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中人行事,讲究一个“缘”字,仿佛世间万物都拴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一杲并不知道入梦石是否真实存在,只是灵光一闪,便随手捏造了这个故事。他哪里晓得,这一时的灵感,竟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触发了与入梦石相关的缘起缘灭。
滴水岩森林公园南侧与北斗河毗邻,连绵山峦间,于北斗河的一处弯道旁,有一座河边山岗。山岗之上,一左一右两块岩石向北斗河突兀凸起,恰似牛角一般,故而此山岗得名“牛头岗”。牛头岗山脚下,早已林立起诸多现代建筑。可唯独岗顶,依旧保留着原始风貌。岗顶后半部,蒲桃树郁郁葱葱、密如繁星;前半部却入分界线一般,蒲桃树不敢越雷池半步。牛头岗前半部分虽面积不大,却平坦如砥,甚至还有山顶农田,有人在此耕种。
牛头岗岗顶前面最高处,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灯塔。每至夜幕降临,灯塔便闪烁微光,为北斗河上的船只指引航向。虽说如今北斗河已不再依赖灯塔导航,可它依旧每晚按时亮起灯光,仿若全然不顾是否有船只需要指引,自顾自地坚守着那份古老的使命。
灯塔后方不远处,有一间孤零零的老旧瓦房。瓦房旁,长着一株蒲桃树,这也是牛头岗前唯一的蒲桃树。此树体型巨大,模样古朴沧桑,据传它是后山所有蒲桃树的“母树”。说来也怪,后面山岗上的蒲桃树似乎都对它敬畏三分,不敢靠近,仿佛这株树已然通了灵性。
此时,老蒲桃树上繁花似锦,密密麻麻的花朵挂满枝头。微风拂过,花瓣如雪般纷纷飘落,洒了一地。昏黄的灯光下,一位脸色晒得麦黑的中年妇女手持扫把,在昏黄的灯光下默默清扫落花。然而,刚扫净,风又起,花瓣再次飘落,地上又是一片花海。
“黑妹,风一起就别扫了,这哪能扫得完哟。”屋子后面传来一位老人的声音,“过来搭把手吧。”
“好嘞。”黑妹应了一声,将扫把放好,转身朝屋子后面走去。
屋子后面围着一圈竹篱笆,篱笆内,孝顺竹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像一道绿色的屏障,将外面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若不走进,根本无法知晓里面竟藏着一处花田。花田中央,一根高高的烟囱孤零零地矗立,烟囱已废弃倒塌,周围环绕着一圈水池。一位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的老人,正坐在水池边的藤椅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仿佛这世间的纷扰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黑妹移步至老人身旁,紧挨着坐下,默默为老人烧水煮茶。周遭静谧,唯有柴火噼啪作响,水汽氤氲升腾。
不知过了多久,那废弃的烟囱里,冷不丁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呜咽声。这声音低沉晦涩,仿佛自无尽遥远之处飘来,带着几分神秘与诡异。黑妹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凝神细听片刻后,起身缓缓走向废旧烟囱。她站在烟囱旁,望着那倒塌后露出的黑洞,俯身朝下方看去。
“阿公,这是乾坤螺的声音?”黑妹扭头问道。
老人半眯着眼,目光似穿透眼前的景象,陷入某种思绪,答非所问地说道:“黑妹,蒲桃乃是古越国的称谓,‘蒲’意为圆球状。蒲桃的果子叫空心果,天下蒲桃大多无名,可唯独屋子前面的这棵母树有名字,你还记得叫什么吗?”
“蒲铃铛!”黑妹不假思索地答道,旋即又疑惑道,“但是我从来没听到它发出过铃铛的声音啊?”
老人似沉浸在往昔回忆中,良久才缓缓开口:“那是因为,乾坤螺还未出世。你明日下去把乾坤螺取上来,待月圆之夜,吹一曲给蒲铃铛听听。等它挂果之时,你便会听到满树空心果,随风摇曳,发出如铃铛般清脆的声响。”
“阿公,你也听过那声音?”黑妹一脸好奇地追问。
“听过,那时住在这屋里的一家人,有个老道…”
黑妹对阿公讲的这个故事早已耳熟能详。她还记得那一家人,也记得那个老道。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她尚在襁褓之中,不过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小丫头。一家人住在后面厂房的宿舍里,阿公时任农场场长。而那一家人的母亲原是中学老师,因家庭成分问题,被下放到农场参加劳动改造。
那一家四口,夫妻二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位老人,住在前面那间老旧的砖瓦房里。屋子极为简陋,一厅一房都狭小局促。夫妻二人住在房间,小孩睡在客厅,客厅下方有个颇深的防空洞,老道便栖身于此。曾有一段时间,阿公对这家人的居住安排颇为不满,直言道:“老人家睡在防空洞,极易染上风湿病,你们怎能如此对待老人?”
“邹场长,您误会啦!”老道一脸郑重地解释,“我乃修道之人,偏爱极为安静的环境,这下面的防空洞对我而言,便是绝佳的修行洞府。睡在上面的屋子,我反倒觉得不自在。”
说罢,老道还领着邹场长下到防空洞。只见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干燥清爽,毫无湿气。邹场长见状,便也不再过问此事。
从那以后,邹场长一得空闲,便去找老道谈天说地。两人往来频繁,邹场长也跟着老道学了些内外气功之类的本事。可惜他并无灵根,终究是与正统修道无缘。
黑妹乃是邹场长大女儿的孩子。邹场长成婚颇早,可他这个大女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尚未成年便偷偷与人私奔,还怀了身孕,生下一个女儿。小两口没钱抚养孩子,索性把女儿丢给邹场长。黑妹生来肤色就有些黝黑,又常年在田间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这肤色更是黑得愈发明显,打小就被人唤作“黑妹”,久而久之,连家里人都鲜少叫她本名了。
邹场长曾让老道给黑妹看看有无修道的资质。老道为黑妹把脉后,得出结论:黑妹虽可修道,但修的不过是较为弱小的旁门左道。邹场长倒也没有过多计较,觉得能修道就成,便让黑妹跟着老道修行了一阵子,直至老道一家搬走。
老道家中有个小孩,顽皮得像孙猴子大闹天宫,调皮捣蛋到了极点。隔三岔五就与人打架,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成了农场卫生站的常客,头上、手上缝针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农场里的孩子,无论年龄大小,几乎都和他交过手,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黑妹了。
“辛耳哥哥,你为啥老是跟人打架呀?”有一天,黑妹忍不住问那小孩。
“因为他们嘲笑我呀!”辛耳理直气壮地回答。
“他们也嘲笑我,叫我黑妹呢。”黑妹满脸疑惑,“难道叫我黑妹的人,我都要去打一顿?就算我打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叫我白妹呀。”
辛耳听了,急得抓耳挠腮,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这话。
老道身为辛耳的舅公,听闻辛耳与黑妹的这番对话后,将辛耳狠狠教训了一番,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且学学黑妹,莫要把旁人的嘲笑放在心上。倘若你能有黑妹一半的忍耐,我便教你吹奏那乾坤螺。”
平日里,老道一有空便拿出乾坤螺,当作乐器吹奏。那时的辛耳,所能吹奏的不过是口哨,以及自己动手搓制的短笛。可这些玩意儿,无论如何都无法吹出乾坤螺那般深沉的低音。对辛耳而言,听老道吹奏乾坤螺,已然成为他最大的音乐享受与追求。然而,任凭他如何努力,乾坤螺在他嘴上始终发不出声响,这份向往在他心底扎根许久。
自那之后,辛耳与人打架的次数明显减少,从一日三次,锐减至三日一次。对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子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进步。虽说要想再有更大的改变,怕是不太容易,但老道倒也没有食言,开始传授辛耳吹奏乾坤螺的技巧。
不得不说,辛耳天赋过人,没过多久便掌握了乾坤螺的吹奏要领,能够像模像样地吹奏起来。自此,他愈发痴迷于吹奏乾坤螺,放学后也不再去找黑妹玩耍,整日抱着乾坤螺吹奏各种曲子。随着技巧日益娴熟,他吹奏得愈发投入,常常沉浸其中,自我陶醉得不行。
自觉吹奏技艺已然娴熟的辛耳,把黑妹叫了过来,满心欢喜地打算为她吹奏一曲。一曲奏毕,辛耳一脸得意,可黑妹却摇了摇头,说道:“辛耳哥哥,你刚才吹的就只有‘噗噗噗’一个声音呀,这算什么歌?”
“怎会如此?我刚才吹奏的这首曲子,名为海螺姑娘,这般动听,怎可能只是‘噗噗噗’的声音?”辛耳以为黑妹在打趣他,于是又从头至尾吹奏了一遍,结束后,满脸期待地望着黑妹。
“辛耳哥哥,这次我听到的只有‘呜呜呜呜’一个音,真的,我没骗你。”黑妹举起小手,一脸诚恳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