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蒙拓最开始并未想到要从时间差这个思路发散入手,那经长亭提醒,一个熟读舆图的出身行伍的人,是不可能想不到以幽州为据点,东南西北发散出去五天的时间能够抵达何处的。
“向北是豫州。”
长亭向前轻迈出一步,敛眸轻道,一字一顿,“平成,豫州。”
豫州是陆家的天下,朝廷派下来的刺史一个接一个,跟过年节换春联似的,一年一副——没有一个刺史在豫州能撑下一年的,这就是门阀的力量。同样,门阀力量也不可能任由戴横这个跳梁小丑进出豫州如无人之境。
如果。
只是说如果啊...如果这十天往返,戴横策马是去了豫州,那陆家长房遭截杀,一定和豫州有关系,一定和平成有关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一定...和陆家有关系...
长亭沉默掩目,再未说话。
蒙拓也没有开口了。
答案就像被蒙上了一层窗户纸,明明被手指头一戳,就能透过大洞向里瞧。
可谁也没敢伸手捅破。
真想就像火,看着亮,伸手去摸时,自己会被烧
如同来时的路,两个人都走得静谧极了,朽掉的楼梯“嘎吱嘎吱”作响,长亭走在前面,蒙拓伸长灯笼柄跟在后面,将上三楼,门廊老长,蒙拓率先开口,“某先叫人留意邕州往来进出的人马。”
并未提及豫州,也没率先怀疑是平成老宅出了问题。
长亭兀地升起感激之情,轻颔首,小声道,“幽州明日即将大乱,手忙脚乱中,周通令会自掘坟墓也不是不可能。”
蒙拓点点头,“幽州也会置下人手。”再朝黑暗中一伸手,便有三四个雄壮黑影蹿了过来。
“世道乱,两个姑娘在房间里,不得不有所防备,并未有半分监视之意。”蒙拓沉声解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个长亭自然能理解,小姑娘半侧身站在门扉前,礼仪到位地向蒙拓躬身福礼,语气很真诚,“...晨间某心绪不加,再加上有受人算计之嫌,某便将很失礼地将气撒在了蒙大人身上,还望大人不要介怀。”看蒙拓面无表情,长亭叹了叹,身逢乱世,谁都不由己。石家人要打算盘是石家人的事儿,头儿指哪儿,蒙拓也只有打哪儿,真论起来算计阴谋都和他也没多大干系。
长亭再福了一福,“后路艰辛已可知一二,某先行谢过蒙大人一路庇护的恩情,如有机会,定当滴水之恩涌泉...”
“是某的职责,也是上峰的命令,这和恩情没有关系。”
蒙拓语气无丝毫起伏地撂下这句话后,便带着人抽身向西厢房走去。
男人大刀阔斧地走,长亭被那话堵得胸口闷了闷,立在门扉前深吸一口气,再笑着推门进去。
将一推门,小长宁正穿了素绢绫白亵衣站在窗棂边给胡玉娘梳头,这是胡玉娘第一次将头发放下来披在身后,听门一张一合的声音,连忙回过头来,见是长亭,松了口气紧跟着面上便有些羞赧,结结巴巴解释道,“...阿宁说我头发披下来好看...”
长宁放了木梳便扑过来抱住长亭,仰头咧嘴笑,露出缺了瓣的门牙,“本来就是嘛!等过市集,再给阿玉阿姐买几只好看的簪子和绢花吧!别在髻上,好看得很!”
长亭想摸摸幼妹的额头,手伸到一半,又缩进了袖里。
手上有血,而她的幼妹还小。
她想极力淡化幼妹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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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抿嘴一笑,再看向胡玉娘,边笑边点头,“阿宁没说错啊。是披下来好看!显得脸小小的,下巴圆圆润润的,很有福气的样子。”边说边探身从换下来的大袄内包里掏了一只长长的水天碧的青玉簪子来,塞到胡玉娘手上,笑眯眯的,“我娘给我的,什么都没带在身上,就这支簪子那天夜里还簪在头上,一开始慌里慌张地逃命也没见面礼...这颜色素净,好看!”
胡玉娘眼圈红了一红,伸手便接了,想了想,眼圈又红了,“我总不能把爷爷的牌位给你...”
长亭哈哈笑起来。
上房分东西厢两张床,长亭先抱着小阿宁哄睡着,等长宁睡了之后再轻手轻脚地出来和胡玉娘说起晚上的事儿,“...下死手把那个总兵做了,留着也是祸害。现在我们只有信任蒙拓,我也相信岳老三是误打误撞撞上咱们。就冲岳番拿后背去救阿宁,我们也得待他们客客气气的。”
跟胡玉娘说话,长亭一向说得直接简单,力求她能听懂。
胡玉娘蹙着眉头点点头,猛地想起啥来,压低声音很坚决道,“你别让我先去豫州,我好歹身上还有工夫呢,要是他们不地道,我们打不过也好跑。”
长亭边笑边点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三要一直在一块儿。”
“那个...人...死了?”
胡玉娘悄声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轻轻颔首,“死了。”强压下想干呕的情绪,伸出手来,让胡玉娘看,“你看,指尖上的血就是那人的。他杀了我的双亲,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今天会死在我的手下。”
小姑娘面色很平静。
连对待想对他们动粗的那三个无赖,她都会将门留条缝儿,避免里头的人死绝了...
胡玉娘伸手揽了揽长亭的胳膊,闷声道,“没事儿,就当杀了头恶狼。你不杀恶狼,狼就会把你吃进去。没谁对不住谁,爷爷说这世上的善与恶也不是靠谁活得窝囊来论的,不是你活得憋屈活得受尽委屈了,你就是善良的。没事儿啊,下回这码子事儿放着我来,反正我也老剥皮抽筋的...”
嘿,这一路走得!
杀人放火的,全都熟练了!
长亭反手拥了拥胡玉娘,扬起声儿来,朗声应了声“诶!”
再隔了一会儿,掌柜的就送了一小壶烧酒过来,还拿了一瓶磨得细细碎碎的药粉,仔仔细细地交待了,“...先拿烧酒淋一下手心,别让生了冻疮肿了的手指头沾上酒,会疼得要命的!等掌心不太疼了之后,再拿药粉和在温水里糊住生了疮的地方,这既止痒也消肿,认认真真用一旬,手上又不留疤,明年也不再长冻疮了。”
长亭打开药瓶一嗅,好浓重的一股当归、樟脑混着麝香的药味儿。
这一小瓶药,贵重着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酒烧在破了皮的地方,疼得长亭冷汗直冒,胡玉娘心疼,“你就叫出来吧,叫出来能好点儿。”
长亭一边摇头,一边笑眯眯地轻快道,“...能忍着,也没多疼。一下子就过了,做什么叫叫嚷嚷的反倒叫人笑话。”
可当灯火一灭,长亭心里头沉得像坠了一大颗秤砣,沉甸甸地叫人喘不过气儿来。
豫州...平成...陆家老宅...
长亭一闭眼,却在黑暗里陡然浮现出了一个人的面容。
清俊、挺拔、沉默、温和...
与陆绰相似的谪仙之姿,却沾上红尘俗世的三分世故与精明。
“阿娇——”
那人抿唇笑着直勾勾地瞧着她,语声清涟开口唤道。
长亭瞬时浑身上下冒起了鸡皮疙瘩,大喘着粗气猛地张开眼睛,转头看向窗棂处,却见天已蒙蒙亮了,鱼肚白混着灰黑透过窗棂的细缝照在糙得起茬的木板上,长亭一阵恍惚之后便听见了外头的叩门声,是女子,说的官话,虽不太熟练但也能听明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俺能推门进来了吗?三位姑娘好起身了,吃了早饭就该出程了。”
年纪蛮轻的,不像是驿馆掌柜。
小长宁睡得正香,长亭梳了两下头发,趿了鞋披上外裳,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是谁?”
外头那女子应声接话,“俺是被买来服侍三位姑娘的丫头,是岳老爷让俺来服侍姑娘们的。”
长亭抿了抿嘴,一把将门拉开,便看见外头杵着个面白圆脸的姑娘,顶多十五六,身形瘦小得却和胡玉娘没法子比,眼目朝地上望很拘谨的样子,好像地上落了几枚五铢钱等人捡似的,手上捧了一盒匣子,匣子上盖着层青布。
“这谁呀...”
胡玉娘约是听见外头动静,蓬头垢面地打着呵欠从东厢出来,一脸睡意惺忪。
长亭扬了扬头,“蒙大人备下的,说今儿是来伺候的。”再眸色平静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裳虽然起了毛边儿,但胜在没灰没泥还算干净,低着头看不见眼神,长亭便温声道,“把头抬起来。”
那姑娘怯生生地抬了头。
眼神不浊,眉目也很清秀,应当是个本分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放了一半的心,紧了紧衣襟转身向里走,把木案上的木梳递给胡玉娘示意她先将自个儿头发理一理,胡玉娘胡乱抓了两下头发,眼神便定在了那姑娘身上,很好奇地连声问,“你叫啥名儿啊?从哪儿来啊?多大岁数啊?是跟着我们走?还是就在这处呢?”
长亭进内厢帮小阿宁洗漱穿戴,那姑娘的回答弱声弱气儿的。
“俺叫满秀,是幽州的人士,家里头遭了难,老爹欠了赌债被人追杀,俺就从内城逃了出来...今年将过十七,岳老爷买了俺,俺自然是跟着老爷和姑娘们走...”
这世道,哪个人的身世拿出来,都能排出戏了。
今年十七,这都盛冬了,翻过年头就是十八...
长亭牵着小长宁出内厢,温声问,“十七八也还没定亲?没嫁人?”
满秀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俺老爹过了身,俺没丈夫没儿子,自己身自己做主,签的卖身契都是俺自己摁的手印,一点儿没拖累。”
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分道扬镳,几百人的轻骑走外城分散周通令注意力,需要避开的人乔装进幽州内城是最好的方法,既然要进内城,带着的人就不能有拖累,否则将闹起事情来,反倒打草惊蛇。
长亭点点头。
人虽是岳老三出面定的,照蒙拓的个性,一定还会再看一看,应当不会出差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满秀一见长亭点了头,便赶忙将捧在手上的木匣子搁在木案上,满脸恭谨,“...岳老爷请三位姑娘穿上...”
胡玉娘打开一看,咂咂嘴,指头挑起其中一件,伸到长亭跟前看,“岳三爷是下了血本来着...这衣裳的色儿、样式、料子,我这辈子都没瞧见过...一晚上就弄来这些东西...啧啧啧...”
是织锦蹙金丝的缎料,三件都是高襦,样式差不离,花纹也差不离。
怕是送到青梢屋子里的衣裳,花样款式应当也是这样的。
长亭明白他们想怎么进内城了——戴横的人手全军覆没,没有一人逃脱,自然就没有人能蹿回幽州来送信,说陆家的姑娘是跟着车队走的,身边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吧?
这是打了个时间差。
幽州内城纵算是接到指谕严加搜查,也只能搜寻两个白白净净的士族小姑娘。
可四个掺杂在一块儿,都是姐姐妹妹,在冠上商号大户人家闺女的名声,蒙混过关也不算难事。
等长亭三人换好衣裳,穿戴妥当下楼,岳老三已驾马在前,身后跟两架马车候了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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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拓与岳番尚未上马,正侧身站立在一旁也不知在说道些什么。
两人皆换了一身衣裳,宽袍长衣,以君子乌木高束发冠,蒙拓身量本就稍高一些,岳番后背的伤还未好全,脊背挺不直,蒙拓便身子微微朝前倾,以便与岳番平视相谈。
沉默寡言的人多半心思如尘,而嘴上贴心的人却常常口蜜腹剑。
长亭颔首致礼,温声问好,“...谢过蒙大人调拨满秀来伺候,只是这一路本已多有不便,若再多几人,难免有所...”
“顾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蒙拓便开了口,语气很淡,“陆姑娘无需挂忧。”眼神并未直视长亭,看了看长亭身后的满秀一眼,才出后语,“她的用处并不仅是伺候你,陆姑娘不用多想。”
他说话简直太梗人。
岳番是嘴毒,一爪挠到旁人的羞愤点上。
蒙拓是...
嗯...长亭形容不出来,反正就像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却被人以消弭之姿态堵在了胸腔中,还说不出半分不是来。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长亭浅笑一敛,轻“哦”了一声,再道,“那便好,以为是蒙大人着意安排的,某便有些心下惶恐。”,便牵好长宁转身上马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姑娘——”
蒙拓默了半晌启声唤住,想了想,背手于后,终究沉声言简意赅地开口解释,“这么拖家带口进内城,既然几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常人,那就不能以常人的情景来陪衬,可太张扬了也不行。进内城走过路道,若以马队商贩的身份,那带上四个女子一定穿帮。还不如定为商号掌柜的携家眷过幽州去胡地,是拜亲也好、北迁也好,由头都很好找,也算顺应时事,不至于引起猜忌。”
时局动荡,举家搬迁投亲访友的确实日复一日的多。
似乎在保命保财面前,落叶归根的乡土情怀也只是嘴上空谈罢了。
饭都吃不饱了,还讲什么情怀呀。
而一般的富贵之家是不会将奴仆全数带在身边的,带个一两个照应主家的路上行程才是常态,毕竟像陆家那般大手笔的作态,历数大晋也再找不出几户人家来了。
所以满秀还有个用处,是拿来佐证他们一行人身份的——不是大富之家,可也有些家底,算是是正经商贩的人家。
长亭听懂了,转身轻轻地看了眼蒙拓,少年轮廓分明,晨光微熹打在他的侧面上,仔细看瞳仁不像晋人那样,而是很深很深的茶色,目光很沉,情绪从不外露。
长亭抿了抿嘴,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他,“如以后再有安排,某希望蒙大人很坦率地告诉某,而不是两方之间胡乱猜疑反倒不得其法——毕竟是要一路同行十来天的人。比如满秀的来历、年纪、过往等等,某相信蒙大人是都了解得很清楚了才敢放心用的,可毕竟要与某朝夕相处的人,某在想如若蒙大人事先告知某一声会不会比较好呢,而不是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让人很突兀地一早便来敲门?”
长亭说得很轻,只有几步之内的人听得见。
胡玉娘在身后拉了拉长亭的衣角,岳番却渐渐展起笑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在长亭以为蒙拓不会回应,出人意外的,蒙拓将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面色未动,却在抽身而离的同时,低声应了个“好”,好字还没落地,便徒留一袭青衫长影。
牛角号冲天一吹,车队就动起来了。
前面是三个男人骑马先行,而后跟着两架马车,一大一小,长亭、玉娘、长宁和满秀一车,青梢独个儿一车。
长亭安稳坐定,很平静地让将车帘拢置妥当。
满秀战战兢兢地跪坐在一旁,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去觑长亭的脸色,却陡闻眼前的这位生得极好的姑娘声音放得很柔和,轻声再唤她“满秀”,她一个哆嗦赶忙抬头。
“可以将茶盏递给我吗?”
满秀忙敛头,缩手缩脚地颤颤巍巍佝头埋首,异常恭敬地斟了盏茶递过去。
“叮叮叮——”
茶盖子一直在响,是手执茶盏的人手在抖。
茶盏举得快高到了长亭的双眉处了。
长亭叹了一叹,她要和蒙拓表明立场说出态度,反而把人姑娘家吓得够呛,心头再叹了叹,伸手接过茶盏,水还冒着热气儿,倒得太满了,水旋在茶盏边儿上险些漾出来,更烫得没法儿下口,长亭转手又将茶盏放到身侧去了,笑一笑温声道,“水倒八分,话留一线。今日后者我没做到,前者你没做到,两厢扯平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满秀坐立难安,赶紧连连摆头。
“我恼的是蒙大人未曾先行告知,反而让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也未曾备下赏赐也没梳头换装,实在是不妥当。”长亭展眉一笑,“并未曾恼你,你且放宽心。”再一顿,“这世道谁讨口饭吃都不容易,你如今既是随我一道,我也定当竭力照拂,也希望满秀谨言慎行,切勿走错踏错,方全主仆间长远之谊。”
丑话还是先说在前面比较好。
满秀规规矩矩地将手搁在了双膝上,点头如捣蒜,想了想,又卷起衣袖来重新斟了盏茶,再恭谨地呈到长亭跟前。
长亭一看,蛮好,水将好倒了八分满,一点没洒了。
看上去很老实,心里头却摸得门儿清,是个机灵的,也就是说将才说的话,能听懂。
不过机灵放在陆家大宅里只是个备选,在京都建康的齐国公府邸,连个烧火丫头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力见儿机灵得叫人瞧不出年纪,比起机灵,忠心和老实更重要,说实在话,陈妪并没有百雀聪明会钻营,可是长亭房中的第一人永远都是陈妪,只因为长亭很明确陈妪为了她能将命给豁出去...
忆及旧事,明明只在十几天之前,长亭却恍惚得好像过了一世,如白驹过隙,浮云镜花。
胡玉娘没看明白,却下意识克制住了想去找满秀搭话的冲动,揽了揽长亭的肩头,似心有余悸,“你说你这小丫头,明明脾性很好,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偏偏险些和那蒙大人犟起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长亭回握了握胡玉娘的手,抿嘴笑了笑。
低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不低头。
一低头,人就矮了,别人就能顺势骑到你的脖子上去。
他们伸手搭救,她感激,她有资本可以回报。所以他们不能挟恩图报,然后毫无顾忌地行事。
在两厢都不甚了解的情形下,长亭在防备,而蒙拓却自顾自地便塞了一个人贴身放在身边,没有提前告知,甚至没有解释,这是忽视也是轻视,更是无视。如果她以为满秀是蒙拓放在她身边的棋子呢?是监视她的人手呢?甚至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的人呢?
用人需知根知底,这是士家带来的习惯。
更何况已经没有人保护她了,她不能不多个心眼。
一行人要相处这么多天,既然都互相不了解,为何不干脆将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是好意,自然心领感激,而非揣测防备,人和人的距离会因为各自难看的猜度怀疑,越拉越远——这对这一路的行程都没有好处。
她至少应该表明一个态度,更何况她并非拖累。
这也是陆绰教予她的。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前开,车厢铺了绒毯,烧着红泥小炉,摆置了三条小案,上头还依次搁放了一套古籍游记书,布置得很惬意。
长宁在静静地捧着书看,看着看着便趴在长亭膝上睡着了,胡玉娘也昏昏欲睡,满秀绷紧了一根弦,长亭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从她自小长成的幽州城,到满秀的父亲母亲,再到满秀一路摸爬滚打从内城逃出来的经历,说着话儿人就放轻松了,满秀渐渐整个身子都松弛了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临到午晌用食,满秀已是很顺溜地唤长亭叫大姑娘了,“...昨儿摁手印签卖身契时,俺生怕岳三爷不给签了,摁得飞快!岳三爷便直笑话俺。主家有钱有粮,没过过苦日子,摁了手印卖身为奴,至少俺还有口饱饭吃,也不至于饿死冻死!今儿一早见着大姑娘、阿玉姑娘还有二姑娘,俺当真是觉着摁得没错——至少是服侍姑娘家!”
“你原先以为是服侍谁?”
“岳三爷!还在恐慌恐慌着呢,这不是落到流氓坑里了吧?哪家老爷不招小厮,让丫鬟近身服侍啊?可岳三爷看着不像是坏人,他身边儿跟着的那位少爷也不像是坏人,琢磨着琢磨着稀里糊涂地就赶紧签下来了。”
长亭抿嘴一笑,“签了几年啊?”
满秀摇头,“俺不识字儿,认不了,岳三爷说是三年的期。”
长亭轻颔首,只签三年的倒蛮少见的,不过想一想他们也不需要趁火打劫,满秀的底儿一五一十地摸得差不多了,长亭心便不由得向下松了松。
一路行进,一点儿没歇,几个姑娘倒都过得很舒服,长亭撩帘朝外看了看,岳老三和蒙拓从早到晚骑行的姿势都挺得很直,一点儿没变过,岳番背上有伤,有些受不住,可岳老三也没发话让他混在女人堆里来歇一歇。
像极了陆绰待陆长英的作风。
不是不心疼,是不能心疼。
晚上停在路上歇了两个时辰,便又快马加鞭朝前赶,刚好赶在日出升起,幽州城门大开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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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撩开幔帐,外间已人潮熙攘。
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亮光像挂在灰云高墙上的一盏灯笼,破天之后,才能立足于世。
光从遮罩幔帐的缝隙里透进来,打在胡玉娘与小长宁睡意惺忪的面颊上,小长宁哼唧一声,长亭便轻手轻脚地将阿宁往里揽了揽,胡玉娘边揉搓双眼,边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坐正起来,问长亭,“进幽州城了?”
长亭摇摇头,“还早着呢,上面排着一长列的人,都等着进城。”
她再偏头朝外看,候在外头等城门大开的,全是拖家带口的,一水的马车、牛车还有蒙着清油布的大推车,他们一行人混杂在中间,很平常非常不打眼。
“估摸着能进城吃早粥。”
长亭笑了一笑,“我们恐怕不住驿馆,到时候我借了小厨房告诉厨娘做红玉粥给你吃。”
胡玉娘一阵雀跃,随即猛地一滞,“我们为啥不住驿馆了?那我们在哪儿落脚?幽州内城大着呢,不是一天两天赶路就能出城的...”说着哀呼一声,“老娘只是想睡在床上而已,不用睡草甸子,不用睡马车,不用睡山洞...这个期许很过分吗,阿娇,你说这个要求过分吗!?老娘又不是天天要睡在床上!就拿一两天安安逸逸地睡...这他妈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需求吗!”
胡玉娘看了眼睡得正熟的阿宁,将恶狠狠的一句骂娘憋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儿,绝望脸得憋红了。
长亭憋声闷笑,难得见胡玉娘抓狂一次,赶紧顺毛捋,伸手搂了搂胡玉娘,笑眯眯道,“铁定比住驿馆好!蒙拓心思缜密,心思缜密的人通常都喜欢留个后手。我们一行人出身都很复杂,规矩习惯改不了,住在驿站容易露馅儿。这一点,蒙拓没可能想不到,他既然敢走内城,就铁定做好了布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话音还没落,便听车窗板有人连敲三声。
长亭应声将幔帐轻撩起,便看见了岳番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嘴角照旧咬了根狗尾巴草,长草顶尖都枯黄了,也难为他咬得下口。
“岳小爷晨好。”
长亭率先展眉启笑,很规整地颔首致礼,“是要进城了吗?”
岳番笑嘻嘻地把狗尾巴草换个边儿嚼,伸手朝前摆了摆,“还没,还得多等一会儿,前头有家商号掌柜的运金器,遭城门口的兵士给扣了,那掌柜的正在那儿撒泼呢...”
再咧嘴一笑,“陆姑娘可别叫我岳小爷了,叫阿番就行了。要是有心,叫个阿番哥来听听也不是不行...”
一脸轻佻样儿,同那夜里怒喝着劈刀腾空的少年,判若两人。
长亭心里暖乎乎的,笑起来,“行,等我在三爷跟前叫,三爷一定给你好果子吃。”
好果子吃...好果子个屁!
岳番“嘿嘿”地笑,提了马缰,想起正经事来,把狗尾巴草向地上一吐,仍旧嬉皮笑脸的,“等会进城,或许有人要来掀车帘幔帐,都别慌。让他翻,前头都打点好了的,问起来就说你是福顺号三掌柜的大闺女,阿宁是小闺女,阿玉是大少奶奶...”再想了想,“别叫阿玉说话,她穿上女装不说话的样子还绷得住,一说上话,鬼都不信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女。”
“我他妈还坐在这儿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玉娘闷声闷气地靠在长亭身上抗议。
她都不在乎遭人说坏话了,可是能不能背着她说...别让她听见啊...
岳番隔着幔帐听见了,下意识地张口辩驳。
长亭赶忙止住这两插科打诨,一个反问,“福顺号?”
福顺号是大晋的大商号,二十三州的城镇里好像都有福顺号的名头,是做瓷器生意的,粗瓷糙碗也做,精细上釉的摆件瓷器也做,生意做得蛮大的,往前符氏放里头就摆了一对绘芙蓉花开的青釉双耳瓶...
能进陆家的门,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商贾通号了。
长亭蹙了眉头,“福顺号名头有些大了,就算只是个三掌柜,真要论起来,容易穿帮。”
岳番手上脚上停不住,动作多得很,一边把马缰往自个儿手臂上绕,一边沾沾自喜地答话,“谁说会穿帮啦?他们要查就查呗,无论是要顺藤摸瓜地查,还是翻天倒海地查,我们又不怵!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再怎么着烧啊磨啊打砂石啊,它还是赝品次货,真不了。”
长亭瞬间明白过来。
福顺号,压根就是石家的产业!
石猛到底都布置了些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隐姓埋名开商号聚财,不对,应该不只是为了聚财,冀州复员辽阔且沃土安民,石猛就像个土财主似的,他会缺钱?狗都不信!没必要隐在暗处开这么个商号来...等等,福顺号是大晋二十三州都开有分号,是正好为了接应今日之情形的!?
长亭越想越觉得福顺号恐怕是石猛留的后手,狡兔三窟,您瞧,如今不久用上趟儿了吗?
岳番暗觑着长亭的神色,晓得小姑娘明白过来了,手臂一抬,马缰便直溜溜地坠了下来,少年咧嘴一笑,再瞧声警钟,“咱就姓岳,若有人唤您声岳姑娘,劳烦您应个是,事急从权,是有些委屈您了。另,且记着,我是大哥,阿拓哥是表哥,也就装过城门的这么一小会儿,等咱们在内城落了脚,就该咋叫咋叫了,您委屈委屈。”
连说三个委屈。
长亭接不住,接住了就该折寿了。
人在帮她,她哪能跌颜面嫌弃人呢?陆家的家教是教导士族子女自尊,可没教过自傲。
长亭将幔帐更打开了些,眼神朝后一瞥,轻声问道,“那青梢怎么办?三姑娘?还是表嫂嫂?”岳番正要答话,长亭却摇着头笑起来,“你们啊你们,既然是拖家带口,女儿与儿媳都带了,三掌柜的媳妇儿呢?福顺号三掌柜能是个鳏夫吗?”
男人想事情真是...
长亭相信蒙拓行军布阵时能够算无遗漏,可事涉这种内宅夫人的时候,便开始想当然了。
岳番嘴角一滞,偏头想了一想,倒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却再吸一口气,“诶哟”一声,拍了拍大腿那料到正好牵动了后背的伤,又轻嘶了一长声——跟演哑剧似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笑起来,“行咧,你别想了,只好委屈青梢姑娘了。若问起来,说是续弦填房也好,说是受宠的...”长亭脸上红了红,轻咳一声恢复冷静,“若城门的官兵问起来,就照这样说,若没问起来,就万事阿弥陀佛...否则一个大商号的三掌柜是个可怜巴巴的鳏夫也太不着人信了点儿...”
是想说受宠的偏房吧?
岳番连连点头,正要策马朝前去通禀,却听长亭在身后一唤,又提了马缰回了头。
“记得叫青梢姑娘将发髻挽上去。”
长亭怕几个大老爷们不知道这细枝末节的讲究,轻声提醒,“妇人要挽妇人髻,姑娘家才将头发放下来。”
岳番嚷嚷着明白了,又提马缰抽身走,长亭再一把唤住,“...等安定下来了,叫阿宁给您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行一份儿大礼,谢过您救命的恩情!”
平成陆家的姑娘对他用了敬称...
岳番难得脸上一片酡红,没回头,手胡乱在身后挥了一挥,先是极自矜地提了马缰走两步,之后便雀跃地一夹马腹,策马前奔。
长亭抿嘴笑着看少年策马前行的背影,渐消弭在人潮里,再将幔帐一把放了下来,一转首,胡玉娘扭曲得嘴巴都歪了的脸庞当即映入眼帘。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六十四章幽州(中)
“老子不想当大奶奶...”
胡玉娘呲牙咧嘴,“老子宁愿演三爷的填房偏房,也不乐意被那兔崽子占了口头上的便宜...”
阿宁和谢家阿燕是冤家,长英与谢询是冤家,胡玉娘和岳番从打眼第一面见就两厢生厌了,这人与人之间的际缘,当真妙哉...
长亭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乐呵呵道,“...基于老天爷随心所欲定下的束缚和永难变更的既成事实,以及从古至今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印象断定,阿玉你的词句其实应当改一改...”
胡玉娘极为幽怨地瞥了长亭一眼,“说我能听得懂的话。”
长亭从善如流,“其实你应该自称老娘,而不是老子,否则就是对不起身上这件好料精做的高襦。”
胡玉娘神容一滞,面色僵硬地揽了揽长宁,向外挪了挪。
长亭就着绢帕捂嘴哧哧地笑。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像弯月一般,肤容有些憔悴,谁经历了这几经折磨之后还能照旧神采奕奕,肤容细腻白皙呢?胡玉娘却仍然觉得长亭很漂亮,笑着的姑娘家都漂亮,总比整日整日哭哭啼啼的姑娘漂亮。
胡玉娘没得想起那青梢姑娘,生得倒是很好看,上回青梢蒙着面的那层布遭风撩了起来,她得以窥见真容,当即惊艳得说不出来话了——她就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眼睛像珍珠,眉黛像青山,白净得像落在地面上的积雪,可她还是觉得阿娇更好看,一个是像开得正浓烈的菟丝花,一个像是直挺在浅水碧洼中的水仙花,一个风吹就倒了,一个却韧如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顿生感慨,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窗外陡生喧哗。
“走走走!赶着马朝前走!”
外头的守城官兵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在吆喝。
紧跟着马队便随着大流“踢踢踏踏”地朝前走。
要过城门了。
长亭心头揪了揪,脑子却想到了诸葛先生玩的一出空城计,诸葛先生笃定司马懿顾虑甚多,不敢出兵破城,反而从容不迫地登城楼焚香拂琴,以混淆视听,驻地西城方得以保全。
蒙拓带的人马拼得过周通令举全城之兵的搜寻吗?
肯定拼不过。
外城是大,是地形险峻,是易守难攻。
可是在绝对的碾压性的实力面前,不敢存一丝侥幸心理,一天找不到那就第二天继续找,看一看是周通令分兵搜寻得快,还是他们跑得快?
既然拼不过,那就干脆撤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往哪儿撤?
城里。
蒙拓是笃定周通令会以为他们在城外吧。
长亭脑子一直在动,好像这么十几天,她的脑子就没有不动的时候,要活命得动,要吃饱得动,要防备琢磨得动...她好想有不动的时候啊,就像她的父亲说的那样,“明明很聪明,却被惯得脑子都懒得动弹。”,如果陆绰能够看到,他会不会以她为荣呢?
如果...陆绰知道了那个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的人”是谁,他又会不会后悔呢?后悔通家书,后悔告知行程,后悔未曾防备,后悔太过信任。
“唯有利益与血缘不会背叛。”
长亭轻叹了口气,她至今仍记得陆绰说起这句话时,风轻云淡却笃定在握的神情。
长亭笑颜轻敛,熟悉的伤悲冒上头来,她很清楚多想无益,可这世上的裨益通常都意味着舍弃。
外头男人的吆喝声越近了,累在前面的马队庶民抬起手来任由守门的兵士搜查,长亭靠在车厢内壁听,外间窸窸窣窣的,兵士耀武扬威的怒喝声好像要把天际都刺破。
“这只银镯子是你的?”兵士声音蛮横极了。
庶民声音发颤,“是...回官爷...是贱民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放屁!”
兵士向地上啐了口痰,“你个狗日的衣服都没好的穿,还能私藏个银镯子?哄娘哄老子也不带这么哄的!”
“是贱民的!是贱民过身的婆娘留下来的...舍不得当了...”
那庶民哭丧起来,“官爷,那个不能私吞啊!那是贱民婆娘留下来的遗物啊!官爷!”
胡玉娘轻轻将幔帐掀了个小缝儿,凑拢朝外看,长亭眼睛尖,正好透过缝隙清晰地看见兵士朝那柄素银镯子上哈了口气,再往衣兜里揣,骂骂咧咧,“你他娘的放老实!私吞什么私吞!嘴上喷什么粪水!”
那兵士目光一转,嚷起来,“多少城镇都戒严啦!我们刺史大人吩咐只能放良民进城!身上有案底的,有前科的,没户籍木牌的统统都扣下来!你知道啥叫良民吗?不偷不抢乖乖坐着听官府话的良民!”把银镯子往后一搡,“你说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偷了东西,还敢往幽州城里蹿!你他娘的这不是找死吗!”
“啪——”
那兵士一个巴掌就把那庶民拍倒在地上了,“把他拖到大狱里面关三天!三天过后再审一审这银镯子究竟他妈的是谁的!”
紧跟着就有两个兵卒一左一右上来拖他,庶民赶紧拜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是您的!是官爷您的!贱民哪里买得起这镯子啊!是官爷您的!是您的!”
兵士手一抬,得意洋洋再把手向后一挥,两个兵卒随即放了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还算识相!进去吧!别让爷他娘的再看见你!”那兵士咬牙切齿的说,边拿脚向那庶民后背狠狠一踹,庶民跌了个狗吃屎,围观的兵士却哄堂大笑,为首的那兵士愈发得意了,仰起下颌鼻孔朝天,“下一个——”
马队隔了片刻便向前耸了耸。
胡玉娘将幔帐撒下,手捏成了一把拳头,脸色发青,死命咬住后槽牙,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长亭也气,气这世道,气人心不古,气周通令治下无方。
却陡然想起如果这件事放在冀州弈城会怎么样?
石猛大概会一下马鞭便将那兵士打得求爷爷告奶奶。
“福顺号的三掌柜?”
依旧是那个兵士,语气变了变,“户籍名帖儿!木牌过路信!都拿出来啊!”
“过路信?”岳老三声音一僵,愣了不过片刻却扯开嗓门笑起来,“有有有!官爷您请清点好嘞!要这信封儿不够重,咱这处还有呢!”
又是一阵扣扣索索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兵士声音很高高在上,轻哼一句,“爷就最喜欢你们这些走过南闯过北的生意人,识相!上道儿!”眼神往后头一瞥,伸手一指,“车厢里头都是谁呀。”
“都是某的家眷,两个闺女一个儿媳妇儿。”
岳老三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还有个宠妾...家里头的闺女和那小妾处不来,某只好让她们隔远点儿,生怕打架!”
兵士也跟着桀桀地笑起来,猛地想起前两日上头下下来的死命令,这过往的来人要清查干净,特别是过往的两个独身的小姑娘和十七八的郎君,不能手里收了金鱼儿银子就偏听偏信,来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兵士笑声渐小,脚步朝车厢走了过来,猛地一下将车帘掀开,便瞅见里头确实待了四个女人,两个小姑娘一个挽了发髻的妇人,还有个丫鬟打扮的,都很老实地埋着头做女红。
四个姑娘都生得好看,兵士头再向里探了探,便正好凑到了长亭的身侧。
兵士嘴一斜,伸手就揩了把长亭的脸,嘿嘿笑起来,“...三掌柜的闺女儿长得不赖呀!”
油手摸在脸上,长亭从胸腔至上泛起了一股子恶心来,却硬生生地将干呕憋回去,商贾是最低等下贱的,顶有钱的商户之家都得跪在衙内县丞跟前答话,商贾的闺女是没多大底气来顶撞镇守城门的兵头的——长亭低着头告诫自己。
蒙拓骑在马上,眸色陡深,下意识地伸手摁剑,却被岳老三猛地一把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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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兵士脑袋还想往车厢里钻,长亭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一点地半侧着身往里挪,兵士近一寸,长亭退一寸。
胡玉娘手握成拳,浑身都绷得紧紧的,蓄势待发。
长亭低着头却恰好卡在胡玉娘跟前。
长亭一张小脸素白,眼睫耷在净白的肤容上,眼神向下瞅却如秋波无痕,长亭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且怯懦,而从蒙拓这个角度望过去,却能正好看见小姑娘咬得死死的下颌角和半没在宽袖之中紧捏得青筋暴起的手。
蒙拓手上死死扣住马缰,缰绳翻起的短茬子扎进了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再慢慢松开。
岳老三已掀袍下马了,几个大跨步走近。
“官爷——”
岳老三笑得很爽快,从袖里再摸出一方磨得光亮可鉴的羊脂玉摆件儿极顺手地塞到了那兵士手中,揽过那兵士的双肩,半侧过身去,神容谄媚地悄声耳语,“等进了城,某给官爷备上几个好雏儿再从商号顺几壶上好的酒酿给您捎带过去...”
那兵士手头一温,再眯着眼掂了掂,意犹未尽地拿眼从上到下再细瞅了厢内几个女人一番,将摆件儿往怀里一揣,眼神横向下一架马车,嘴朝上一努,“那是岳掌柜的如夫人?”
岳老三赶忙先将内厢的幔帐放下来,佝身让开一条道儿来,赔笑道,“正是正是...某带官爷去搜查搜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兵士“哼”一声儿,踱步向后走。
幔帐坠下,将光与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隔绝在了外面,长亭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面颊上好像贴着一大块脏东西黏糊糊的,像蛇蠕动躯体带了冰凉油腻的粘液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长亭手心发凉,愣了一愣后,抬起手来使劲擦了擦刚才那人指腹摸过的地方,擦了一下又一下,翻来覆去地擦拭。
小长宁靠在长姐怀里,紧紧地揪住长亭的衣襟。
胡玉娘将长亭的手腕扣住,蹙眉轻声道,“都要擦破皮了...没事儿啊...没事儿...”
除了没事,还能说什么呢?
胡玉娘深恨自己的口拙嘴笨,凑过身去,拿从袖里掏了张发白起毛球的帕子出来,笨手笨脚地帮长亭擦了擦脸,声音脆生生地一下一下轻声安抚,“没事啊,脸上没脏...咱落稳之后再找个地儿拿香胰子洗洗,脏的是那兵头儿,不是咱。”
长亭鼻头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外间叫叫嚷嚷的,牛角号一声吆喝,车队便有“轱辘轱辘”向前走。
青梢也过关了。
车厢里的光由亮渐暗,幽州内城古城墙修筑得极厚,隔了许久,车厢里才慢慢亮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将过城门,便惊闻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车队一侧疾驰而过,马蹄带风,风撩车帘,长亭便透过狭小的缝隙隐约看见了那是一纵轻盔红缨的将士,他们策马狂奔得极快,风尘仆仆地好像将外城积下的风霜都带进了古城门中。
红缨插头,高翎覆身,重盔裹头。
和那夜戴横领的兵一模一样的打扮。
中看不中用。
长亭轻轻仰了仰头,探身将幔帐掩得更严实一些,一路纵队全军覆没,至今失联,一路纵队无功而返,周通令派了多少人马出去搜索呢?一城之兵概有以万数计,而搜查的人手只能从心腹将士里选,万中取千数,顶多有近千人分散搜寻,只是戴横的运气着实比别人好,一把就找到了他们,可惜他的好运气在搜索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周通令现在应该很着急吧。
找不到她们,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没有办法宣之于口,没有办法宣之于口,就意味着不可能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长亭猛地就有了很隐秘且幸灾乐祸的快意。
马车左拐右拐,渐渐过了人潮熙攘、十分热闹的地方,喧杂人声离远了些,周遭逐渐静下来的时候马车停了,满秀先下车,立在马车旁扶着三个小姑娘下来,胡玉娘很不自在,小声和长亭抱怨,“...抓着人的胳膊,痒死了...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下个马车还得让人搀...”
长亭挽了挽胡玉娘,下颌一抬,示意胡玉娘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撑着脖子瞅。
这是她们这么十几天头一遭见着这么气派的小院儿,不对,这是她活了这么十几年头回见着...青瓦灰墙,檐角一弯儿连一弯儿搭得轻丝严缝的,她们停在正门前头,一抬头正好能看见红漆匾额上的“李宅”二字,再一佝头两只昂首张口的狮子镇着宅邸,不对,狮子怎么有长须,老鹰?也不对,老鹰怎么可能没翅膀...
胡玉娘一下子思绪就飞了,凑过身问长亭,“那是啥啊?”
长亭看了一眼,正欲小声回答,却听岳番声如洪钟,“貔貅!福顺号要来财,貔貅只吃不吐,是商号贾家聚财的好寓意!”又折过身,指了指街口对门,让胡玉娘瞅,“你瞅,那是啥?”
胡玉娘不识几个字儿,模模糊糊瞅着了个铜板模样的招牌迎着风挂在那店家门口,迟疑道,“银号?”
岳番挺挺背,嘿嘿笑着点头,“没错儿!貔貅的嘴正对着银号,就是意思要把这幽州银号里的钱财都吞进自个儿的肚里,当初为了争这个宅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就图个意头吉利!”
大晋的银号泰半都是各州的官家自个儿开的,福顺号敢筑个貔貅石像正对着官家的银号,想要吞官家的钱...
长亭偏头想了想,也是,石猛那个老无赖是做得出来的。
胡玉娘被唬得一愣一愣地连连点头,岳番扬扬马鞭,得意洋洋地耸肩抬头,一个不留神牵扯到了后背的伤,低“嘶”一声,年少得意的丰姿一下子就没了。
有些人生下来就没丰姿绝伦这项天赋。
长亭闷声笑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里头迎出来了人,左一个岳掌柜,右一个表少爷地迎,也有女眷迎了出来,岳老三介绍说是李家夫人,是幽州福顺号管事的妻室,李夫人先同长亭福了个身,口气很模糊却很是上道地恭恭谨谨地唤,“...大姑娘一路辛劳了,备了火锅就等着你们来了!”
长亭颔首回礼,李夫人先领着几位姑娘进了宅邸,男人们就在外院栓马、卸东西。
一进宅邸,朱门一阖上,李夫人的姿态便放得更低了,佝着腰杆侧身指路,语气唯唯诺诺,“...三四天前接到蒙大人的手信,说是几位身份极尊贵的姑娘要来此处下榻,妾身便坐立不安地等着——官家出身的人寻常不和福顺号来往通信的...您知道这世道乱糟糟的,若叫旁人晓得这福顺号的来历...”
“哦!姑娘,您往右拐。”
李夫人拐过长廊,做个了“您先请”的手势,继续言道,“官家这还是头一回和我们搭上话...官家一开始便说了福顺号是最后一条退路...妾身接到手信的时候,当真是惶恐不安了许久啊...”
三四天前?
刨除路途奔波,时间点恰好是她们遇见岳老三一行人时。
在不确定她们究竟是谁的情况下,岳老三就果断送出信通报,而蒙拓也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所以才没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长亭直身笔挺,不急不缓地与李夫人走在前面,胡玉娘牵着长宁在身后轻声说着话,青梢与满秀跟在最后面,这个排序是李夫人在无形中确定下的,而青梢也一点异议都没有——一路上,只要长亭三人受到的照拂,青梢那处也一定不会被落下,住的上房,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青梢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长亭一直对青梢的身份有所猜测,可猜来猜去,每每刚得出结论,总有反驳的点紧跟着出现。
当青梢混迹在岳老三一行人队伍里时,她以为青梢是当家的家眷或是烧火做饭的仆从,可她又看见了青梢生得极好的那双眼睛,原先的猜测被推翻,她又以为青梢是岳老三带到北地的“货”——就像那几推车的药材似的,可青梢又可以与她们坐在一架马车上,受到照顾与保护,这并不是一般的“货物”能够得到的待遇,所以她以为青梢同样是出身较好却家道中落的姑娘。
可这个猜测今日又被推翻了。
岳老三不可能容许李夫人将一个家世好出身好的姑娘家安置在最后一排,与满秀一道走。
长亭将这纷扰的思绪甩至脑后,这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问题。
李家受商贾之家的限定,正门的门楣被规制压得极低,且门道极窄,两人并肩已不能通行。可一过二门,视野便豁然开朗了,长廊小巷相交杂,小径长延通幽,有矮树灌木覆雪冒荫,路无雪堆积水,瓦上不染微尘,宅邸是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儿,在东北角修了后罩楼挡风,李夫人直接将几人领入了后罩楼旁的厢房。
长亭与长宁住东厢,满秀便安置在厢房外的小暖阁里。
胡玉娘住西厢,没再费心给青梢收拾出一间小厢房了,就安置在了这个套间外的小阁屋。
厢房打扫得很干净利落,且在高几上还摆置了一樽双耳瓷瓶,里面插着正怒绽的小朵小朵的粉嫩嫩的梅花,是下了一番功夫收拾的,长亭便笑道致谢,“...劳烦李夫人了,不过落个脚罢了,何必费这样大的心。”
李夫人赶紧摆手,“姑娘折煞妾身了!哪怕住一天半天,睡一个午晌的觉,也得精心准备着啊!昨儿蒙大人先派遣过来的人手特意嘱咐了妾身,得好好拾掇好好伺候,说姑娘规矩重,叫妾身别失了体面...更何况,恐怕您与蒙大人、岳三爷得在这儿住上三五天呢!”
不是歇个脚就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想了想,觉得也是,添置补给、整顿士气、迷惑官府,每一项都需要时间...长亭再低头看了看耷拉着眼靠在她身上困得迷迷糊糊的小长宁,不由叹了叹气,说起来蒙拓也是为了将就她们,姑娘家没吃过苦头,赶紧趁这几天伸直了腿儿,歇上一歇吧。
长亭再给李夫人道了谢后,李夫人便又风风火火地出了厢房呈了臊子面来,直让几个姑娘对付着用完赶紧歇下,歇完了晚上喝汤吃锅子,补一补。
胡玉娘吸吸呼呼吃完面,同长亭嘱咐几句,无非是,“头尽量别沾水,头上的伤还没好呢...”、“阿宁睡相差,要不要赶到我屋子里来睡?给你腾个地方出来好好歇一歇?”、“有事就叫我!”
长亭不耐其烦,将胡玉娘赶了出去。
青梢也袅袅娆娆地告了退,满秀歇在了暖阁里,抱着新缎被面呜咽着哭。
人都走了,内厢一下子静了下来。
长亭把幼妹赶上床去,哄着睡了,再轻手轻脚地打了盆温水,对着铜镜拿胰子洗脸颊,一遍接着一遍地搓,直到脸上红了一大团后才愣愣地看向铜镜停了手。
静下来,强摁下的担忧与惶恐渐渐浮上了水面。
如果...真的是他...她们该怎么办?
就如浮萍落叶一般漂泊在外乡,任由人安顿宰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不,如果她们不回平成,就不能证明她们是平成陆氏的女儿,那她们身上仅存的最后一丝价值都没有了,石家不会答应——尤其是在费尽心力,甚至不惜暴露福顺号这最后一条后路的情形下。
她们姓陆,“陆”字就比她们整个人还要重了。
如果回平成呢?
长亭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看着铜镜中那个神容肃穆的少女,如果她们回到平成,迫于压力,宗族和他都不会不依礼相待,不过是两个不足轻重的小丫头罢了,不会与他争家产更不会对他造成威胁,甚至在他眼里,她们或许根本猜不到想不到陆绰之死的真相。
回去,可能是我为鱼肉,别人为刀俎。
不回去,苟且偷生,苟延残喘,一定会变成别人废弃的棋子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长亭后脑如针锥刀刺般疼了起来。
长亭佝下头,手拨了拨铜盆中的清水,水纹一漾,倒映在水面上的她的脸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了。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是蒙拓,他会怎么选。
长亭脑中的蒙拓,如今也没歇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去城门口下帖子,就说定了万花楼的姑娘给兵头儿备着呢,三壶玉湖春也备好了,打理账目事繁且忙,我就不去陪兵头喝酒了,请他自便玩乐好。”
岳老三还记得承诺,将一落座就吩咐下去,吩咐完了一抬头,面对着蒙拓,语气里有埋怨,“...你不是个处事冲动的人,当场拔了刀,心里头是痛快了,可痛快过后呢?局面就变得一团乱麻难以收拾了!那无赖官衔再小,也是幽州官府的人,你一个商贩对着官府的人拔了刀,拘禁事小,官府顺藤摸瓜查下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蒙拓默不作声。
这是岳老三头一回话放这么重,语气缓和了点儿,“小不忍则乱大谋,阿拓,你素来沉稳踏实,出门在外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
蒙拓敛首轻扬了嘴角笑了笑,这四个字,他多少年没有被人这么评价过了,意气都是给富人们用的,他用不起。
可他今天着实奇怪,下意识地拔刀,下意识地维护,下意识地...心疼...
他仍旧记得陆家嫡长女随父客居冀州之时,对石闵尚且不假辞色,天之骄女,大抵如此,今日她却忍了下来,手紧紧攥成拳头,后槽牙咬得死死的,她忍了下来,忍住恶心,甚至没有当即将那只脏手打下来。
他很心疼,甚至比看见她手刃戴横的时候,更心疼。
她不应该做这些事情的,她不应该忍这些事情的,她是天之骄女,她应当保持尊贵,清傲昂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将头抬了抬,沉声问岳老三,“定的万花楼?”
岳老三啜了口茶,放松疲倦不堪的身体,闭着眼点头,“没错儿,万花楼,要想做啥就做周到点,别留下把柄。”
蒙拓难得地抽了嘴角再笑了笑,轻声反问岳老三,“你说我意气用事?”
夜幕大降,姑娘们的晚膳是在厢房里用的,青梢、满秀不上桌,便只有长宁、长亭、玉娘三人吃食,长亭瞅了眼鲜菌锅子,里头汤炼得浓白,喷香扑鼻,高堂里煮了鲜菌、高笋、木耳、黄花、豆腐等物,未见肉食,不闻油腥,再看满桌的菜式都是素菜,做得用心极了。
长亭默了默,他真的是一个心很细的人。
用完膳,长亭与玉娘便带着长宁向外院去,说好了要去给岳番行大礼谢恩的,不能说话不作数。
李家没多少家仆,只一个老妪领着几人沿长廊走,没走几步就到了,差不离的厢房,只有岳老三和岳番两个人在,正相对而坐执子博弈,长亭笑着叩了叩门板,岳老三扭过头来,岳番笑嘻嘻地跳起来迎过去,揪了揪长宁的小鬏鬏,嬉皮笑脸,“过来给我行礼啦?”
小长宁仰起脸来,重重点头,“嗯!若不是阿番哥哥,阿宁早就命丧黄泉了!”
岳番“嘿哟”一声回头看向岳老三,“小姑娘还会说‘命丧黄泉’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岳老三乐呵呵地点点头,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放,抬起头来朗声道,“住得习惯不?要有啥不习惯的,尽管给李夫人说,让她给你们收拾妥当。”
内厢燃着香,点了三五盏小油灯,照得整间屋子处于恍惚光亮之中,岳番再将窗棂大大打开,北地的冬天黑得早,将用完晚膳,天际处如火烧浮云,群魔乱舞,昏亮一大片。
长亭抿嘴笑了笑,手搭在长宁的肩头,“都很妥当,李夫人收拾得很好,很干净。”见有婢子缩手缩脚地候在抱厦里,朝外扬了扬手,轻唤道,“拿个蒲团垫子过来。”
婢子应了声儿后,埋首朝外走。
岳老三却暗自惊了一惊,陆家小姑娘真要行大礼谢恩?
岳番神色吊儿郎当,再揪了揪小长宁的小鬏鬏,满不在乎道,“甭拘着那起子虚礼,只要是妇孺,无论当时是谁在我后头,我都会挡刀。顶天立地男子汉,这点儿伤不算啥大事儿,别叫小阿宁谢过去谢过来的,别让我们小姑娘累得慌了。”岳番蹲了蹲,嬉皮笑脸地拿食指戳了戳小长宁肉嘟嘟的脸,怂恿道,“甭听你阿姐的,明儿我带阿宁到市集上吃好的...”
“不行!”
小姑娘声音清脆斩钉截铁,一道回过头看了看长亭,一道很郑重地再道,“跪天跪地跪亲长恩人,阿番阿兄救命之恩,长宁若不大谢,便是那狼心狗肺之徒,是天地不容的。”
长宁话音将落,那婢子佝头迈小碎步手捧蒲团进来了。
岳番“嘿嘿”两声,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转过头找亲爹拿主意。
岳老三沉吟良久,眼看长亭弯下腰将蒲团放到了长宁的跟前,他在江湖庙堂内外摸爬滚打这么几十年难得踟蹰起来。平成陆氏为天下士之楷模,当真名符其实,教养出的子女皆为人中龙凤,至诚至信。两个小姑娘无士族女骄矜高傲之气,一派风光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率大气心胸,这才是士家的气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那些徒负虚名,时时刻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士家子弟,叫个屁气度啊!
他娘的又不是穿得好看点,话说得好听点,粉抹得白点就叫气度!
长宁刚手背点额,正欲佝身跪坐之时,岳老三一个健步把小姑娘捞了起来,小长宁半个身子挂在岳老三手臂上,嗑嗑牙,一脸迷惘得像只白绒绒的兔子。
岳老三拢了拢长宁,笨手笨脚地帮忙理了理衣裳,对着长亭朗声笑起来,“阿宁叫岳番一声哥,岳番豁出条命去挡刀也没啥大不了。真要论起来,明人不说暗话,我当时答应搭你们三个姑娘是存了私心的。走江湖这么些年,我岳老三就像只凤凰,从不居无宝之地,若你从身上挖不出什么东西来,我岳老三没可能出手相援的。陆姑娘性敏且善思,不可能瞅不出来,你若执意要阿宁大谢就是打我岳老三的脸,臊我岳老三的皮了。”
“是存私心,还是有利可图,我不与三爷另论。一码归一码,只一条我陆长亭与幼妹都牢记着,三爷与阿番与我们有救命之情,便够了,做人不应太计较的。”
长亭眉目清浅地轻声道,“一路过来,我、阿宁与阿玉,同三爷是生死之交,家父常言人与人讲究一个机缘巧合,我们碰巧遇见了三爷,碰巧与三爷阿番一路同行...”抿唇笑了笑,“甚至碰巧变成了三爷的拖累,这些时日,我常想如果那日蒙大人并未出现,我们的下场大抵不会太好...饶是如此,三爷也没曾说将我与阿宁交出去。这份恩德,纵使掺杂着三爷的私心与打量,我与阿宁都不得不感怀。”
小姑娘娓娓道来,声音和着油灯昏黄的光亮,如碧水横波,极缓极平,也极真诚。
她可以耍手段,可以动心机,可以开了话头引导着岳老三往她想要的地方讲。
可这些她不想用。
人与人论交,是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拿真心换真心,你要勾心斗角,那别人自然也对你做表面功夫。
一路向冀州去石家,她如身陷龙潭虎穴,与人交好总比距离生疏来得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岳老三此人虽是浸淫江湖已久的老道,可极奇怪的是,在周身江湖豪气的遮掩下有一颗极为缜密且细致的心,他的出手相救都是有条件的,不救无用之人,不救怯懦之人,不救不自救之人,这是在艰难世道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教训,可一旦搭了把手,他便会奋力搏下去——就像明知不敌戴横,却仍然叫岳番带队先逃,自己留下来殿后。
人真的很奇妙,岳老三既有通身眼毒口辣老江湖的味道,却又留存着最执拗的英雄情怀与扶弱之心,这两者是相冲的,一个是趋利避害,一个却是舍身取义。
长亭叹了一声,偏过头再道,“其实三爷并做不出唯利是图的模样来,平白做出势力疏离的姿态来,反倒叫人一眼瞧出了死撑着的外强中干来。”
岳老三未答话,默了许久,微佝下腰来将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刨,一抬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露出一口白牙笑,胡须一翘一翘地,“我说陆姑娘性敏善思,果真没说错!若无事,和我手谈一局可好?就算成谢礼了!”
长亭看了岳老三一眼,也渐渐展了笑。
岳番微不可见地长吁一口气儿,当下嚷起来,“我爹是臭棋篓子!还喜欢悔棋!你可千万甭松口,这有了一回就有了二回三回!”
岳老三脸涨得通红,一个黑子给坑爹的儿子砸过去。
长亭一边落座儿一边笑,再四周看了看,突然想起来,“怎没见着蒙大人?”
岳老三执子先走,隔了一会儿才道,“哦...他出去有事儿了...”
不明说,长亭知趣地不再问,埋头落子下棋,岳番与长宁在一边儿絮絮叨叨地告诉胡玉娘这黑白围棋是怎么个意思,下到一半儿,长亭才明白岳番口中的臭棋篓子是个什么水平...
这哪儿是臭棋篓子啊,这摆明了是耍无赖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不行!我不下这处!”
“等等!我上一步下错了,陆姑娘等我想一想!”
“哎哟...哎哟...我还能再悔一步吗?”
看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为了悔步棋撒泼卖踹,威逼利诱,无赖到底岿然不动,无所不用其极,长亭也是默得没话说了。
内厢如破冰化雨,热热闹闹。
而在几百里之外的万花楼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世道落了下风,做皮肉生意的逾渐多了起来,来往恩客喝得醉醺醺地揪着红颜佳人的皮肉朗声调笑,大红灯笼高挂起,穿红过绿,一派纸醉金迷。
“官爷...您下回还来瞧奴家吗?夜也不过,觉也不睡,急急慌慌地就要回家去...奴家这小心肝儿疼得快淌出血了呢...”
女人靠在白日镇守城门那兵头身上,扭来扭去蹭着火儿,妖妖娆娆地不让走。
兵头喝得上了脑,手向那女人襟口里一摸,女人皮肉滑得像温水似的,嘿嘿笑起来,“明儿再来找你!家里头...”打了个酒嗝儿,一脸潮红地往黑处一指,“家里头养着只母老虎...我要不回去...她能来把这万花楼给掀喽...”
女人糯言糯语地不让走,那兵头磨磨蹭蹭地也想留,隔了许久,兵头再打了个长嗝儿,东倒西歪地一撒手总算是离了温柔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巷口黑黢黢的,兵头眯着眼睛扶着墙壁向前走。
“咚”
靡声软语渐远,静悄悄的巷子里传来回声。
兵头瘪瘪嘴,眯着眼睛佝头看,哦...原来是踢到石子儿了...兵头摇头晃脑笑起来,扶在灰墙壁上将一抬头,眼前寒光一闪而过,他被利器猛然刺穿,不由得一声闷哼,浑身朝前一倾。
“啪——”
兵头的脸从上直坠而下,瞪圆了眼睛砸在了泥泞的地上。
再过片刻,有一个身形颀长的暗影从黑暗之中走出,话从风中穿过,瞬时便消弭在盛冬凛冽的夜空中。
“罪不至死,留你狗命。”
梆子声儿一下接一下地过,岳老三兴致正浓,不许长亭走,长亭瞅了瞅自个儿赢下来的这一大堆银馃子,说实在的,其实没啥可得意的,她挑岳老三就像一个绝世武者干翻一个还没学会走路只晓得哇哇大哭的孩童,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意味...
蒙拓一边佝头拭手,一边举步进了门大敞开的厢房,当即目瞪口呆了。
这个时候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天都全黑了...
打更的都出来了...
为何陆家两个姑娘外加一个胡玉娘还在他们的内厢里!
岳老三还在扯开嗓门耍赖,蒙拓侧身立在门楣处蹙着眉头轻咳两声,里间瞬时静了下来,长亭扭过头一瞅,却见蒙拓半明半暗地立于光中,又将头扭了回来,拢了拢跟前的银馃子全数交给了岳番,笑吟吟地起身告辞,“...就当我们的饭钱!”
蒙拓一回来,岳老三也不留了,让岳番去送,
长亭与玉娘牵着小长宁往出走,正好与蒙拓侧身而过。
长亭容色一僵,当下猛一扭头看向蒙拓,而蒙拓却目不斜视往里行。
一出厢房,小长宁蹙着眉头小声问,“...什么味儿啊...难闻死了...”
长亭抿抿嘴,轻声回之。
“血腥味儿,是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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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从未意识到冬天会这样冷。
初霁未久的天气夜来又另刮起了一番大雪,本就很凉的天儿越发地冻人了,风一吹,凉气儿哆哆嗦嗦地透进了骨子里,再一刮,脸上的皮肉都快被大块大块地剜出来了似的。
从烧得很暖和的厢房里走到寒风凛冽的长廊里,小长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仰起小脸来,低声嘟囔,“建康的冬天可没这么磨人...”
满秀笑起来,“二姑娘没受过冻吧?这还有几天才到三九呢,三九四九冻死老狗,那才是顶凉的时候。”
“没错儿!等真进了三九天儿,林子的小木屋都不敢住,就怕到了第二天,木门遭雪给封住了。”胡玉娘将手揣进袖兜里,长舒一口气儿,很有些喟叹,“在林子只用两餐饭,起个大早,干完活儿才有热汤喝...人还是得吃早饭,吃食一下肚,好像整个人都暖起来了,走在外头也不那么容易冷,满足!”
一大早,李家的婢子就送了早膳过来,熬得极浓的豆汁儿、皮薄馅沙的红豆包,再有几样拼盘小菜,不算太丰盛,可大家伙都吃得舒心极了,满秀嘴上停不住,手头捏着红豆沙包儿险些哭出来,连声赞颂岳老三的大恩大德,再表扬了自个儿摁手印时的当机立断。
“明儿,应当还有红豆包儿吧?不能给咱撤了吧?”
满秀试探着问,不无可惜地垂足顿胸,“早知道今儿早就偷偷揣几个,明儿还能接着吃。”
胡玉娘大声笑起来。
她们在屋里规规矩矩做女红待了整一天,临到日暮出了厢房,都还死死记得早晨饭桌上热腾腾的豆沙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想起来便笑,笑着笑着心里头就有些五味杂陈,一抬眸,却见廊间外的四下侵虐的鹅毛大雪,不过建康的冬天确实没这样冷过,淮河不受冰封,连雪从来都没过脚踝,陆宅长廊间还会放上一列木石栅栏,里面搁雨花石再种上几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京都建康在南,大概是越往北走就越凉吧。
哦...
其实也有可能这么凉,只是她们不知道罢了。天儿若不好,冷了热了的,家里头的长辈都会交待下去,是不能让姑娘们出门的。
长亭微敛眸,笑一笑,低头帮小长宁的衣襟口向里紧拢了拢。
“等到了平成,在更北边儿,天儿会更凉,咱们得习惯。”
长亭话音刚落,却见满秀浑身一僵,很恭谨地朝前方拙手拙脚地福身,语气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奴...奴家给蒙少爷行...行礼..”
长亭扭过头去却见蒙拓负手背身立于三丈之外,轻颔首致意,笑了一笑,“您也过来啊?”
话刚出口,就悔了,岳老三差人来请说三掌柜的闺女最好出个门子逛一逛,旁人才不好起疑心。可几个姑娘都生得好,长亭有把握周通令与他的人马都没瞧见过她与阿宁的长相,可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她们白天出去就有些太打眼了——更何况,福顺号的三掌柜操着一口北方腔调,要知道北地出身的姑娘家可没出门带帷帽的习惯。
几厢思量,还是决定了等天入了暮,出去晃荡一圈儿,叫那些鬼鬼祟祟盯梢的有个交代。
更何况,岳老三含糊其辞地说也要有要事儿需出门一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要出门,蒙拓自然会跟着。
蒙拓目色沉默地往这处扫了扫,也没回答长亭那句蠢话,也没回礼致意,低了头便径直向正院走去。
光晓得留个背影,您老好歹也留句话啊,这怎么也是礼数吧...
长亭愣了一愣,胡玉娘在旁边撇撇嘴,“原以为岳番就够讨人厌了,哪晓得一山更比一山高,来了个个性更奇怪的。”
长亭笑起来,胡玉娘每次说话都能让人心绪变得好转。
“走吧,该等急了。”
长亭牵起长宁往正堂院落走,胡玉娘东走西顾地跟在后面,满秀战战兢兢地敛了敛裙裾赶紧跟上去。
果不其然,就等她们了,牵了架马车出来,岳番背还没好,如今也不需绷颜面了,就在马车前头的坐处放了个软垫儿,就让岳番靠着车厢坐——这总比在马上一颠儿一颠儿地来得舒服吧。
胡玉娘和岳番是猫狗冤家,隔了块儿帘布凑一起,那火硝味儿都挡不住。
一来一往,针尖对麦芒的谁都不认输,从天上有几颗星到地上的石狮子是公是母,犟嘴犟得个不可开交,可长亭明显能觉出岳番在让着玉娘——就胡玉娘那口舌,往前就没和岳番打下过一个回合来。
“那你说为啥宅邸前头要拿一公一母的石狮子守着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气冲冲,“分明是两个公的力气更大!你这样想,两个男人在一块儿是不是比一男一女在一块儿更容易打赢架?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岳番一扬马鞭,朗声大笑起来,笑了过后凑到幔帐跟前去,映着布露了个深影子,“来来来,我只问你听过这么句话没?”
胡玉娘怔愣之后,乖乖地依言凑了过去。
岳番嘿嘿一笑,脑袋凑得更近了,咧开嘴笑,长亭都能透过幔帐,看见岳番那一口泛着光的白牙。
“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男人啊,得旁边杵着个婆娘,才浑身是劲儿。这要旁边杵了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哪怕那汉子把衣裳都脱了,男人照样浑身都没气力...公狮子母狮子放一块儿,就是这个道理,随你爱信不信。”
胡玉娘瞬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一个巴掌糊了上去,大呸一声,“你个二流氓子!”
岳番赶紧“哎哟哟”起来,一声儿一声儿唤,“哎哟,我的背哟,疼死老爹了哟!”
胡玉娘赶紧住了手,左看看右看看,一下子就颓了气。
长亭捂着嘴闷声笑,长宁也笑得咯吱咯吱的。
马车“蹬蹬”往出走,外间的声儿渐亮了起来,临到城中心,要叫人下马下车,只能步行,长亭牵着长宁埋着头走在岳老三身后,胡玉娘原本是不情不愿地跟在岳番后头走,渐入市集,物件儿摆设多了起来,胡玉娘便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小阿宁一道过来瞅,沿路逛过去,无非是些三两枚铜钱价值的小物件儿,商贩子在吆喝,看客们在应和,倒是蛮热闹的。
灯笼红烛高悬,来往既有着锦绣绸缎的富人大户,也有衣衫褴褛的沿街乞食的流民饥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点和冀州不太像,逛冀州夜市的时候,好像来来往往的人穿戴形容都差不离,没啥特富贵的人家,也没啥特穷困的人,陆绰先头以为是石猛着意布置下的,接连派人出门暗访搜寻,整个冀州城似乎真的就是这般,每个人都有事儿做,朝出暮归一派安详,不算特别富,可每家每户都吃得上饭,穿得暖衣——这在如今世道已属不易了。
长亭思绪一飞,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岳老三进了家绸缎庄子,里间儿亮堂堂的,管事的将这么一大串人领到了内厢去,岳老三让长亭坐到暖炕边上去,长亭依言而行,那管事的从袖里掏了一小只荞麦软垫出来,躬了身请长亭将手腕放上去,再折身去唤更里头的人。
这架势,长亭看明白了。
这是要帮她瞧病。
后脑一直发疼,渐渐结了痂,可四周却在发烫,不能摸也不能正着枕头,否则就生疼。
长亭咬着牙一直没开口,一路过来本就招眼了,若还请大夫郎中过来好生瞧,是怕别人看不出你内里的蹊跷对吧,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都忍下来了,多忍一天少忍一天其实没啥区别。
里头出来人了,白胡子飘飘,仙风道骨,诊了脉再把长亭的头发撩起来细看了看后脑的伤口,老人家很有些脾气,连开几味好药,指责岳老三,“...疤都红了,也就是这天寒地冻,这要放在三伏天,伤口一准烂了!小姑娘烂了头,成了秃子,谁娶?你就虎吧你!”
岳老三佝着背连连称是。
那绸缎庄的管事拉开匣子的暗箱照着方子抓了药,手脚麻利地捆成五摞,“一天一副药先吃着,等到了冀州,再跟着吃。平时要能炖点天麻鸡汤喝,就更好!”
“没法子炖鸡汤,换个别的成吗?”
长亭转过头看,却见蒙拓挽手靠在厢房门边,耷下眼出声问,“鸽子汤也不行,不能吃荤腥,能用什么代替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豆腐也成...”管事的愣了愣,“蒙大爷,豆腐也成,不在那肉...在那天麻...”
蒙拓垂了眼,应了声“哦”,紧跟着拍了拍岳番的胳膊让他过去给郎中瞧背,男人家要宽衣解带了,几个姑娘赶紧避到后厢去喝茶,外头窸窸窣窣的,听那老大夫一项接一项地交待下来,再听那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
“今儿那守城门的兵头遭人捅了,恰好避开了要害,人没死,赶紧送到宋大夫那处就诊,可把宋大夫累得慌...”
男人都没接话,外厢又只能听见衣料和笔尖扫在糙纸上沙沙的声音了。
长亭静了静。
蒙拓夜归,身上的血腥味,揩了她油的兵头被人捅...
长亭抿了抿唇,眼眶顿时大热。
马车又“踏踏”地往回走,下马车时,长亭与蒙拓错身而过,长亭语气落得很轻,两个字说得很清晰。
“谢谢。”
谢谢你,为我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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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一夜睡得好极了,很难得地无梦靥无惊醒,亦没有一睡下去便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一直很安稳。
而隔后罩楼百米之外的小筑却仍旧燃着一盏纸糊的小烛灯,蒙拓手背脑后,睁着眼直勾勾地静静地看着素绢白纱向下坠下的幔帐,隔了一会儿向左翻身,再隔一会儿又翻个身,胸口莫名其妙地闷起来,轻咳两声后,总算是气顺了。
蒙拓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阖眼睡了,却好像梦见了早逝的母亲。
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轮廓的。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母亲庾氏背对着他一直向前走,走的时候,裙袂翩飞,如莲瓣波纹。
他亦步亦趋地在后面唤,“母亲...母亲...母亲...”
庾氏却一直向前走,从未回过头。
“母亲!”
蒙拓手肘一把撑在床板上,半佝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一抹额,满手都是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转过头去,小烛灯忽闪忽闪的,或许是快燃完了,又或许是被从窗棂缝隙中的蹿进来的风吹熄了,将熄未熄的烛火最熬人,既舍不得重新再燃一支,又时时刻刻地惧怕会在下一刻陷入难耐的黑暗与寂寞中。
蒙拓埋着头静了静,索性起身将烛火吹熄了。
反正都要黑,自己吹熄了,就不用胆战心惊地等待了。
二哥说这世上最难熬的事情是平庸地活着,他看不尽然——等待才是这世上最磨人的活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他而去,就像在双手上架了一道镣铐,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扣上。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郎中说缠绵病榻的母亲会死,可并未说明什么时候死,他便日复一日颤颤巍巍地活着,终有一日,他那贤淑端庄的母亲抱着庾家祖宗的牌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换上了嫁到西北胡羯之地时穿的那件衣裳,端庄地阖眼长辞。
他的母亲一直很端庄,身肩士家女的傲气与自矜,在西北磨啊磨,磨啊磨,磨到生下了他之后,便了无牵挂地撒手人寰了。
黑暗之中,蒙拓半撑在床榻边,眼神静悄悄的,未有半分波澜起伏。
如果他的母亲,像陆家长女那样如蒲苇韧丝一般倔强、打不倒,是不是她就可以不用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至少,不用死得那么早。
夜已深,万籁俱寂。
少年将头轻轻地靠在朱漆床上,阖眸之后,再睁眼,天已大亮。
“...您回冀州之后,记得捎带个准信儿来啊。”
李夫人搓着手,躬身走在长亭三步之后,脸上笑呵呵地,“岳三爷和蒙少爷的身份写信带话儿的都不大方便,您家本就在冀州写信方便,写给妾身也好,写给阿蘅也好,都随您,只让妾身别与您断了联系便妥。”
阿蘅是李夫人的长女,一大清早便过来请安了,随即就赖在后罩房里了,十五六的年岁,却蛮阿谀奉承着长亭与玉娘,甚至对长宁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
怕是昨儿一天,李夫人从别旁的地儿打听到长亭的身份了,也没打听清楚,估摸着三五不着调地以为是冀州哪家士族大户的闺女,便更着意奉承起来——他们定的是今儿晌午出城,日久生情地套近乎自然是没机会了。
谁知李夫人想了这一着,和官家的姑娘维持联系,甚至长久通信,慢慢发展为手帕交,李夫人为了闺女,倒是想得很长远。
这么一行人,清清楚楚晓得长亭、长宁身份的,就三人。
岳老三、岳番与蒙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连青梢都不知道。
长亭心下一动,脚下不急不缓地走,面上温笑起来,“若递得出来,一定给李夫人捎准信。若当时递不出来,便请岳三爷送信出来,不叫李夫人挂心。”
李夫人顿时大喜过望,牵起长女的手,神容雀跃。
长亭埋了埋头,突然想起来,若还在京都建康里,李夫人这番形容,她们该如何应对?或许嘴上客气两句,然后便让陈妪打发走,不对,长亭努力回想自个儿十来天之前的脾气,放在她身上,或许敷衍应付都不会有,直接扫地出门,永不再见了。
“别想从我身上抠搜到一点儿价值,本姑娘可没这时间奉陪斡旋。”
少年不知愁滋味,她现在很想知道,当初陆绰听见她说出这番话,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长亭笑了笑,世事真奇妙,现在的她竟然在庆幸,庆幸她身上还有价值,还能让别人觊觎。
众人在李宅外院等,大推车小推车全都绑好青布了,两架马车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瞧起来新崭崭的,长亭一眼便瞅见了蒙拓牵着马匹沉默寡言地站在列队之首。
胡玉娘贼贼地凑过身来,悄声评价,“...马比人傲。”
长亭眼神一过,便哧哧笑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确实。
蒙拓牵着的那匹马趾高气扬地昂着头,马蹄蹶地,在人外院的地上掀起了一大层土,而牵马的人埋头凝神,倒是很收敛的模样。
长亭再想了想,轻摇摇头,和胡玉娘咬耳朵,“非也非也,他傲得很。若不傲气。料理了那兵士后,其实他就可以在咱们面前说起这桩事了,偏他什么也不说。这要不是傲得很,要不就是缺心眼。”
胡玉娘再看了一看,嗯,那蒙拓若缺心眼,岳番就好去跳河了。
李掌柜佝腰恭谨地同岳老三说着话,岳番便张罗着姑娘们上马车去候着,长亭想了想侧身拦住了岳番,话说得不算含蓄,“...青梢姑娘恐怕有些误会我与阿宁的身份,她误会不误会其实都不打紧,可将话四处传就不太好了。我们还未过幽州,一步一步如履薄冰,青梢姑娘却胡乱猜测,实在叫我不好做人。如今是对李夫人说三道四,之后呢?我们一路过去,驿馆要住,也要与人交谈,若青梢姑娘还管不住嘴,咱们趁早不用遮掩身份了。”
蒙拓、岳老三与岳番三人是不会对她们的身份向外宣扬。
满秀个性机敏,能说一绝不会说二。
李夫人身在内宅,唯一能向她胡乱透漏她们身份的,也只有青梢了。
岳番嘴一敛,习惯性地去嚼狗尾巴草,却发觉嘴里头没含东西,神色更严肃了,向长亭点点头。
“我晓得啦,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去告诉阿拓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也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封闭的空间将胡玉娘的声音憋得闷闷的,“...干嘛不直接去告诉青梢姑娘,这说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李夫人是自己人,那如果对别人都管不住嘴咋办?”胡玉娘想起就是青梢那日在马车里憋不住声儿才将人引过来的,一想就是满肚子气,“白长一张脸,一点儿心都不长。爷爷说这种女人叫狐狸精得离远点儿,否则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拖累了!”
难得听胡玉娘唠唠叨叨两句,长宁笑着靠到胡玉娘怀里头去,嫩声嫩气道,“咱们拿不准那位好看的姑娘是啥身份呢!青梢姑娘对阿番哥哥与三爷,至少比对咱们来得熟悉亲近。若那姑娘是个不能得罪的身份,长姐贸贸然去说了,反倒讨人嫌。”
胡玉娘似懂非懂点点头。
马鞭一扬,马车轱辘往外行,车轮将一动,长亭便听着个扯得老高的通报声。
“三爷!外头的路都给堵了!京都来了人!幽州刺史颁令加大了街巷的巡逻力度,出城的城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比咱进来的时候人多得多!城门口扣了许多人,进出都很严!许多商队的货都扣了下来,身份不明的人全都扣下来了,怕是有上百之数!”
进出内城的,一天都只有千来人!
长亭猛地一惊。
耳畔边紧跟着就是宅邸大门关得死死的声音。
长亭当即牵着长宁撩帘下了车,男人们都下了马,李家的外院一下子变得很狭窄,胡玉娘长叹一声,“...等咱们到了豫州...哦不对,到了冀州,一定要去观音庙烧烧香...这也太他娘的不顺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紧紧牵着长宁,轻轻摇摇头,悄声道,“这不是不顺,是顺利。”
话音还没落地,岳老三便大刀阔斧地走过来,脸色沉凝,“京都来人怕是报丧外加兴师问罪的,但是我估摸着来的人镇不住周通令,他扣的人里除了身份不明的人以外,迟早还有和你和阿宁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咱们要不今天走,要不过两天走,反正都是险棋...阿拓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她的意思?
长亭抬头看了蒙拓一眼。
陆家长房全军覆没的消息捅到天家那处去,打乱了周通令的计划,同时也分散了周通令的注意力,可这只是权宜之计。天下纷争,堪比战国诸侯,京都钦派的官宦根本就压不住土皇帝周通令。
只要有脑袋的人,都应当知道趁乱,浑水摸鱼赶紧出城。
蒙拓这是受了教训?
所以先来问一问她的意见?
长亭眼神一埋,朗声告诉岳老三,“入城三日,这是一个过路客应该滞留的时间,过短过长都易引起猜忌。今天走吧,趁京都来人还余威犹存的时候,再等两天,周通令回过神来,怕就是封城搜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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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老三啥都没说,转身朝前走,立在马匹旁,和蒙拓轻声商议,再隔片刻,岳三爷三步并两步走又走过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长亭先上车,“...今儿个走,明儿下午就能到出城的城门口!夜长梦多,大不了过城门的时候再受回折磨,烦请姑娘忍耐着些。”
长亭轻搂了搂阿宁,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虽说有灯下黑的道理,可武将出身的鼻子尖儿都灵,等他反应过来了,咱就跑不脱了。只要顺顺利利出城,忍一回也是忍,忍两回也是忍,没什么大不了。”
“是这个理儿!”
岳老三沉声应和,又吩咐了李宅的下人煮了浓茶、牛乳,做了几小碟点心,再燃了小香炉送到两架马车里去备着,再吆喝一声,牛角号吹得响亮,一列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李宅,小心翼翼地走在并不宽敞的青瓦巷道里。
岳番隔着幔帐,轻声安抚里间的姑娘们,“...咱不慌啊,只要死咬住福顺号三掌柜的名号,就算为难也顶多是诈几条黄鱼儿,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出了事儿,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呸呸呸!”
胡玉娘赶紧啐了两声,“好的不灵,坏的灵!你说话再口无遮拦,仔细我抄家伙什打你!”
“要打就打吧,要打了,你心里舒坦了,我受点疼算个屁。”
岳番耍起无赖来。
上回就打到受了伤的后背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一下就蔫了,向后缩了缩。
长亭却蹙了眉头,探身轻掀开幔帐。鼻尖一嗅,果不其然,岳番后背一大股白药、黄芪的药味儿,他后背的伤得敷药,可一敷药,味儿就特大,隔得远点儿闻不到,可一近了,这味儿遮都遮不住。
哪家大商铺的小郎君浑身是伤,满背的药味啊!
可又不能向她给岳老三出的那个主意似的,拿风干了的盐水酵起来当作汗味儿掩饰——这大商号的少掌柜也没可能浑身汗臭吧?
长亭猛地一伸头,倒把岳番吓够呛,边赶马车边没个正形,拍着胸脯直骂娘。
长亭横了岳番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想了想,轻声问胡玉娘身上可有小布袋或是香囊,胡玉娘蹙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侧过身去从包袱里拿了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兜,塞到长亭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将就看,往前缝的,是想孝敬爷爷,哪晓得我还没缝好,爷爷就走了。”
长亭抿嘴笑起来,想起小木屋里放在炕上的那本女红书简,一边将小香炉揭开,从脑袋上取了只银钗子下来轻手轻脚地将香饵掏了出来,再将热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包了袖口拿了下来,将湿答答的茶叶梗烘在暗火上,一边同胡玉娘说话,“...没事,等安定下来,我教你女红,逢初一十五烧给胡爷爷。”
胡玉娘兴致勃勃地点头,再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长亭手上功夫。
没一会儿,满车厢和着香饵的味儿,另有茶香回甘。
满秀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是在做甚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小长宁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阿姐在做干料香囊,冬天儿隔着亵衣贴着体温捂,没一会儿浑身都是香味儿。”
满秀眼睛放直了,长“哦”了一声。
粗陋料材,长亭叹了口气,左看右看,拿夹糖块儿的小银镊子将铺在铁丝板上的茶叶梗翻了个面儿,等两面都被烤香了烤干了,长亭想了想再将香饵掰成两半,和在一小撮茶叶梗里装进胡玉娘的灰布兜儿里去,隔着布用力揉搓了几下,再轻撩开幔帐搁在岳番身边儿,耐心交待,“放在袖口也成,放在怀襟里也成,三爷说明儿下午到,今儿你就老实捂着,再换身衣裳,等明儿下午身上的药味也就散了。”
岳番瞥了眼灰布兜子,再扭过头来,专心致志地赶车,假装没听见。
长亭“嘶”了一声,折过身来,语气平缓地告诉胡玉娘,“阿玉,打他。”
岳番赶紧再瞥了眼布兜子,倒吸一口凉气,“...我堂堂男儿,身上绝不染香!”
“没让你一直戴,过了城门就摘下来,事急从权,止血疗气的药味被人闻出来了,你被扣在城墙上挂着,我们也不会去救你!”
长亭朝胡玉娘使了眼色。
胡玉娘“哎呀”一声,伸手就去撩幔帐,“你是嫌弃老娘做的布兜子丑还是咋的!”
岳番条件反射地一躲,赶紧伸手去够身侧的简易香囊,连声,“不嫌弃不嫌弃!做这样好,我吃饱撑的才嫌弃!”心里晓得长亭说得有道理,面上却瘪着嘴拿到鼻尖嗅了嗅,香得蛮淡和的,可一想到身上要一股子香味儿就打了个寒颤,一抬头却见蒙拓高挺于马上,很是英挺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侧过身去贴着幔帐,压低声音轻道,“阿拓哥腿上也有伤,昨儿也敷了药泡了药汤,怕是也有味儿,要不要再做个?我给他送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轻蹙眉梢想了想,咬了咬牙,扭身从包裹最下面翻出一张素绢绘春兰临水图的帕子,将香饵与茶叶梗包在里头,顺手就打了个死结,伸手递出去,“...让蒙大人赶紧揣上,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别毁在最后一步。”
岳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唉!”,便将马缰交给旁人,顾不得后背疼,赶紧撒开腿朝前跑。
长亭心里默念了一声,事急从权。
那道槛儿就这么放在眼前,跨不过去,败露了就是万劫不复,陆绰身亡的真相永远无大白天下之日,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至少她与长宁、玉娘、甚至岳老三一行人的命是保住了。
男女大防在生死存亡这道坎儿前,简直不足挂齿。
绕过偏巷外郊,一进城池中央,果真如来报者所言,堵得人满为患,马车停一停再走一走,车轮子还没轱辘两声,就又停了,小长宁很想掀开幔帐瞅一瞅外间是个什么情形,却被长亭紧紧搂住了胳膊,小长宁仰起小脸来,轻唤道,“阿姐,我想看一看,就掀一个角,别人瞅不见我的脸...”
长亭摇了摇头,没放手,轻声哄道,“等咱们到了冀州再看。这兵荒马乱的,看了心里堵得慌,还不如不看呢,阿宁乖。”
小长宁抿了抿嘴,身形向后一瘫,也没再坚持了。
胡玉娘见状笑眯眯地刮了刮长宁的脸,伸手将小长宁抱在怀里来,一下一下轻抚了抚小长宁的后背,她是觉得阿娇保护太过了,无论做什么都活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全力护着身后的小鸡崽子,明明也才只比阿宁长几岁罢了,不像长姐,像老娘。
一路停停拐拐,临近日暮,车队选了一处驿馆停,岳老三手面颇大,包下了驿馆整一层,言行举止都符合大商贾的作态,可长亭的心一直悬挂挂的始终放不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怀着临门一脚,可千万别踢歪了的担忧。
同样一颗心悬在半空的,还有高居幽州刺史府邸的周通令,周大人。
和长亭不同的是,他除了挂忧,还有愤懑。
幽州刺史府内四处都静悄悄的,中轴上坐落的青瓦小院门窗紧闭,周通令满脸铁青地仰坐在书案之后,一字一句从齿缝儿中挤出来,“...戴横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携领的百人卫队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右司卫所千余人兵分三路,找了五天...”
周通令猛地一下声量高扬,“他娘的,找了五天,一事无成!连块儿布都没找到!反倒被人捅破了天!符家派钦差来过问,再等两天,陆家、谢家,猫家狗家全部涌到冀州来了!全都他娘的来冀州看老子笑话了!”
堂下跪坐了四、五个人。
周通令是个喜怒哀乐不上脸的人,从不乐意与人撕破脸皮,他们共事近十载,从未见过周通令盛怒的神情。
跪坐在蒲团上的人皆手足无措,齐齐道,“微臣无用!”
“你们是无用!”
周通令盛怒之下,脑袋却很清醒,“一群老匹夫,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都玩不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前头一垂垂老矣的官士颤巍巍抬起头来,张嘴掉书袋,“天时地利人和,现今皓雪阻道此为天不佑助。地险且阻,此为地不谐利。人海茫茫,外城复员辽阔,此为人不相帮。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不是败在了小丫头手下,是败在了...”
“闭嘴!”
周通令怒极反笑,一群老匹夫,一群尸位素餐的老匹夫,半灌水响叮当,无论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他们的错——是天不保佑,人自然也就无处相争!
“去你奶奶个腿儿!头脑低智且自以为是,幽州迟早要毁在你们这群老匹夫身上!我只问你们,找不到人有可能是藏得隐蔽,也有可能怪罪到外城地广人稀的错处上,可朝廷又是如何知道陆绰死了,而且是死在我幽州的地界上的呢!?”
下列五人头往回一缩,无一人回应。
周通令手一甩,一字一顿,“他娘的,是有人报丧报到建康去了!”
谁报的?
他将幽州管得像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透不穿,陆绰死在幽州外城栈道,早已毁尸灭迹,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谁知道陆绰身死,谁才有可能将消息传到上头去!
普天之下,除却他与陆纷,还他娘的有谁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家逃了的那两个小姑娘!
她们是怎么传上去的!?
周通令满脸通红,拳头锤在了书案之上,沉声吩咐下去,“严加看守这三两日进幽州城的大批人马,近两日出幽州城的队列细心搜罗。”
话头一顿,“这两日并未出城的人马,更是暗中重点搜索对象,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掉一个!如果外城没有,那就在内城,如今时局混乱,他们心里头有怕的东西,自然不敢冒着风头向前走!”
“那京都派过来的差使呢?不用顾忌他们了吗?”
下列之人张皇出言。
周通令手刀抹脖,目光狠戾,“如今不是顾忌这么多的时候。”
一念成差,一步错踏。
若长亭知道了周通令这以己度人的私心揣测,一定会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老侍中的老妻将庶长子养成了这样惯会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的小家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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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岳老三所言,至第二日晌午后,就离向南边出城的城门口很近了。
路变得越来越窄,车厢外喧杂的人声越抵越近,一列人马走走停停,越走越艰难,四下喧嚣得就像身处在戏台下头,左边是锣,右边是鼓,什么声音都杂在一块儿,吆喝声、怒斥声、推搡声、还有其他磕磕绊绊发出的声音,长亭听不懂方言,轻抿了抿唇,手里头将衣角揪得紧紧的。
阿宁抱着软枕卧在胡玉娘腿上昏昏欲睡,胡玉娘几欲张口说话,可忍了忍,最终也没说出句话来。
顺利出城,便是跨过了火坑,虽看不清前路在何处,可到底过了一关算一关。
若出不了..
长亭赶紧摇摇头,没有出不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备好了,福顺号的账册子、顺道运送的样货、磨得极光的算盘、生意人戴惯了的扳指和貔貅挂件...什么都预备得很妥帖了,除非周通令要在御使眼皮子底下使怪,否则他是不会敢贸贸然封城,得罪来往出行的几大商号,让御使起疑的。
马车越往前行,长亭心尖便揪得越紧。
周通令不是傻子,他自然能想到还会有谁知道陆绰身亡的消息,自然也能够明白她们如今的处境!
如果,周通令要打着缉拿迫害平成陆家长房凶手的幌子,暗里是为了彻底搜寻她与长宁,而突然封城闭地,再不许来往通行了呢?如果周通令连御使的三分薄面都不放在眼里,执意要扣押适龄的有可能的姑娘家呢?如果周通令不按常理出牌,会打这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如果,如果...
长亭脑子乱得像浆糊一样,踏出一步是风险,蹲守内城也是风险,就像双脚悬在火盆上,跨与不跨,选择不同,自然带来的结果也不同。临近城门口,长亭心里头后悔的意味渐渐浓烈起来,如果当时蒙拓来询问她的意见时,她告诉他们或许过两天走会更好,是不是如今就会放轻松很多?此间念头一出,长亭愣了一愣之后,咬咬唇,再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她们现在在李宅没有出来,恐怕她心里头会很惶恐,会更后悔没有当机立断选择出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世间有很多事都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选都选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长亭手握成拳。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人声却并未就此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有男声陡起再如断线坠地风筝似的猛然向低直至无声。
内厢谁也不出声,满秀战战兢兢地奉了三盏茶来,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声儿,越听越心惊,浑身如抖筛,语声哽咽带着哭腔,“...若是等局势没这样严厉的时候走多好啦,非得赶这么个落运的差时候来。又不是吃屎,咋还非得挑尖尖儿的吃哦...”
胡玉娘“噗”地没忍住,当即笑出声。
长亭脸上一僵,看了眼正睡得香的长宁,悄声道,“往后在二姑娘跟前,甭说这些话...”再想了想,“幽州土话也少说些,会说官话就尽量说官话,等会若有兵士来挑帘帐,能不出声就不出声,若问到你了就用官话回。”
满秀眼眶发红地重重点了点头。
长亭叹了口气,心里头再过了一遍,正欲再开口,却闻车厢外有人急促的脚步声,当即面色刷白地屏气凝神,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静静坠下的幔帐。
“叩叩叩”三声,紧跟着就响起了很稳重低沉的男声。
“马上要过城门了,在咱们前头还有三队人马。如今约是上头的指令下来了,守城的兵士行举间都很规矩。特殊时期,在我们之前也有搜身的惯例,都是牵到内厢由婆子老妪进行。若咱们实在避不开,只有委屈姑娘了。”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赶紧靠到车窗旁,连声问道,“可打探到在我们之前,都有哪些人被扣下了?是谁在坐镇城门?幽州的人,还是建康来的人?周通令在不在?来往的商号列队数量可多?都有哪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每一个问都恰好搔到了痒处。
幸好陆家的两个姑娘都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士族女。
蒙拓暗舒一口气,言简意赅沉声回应道,“扣下的多是形迹可疑,说不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庶民,也有几队拿不出商贩证明的商号马队,过往人马被扣下的十中有三。应当是幽州的官吏与京都来的御使一道坐镇城门,并未拿到周通令的消息,某私心揣测,周通令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将时间耗在这里。幽州乃贯通南北之地,来往商号颇多,甚至举家迁徙的也不少,我们一行人的踪迹十分正常。”
更重要的事?
是去下大力遮掩陆绰身亡时,他遗留下的蛛丝马迹吧?
长亭大松一口气,侧过身去,轻轻撩开幔帐,从轻掀起的那道缝隙里望出去,正好瞅见蒙拓半侧的脸,高鼻深目,薄唇紧抿,目光沉凝,却如千丈之海瞧不见底,看不着真相。
“多谢蒙大人。”
长亭轻声道。
这些时日,好像她说的最多的词儿,便是谢谢。
谢谢世间的好意与恩德。
城墙脚下,人烟嘈杂。
小姑娘声线放得很缓,从繁冗而庸俗的尘世中种种声音里穿插,渐渐其他的声音都沉了下来,只有长亭的声音还在耳畔犹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眼神微抬,轻动了动喉头,目光看向别处,点了点头,沉声道,“谈不上谢与不谢,职责所在,不能不从命。”
长亭抿嘴一笑。
又是这句。
职责却没告诉他要为别人出头,职责也没告诉他应当尊重她们的意见,职责也没告诉他,需要顾忌她们正在守孝,需要一进城就去看大夫,职责更没告诉他,他应该在大势之下特意上前来笨拙地安慰。
可他还是做了,沉默地、周全地、不着痕迹地、很有分寸地全部都做了。
如今却以职责所在来推脱。
长亭一笑嘴角边的小梨涡就被带了出来,小姑娘轻颔首,柔声顺着蒙拓的话向下说,“那就多谢您肩上背负的职责了。”
蒙拓再见身形侧了侧,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手在袖兜掂了掂岳番送过来的用素绢帕子保住的,又像香囊又像布兜子的东西,嗓子眼痒痒的,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肩,将手里头的帕子握得有些紧,沉吟着想了又想,眼看着前方的车队已滚啊滚,滚出了城门,岳老三正欲扬起马鞭赶紧跟上。
蒙拓再想了想,背过身去,沉下语调略带踟蹰开口,“不用怕。”
三个字一落地,少年偏过头绞尽脑汁地又想了想,再重复一遍,“不用怕。”
有的人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就让人感觉很妥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素指微翘,将幔帐再掀开一角,静静地看着蒙拓的背影,语声郑重却放得很轻地回应他,“我不怕。”
天大地大,不过一个死字。
竭尽所能,她努力过了,她努力地想活下去,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没有一步走错了,她走得胆战心惊却步步为营。
只要努力过了,只要不绝望,就还有希望,就没有对不起谁。
人做九分,天定一分,他们已经将事情都做完了,如今全靠天意了。
败了,她便搂着阿宁去见父亲、母亲与符氏、陈妪。
赢了,她就代替他们活下去。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没有输。
又谈何怕?
长亭单手将幔帐一把放下,如此,便没有看见蒙拓脚下一滞之后,转身回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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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子又朝前滚起来。
长亭轻阖了阖眼,陡觉没有将才那样心慌了,怔愣了片刻,却嘴角轻抿,无意识地笑了一笑。
渐渐轮到了岳老三一行人,岳老三谄媚地笑呵呵将户籍证明与商贩文书捧到了守城兵士眼前,极自觉地介绍起来,“...福顺号的三掌柜,姓岳,带着婆娘孩子从北边过来,往冀州去。”
兵士接了文书,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瞅了瞅,他是看不懂字儿的,就连守城门的兵头副将都认不了几个破字儿,往后一番看到几个大红的鲜章,便点点头,抬起眼来上下将岳老三打量一番,挑起眉梢来,“福顺号的三掌柜?”
岳老三赶紧点头。
“啥时候进的幽州?”
“三天前!从北城的城门口进来的,如今图个方便从您这处走!”
“去冀州作甚呢?”
“商号指令,商号指令!”
岳老三佝着背搓手,脸上很不情愿,“这要不是上头的指令,俺至于这么拖家带口地从北边儿过来吗?如今世道这么乱,官爷甭看俺长这么大个儿,胆儿小着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再凑拢些,四下瞅了瞅,循例塞了条金鱼过去,“一路过来听人说冀州乱得很,山贼马匪到处走,怕是没有咱幽州城好。官爷见识广,同俺讲一讲?”
那兵士眼神颤颤巍巍地朝后一瞅,手上迟疑着接下来了,脸上还是很端肃,“站好!俺连幽州都没出去过,上哪儿知道冀州长啥样去!”吭了吭,再道,“反正冀州没俺幽州好,三掌柜还是有点眼光的。”
岳老三弓着背,连连称是。
兵士头一扬,头盔险些落下来将眼睛遮住了,开口再问,“马车上的都是你的家眷?”
“对对对!官爷好眼力!两个闺女一个儿媳妇儿,外加一房偏房,分两个车装,哦哦,还拉了几车福顺号经年累下来的账簿和条目,您要过目吗?”
岳老三佝腰赶紧上前来作势要掀长亭马车的幔帐,那兵士手一抬止住了岳老三的动作,一听有两个姑娘,便很警觉地走上前来,耸了耸肩,一手秉着刀鞘,一手隔得老远一把掀开。
午后初霁的暖光瞬时倾泻进了车厢。
长亭将头埋到了襟口处,一副很规矩的模样。
兵士数了数,目光警惕问岳老三,“两个闺女一个儿媳,不是应该三个人吗!怎么多了一个女人!”
数多了的那个人,就是满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岳老三赶忙应道,“姑娘家出门非得要再带给婢子,被俺惯坏了,俺拗不过,心头想带着就带着呗,不过是一路上多个人吃饭罢了。满秀!把头抬起来让官爷好生看看!”岳老三吼过之后,再转身笑呵呵地奉承,“官爷好警觉!警觉些好!官爷警觉点儿,百姓们就有口安稳饭吃...俺的婆娘在后头那间马车,官爷可还要瞅瞅?”
兵士头一斜,身后跟着的小卒埋头小跑步往后面走,掀帘瞅了瞅,又赶紧跑步过来,操着土话附耳通禀,“是个婆娘,梳了妇人头,只有一个人,不像是十三四的嫩样儿。”
长亭没听懂,可岳老三听懂了,暗自长吁一口气。
兵士眼光向岳老三一横,心头思量要不要叫这车女人下来搜身。
好像没有必要搜身。
福顺号的三掌柜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大户人家,身世、文书、通关证明都一应俱全,这百年名号可是做不得假的。且上头交待的是两个小姑娘,这一下都有五个女人了,几率好像也不太大...
兵士在踟蹰。
幔帐却一直没有放下。
小长宁有些跪坐不住了,咬了咬牙,闷声坚持。
长亭屏住的那口气一直没有顺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如果她们被带到里间搜身,搜到了什么东西事小,生理心理上的受到的折辱与贬低,应该会给小长宁带来永难磨灭的影响,长亭埋头紧紧咬住牙齿,她怎么样都没关系,可她力图将阿宁全身都护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她不想看到阿宁哭。
说些什么呀。
岳老三,说些什么呀。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想来那兵士在犹豫既觉得没必要,又怕错过,岳老三亦屏气凝神地闷了下来,生怕说错了些什么,反倒前功尽弃。
长亭脑子很清醒,她很明白如今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甚至,打消那兵士正在思量的念头。
可她没有办法开口。
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声询问那桩子事儿的啊!
“北城的那兄弟如今身体还好吧?”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不敢抬起眼来,她将眼神垂下,一点一点地看着蒙拓脚踏的那双小牛皮靴渐渐走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少年的声音似有刻意扬起,带着几分亲昵与熟稔。
“头天请他在万花楼喝了酒,第二天就听见了那兄弟被人劫财受伤的消息,我们是过路人,还来不及去瞅他。”牛皮靴刚好停在了那兵士的官靴旁边,蒙拓再开口,“万幸万幸!那贼人捅了一刀就跑了,只要没性命之忧,都算兄弟命大!”
兵士手从刀鞘上一放,反问道,“你们认识北城的张兵头?”
蒙拓没说话,岳老三脑子一机灵,赶紧抽身接上,“哪里哪里!不过贱民商贩,哪里能认识张兵头啊!不过是有幸请张兵头在万花楼喝了几壶酒,再搂了搂小百灵的细腰,不算认识不算认识!”
岳老三说得模棱两可。
可兵士却神情松了松。
男人什么样儿的最铁!?
一起挨过刀,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
前两样儿没交情攀,后一样胡扯八扯也得攀上了,才能解这个局!能和幽州官衙里的兵士一起去万花楼泡一泡,攀上了交情,他们还能算是身份不明的人?还需要两进两出地和旁人一样,搜身搜查才算交差?
这世道,攀上交情了,什么都好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既然黄鱼儿都攀不动了,那只能赶紧上别的!
岳老三眼见着那兵士神色越发松动,简直想拍拍蒙拓的后背,大笑三声,这丫怎么就这么在关键时刻顶得上呢!
长亭抿抿嘴,将头埋得更深了。
她和蒙拓想到一处去了。
蒙拓将她不好开口的话,不好冒上头的主意全说了。
长亭心里头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反正五味杂陈,既有欣喜也有小怕,既有大松一口气又紧跟着提起一颗心来。
那兵士语气稍软,抬了抬下颌,“老张头死不了!还裹了布在床上躺着呢,你们要是延后点时候走,能去瞅瞅他。”
岳老三手从袖兜里一缩再向前一伸,两只大黄鱼顺势又进了那兵士的锦囊里,乐呵呵地赔笑,“是啊!遗憾,大遗憾!”背过身去,声音一低,“先头那只,俺心里头是晓得的,官爷您还得孝敬上头人,落不到啥好来。这两只,一头给张兵头瞧病致礼使,一头真心诚意地交给您,这才是全了俺们福顺号的心意!”
兵士手上掂了掂,偷摸回过头去瞅了瞅,再飞快地转过头来,将黄鱼往内怀一揣,头一扬,手上一摆,“赶紧过去!俺跟你们这儿耗太久了!”
岳老三眼神猛然大亮,振臂一挥,翻身上马,再同那兵士握拳作揖,便指挥着马队赶紧朝前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那兵士耸耸肩,再往城门口里走,却闻里头有声儿。
“那是什么列队?”
“一直就认识的商号,没问题!”兵士胳膊下意识地蹭了蹭揣着黄鱼的内襟,从袖兜里将最开始的那只黄鱼拿了出来,恭谨道,“循例孝敬的黄鱼儿!”
里头便再没了声响。
岳番将马车赶得极快,没一会儿便过了城墙。
长亭扭过身去,跪坐于蒲团之上,将马车后厢盖住的轻纱幔帐缓缓掀开。
古城墙巍峨雄壮,黄砖灰土泛旧扑簌簌地向下掉着灰。
他们出来了。
他们从火盆上,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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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城,长亭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赶路狂潮中。
歇?
没可能。
饭?
干馕饼。
觉?
颠儿着睡。
话?
最好别说。
从幽州到冀州,山路绵延又遇暴雪坚冰,路比来时更难走,可他们却只用了短短十天的时间便赶了一大半的路程,长亭从不知道人可以将自己压榨到这样的地步,每日只歇两个时辰,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赶路,上山下坡,男人就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儿一步一步朝前走,很少有人说话,如急行军沉默而铁血。一路过来也有驿馆客栈,可都是让姑娘们歇一歇,好换身衣裳泡个澡,也让长亭能有时间熬药敷药,长亭每每看见几个大老爷们趁她静坐敷药的时候,赶紧靠在暖榻上伸直身子好歇一歇时,心里头就说不出冒了什么滋味来。
他们是有目的也看中利益,可他们是真对她们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并非是客套的、敷衍的、以交差为首要目的的好,而是一种“我不说,我做”的,很真诚的好,一种男人就该吃苦的根深蒂固的自觉。
为了逗小长宁,岳番甚至还强撑起身子来教导长宁骑马,长亭和玉娘拦都拦不住,骑马就得后背发力吧。后背受力被一拉扯,岳番就哼唧,岳番一哼唧,长宁赶忙要下马,抱着岳番的腰杆瘪嘴要哭。
人与人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
一见就投缘的,有。
但是少。
更多的缘分与感情都是在一起同过甘,共过苦的漫漫长路上修出来的。
这一点,长亭感受颇深。
岳老三有腿疾,正烧着火的木柴棍子落在腿上都没太大感觉;岳番是个人来疯,嘴里头得嚼着狗尾巴草,就算玉娘告诉他长在荒郊野外的野草矮丛是兽群三急的好地方也没用,人大不了昂起头回你一句,“咋的,我就爱吃屎”;守货的赵兵头是个百户,世袭的军户,非常喜欢吃糖,随身备着麦芽饴,趁长亭不注意就塞进小长宁的嘴里;正儿八经赶车的马夫其实耍剑耍得特好,家里有个四五岁的闺女,还会熬姜汤,平时深藏不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挥火把赶群狼的主儿...
哦,还有个少年,蒙拓。
长亭与每个人都熟稔了,除了蒙拓,他们素日只有三个回合的对话,来来回回都是这六句话,且都是长亭温声问询,蒙拓冷面回答。
“...咱们快到了吧?”,“嗯。”
“蒙大人可累?”,“还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若受不住,咱们歇一歇也无妨。”,“不用。”
然后,蒙拓就跑了。
岳番叫都叫不住。
“阿拓就这样,闷。”岳番坏笑着提了提小长宁的小鬏鬏,总结陈词,“且坏气氛。”长宁偏过头去,嘟嘟囔囔抗议,岳番便搓着爪子停了手,想了想才道,“也就和爷能多说话,爷问一句,他答三句...哦...跟你也算能说的了。”
长亭嗓子眼一梗,反手指了指,不可置信,“我?”
岳番手像是生了疮似的,不鼓捣别人就没完,长宁抗了议,便转手去扣索胡玉娘的包裹布兜,一边抠一边点头,“没错儿,就你。上回过城门,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他主动来敲小姑娘的马车厢板。”
长亭拿手捂着嘴笑起来,“就这!?来告知细况,蒙大人都惜字如金呢!”
“您可知足吧!能说话儿就算不错了!”
“岳番!你再抠唆我的布兜,信不信我打你!”
几个年纪相当的,每天就只有半刻钟的时候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明明也没说啥话,偏偏也能笑得犹如破冰回暖。
岳老三牵着马隔得远远地看,看几个小姑娘在这冰天雪地中都能畅怀笑开,嘴角跟着一挑,偏过头去和蒙拓笑着轻声说话,“差不多的年岁,你干嘛和我一个老疙瘩站一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负手在背,目光放暖,也看着被火光照样得很熠目的那人,唇角向上一勾,“我也是老疙瘩。”
和他们相比,我也是老疙瘩。
岳老三笑着叹了口气儿,伸手拍了拍蒙拓的胳膊,下颌一抬,“你看看陆家那两个姑娘。”
长亭的面容在昏黄火光的照耀下,眼眸亮亮的,一笑带出两只浅淡的梨涡,很娇俏。
蒙拓眸色一闪,紧紧抿住嘴角,他明白岳老三的意思,亲眼目睹亲眷全部死亡,历经千辛万苦逃亡,甚至还带着一个懵懵懂懂并不知事的幼妹...可她还是可以笑。
这世上不是谁更悲惨,谁就赢了。
岳老三上下打量蒙拓,再叹一口气儿,语气警醒,“不过也别靠太近,咱们不是水,没那包容庇护的能耐,靠太近了被火星燎到了,烧疼的是自己个儿。”
北风一吹,蒙拓猛然转醒。
到了十三天,岳老三破天荒地地天还未黑完时,就选在了一片空地上安营扎寨,篝火点得老大一堆,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接一个的人从山林里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手里头要不捧了还没枯的菇菌,要不拿着柴禾。
岳老三从推车里提了两大罐粗瓷出来,一把将塞在壶口的布塞子揭开,瞬时浓烈甘醇的酒香四处飘散。
“明儿就进冀州了!准你们今儿个晚上一人一海碗,就当开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喔喔喔——”
“老子憋这么几十天,憋得肠子都青了,他娘的就一碗!?”
岳老三哈哈大笑,眼风一横,“多喝一滴,军法处置!今日本就是法外开恩,这一路走得不容易,我都知道!兄弟们忍一忍,喝一碗就当暖个身子,助个兴!大头在明儿晚上!爷会亏待咱们吗!”
“不会!”
“爷会不许你们喝酒吃肉吗!”
“不会!”
“爷会看不到弟兄们的辛勤吗!”
“不会!”
岳老三站在大石头块儿上,扬起碗高喝一句,下头的人瞬时就被点燃了,一声儿比一声儿高亢,一声比一声来得痛快。
场面一开,烧在火上的热汤“咕噜噜”地冒着泡,一大海碗的烈酒喝完,胡玉娘端着大勺给男人们舀汤分食,长亭便搂着长宁笑吟吟地坐在火堆旁帮兵士们撕干馕饼好泡在汤里。
胡玉娘手抬得软了,岳番便毛遂自荐过来帮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他们口里头的爷是谁呢?”
胡玉娘拍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长亭身边,撕了块儿馕饼泡在汤里头,吸吸呼呼喝下肚,再长呼一口白气,语气含糊不清,“咋一提那位爷,上上下下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有位道长到村里头来,就跟这阵势差不多。”
天儿渐渐沉了下来,泛白的薄雾如四开四合般聚在山林坳间。
长亭眼神落在了火光里,抿嘴笑一笑,其实并不难猜,口中那位爷既然不是石猛,照石闵与蒙拓水火不容的样子,更不可能是石猛长子石闵,石宣口中有三位哥哥,可来拜见陆绰的,却只有一个。
石猛其人看不起士族道德却没有办法抛开根深蒂固的观念,为了巩固嫡长子势力与地位,不让次子、三子与陆绰有所接触自然也能够想到,蒙拓那日口中的二哥,可是石家次子?
而岳老三口中的爷,应该也是石猛次子,岳老三递出去的消息应当也只是给的那位,而并非石猛。
可石猛会不知道?
如果石猛连发生在冀州界内的几百人的兵力调动都无从察觉,他就不是石猛了。
所以...
“明天就能见到那位爷了,见到了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长亭将柴禾小心翼翼地放进越烧越旺的火堆里,话头顿了顿,再道,“不仅能见到那位爷,咱们还能见到那位老爷和夫人。”
嗨,石猛大人,咱们又要见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胡玉娘撇撇嘴,没再说话了,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刨饭吃。
长亭也不太明白,既无酒菜亦无歌舞,这群沉默寡言了一路的男人们怎么今儿个就像炮竹遇了火似的,“砰”的一下全燃起来了,有叫嚷着在雪地比武了,也有抓了把雪就往怀里揣的,有对着月亮开始边嚎边唱歌儿的,也有闷声抱着头哭个没完的。
满秀抱着小阿宁进帐子里去睡觉,长亭与胡玉娘各自手里捧了热茶,细细碎碎地说着话。
长亭目光一扫,便兀地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了盏粗瓷碗,仰着脸抿唇笑看众人失态的蒙拓,恰当其时,蒙拓不经意地垂了眸,两人出乎意料之外地对视了。
这是第二次对视了。
第一次,长亭不服输,死都不把眼神移开。
长亭展唇笑了笑,这一次极为自然地抬了抬眼,将目光移到窜上头的火苗子上。
蒙拓怔愣片刻,想了想,将瓷碗往地上一放,一把撑了起来,步履很稳健地穿过正撒着欢儿的人群,走到长亭的身边来再很自然地盘腿坐下,从怀里抽了张糙纸出来,探身轻搁在长亭跟前,缓声缓气道,“满秀,卖身契,收着。到了石家,你好用。”
吐字很清晰,可却已经明显不成句了。
长亭有些讶异,这不过才喝一碗酒而已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七十四章夜话
长亭默了默,微抬起头来。
却见夜中寂静,少年眸色沉默,双颊之上却隐见酡红,神容与往常无异,可眼神却与平时不一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平时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狼,可现在目光映得深深的,有些像暗河里静止波动的活水。
他醉了?
有的人好像是沾酒便倒,可蒙拓....
他明明一看就是那种千杯不倒的硬汉啊。
长亭笑起来,再看了看蒙拓攥在手中皱巴巴的那张卖身契。
明日就要进冀州了,反而将满秀的卖身契给了她,她好用?是指手上握着满秀的卖身契,总算是能掌住满秀几分忠心吗?蒙拓希望满秀对自己忠心,那就一定意味着满秀不会对石家忠心,他,算不算吃里扒外?
火光摇曳,撒欢的汉子们还没有歇下的意思,他们在不成调地唱着冀州的民歌儿,男人的声音由近及远,好似渐渐飘渺不见。
长亭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想了想,半侧过身去一手拿瓷碗一手倒了一碗温水,笑着递给蒙拓,“喏,不能喝酒就不喝啊,做什么逞强啊。”
蒙拓将卖身契往地上一放,很乖顺地接过瓷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再将碗还给长亭,长亭便顺势又倒了一碗过去,蒙拓仍旧很乖顺地喝了,暖水下肚,腹间火辣辣的酒劲儿缓和了许多,蒙拓眯了眯眼,隔了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他没说话了,长亭也没说话了,几个人都并排坐着。
之后,岳番拖着胡玉娘一道过去唱歌儿热闹。
只他们俩了,静静地坐了许久,蒙拓轻咳了一声,长亭便侧过头去看他。
“卖身契,你收着。”蒙拓酒还冲在后脑,可话却说得很利索了,“如今情况错综复杂,谁有什么心思,你不可能一眼看透。胡姑娘与你和阿宁是生死之交,自然可以托付,可胡姑娘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而满秀...”
“阿玉不是我和阿宁的仆从。”
所以不能拿来和满秀相提并论。
长亭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蒙拓后话。
蒙拓顿了顿,点点头,“我词不达意,你莫怪。”
长亭轻颔首,细声细气道,“...没怪。”
蒙拓仰了仰下颌,喉头一动,酒劲儿还在向上冲,蒙拓晃了晃头,接着向下说,“姨夫行事做人并非是被框在教条道德里的,想来陆公应当与你说过,姨夫会做出什么来,我都猜不到。石闵年逾二十,却尚未妻室,之前定过两门亲事,是庾氏长房的姑娘,庚帖聘嫁都过了,可那姑娘过门的路上病死了。之后又定了门婚事,小定还没下,那家的姑娘也过身了,石闵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之后姨夫不许旁人再议论石闵的婚事,听见一次杖责一次,渐渐的这些事都瞒了下来。”
长亭听得心惊肉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知道石猛胆子大,可没想到石猛的胆子大到了这个程度!
石闵这样的状况,他竟然还敢打陆家姑娘的主意!
那时陆绰还在啊!
长亭抿了抿嘴,看向蒙拓,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们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并不是打她的主意,至少不是站在石闵的立场打她的主意。
蒙拓扭过头,深看了长亭一眼,看着看着便唇角一勾无声地笑了,再自顾自地将头转过来,佝腰拾起一块儿木头柴禾再一把扔进火堆里,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各怀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希望陆家和你能助二哥一臂之力。”
“二哥?”
长亭应和道。
蒙拓点点头,“姨夫次子,石阔,与石闵一母同胞,一直偏安冀南。陆公辞别冀州之后,我便被遣至冀南任副官,岳老三也是二哥的人,遇见你们当天夜里便遣人送信至冀南,信中语焉不详,只说了怕是三个士族落了难的小姑娘,故而二哥派遣我领兵来幽州界内接应。”话头一顿,说辞便有些含糊起来,“原本的打算是我将你们送往冀州,而岳老三继续北上,可一看来人,竟然是你与阿宁...”
长亭心下一落定。
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约是饮了酒,蒙拓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中间都没有停顿,很坦白。
甚至很男人,说起石阔偏安冀南时,只陈述,并未评论石猛此举。
长亭抿嘴一笑,唇瓣轻启,“如今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助旁人一臂之力?只希望石大人不要因做了亏本生意而恼羞成怒。”
并没说明是哪个石大人,长亭掩了掩眼眸,遮挡住神色,轻声出言,语气中带着很细微的嘲讽,“更何况,兄弟阋墙的事情,外人也管不了。”
因为外人管不了,所以才要把外人变成内人。
蒙拓心头突然浮起这个念头。
瞬时两个人又闷下来了,夜里的天儿凉得不行,平谷的火堆却烧得极旺,长亭仰了仰头,天际灰蒙蒙的一片,瞅不见一点星光,长亭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蒙拓,抿嘴一笑再启声出言,“你知道吗?离开冀州的时候,阿宁很舍不得,偷偷问我,还能再见到阿宣和你们了吗?还能再到冀州来了吗?我当时很笃定,我说不会了,我们一定不会再来了,我们的命运不会再让我们到冀州这个地方了,不会再让我们看见石家的种种人选了。”
长亭双臂一伸,做了一个拥城入怀的动作,回眸一笑,声量提高,“可是你看,我们又来了。”
“管不了,就不要管了。”
蒙拓沉声出言,感觉满脑子的酒劲儿都退了,“别人的寄望,就叫他们继续心里头想。别人的目的,就让他们继续奢望。别人的想法,始终都是别人的。”
蒙拓缓缓抬头,看向长亭,一字一顿道,“都不是你的。陆公绝不希望看到你亦步亦趋地照着别人所期望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手臂微僵。
他在回答,刚才她那句管不了。
长亭埋了埋头,鼻头陡起酸涩,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蒙拓身形向前一倾,探身拾起展开摊在地上的那张旧纸,再次伸手递给长亭,“二哥不是姨夫,也不是石闵,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依靠女人上位。岳老三怎么想,姨夫怎么想,石闵怎么想,都不重要,都不足以影响大局,重要的你怎么...”
“你呢?”
长亭热气上脑,轻声问道。
你怎么想的呢?
说实话,长亭也不明白她究竟想问什么,想听到什么答案,可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蒙拓微怔,默了一默,才道,“我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歌儿还在唱,汉子们这些天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漾在火光之中,虽不成调,可是徒惹情怀。
长亭“哦”了一声,再埋头看了眼蒙拓手上的那张卖身契,笑着接了过来,抬起头来轻道,“我怎么想的,其实也不足挂齿。这个世间是拳头大的人怎么想的才重要,连重华殿里的小皇帝的想法都要被丞相秦相雍左右,何况我们。你知道,我已经没有后盾了,如果我不想照着别人设定下的路走,我只有玉石俱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她必须回到陆家,她才有价值,就像一块还没打磨切割开的原石,只有切开了能看见里头的翠了,才能称得上价值连城。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石家会贸贸然将一块璞玉砸碎。
可如果石家有人看不清形势,执意用强...
世间总有比活下去,更要紧的东西。
长亭微顿,再道,“而我并不惧怕玉石俱焚。”
夜空浩渺,却一夜无眠。
蒙拓也记不得他究竟是怎么应的了。
只记得好像渐渐消退的酒劲,在听见陆家长女的那句话后,又重新冲上了后脑,然后原本就被烈酒搅得像浆糊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那些莽夫喝了几口猫尿就开始得意忘形了,他昨儿糊涂得也没好到哪处去,卖身契是一直想给她的,可不能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啊...
他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有人会护着你的”,还是,“我会护着你的”?
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一阵红,心里头骂了声粗。
“阿拓哥!”
岳番撒着欢儿策马前行,抬手一拍蒙拓后背,扯开笑,“听说您昨儿个喝酒了?”
蒙拓“唰”地一下,热血上脑,抿了抿嘴,双腿紧夹马腹,手上一提马缰,轻飘飘地落下句话来,“滚。”
岳番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再高扬马鞭起身追上,“哈哈哈哈!爷早告诉过您,甭喝酒甭喝酒,您说您,就一杯倒的货色,昨儿还想充英雄,爹倒了一海碗,您老可好,一海碗仰头全喝了!”话风一转,笑嘻嘻地问,“昨儿唱歌没?”
蒙拓脸色发青。
他奶奶的,他昨儿晚上最后还在陆姑娘跟前唱了首歌儿?
“我,唱,了,吗?”
蒙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却是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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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你唱没唱?”
岳番手腕将马缰一缠紧,朗声笑开,策马狂奔向前。
蒙拓面目铁青,一扬马鞭紧随追上。
马儿一边朝前奔,岳番将马缰颤在手臂上紧紧地回头高声朗笑道,“我远远看着觉着你是唱了的!要没唱。陆姑娘与阿玉作甚捂着脸跑开!”
蒙拓的枣红马脚下一趔趄,蒙拓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凑齐了一道彩虹。
冀州山南水北,南北山水沟通间隔,纵地域复员辽阔,其间划分明确亦各有分工,冀南多山采矿出盐井,冀北地平开通集市,与南北来往之人互通有无,因其力之异,故南北地位无形中也分出了上下——冀南多为下里巴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整日整日地做工,而冀北却来往多为绫罗锦绣之人。
人分出了贵贱,地方自然也有了高低之分。
比如,冀州首府弈城就设在冀北。
比如,石家上上下下都久安弈城。
再比如,只有石家二少,石阔,被差遣到冀南打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猛啊,一颗心长得未免也太偏了吧。
不过也好,事有长短,指有粗细,布有薄厚,只要有短板,只要有能趁虚而入的地方,就极有可能在两方之间斡旋抽离,甚至能借此到达自己所期望的目的。
长亭若有所思地握了握茶盏,心里头却兀地一下子想起了昨夜蒙拓说的那句话,脸上一僵再一热,脑子里竟放了空。
他应该是醉了,而且醉得不清,什么话也敢往外说,殊不知君子一诺当千金之重,他说出来的话没法兑现怎么办?不能做到怎么办?他不推波助澜就算好的,如果对诺言食言了怎么办?
醉酒的话,不一定是出自真心,可清醒时的诺言就一定能做到吗?
长亭埋了埋头,不由暗自怨怪蒙拓孟浪,做不到就不要开口啊。
比起放任自流,更可恶的事情是,让人好不容易有了希望与依靠,而最终落空。
列队越走越急,长亭想怕是要到了,给小长宁梳了头发,手脚麻利地挽了两个小团一左一右在额后,再给自个儿对着匕首面儿梳了头发,衣裳还是原先在幽州岳老三吩咐人备下的那件,沾了尘土,因没衣裳换洗,长亭只好拿温水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胡玉娘很有些忐忑,看了长亭一眼,“...阿娇,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我,我该怎么弄?”
长亭擦完长宁的大氅,拧干帕子又接过胡玉娘的外裳,埋下头擦,“别慌别慌,冀州刺史祖上同你一样,是靠林子里的东西生活,都是人,没什么好慌的。只是要少说话,多看多听,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踏踏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话音还没落,外头便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车队应声停下。
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长亭的车窗板,两长一短,并不是熟悉的叩窗板的声音,长亭并没立即揭开幔帐,只听蒙拓沉声缓语道,“劳烦陆姑娘下车片刻。”
长亭这才掀了车帐,便一眼瞅见了一个极为面生的小兵头手里头捧了一只蒙着青布的朱漆红木托盘站在车辕侧。
长亭看向一旁高挺于马上的蒙拓。
蒙拓应声道,“...是冀州出来的兵,奉了刺史大人的谕令,特意前来拜会陆姑娘。”
拜会?
马上要进城了,何来拜会?
长亭再望向那面生的小兵头,半撩起幔帐,轻颔首致意,温声道,“好了,现在你也拜会到了。刺史大人的情意,某心领了。”
说完便欲回身撤下幔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姑娘!”
那小兵头赶忙唤道。
长亭手上动作一顿,再静静地看向他。
那小兵头仰着脸,伸手朝前送了送那红木托盘,趁长亭还露了个脸听他讲,赶紧快声快语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官话道,“俺,不对,末将带了礼物件儿来拜会陆姑娘!请陆姑娘赏个脸瞅一瞅,给刺史大人一个面子!”
长亭眼神移向那极长极宽的托盘,说实话,一个人拿这么宽的托盘很有些吃力,何况里头装着的物件儿怕也不轻。
长亭再看向蒙拓,蒙拓却将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沉声吩咐那人,“你还指望着陆姑娘下车亲来揭开吗?”
小兵头连声惶恐道,“不敢不敢!”,边说边单手艰难地将蒙在托盘上的那层青布揭开,埋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再将托盘向前送了送,浑身哆哆嗦嗦,“...陆姑娘请过目。城头不光是二爷在迎,大人与大爷也在,冀州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世家也聚在城墙脚跟下迎您与二姑娘...路上豺狼虎豹啥都有,陆姑娘怕是没那个机会换洗衣裳...还烦请陆姑娘在进城前换上,也算是给冀州上上下下的世家大户们一个脸面。”
青布一揭,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长亭目光胶在托盘上摆在最上层的,叠得整整齐齐,领口朝上的那件左襟外袍。
平心而论,这件袍子很好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绛桃镶水纹宽边,襟口、袖口皆以做工繁复的蹙金丝细线镶成,左幅绣红梅繁枝,喜鹊闹春,有些许绣工延续至右幅,整件袍子用色考究且跳脱,绛桃红至绛红至大红,每一层的颜色都晕染渐近得十足自然,且绣工精细大胆,既有江南小调之观感,又显北地大气之气节。
长亭抬起眸子来,轻声发问,“是刺史大人让你送过来的?”
那兵头埋头咬牙,狠点了头,“是!还请陆姑娘换上,聚了太多人,风尘仆仆地衣衫不洁,很失礼!”
长亭气得心尖尖都在发颤。
当她是什么?
战利品?炫耀品?瓮中之鳖?势在必得的猎物?
所以才会用这种衣裳来在冀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面前宣告占有权?
这种花枝招展且用色出挑的衣裳!?
这种衣裳,一个在经历了阖家倾覆还未满一月的小姑娘,能穿吗?能穿得安心!?
长亭静了静,抬起头看向那小兵头,一字一顿,“如果,我不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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