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虚在山道的尽头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明黄色的骚气小西装,搭配上一条蓝色泡沫领带,下身是高腰好莱坞裤,姿势站得挺拔无比。
如果不是他同时还长着一颗红色的圆柱形脑袋,他,简直像一位在哈佛上学的英国绅士。
并不是指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他没有头发,而是他整颗头颅都是红色的——
整颗脑袋都被鲜红的甲壳包裹,两颗又小又圆的眼睛,如同黑豆般,镶嵌在鲜红的甲壳上,深邃又明亮。
从他的头顶,牵出两根又细又长的须须,垂在空中,一动一动的,两边各有一排锯齿状的尖头延伸下来。
简直就像一只龙虾。
王子虚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龙虾头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只手,背对着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
“你…好?”
“又见面了,”男人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龙虾博士。”
“龙虾博士?…哦!龙虾博士!”
王子虚恍然。
这位并不算陌生人,或者说陌生虾。
他想起先前在文暧培训基地,桌上那只娇小又坚强的龙虾,继而又想起基地的桌椅和屋外西部风格的大路,感到甚是怀念。
“啊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王子虚惊喜地上下打量龙虾博士,口吻类似村口大妈迎接小侄子大学归来。
龙虾博士确实长大不少。最初,他只是盆里一只普通大小的油焖大虾,如今,他的体格长大了几十倍,连两根须须都有一米长,鲜红的甲壳油亮有光泽。
“托您的福。我最近过得很不错,是一只骄傲的龙虾。”
龙虾博士的龙虾头上完全看不出表情,只从语气里听出他愉快而友善。
王子虚想要绕到他正面去,龙虾博士却一直保持用背部面对他。
“你干嘛背对着我。”王子虚问。
“哦,不好意思,”博士说,“如你所见到的,我的眼睛长在头顶,只有背对着你时,才能看到你。”
“原来如此。还挺合理的。”
“对我本人来说,却不太方便呢,”博士说,“我常常被人们认为没有礼貌或者高深莫测,这都并非出于我本意。”
王子虚表示同情,接着问,您来找我是有何贵干呢?
龙虾博士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
“你把安幼南得罪了,《石中火》出版的事怎么办?”
“哎?”
王子虚狠狠地愣住了。
“不要‘哎’,别说你没想过这个问题。”龙虾博士双手插在兜里。
“您拼上前途赌来的出版机会,全都攥在安幼南手里。和她纠缠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王子虚默然。
“你其实可以做得更好。”龙虾博士说,“你可以在不违背伦理道德的前提下和安幼南相处。
“你可以借用安幼南的人脉和渠道,等你的《石中火》出版了、得奖了,再跟她谈分手也不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既伤了她的心,又没有捞到好处。”
王子虚沉默良久,随后苦笑开口:“那不就等于是在利用她吗?”
龙虾博士的两只小眼睛闪烁着敏锐的光芒:“说得难听的话,是利用。但我认为,这是各取所需。”
龙虾博士又说:“你的母亲也好,安幼南也好,都是究极自我之人,她们只在乎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她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是你,我的朋友,你顾虑重重,在乎责任,在乎文学,在乎他人。求仁而得仁,所以你人生艰难,责任越来越多,快乐却越来越少,没有人理解你,只剩下文学。
“她的车还没有开走,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找到她,并说出反悔的话,我相信她会原谅你。”
龙虾博士两只漆黑的小眼睛,认真地盯着王子虚。
“所以,你的意思,让我以感情为筹码,换取她的资源?”王子虚缓缓抬头,骂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相信她会同意这种交换。我觉得,你可以适当自私一点,因为你不是神。”龙虾博士说。
“是啊,我是人。可她是我妹妹啊。”王子虚说。
世界上信息流通效率最高的地方,排第二名的是美联社的新闻采集中心,排第一名的是高中的女厕所。
在这里,你能听到学校里一切八卦。前一分钟发生的新闻,下一分钟你就能在这里听到完整来龙去脉。
“那个新来的安幼南,根本不是什么大小姐,”女生站在镜子前,一边往脸上涂抹LaMer修护精粹,一边说道,“我问过了,她转过来以前在城郊高中念书。所以她肯定不是什么大小姐。”
旁边的女生问:“为什么这么说?”
女生反问她:“一个乡下来的,会是大小姐吗?”
旁边的女生笑道:“那确实。”
城郊中学是东海郊区一所公立高中,规划上也属于东海,一本率相当高,许多人想进都进不去。
但对于她们来说,只是所乡下高中罢了。
准确的说,对于杭川外国语高中,在东海乃至全国,只有三所中学不是乡下的。其他高中全是乡下高中。
区别只在于,有些地方是彻头彻尾、图到掉渣的乡下高中,有些高中则是不那么偏远的乡下。城郊高中算是乡下高中里的佼佼者。
但仍然是乡下。
“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看到她那样就烦。”
“是啊,能在杭外上学的,谁还不是大小姐了?清清你爸爸还是开银行的呢,有炫耀过什么吗?”
周清清笑着打旁边女生一巴掌,一帮女生调笑起来。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这些女生才陆续离开。
良久后,厕所隔间门打开,一脸阴郁的安幼南了走出来。
这样一来,上课就又要迟到了。
安幼南走进教室时,包括教室在内,全班人都盯着她。她如同没事人一般落座,同桌的女同学很自觉地把教科书推过三八线。
“那么我们继续上课。”讲台前的老师推了推眼镜。
在讲课声的掩护下,邻桌同学低声道:
“你不是说,课间让我给你讲诗吗?”
安幼南双手合掌,带着歉意道:“抱歉抱歉,耽误了。”
“算了,下次再说吧,”同桌女生说,“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把《人间词话》借给你。”
“下次再说吧。”安幼南含糊敷衍。
她的目光在邻桌女生磨损的袖口,以及油腻的黑框眼镜上游移。
同桌女生叫赵词。在她们这个班,她是少有的靠分数而不是靠关系进来的学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