太爷是陆绰、陆纷之父陆玉年的胞弟。
长亭埋首静思,除却陆三太爷喜好金石风雅之物外,她对这位太叔公竟然一无所知。
可她需要知道陆三太爷的前世今生,才可管中窥豹,从中小觑一二因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若陈妪在这里便好了…
长亭没得一默,若陈妪还在,父亲还在,符氏还在,她又何须落得这幅境地。
如今的她,如若想在真定大长公主的视线范围之外做事情,简直是难上加难。她能知道的只是真定大长公主愿意同她说的,而她真正想知道的,若真定大长公主不乐意同她讲,她便如聋子与瞎子一般。
在陆家的内宅里,长亭渺小得像研光楼的一株尚未绽开的桃花。
“小秦将军还在平成吗?”
长亭福至心灵,转首问满秀。
满秀尚未答话,胡玉娘却连声截胡,“在的在的!昨儿个岳三爷才与小秦将军碰完面,小秦将军在平成。”
内宅,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天下。
长亭要破局,只能围魏救赵。
思来想去,平成里只剩一个小秦将军她可全身心地信赖——他的长兄陆绰嫡系,他亲去石家一探陆长英虚实,除却这几人,整个平成里只有他是知道陆长英还尚存人世的,同样秦家世代忠贞,护卫、扶持陆家上百年,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探一探陆三太爷的旧事。
唯一的不好是,她不能自由召见小秦将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手头握了握,再问,“上回小秦将军说哥哥行走不便,对吗?”她并不需要回答,话头微顿,再道,“那晚人多口杂,我未曾听得清楚。满秀,你去外院将小秦将军请来…”
家将皆居外院,离得近,方便护卫。
“可是按规定,男宾不过二门。”
满秀蹙眉禀之,“若要进出,需荣熹院手谕口令,恐怕黄妪与娥眉姐姐会拦…”
“不会的。”
长亭十分笃定,她召小秦将军,看在真定大长公主的眼里,无非只为打听长英的具体消息,荣熹院不仅不会拦,还会下力度遮掩,毕竟如今陆长英的存在还只是一个秘密。无论真定大长公主是反复无常、弃军保帅还是决心未曾动摇,她都不会允许这个秘密现在重见天日。
满秀一愣之后随即明白,连手都来不及擦便佝身告退。
胡玉娘支起耳朵听了这番言语机锋,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看看这里再看看那里,看着满秀远去的背影,不由得长长一声喟叹,带着无尽感慨与无奈,“我的个奶奶,满秀他娘的都比我聪明了…”
长亭本是心绪不定,听闻胡玉娘这一句感叹,还是大方地送了个白眼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