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的衔泥燕

第44章(2 / 2)

司然明白周予淮没有指望了。哥哥不会想要这样。

猎场的松木林里,周予淮睁大的双眼十分平静,像是筋疲力竭的被公牛挑破肚子的斗牛士。周予淮的肩膀依旧宽厚,脖子仍然强壮,但他的双眼不再炯炯有神,他的胳膊累得再也举不起标枪,他鲜红的斗篷被撕得四分五裂。

十二月是西兰岛的夏季,但清晨的林子里挺冷。司然蹲到他身边,放下包裹和猎枪,打开一条毯子,对折、对折、对折、再对折。那是一条很大的毯子。司然把它折成小小一块正方形,垫在周予淮脑后。垫好毯子的双手黏糊糊的,掺着体温的热度。他挨着哥哥坐下,觉得这样很好,哥哥身边是暖和的。

地上周予淮“嗬嗬”喘着粗气,嗓子冒出微弱的声音。司然俯身下去,侧过脸,把耳朵贴在他嘴旁。暖烘烘气喷在司然耳边。

水,周予淮说。

他们俩的水壶都空了。司然背上包,收紧背带,沿满是香蕨木和断裂树杆的丘坡走下去,底下有一条铁轨,边上是小溪。溪水淙淙作响,不用地图也能找到。

水流在桥墩的木桩子底下激起漩涡。司然把水壶探进溪面,接起水来。溪里有一条条滑溜溜的鳟鱼,身上布满黑色斑点。强壮的鳟鱼潜得深,它们在溪底的砾石沙土里稳稳地拐弯。幼小的那些无力得像是飘在水面上,但仍逆着水流奋力顶起鼻子。

接满一壶水之后,司然喝了一小口,转身往山丘上走。林子里清晨的鸟鸣声响起。肩带嵌进他的肩膀,背包愈发沉重了。他的嗓子干得冒火。不由自主地,他的步子缓下来。他祈盼回到丘顶时周予淮已经死去。他害怕自己竭尽全力造筑的勇气会在周予淮的一句恳求下陡然瓦解。

他走了很久,像是一天一夜,在这漫长的回程中思索周予淮此刻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望。司然不敢停下脚步。哪怕在这一刻,周予淮依然严厉地要求着他。对,这是周予淮给他的最后一场考验。

他终于回到那片香蕨木地,老远就看见了地上死尸般的躯体。他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甚至暗自庆幸起来。但当他走近,看到周予淮的脸,那汗湿的胡茬底下的嘴角仍轻微抽动了一下。

垂死的人重新睁开眼睛。

司然重新跪到他身边,拧开水壶盖子,左手探到他肩膀下用力把他抬起一些。这动弹不了的身体沉重得出奇,漏气的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呻吟。

到现在司然都不敢和哥哥对视。如果自己是牙齿,周予淮就是嘴唇,自己一直以来的凶相毕露只是因为身前站着周予淮。司然不敢直视他死去,无法平静地面对自己终将冷得发抖的余生,但司然了解哥哥,他知道自己必须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周予淮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和期盼,那是对于生命本身的渴望,像是火焰般灼热。司然的眼睛模糊了,但这没有动摇他的决心。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哪怕哥哥的意志被死亡的痛苦短暂蒙蔽,司然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