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长亭与长英进来,陆长兴赶忙下炕问安,声音怯生生的,“大兄,阿姐...”
陆长兴一向有些怯长亭,许是小时的印象还在,只要长亭在,他就极少说话。
陆长英看了陆长兴一眼,便有小丫鬟弓着背见他牵出去。
真定睁了眼,笑道,“原以为你两要来用午膳,我特意嘱咐小厨房昨儿个夜里就把鸽子炖上...如今剩了一大盅,阿娇等会儿记得端回去啊。”
长亭心头一定,还能寒暄开场,她家大母至少还不算太惊惶!
“上午见了十来个人,用了两碟栗子糕,如今还饿呢。”陆长英笑起来,“索性大母让人给我下碗汤面吧,也甭那么麻烦,还叫阿娇把汤提溜回去了。”
真定“哎哟”一声,连声吩咐下去,“就用鸽子汤下面!让小厨房加点笋片、松茸、竹荪、鹌鹑蛋,再削两片火腿下去,再煎个蛋卧在面上,可把我们长英饿着了...”想了想,再侧首问陈妪,“...蒙拓午膳用过了没?”
陈妪摇头,低声,“可还没呢!您昨儿叫他晌午过来,他晨间就来候着了,您不召他,他就待着,也不说话也不喊饿,娥眉上了一小盅羹汤,一碟小菜,一盏芙蓉蛋,都用完了就安安分分地坐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大母竟然饿蒙拓肚子!
这简直是在耍脾气!
长亭啜了口茶汤,竟然饿那死狗男人的肚子...大母真幼稚!
真定“哦”了一声,吩咐下去,“那也给他下一碗送去吧。”
长亭心里笑起来,这些年头,长英掌家,她掌内院,真定大长公主彻底放手,半分不管不问,做的尽是些享福的事儿,说的尽是些享福的话,养花弄鸟,长英还寻了两只猫儿来,真定不喜欢,说“猫是君,狗是臣,我辛苦一辈子了可不乐意再伺候个猫祖宗。”,长英便又弄了两只小狗儿,白绒绒的两团,符瞿也喜欢,卧在病榻上也抱着,精气神一下子好了许多。另一只,因玉娘一近猫狗身上就起红疹,小阿宁不能养,便也放在荣熹院里,阿宁日日过来瞧,算是真定的意外之喜。
如真定一般,掌控陆家后宅半生权柄的人,说放手就放手,一点不留恋的,是真少。
洒洒脱脱地活,行事随心所欲。
这才是福气。
嗯...
真定性情一上来,要饿蒙拓半天肚子,也能算作是随心所欲...
“蒙拓也在荣熹院啊?”陆长英只当不知,语声无半点波澜,“他倒是沉得住气。陆家将他往外院一扔就是半月,我既不闻不问,他亦不声不响。邕州甫定,万事尚无定数,他倒是老神在在,十分放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有我们陆家守着,谁敢动邕州?”真定一敛眸,身形向前探,手上放了佛珠,“他自然放心得很!前有石二哥坐镇,后有大舅子守成,这样他都不放心,我都为他臊得慌。”
长亭深吸一口气。
来了,来了,来了!
真定连声量都没提,单单是音调一变,整个人的气势就上来了,谁说真定是个逗狗养花的老妇人,她跟谁急!
真定话到这里,看了眼陆长英,“你不闻不问把他扔到外院,这是为了给谢家一个交待。谢家一走,交待完了,咱们祖孙三个也该好好说道说道了。”话一顿,气一沉,“陆长英好谋略!好英雄!千算万算,利用完石家,利用谢家,甚至算计到陆家头上,算计得就为了把自家妹子嫁给一个泥腿子!”
为什么佣农怕秋天?
因为秋后算账啊...
长亭再吸一口气,脚下有点软,这才几天啊,真定就反应过来了...蒙拓一路过来,当然有陆长英的添薪加火,既然陆长英使了劲儿,就做不到无迹可寻——当然陆长英尽力做得毫无痕迹,可...陆绰可都是真定生的啊...
陆长英一挑眉,神容平复。
外间帘子高高打起,陈妪端了只红漆托盘进来,一只瓷碗摆在上头,旁边放了两碟酸笋、酿丝瓜这样的小菜,真定大长公主“啧”一声,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暗叹一声,手腕一抬,“...既是饿了,就先吃吧!”
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心里暗自笑了三声。
陆长英明着笑了三声,伸手接过瓷碗,握了银箸,眉眼极为风雅,嘴角扬起半笑不笑,“谢大母怜悯。”陆长英一箸一箸地吃,香气腾腾的,混着菌子和松茸吃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架一筷子酸笋,再朗声大赞,“大母这里的东西好极了,水也好,茶也好,就连一碗面都做得叫人心生神往啊!”
长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定默了一默,眼神看向长亭,长亭不由得脚板心抓紧了。
“大母,”长亭轻咳一声,率先出了言语,神容极其坦率,“您别怪哥哥,是阿娇求他的。”
反正最后都要说出口,还不如先发制人...
陆长英神色未变,手上执箸的动作却慢了许多。
“我知道谢询不是好归宿。锦衣玉食,浊世公子,皮囊、才学、气度,没哪一样是自个儿努力得来的,都是谢家的风水养出来的。你不欢喜谢询,咱们大不了从长计议,索性这桩亲事不要了,或东或西,总有个法子...偏生要拿石家作伐...石猛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阿绰不过是在冀州落了个脚,如今咱们家却甩都甩不掉了!”真定讨伐得很忘我。
长亭再吭一声,“嗯...大母...嫁给蒙拓...是阿娇求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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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陆长英放下银箸,脸涨得通红,他一个猝不及防,险些被呛到。
长亭面容比陆长英还酡红,一道帮长英拍拍背,一道埋下头小声说,“大母,您也别气,保不齐蒙拓才是适合阿娇的归宿呢?也不算涮了石家和谢家吧...石家自己个儿内部碾压都还没完,咱们不过是顺势送石老二上东风罢了。至于谢家...”长亭闷了闷,“表哥也不见得顶喜欢我,我又凭什么要忍着一个我一点也不钦慕的人,帮他看顾家宅,为他除去后顾之忧,再帮他纳小教子呢?我们活下来本来就不容易了,我若再忍气吞声活后半辈子,我都觉着对不住自个儿,也对不住您。”
真定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好似听错了什么,求来的...是阿娇求来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查啊查啊查,可算是查出来陆长英在里头使坏的手段,比如给蒙拓递生辰八字信啊,再比如开放豫州外城让蒙拓畅通无阻...陆长英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真定琢磨了很多,比如陆长英原是自己想娶谢之容啊,比如希望与石家以这样不堕士族声威的方式联姻啊,再比如,脑子发抽。
千想万想,她实在没想过,竟然是这个理由。
谁不是从青春少艾过来的?
越往细想越觉得是有问题,一路上,蒙拓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幽州起火的时候有他,击杀周通令的时候有他,甚至长亭起心追歼陆纷之时不是托的小秦将军,在那样水深火热的情形下,小姑娘第一个想到的是那蒙拓小子...
哎呀,她早该看出来的!
真定大长公主张了张嘴,突然不晓得说什么了,手放在木案上摩梭着重而拿起佛珠,一颗一颗地过,可到底静不下心。长亭在老宅将养了近两年,肤容白皙光滑,目光神采奕奕,身量拔高了,整个人窈窕得就像三月的玉兰花,既美且静,既柔且韧。
这么好一个姑娘,进可持重立家,退可修身教子,嫁到哪家去就是使得的!
偏偏便宜了那个泥腿子了?
她是不喜欢谢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可蒙拓...
她也不是很满意啊!
“怎么是蒙拓呀...”真定既想叹又带了点轻斥,“天下间好男儿多得是啊。谢询不好,咱们再慢慢寻,总能寻得个好的。哦,清河崔家嫡长子不也将满十八了吗?也是个堂堂好郎君啊...”
真定大长公主只是想发点牢骚而已吧?
长亭埋着头静静听。
真定悔不当初,“怎么就瞧上蒙拓了呀!真是...”
隔了一会儿才听长亭温温然然地说了话,“大母,我蛮喜欢他的,嫁与他也没什么不好。旁人若要笑便笑好了,我陆长亭就没怕过谁来笑话我。大耶仙逝,您孤儿寡母苦苦支撑,不也是为了全了您与大耶的情分?这世上万能的,既非钱粮,亦非权势,只有情意不可辜负罢了,这样的苦,您吃得,阿娇是您孙女,怎么就吃不得了?”长亭说得很慢,说话间眼神沉凝,偶见水光闪烁,“大耶过身,父亲不过十来岁,您虽为长公主,可士族从来不吃宗室那一套,陆家无人当家,您当然举步维艰,可陆家还是撑过来的,不仅撑过来了,您教导出来的父亲还将陆家的门楣重振,隐隐在四大家之首。欢喜一个人的时候,跟着他,无论是什么样的状况都不叫吃苦。就连最苦最苦的时期,在今后也能当作微甜的回忆以作嚼用。大母,您要对阿娇有信心的。阿娇并不觉得委屈。”
长亭顿了顿,再道,“您索性就看在他好歹是您外孙女婿的份儿上,往后尽量别饿他饭了,成不?”
真定顿时不晓得该怎么生气了!
“你,半年的月钱没有了!”
真定指了指陆长英,“还学会跟我玩生米煮熟饭这招!既把谢家当垫脚石,又把陆家当磨刀石,再算计一把石家,极为草率!你玩这手,是,石猛是迫于颜面不与蒙拓计较,可台面下的事儿我们哪里看得清?石猛被人摆了一道,蒙拓既是他小辈又是他下属,我不信石猛咽得下这口气。”
“除非石猛要放掉陆家这棵大树。”陆长英被白白罚了半年月钱,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是活该,几勺喝完羹汤后,方言道“他不会为难蒙拓,更不可能为难阿娇——庾氏...在这方面,比他更清醒。”
陆长英一语中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真定大长公主挑眉,不置可否。
“蒙拓用完膳没?”真定想了想偏首问。
陈妪快步走向廊口,听小丫鬟耳语几句,再快步转回来,“用完了,蒙大人说想来同您问个安,谢您赏宴。”
真定大手一挥,看长亭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极规矩,不觉笑了起来,“也甭请安了。叫他吃完就回去吧,让他给石猛带个话——别寻些五不着六的货色来下聘。叫他看看陆家的姑娘以往出嫁是什么样个盛景,山河为聘都为过!既庚帖已经合过了,就不多走这道流程了,我们不为难人,他们最好面子情要做妥当,该用什么人,该出什么聘礼,该定什么日子,都拿出个章程来,甭以为我们家的姑娘担着那婚约就一定得嫁到他们家去...这世道,临嫁的时候毁亲的、和离的都多的是呢!”
这算是真定应允了。
不仅应允了,还为了她的婚事正奔走计算呢。
陈妪连声记下。
长亭一抬头,却见真定正瞅着她笑,笑得微不可见却无端欣慰。
真定大长公主一向与她不算很亲近,陆绰过身后,她们相依为命,奈何两个人主意都正,且中间横了个陆纷,长亭极少说软话表示亲昵,真定大长公主更是个认准“做大于说”的女人,再相处也做不来祖孙之间极亲密的那些个举动。
真定待小阿宁是宠溺,待她自小便是严厉端肃。
可这并不意味着真定不爱她。
长亭轻叹一口气,幸福是什么?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大约能被人护着就是一种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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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留了他们用晚膳,陆长兴与符瞿入席,小阿宁与玉娘也被请了过来,三房陆缤与崔氏也应邀而至,正巧白山出腊制板鸭,谢家送了几版来,如今不年不节,可真定大长公主兴致上来了,吩咐暖房拌了酱菜,再做了几碟水萝卜、几碟茼蒿菜,摆了两桌席面烫板鸭火锅吃,甚至真定还开了两壶玉泉酒,说的祝酒词颇有些除旧迎新的意味。
“前些时日,陆家不太平,连办了几桩丧事。如今陆家平顺了,长英落定了亲事,长亭也奉父命要过庚帖了,是好事。陆家的霉运也该走了,往前的过错与恩怨且既往不咎罢,算计归算计,千算万算也改不了骨子里同样的血脉。”
三夫人崔氏闷了口玉泉酒,脸上一下子浮了酡红。
不算了还能怎么着?
陆长英不过几个动作就归整了平成,三房明明白白没念想了啊。崔氏一抬头看了眼埋头吃喝的长亭,心头哂笑,再尊贵,被捧得再高不也要嫁给那贱种吗?什么陆家嫡长女呀,都是屁。这世道,女人只配给男人的丰功伟绩让道!为了这天下,陆长英连幼妹都舍了,他不成事谁成事?
“老三帮长英打理一下宗族庶务吧。”真定再做声,“如今世道乱,陆家更要拧成一股绳。大乱中失了体面的世家也不是没有,乱兵一来,谁还顾你士家的体面呀?宗族内里若要是一盘散沙,平成就像个沙做的堡垒,还没等别人撞,就算散了。”
崔氏顿时大喜过望,暗自踹了踹陆缤,语无伦次地谢恩,“是是是!做叔父的,总要帮衬起来!权谋不敢说,论起庶务,三爷倒是一把好手——母亲别忘了,在建康时便是三爷打理着回事处与赋税核审!”
这样的真心雀跃,总算是表里如一了。
大战在即,豫州,哦不,至少光德堂内要做到同心协力。
长亭能理解真定大长公主突如其来的宽容。
陆长英心胸不可能放在守业上,他要做的是开疆辟土,在新格局下为陆家抢占到最有利的位置,那么自然,豫州这样大一座城池,赋税、收租、商铺盈缺,谁来打理?长亭深谙其道,但出嫁在即。一家人都将阿宁保护得极好,小阿宁是真真正正养尊处优的贵女。陆十七短处在太年轻,仍需历练。陆家的老疙瘩们,在陆长英的手段下或安安静静不出言,或认认真真当名士学究,或在之前的内部倾轧中元气大伤,仔细想一想,陆缤竟然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缤有野心,但是他的能力与胆量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陆长英压制他不费吹灰之力。
三房夫妇喜不自胜——他们可是见过当日陈氏是怎么被逼上绝路的!
暖阁香喷喷的,长亭一抬头却见阿宁极为和婉地照顾着一向有些食欲不振的符瞿,只见阿宁一道夹了两筷子板鸭胸脯肉,一道埋下头悄声劝慰,“你吃一吃,不吃,病哪里好得了啊?我看你便是没饿好,当日我们饿狠了,还挖了松鼠藏着的榛子烤着吃呢...”
阿宁一惯很照顾符瞿,不过比他年长三岁,却也像个大姐姐似的。
陆家人总有一股扶弱锄强的本能,哦,不对,陆绰的三个儿女都长了一颗操不完的老妈子心。
长亭笑起来,微微掩眸。
席上热热闹闹的,陆长英说了几个笑话,玉娘十分捧场哈哈大笑,长宁也笑,小符瞿一笑便咳嗽,他一咳嗽,阿宁就给他捧水喝,酒食过半,白总管叩了外间门板,陆长英就白帕拭了嘴角让他进来说话,白总管附耳轻言了两三句,陆长英神容云淡风轻,奈何抿得越来越紧的嘴角却叫人无法忽视。
出了什么事?
长亭眼神一眯,心中猜想不断,这个时候会出的全都是大事。
白总管言罢便垂首静立其间,整个席面的气氛都静了下来,陆长英将白绢帕子轻搁在桌上,眼神微垂,隔了一会方道,“阿娇。”
长亭微含下颌,应了声是。
“你去无字斋把放在书桌右侧第一摞书上的那封信拿过来,是封了火漆还没开过的。”陆长英语气落得很沉,让人心里有点慌,陆长英一抬头却见整个席面的人都看着自己,便温笑安抚,“小事一桩,不用太过挂心。”单掌向内,姿容极为风雅,“三叔何不与我说一说,当日在建康时整个豫州大致能交上多少税收与盈利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陆缤看了眼起身作揖的陆长亭,轻咳一声,“...也未曾仔细算过,豫州有大概百名孝廉,他们是免了苛税的,商铺做胡羯生意的可能多一点,他们的税要重几分,算个总账大致有个三百万两的银子走流水...”
“三叔,我不要大概、可能、大致这些词。”
这是长亭起身听见的陆长英说的最后几句话...
关了大堂的门,里间说了什么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游廊仍旧挂着大红灯笼,点点光连成线,笔直的向后延,长亭脑子里一直在过东西,是,无字斋闲人勿入,但是白总管、秦堵、小秦将军...陆长英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可以进的,为什么一定要她去?是藏了什么秘密吗?又有什么秘密,连小秦将军和白总管都不可以知道?事关谢家,还是石家?
或者...
事关陆绰与陆纷?
长亭不由自主地加快步调,大红灯笼照下绰绰光亮,长亭将一拐过廊口,却被人一拉一拽,在险些被拽到墙上时,那人拿手背与胳膊一挡,“咚”的一声,长亭后背安然无恙,那人手臂却刚好与她的耳朵高度平行。
“阿拓!”
长亭一声惊呼,一抬头却见蒙拓的脸离她十分近,蒙拓单手撑在墙上,她便好像被他锢在手臂中了似的,长亭眨了眨眼,一怔之后便笑起来,“大母不是让你回冀州准备提亲和媒人吗?你怎么还没走?”
灯笼昏黄而迷蒙的光照不到墙角,长亭这个距离好像能看见蒙拓长长的睫毛投射在脸颊上的暗影,蒙拓眼神深沉,嘴角抿得死死的,一开口,声音喑哑,“我就想见一见你,今日我在花厅听见了你的声音,可又离得远听不清。研光楼加派了人手,大郎君...”蒙拓微顿,“大郎君明令禁止我翻墙再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说得很委屈。
长亭背靠在墙上望着他,笑得很欢欣。
一时间两人都没在说话,蒙拓便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隔了许久,蒙拓才又道,好似琢磨了许久,却如何也遮掩不住语气里的雀跃,“当日我一仰头就看见在城墙上的你。”
长亭咬咬唇,笑着重重点头,“我也瞧见你的。风尘仆仆的,身上盔甲都还没脱,罩件黑斗篷披肩就闯了城门,拿着扳指大吼...”心里像吃了蜜,长亭目光亮晶晶的,难得一次羞赧,堪堪别过眼去不与蒙拓直视,“那日,是才平完邕州的乱吗?”
“嗯,大郎君叫我一刻都不要缓,什么参将仆从也不要带,孤身从战场上退下到豫州来。我便照着做了。”蒙拓点点头,“邕州那场仗不好打,就算符稽不在,城中仍有他的死忠和拥泵,打了三天两夜才把城门给破了,这个时间超出了我的预算,我原本以为我至少准备得应当从容一点,谁知那日险些就没赶上。”
蒙拓说什么都是一个调子——就是没有调子。
哪怕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月光和大红灯笼下,他说话都像在汇报战事一样。
长亭却觉得动听悦耳。
“邕州一役可曾负伤?”长亭当然明白战场上刀剑无眼的道理。
蒙拓不是很在意,“大郎君夜里就送了两瓶金创药来,在平成没事做,也不用活动筋骨,一早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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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创药啊,那便是皮肉伤。战场上,皮肉伤都算轻伤,流了血好好结痂,这道疤就算了了。若真正伤筋断骨了,她这会儿怕哭都哭不出来。
“若哪日不打仗便好了。”
长亭埋头闷声嘟囔一句。
“是啊,若哪日不打仗便好了。”蒙拓一笑,“可如今打完周通令打秦相雍,打完秦相雍打符稽,打完符稽打...”蒙拓话头一滞,再道,“或明或暗,或冠冕堂皇或狡黠阴险,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得打,不打这仗,天下便永无太平。”
长亭再叹一声,叹完便笑问,“媒人请好了没?还有咱们往后去哪儿住?仍旧是住在冀州吗?石家府邸修得端的是气派,昭和宫的陈设大概也就这样了吧。”长亭一直没问过石老二与蒙拓是如何操作才得到了那枚应当在石猛手中握着的扳指,长亭不是傻的,当然知道其中有猫腻,保不齐更有阳奉阴违、强取豪夺的勾当,只是幽州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既然没有消息,那便是好消息——至少石猛没在明面上为难石二哥,长亭便渐渐放心。
“不住石家大宅,我本意是在邕州另辟府邸,可邕州仍未平定,甚至在未来几年中会成为冲锋前线,城池不太平不适合安居乐业,故而我们仍旧住在冀州。我已经在冀州买下一处庭院,离二哥外宅两个胡弄,有山有水,是江南的木架结构,我已经叫人种上了樟树,墙漆也换成了青瓦白砖,窗棂糊的是桃花纸,你若还喜欢什么,现时与我说,我立马差人去办。”蒙拓眼神微敛,说得极为认真。
江南...樟树..青瓦白砖...
这分明是江南民居。
长亭低了低头,声如蚊蚋,“你差人去打听过陆家旧宅的样式了?”
蒙拓点头,“去接符瞿的时候趁机打探的,当初是想看看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后来积了福娶了你,便又差人暗中再去打探了一把。我听说陆家在建康的旧宅里放了一洼活水直通秦淮,后山养仙鹤与白莲,摆放的瓷器都有着百年的资历——我已尽力去寻了,最早寻到了东汉的双耳壶,最近是前朝,全是百年之前的旧瓷有些难,可再给我百日,到成亲之日我一定能寻到。水渠也已经在挖了,仙鹤与大雁也找到了,暂时放在二哥的外宅里。水渠我叫他们挖深一些,往后你想泛舟也好,办诗会流觞曲水也好都可以,甚至我还可以教儿孙在里面凫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听得眼眶有些润。
蒙拓有些想抬起长亭下颌,可手指一缩再一伸,忍了忍——他的那位大舅哥可不是吃素的。
“哦,还有媒人。”蒙拓一回神想起长亭刚才问的话,“请了姨母做媒人。”
石猛妻室庾氏当媒人的话,那便不是以石家的名义娶亲了!
长亭一怔,“石猛也干?”
“这就是二哥的事了。”蒙拓语声稳沉,“我信赖二哥,二哥说可以便是可以。我唯一要做的就帮他打下大好河山。”
石阔其人是很有谋断。
以这么一桩事换来蒙拓的誓死追随,换取石猛的妥协与忍让,换得邕州及半铜城的肥水不外流,换回了与陆家直接接触的机会。
长亭与石阔接触不多,可对他却从无恶感。
一个聪明人,一个聪明的心地不算坏的人,是值得人亲近的。
长亭暗自臆测,“石二哥恐怕是娶不到什么好亲事了。”再想了想,“也不一定,就看石猛怎么想了。两个都是儿子,石阔搞这么一出,于石猛无疑是当头棒喝。只是数年积习尚未不易扭转,何况偏帮了十几年的亲儿子?我猜,石二哥或许会自求邕州庾家的姑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蹙眉,“为何?”
“帮你在邕州站稳脚跟,”长亭笑了笑,“邕州庾家虽已没落,可烂船尚有三斤钉,庾家仍是士族且在邕州落户多年,虽有符稽经营,可庾家总能说得上几句话。且今日今时,石二哥凭一己之力很难娶到地位显赫的姑娘,就算要拿我当名头,谢陈崔三家也不会有所回应,与其娶一位后劲不足且不知根知底的士族姑娘,还不如选了庾家,正好顺水推舟也能把你姨母庾郡君拽到身边来。”
和庾家结亲,对现在的石阔来说是最实惠的。
蒙拓听得很认真,待长亭说完,想了想便道,“二哥若有借女人上位之心,他便不会将那枚扳指给我。”蒙拓稍稍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二哥应当有心仪的女子了,如今被养在别院。”
长亭不惊讶,仰首娇俏一笑,“所以我说的是或许呀。”
蒙拓闷了两声,终于开口,“奇怪得很,听你说什么话都让人欢喜。听你说公事也好,私事也好,说人是非长短也好,埋怨嗔怪也好,我都不觉得厌烦,都觉得你的话有道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长亭脸上突然红透了,那天蒙拓抱她,她都没有这样羞赧过。
夜风沉迷,长夜轻歌。
长亭一下子静了下来。
蒙拓再道,“二哥说有些话现在说与成亲后说是两个意思,他叫我同你一一说清楚,姑娘家都喜欢听,一百遍一千遍都听不厌的。叫我拿刀布阵,我得心应手。可叫我同你说这些,我...我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抿嘴笑起来,本欲开口,却见蒙拓还有话要讲便住了口。
“我这一个月没做事,想了许多事情,也游历了一些地方。建康我如今去不了,可豫州也算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便空暇之余走了走稠山绛水...好山好水育佳人,古人诚不欺我...嗯...”蒙拓脸色憋得有些红,张了张嘴,有种明知道后话是什么却怎么样也说不出来的感觉。
长亭笑得更厉害了。
这大概也是石阔给他出的主意——拿这些话抛砖引玉罢了!
是,蒙拓在平成无所事事近一个月,真定大长公主有心晾他,陆长英公报私仇自然顺水推舟,小秦将军与秦堵倒是与他颇有私交,奈何各为其主,自当敬而远之。
故而,蒙拓这一月倒是意料之外的偷得浮生半日闲,过得十分快活。
长亭抬头一看,蒙拓仍在想词罢,便笑着温声解围,“你都看见了些什么呀,说与我听一听好吧?”
蒙拓暗自大呼一口气,再说话便顺溜多了。
“...豫州比冀州大很多,虽不如冀州人来车往热闹繁华,但绿水青山却很幽静。稠山不高,绛河不深,可稠山之上有高庙古树,绛河之水有鱼群浮藻,较之冀州却别有一番滋味...”
蒙拓并非温柔之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压得很沉,却叫人无端地沉溺了在夜风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背靠墙壁静静听,里间仍旧觥筹交错,她却觉得外面更热闹喧阗。
那夜月光极柔,墙角有蝉鸣,这四月的天哪里蝉就出来了呢?长亭知是有人催促,看了看蒙拓,目光盈盈,“我该进去了。无字斋虽离得远,可一来一往,除非我脚程太慢,却也应当回来了。”
蒙拓颔首,从怀中递了一只牛皮信封出来。
长亭木愣愣地接过,再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蒙拓顿感这姑娘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呀,“大郎君不是叫你去无字斋取信吗?”
长亭连声“哦”,将信往袖中揣一揣,往后退了两步,再想一想,转身过来反手抱了蒙拓一下,凑到蒙拓耳朵旁边话说得飞快,“我便等你来娶我了!”说完话就撒手,木屐踏在石板上清清脆脆的。
暖阁里龙泉酒酒香四溢,陆长英似笑非笑地打开信封,却当即愣了愣。
信上有十个字。
“聘礼——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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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大长公主既已点了头,隔日蒙拓进荣熹院恭恭敬敬地给真定问了个安,再传邕州内乱又起,符稽旧部韬光养晦近百日异军突起,参将弹压不住,蒙拓当日半夜起身辞行,只托付陆长英给长亭带了两个字,“放心。”
长亭有些幽怨,话带都带了,多留两个字和少留两个字有什么不一样嘛。
陆长英违心善后,“武将出征照惯例本该留家书一封,情况却是危急,蒙拓随身副将宋百生跑马跑得腿上的茧子都被磨破了,可见情势险重,你说他除了留这两个字还能留什么?”想了想,到底忍住,语气嘟嘟囔囔,“你说你,嫁个名士大儒该有多好,里子面子都有了,武将若非马革裹尸,都不算英雄——你见过哪个死在自家床上的将军名留青史的...”
长亭眼神往窗棂一别,陆长英当即噤了声。
他也是倒霉催的,有哪家大舅哥是真心喜欢妹婿的啊!
偏生就他连句嘟囔都不准说出口!
符稽旧部蛰伏许久,自邕州东南部起兵长驱直入,又有小股精卫自西南向豫州迫近,企图以星星之火燎原各处开花,致形势大乱,奈何冀、幽、豫及邕四州同气连枝,豫州居中南北相壤,若要破开这一连线,必从豫州入手,可若要从豫州入手便是与陆家起正面冲突。
陆家兴旺百年,论他朝宗天翻地覆,也从未有谁将与陆家的龃龉放到台面上来。
所以只是“迫近”,只是“小股精卫”...
胡玉娘垂手花间,手挑柳枝逗弄池中锦鲤,似懂非懂,“照这么说,符稽还奢想拉拢陆家?不用硬,现在只是让小股精卫逼近豫州稠山,他们只是做戏依次胁迫阿英阿兄就范?”
岳番是岳三爷独子,照此势头,石猛称帝可能极大,龙潜之时常伴左右之人当然水涨船高。若石猛成就了霸业,岳番正三品武官的衔位跑不了,玉娘虽是势微之时相识之人,可富贵一来,人心会如何,谁也难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是有意告知玉娘这些的。
多学一点,凡事多想一点,总没害处。
玉娘想得到胁迫就已经很好了,长亭递了杯清茶给她,笑道,“与其说是胁迫,不如看成试探。试探之后就是拉拢,你想啊,陆家反正是没心思争天下的,争到了天下也迫于名誉不会坐上那个位子,所以陆家和谁结盟不是结?和他石猛能结盟,又为什么不能和符稽结?与谁联盟都可以。陆家与石家既非姻亲,又非旧识,一个士族一个寒门,八竿子打不到的泥腿子都能和陆长英达成协议,凭什么他符稽不行——符稽也算个枭雄,所以他也许会这么想吧。”
“那他是准备拉拢长英阿兄?”
“大概是吧,用比石家更诱人的条件和好处打动哥哥。”长亭耐心讲解,“在世人看来,陆家与蒙拓结亲是在石家的算计与胁迫之下才成的事——这证明陆家与石家之间并非无一丝嫌隙。符稽若派遣苏秦、张仪之口才的谋士前来担当说客,他赢的把握至少五成。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一向誉满天下的陆家更做不出斩杀说客的勾当。既然在符稽看来尚有五成把握,他为何不拼上一拼?拼赢了,不费一兵一卒,邕州老巢完璧归赵。拼不赢,他也不亏。”
玉娘啜了口清茶,眯着眼睛默了许久,好似正在费心琢磨。
长亭心中一喜,埋头静待玉娘后语。
这姑娘可算是愿意动脑子了啊!
初夏时节,池水波光摇荡,有婢子撑蒿撷萍,吴侬软语远声高歌。
玉娘大声喟叹,“好茶啊!”
长亭当即恨得牙痒痒。
暮色刚落,“叩叩叩”三声,光德堂门房老樊头将盖上铺盖正准备搂着婆娘睡觉,一听外头叩门声,老樊头骂骂咧咧“日他祖宗,不开不开!不晓得又是哪家无赖来打秋风!”一个翻身卧在床上赖了赖假装没听到,哪知外面敲门敲得更狠了,“咚咚咚——邕州符稽幕僚张黎、黄胜生、白春之求见齐国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邕州符稽!?
老樊头一个翻身,披件衣裳再拎只灯笼,角门开了条小缝儿,从小缝儿中透过看,看到外面三个头戴皂巾,黑衣蒙面的精壮男子,老樊头心下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从缝中塞了张薄信封,来人闷声闷气,“这是名帖!齐国公定当宣见我们!”
老樊头单手接了,打量来人两眼,名帖往旁边一松,嘱咐小童儿,“送进二门!”
半炷香后,白总管从廊间亲至,手一抬,当即下了来人背上所佩刀剑,再一抬手将又有三两壮汉束手前来,三下两下打开了来人包袱,搜身之后,白总管态度倨傲,“且进去吧!”
老樊头暗自咂舌。
陆家规矩大,他看了一辈子。
可这么下客人的脸,他还是头一回看到。
搜身时,那三人脸已涨得通红,待白总管倨傲地说完话让开道后,三人之中已有人沉不住气,打头那人右手一横刚好拦住,手心向内,身形一躬,“总管,您先行。”
白总管冷哼一声,并未与之客气。
无字斋华灯初上,符稽幕僚三人撩帘入内,却见陆长英背靠太师椅,神情莫测。符稽幕僚之首名唤张黎,当下躬身作揖,“臣下益王符稽幕僚张黎,参见齐国公。”
“还唤什么齐国公呀。”陆长英轻笑一声,“大晋都要亡了,晋太祖封的齐国公便只能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益王倾力拨乱反正,难保大晋就没有翻身的机会。”张黎语声恭谨。
陆长英由轻笑变为轻嘲,“咸鱼才讲翻身,益王势头正旺,手握建康、白浊、滨州等东南沿岸重镇,又平藩王之乱,如今已登昭和宫,这样的势头如何能叫咸鱼呢?”
“既如此,齐国公缘何襄助石猛小儿?石猛出身草莽,性情乖张,行事未达目的不择手段。齐国公幼妹乃光德堂嫡长女,陆公掌珠,石猛竟也敢让一个黄口胡人算计?臣下不信齐国公忍得下这口气。”张黎口条极好,顺水推舟便将话说到点上,“蒙拓小子胡汉杂种,父族凶悍且行事全无章法,母族邕州庾氏精于算计为士家不耻。平成陆氏既为天下士族之首,应当爱惜羽毛才是!”
所以这是符稽的着力点?
陆长英看向张黎,下颌一抬,示意其说下去。
张黎心头一喜,再道,“平成陆氏丢不了这个人,如今庚帖未过,只要蒙拓小子战死疆场,陆大姑娘便不必嫁入石家。”
“你若能杀蒙拓,便不会出现在这里。”陆长英言辞**,手撑下颌骨,“说下去。”
“是,若益王有十足把握攻入邕州生擒蒙拓,臣下便不会冒险夜探平成。益王只需齐国公袖手旁观罢,只要豫州不阻益王兵马,蒙拓妄图在半年之内轻易拿下邕州便是痴心妄想。”张黎将身后包裹向前一推,神容十分恭敬,“当日得知邕州沦陷只因齐国公助石猛一臂之力,益王追悔莫及,此事过失全在益王。益王既小看了齐国公,也小看了石猛,如今世道正乱,任谁都不进则退。益王当日未将利弊言明,才叫齐国公听信了石猛浑话,益王悔不当初。”
张黎缓缓打开包裹,有荧光在其中闪现,张黎话声越来越缓。
“唇亡齿寒,石猛其人无德无信,所有的承诺齐国公都不可尽信。若他日石猛为王,齐国公岂非为那马夫臣下之人!?天下士族颜面何存?!益王能给齐国公的比石猛多一百倍、一千倍...”
包裹打开,桌上有一半臂高的青玉璧山,其间无一丝瑕疵,玉中有水光,盈盈一动,万千风波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件堪称国宝!
当日和氏璧出世之光恐怕也便是如此了罢!
陆长英眼神从其上扫过,轻声问张黎,“益王能给我什么?”
“半个天下!”张黎语气突然高昂,手臂展怀,“半壁江山!大晋一分为二,一半姓符,一半姓陆!陆家贵为士族,当然不在乎红尘杂事,更不会纡尊降贵与俗人争夺天下!故而这半壁江山是益王好心相赠,并非平成陆氏争名逐利所得!齐国公尽管放心!这件青玉可换得三座城池,益王拱手相赠,还望齐国公笑纳!”
好大的手笔。
张黎先以蒙拓入手,再以巨大的理由诱之,循循善诱,条理清晰,言辞煽动得当。杀了蒙拓,陆家可毫无破绽地推掉这桩亲事,而符稽却顺势夺回邕州,为致陆石两家结盟破裂,益王符稽竟舍得半壁江山。而张黎其人夜探平成是胆识过人,受了屈辱却不置一词是能屈能伸,符稽身边竟还有如此人物...
陆长英若有所思。
张黎眼神热切看向陆长英。
“这件青玉我收了。”
陆长英后背往太师椅一靠,温声浅言,食指指向张黎,“你,我也要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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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黎眉心一跳,脚下半步未动。
张黎身后两人纷纷往后退,其中一人名唤白春之,高声叫嚷,“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齐国公出身世家何以小人行径,叫天下人耻笑!”,一边叫嚷一边看向四处,书斋四周风平浪静未闻得半分异样,心下暗道不好——明刀明枪反而叫人放松,就怕暗箭伤人,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陆长英手一抬,小秦将军从甬道中躬身蹿出,身后跟随三人。
来者张黎、黄胜生乃文儒,白春之却为武将,奈何进府之时搜身搜包裹,身上早已解刀,小秦将军与之几个推手便将缚住。
张黎神容未动,嘴一抿,望向陆长英,“齐国公最好谋定而后动,如今时局似蛛网扑蚊,一丝风吹草动,时局便会天翻地覆。如今只是小股精卫迫近豫州,如若我三人命丧平成,益王绝不可善罢甘休。”
“张先生家中可有妻儿老小?”陆长英站起身来。
张黎眼神一眯,未有答话。
陆长英看他一眼,继而言道,“我猜张先生的妻儿老小都在邕州罢。益王符稽疾兵出征建康城,身边带的应该都是得用的幕僚、将士。石家突然出兵邕州,端了他老巢,符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边谋士的家眷应当尽数还留在邕州。张先生,我说得可有差错?”
张黎未答话,白春之向地啐了一口,“谁曾料到平成陆氏竟是棵墙头草!”
陆长英眉梢一挑,“既知我是棵墙头草,益王又何必叫你们三人前来当说客呢?你们自己说益王蠢不蠢?”
张黎双臂被缚在后,面色未变,听陆长英此言,心头暗自点头,益王符稽太信重士庶之别了!他忘了陆长英在外挣扎近一载,一个世家公子哥在这乱世底层都挺了过来,他能是一个唯士庶之论者?一年的生死存亡,恐怕早叫这位二十出头的陆家家主看破了人情冷暖,世事艰难!陆长英如今并不是一个纯善的士族少年郎了!可惜这一点,符稽并未察觉到...单凭重利及声誉来下注押宝,符稽的胜率只有五成!只有五成胜率的事情,他张黎一向不屑去做,奈何谋士讲究尽忠尽义,若要拿他张黎的性命去搏一搏那五成胜率,他不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只是,这并不值得。
白春之仍在叫骂,小秦将军捏住其下颌,大拇指使劲,听骨头清脆一声,白春之当下翻过白眼,疼晕过去。
陆长英手一抬,白春之与黄胜生头戴黑罩袋,被人押解出了无字斋,并未曾说往何处去,张黎一直未有言语,冷眼旁观。待那两人的身影再也瞧不见后,陆长英并不避讳张黎,指腹摩挲案首,浅声吩咐白总管,“...谢家的聘礼也要送过去了,这座青玉打头阵罢。”
这座青玉打头阵,那便是要世人都知晓了!
张黎瞳孔猛然放大。
如果陆长英不杀他,那青玉一旦出世,符稽一定以为他与黄胜生、白春之靠这方青玉投诚变节了!
他的妻儿老小确实还在邕州!
而符稽在邕州还有旧部啊——这就是为何符稽如此放心由他牵头护送青玉前来担当说客...
张黎小喘几口气,一抬首见陆长英其人风姿绰约,轻扶案首与那位白总管话声和风细雨,张黎手心攥紧,终于出声,语声喑哑,“陆大郎,你若想杀我,我活不成,我都认了。论你是想拿我作伐,或别有居心,我只规劝陆大郎一句话,祸不及妻儿,你也有幼妹亲眷。”
烛光大闪,有灯火崩裂。
张黎只见陆长英侧面向光,眉目清浅,听他所言,陆长英头一转目光灼灼看向他,隔了一会儿笑一笑,“你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邕州善城九街三百六十户。”张黎心一横,话出口,心头便悔。
从一而终...
大晋对出嫁女子不算拘束,但对谋士与将士十分苛刻,占了一个“士”字的人,对他的要求就会无形中抬得极高——陆长英两面三刀,假投符稽实交石猛,实际上是侮辱了士族名声的,奈何陆长英这一手玩得很隐秘,天下人看不懂,故而陆长英仍旧高高在上。
但他明摆着是符稽的家臣幕僚啊!
青玉没了,说客三人投诚变节,符稽无异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算是这回,符稽被陆长英涮了有两次了,符稽的耐性几乎耗尽,而他的耐性一耗尽,人啊最怕的就是被旁人逼急了,一旦被逼急了,照符稽的个性,底牌全露,而石家究竟有多少兵马后招全然不知,那他益王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张黎隐约之间明白陆长英想做什么了。
“好,我知道了。”陆长英背靠木案,说得云淡风轻,头一偏,后话是对白总管说的,“把外院的落叶斋收拾出来给张先生住,一应吃食分例都照顾到,不要亏待了张先生,也不要让张先生觉得陆家不妥当,一时想不开反倒误了性命。若张先生的性命没有了,那邕州善城咱们也不用去了。”
白总管埋首应是,张黎心下大惊。
五月天朗气清,长亭一觉醒来,却听白春在与满秀咬耳朵,“...昨儿夜里我没值夜,在后罩楼听见外间有动静,今儿一早去问,原是白总管收拾落叶斋,当下就有位先生住了进去。我老子被姑娘安排到库里去,早晨跟我说,给谢家的聘礼加了件极好极好极好的青玉石,千金难买那种好...”
符稽大概会气得肺都炸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幸好陆长英娶的不是谢询...若是谢询,他恐怕要自尽以求不与这般流氓行径搭上关系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长亭兀地想到这句话。
拜石猛所赐,陆长英也渐渐在摸爬滚打中下限越来越低了...
白春事情想得多,奉茶的时候问长亭,“咱们家可是还缺幕僚?”
长亭笑着赏了白春两枚银馃子,赞她一句,“咱们屋里可算是出了个聪明人了!”再拿眼横了认真吃茶的玉娘,“以前的陆家当然不缺幕僚,鼎盛的时候三百幕僚能把无字斋坐满,可是父亲留了三分之一在建康支撑门楣,带了三分之一在身侧一起北迁,再匀了三分之一让陆纷先行带回平成,如此一来建康的幕僚不能动,北迁时的幕僚全军覆没,在陆纷手上讨过生活的谋士不敢再用。哥哥当然有运筹帷幄之才,可是身边无可用之才也是一个大问题。哥哥既然将那人留下,那此人便有入哥哥眼的地方,无论陆家用他还是不用,这个人不可能再放回符稽身边。”
既然陆长英都觉得这人还算不错了,那再放回去这不是傻吗?
白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阿宁也跟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有满秀与玉娘,一个认真地翻花绳,一个认真地翻栗子糕吃,神情认真地像在排兵布阵。
五月下旬,陆家的聘礼敲锣打鼓成了行,白山离平成有些远,中间隔了两座城池,这两座城池的刺史一见陆家的旗幡当即放了行,打头的赫然就是那尊青玉,传来传去,平成陆氏以国宝之资求娶谢氏女的美闻便流传了出去,一时间谢家的脸面、陆家的家财、士族的豪气传得最广,以倾城之财求娶谢氏女,谢太夫人自然乐见其成且脸上有光。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一个倒霉蛋。
符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符稽简直想发通稿宣告,陆长英娶媳妇的钱是老子出的!是老子出的!老子还有三个不要脸的谋士拿着老子的钱去讨好陆长英,我的个娘哟!陆长英简直太不要脸了!谋士要收,钱也要收,除了那副皮囊,哪点像个清高的士族少爷呀!
妈的!
符稽心里狠狠骂了娘,气得肝疼。
符稽肝一疼,那小股精卫当下变成了大批军马兵临城下,也不顾忌陆家身为士族的矜贵了,也不顾忌分散兵力的危机了,他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豫州戒严多日,外城墙累得老高,符稽攻势猛烈,陆长英稳坐光德堂只守不攻,守城容易攻城难,且符稽孤军破釜沉舟攻豫州,每日都在增兵,陆长英默了两日,终于知道符稽从何处增援兵力粮饷了——陈家居广源,广源路口大开,符稽兵力畅通无阻,一路向北到了豫州门口。
长亭陡然想起陆纷妻室陆二夫人陈氏身死之时,陈家未曾来人,这个姿态本就不对,许是从那时起陈家便与陆家结下了梁子。
大晋四大家,陈家终于搅入战局,战局愈发紊乱了。
长亭只惊讶一点,符稽明知冀州与豫州相隔甚近,石猛又与陆长英结盟,他为何敢孤军深入起兵攻打豫州,他不怕石猛趁机出兵以为陆家解围的名头吃下他这些人马吗?
这个疑问,随着陆十七夫人聂氏前往光德堂慢慢解开。
聂氏神容极其严肃,看了眼长亭,再看了眼小阿宁,长亭便让满秀把阿宁带进内厢去,只笑道,“十七嫂嫂有什么便说什么,在阿娇跟前没什么好犹豫的呀。”
聂氏沉默半晌,语气放得极低,“外间有事关大姑娘不太好的传言,都传到平成来了,大概这外头人也听说过了...”长亭递了盅茶过去,示意她说下去,聂氏一咬牙说道,“外头传大姑娘在外半载有余,为活命为求食,与商贾平民搅在一起,早已...早已...”
长亭蹙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早已黄花不在...”聂氏这句话说得极快,跟着便伸手握住长亭的手,朗声言道“大姑娘,您莫恼,这都是传言罢了!十七说您应当知道,便叫我进府来同您说一说,就怕这些传言是有心人传出来的,目的还有后招...”
陆十七如今掌了宗族大半庶务,出城入城,是一个活动得极开的人。
长亭脸色未变,符稽这手玩得着实很妙——一个女子带着幼妹从幽州出来,如今世道这样乱,姑娘家怎么活命?有心人当然会往歪处想,什么能换粮食?当然是身为女子最得天独厚的好处了。
是,大晋对女子的约束很低,但女子若失了清白,一个白绫,一个沉塘猪笼也还是常态。
更何况,她已定下石家为姻亲!
石猛要脸,石家要脸,再下嫁再纡尊降贵,又有谁会容忍被庶民贱民玩弄过的女人嫁入家门吗!
天下人都看着呢!
石猛图的是大业,他丢不起这个脸!陆家也丢不了这个脸面!
陆石两家能不能结亲尚且再议,石家又怎么可能在流言四窜之际出兵为陆家解围呢!石家再低贱,也没低贱到这个地步!男人最要什么?最要脸!
长亭眼睛微微眯起,心里同样骂了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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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行诡道也,行事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极正常的事。
连向来以清誉闻名立足的君子陆家都可以两面三刀,那凭什么被两面三刀的符稽不可以心狠手辣?这起子流言一起,石家若还愿意认下这桩姻亲,恐怕都会被人指着鼻子骂龟公,在外人看来,定下亲事的蒙拓头上怕是正冒着绿光。既然没法子认下这桩亲事,那陆石两家的姻亲便做不成,接着就是退亲,平成陆家几百年没遭人退过亲,两家关系自然或多或少都会受影响。
是,两个家族结盟绝非易事,一旦决定也很难再生波折。照常理来说,同盟者之间能连亲上加亲当然最好,若两家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便不联姻,只要利益相同,矛盾相同,便是坚不可摧的同盟。
可是如今陆家与石家的状况不一样。
陆长亭是石家着人拿着陆绰的信物搅黄了陆家与谢家的庚帖礼,几经波折才求到的媳妇儿,石家是求娶的那一方,陆家原是高高在上拗姿态的那一方。如今流言一出,这门姻亲摇摇欲坠,这就意味着陆家被石家打了脸,瞬间从拗姿态的一方变成了被舍弃的一方,世人都看着呢,两家的面子都得要,最后的结果不会有谁委曲求全。
一桩亲事维系住了两个家族的事儿,常见。
一桩亲事毁了两个宗族的事儿,也常见。
而符稽要做的不仅仅是搅黄这门亲事,更是借由这门亲事翻江腾波,大做文章。
符稽的心眼动到这里来,陆家实在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偏偏陆绰在幽州身亡,而长亭与长宁却是在第二年才在真定大长公主的庇护下返回平成,其间发生了什么,论谁也没法说清楚。
既然陆十七家的聂氏都知道了,那豫州城外怕是早已宣扬开了。
玉娘气得想冲出去打那起子嚼舌根的人几个大耳刮子,气得浑身发颤,边生气边拿手背抹眼睛哭,断断续续嚷着,“是,咱们是几个姑娘家一路过来的!但是谁他娘会出卖自己身体来活命啊?雪地睡过,冰水喝过,中过刀子也流过血,咱们是靠命搏出来的,怎么就成了一路睡过来才活的了呢?那个符稽不要脸!说话做事太他妈龌龊了!别叫老娘看见他,看见他了,豁出这一条命不要,也得保住个清白!”这还是长亭头一次见着玉娘哭得这么狼狈,玉娘身量高挑,哭得弯了腰,“...咱们为了活命险些死过几次,怎么就成了不要脸不要皮的那起子小贱人了呢...”
话声越说越低,哭腔又虚又弱。
长亭搂搂玉娘,再见小阿宁坐在太师椅上,小短腿摇摇晃晃的懵懂模样,长亭的气一下子提上了胸口,她脸上被糊了什么都不要紧,战场上刀剑都不长眼,戳中了谁都预料不到,这只是符稽行兵的一个手段罢了,她犯不着生气。只是阿宁还小,玉娘并非是非中人,她一想到那些嘴巴连着她们两都一块儿说了,实在是忍不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荣熹院静悄悄的,和前两日的安宁不同,丫鬟仆妇皆屏气凝神,正堂掩得死死的,帘子垂地,一丝丝光都透不出来。
陆长英仍旧端坐左上首,神色从容,见陈妪端了盏茶来,伸手亲奉至真定大长公主跟前,“听陈妪说,大母这些时日没睡落觉?”
真定点头,接了茶,“符稽的兵都到家门口了,事关阿娇的流言满天飞,我既怕谢家随波逐流悔了你的亲事,又怕陆家耆老耳闻流言非逼阿娇落发方以正视听,这两样我都怕得很,哪里睡得着?”
“长英扣下说客,吞下青玉,只为激怒符稽,暴露其底牌。如今看见了,长英却悔之晚矣——符稽的底牌不过是陈家,这一点迟早会看到,这次投鼠却伤了玉瓶子,叫阿娇受了损,长英实在...”陆长英嘴抿得很紧,“实在后悔。”再沉吟半晌又道,“外祖是谢家的明白人,她会下手弹压,谢家不至于悔婚。大母安心,我决不允许您,两个妹妹及陆家少了一根毫毛。”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陆长英躬手拂袖而去,哪知一出长廊便被久候在此的长亭捉住。
“阿兄,我要去外城。”
长亭高襦低髻,神情很坚定,“我看过舆图,符稽通过陈家断断续续运送前往的兵力不会超过两万,而豫州城中镇守的兵力大抵也有一万,符稽这回打的是一个态度,看一看石家到底要不要出兵援助,若石家不出兵,那他的策略起了用处,陆石两家就此结盟破裂,符稽是继续攻破豫州还是见好就收心里有底都随他,反正都是他赚。可若石家出兵,他一定立刻带兵潜退陈家,尽力不浪费一点兵马——这就是说符稽他从没想过让这两万兵马死死地抠在豫州。”
说得很有道理,神情也很冷静,陆长英抬抬手揉了幼妹的额发,轻声道,“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人可以诋毁了你与阿宁的名誉之后全身而退。是两万兵马也好,是三万兵马也好,石家出兵也好,不出兵也好,豫州城我要守,豫州城里的安危我要顾,符稽的人马我也要吞。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去什么外城?凡事有阿兄便...”
“可我要叫陆家的兵士看一看,他们拿血泪守护着的平成陆氏的女儿并非苟且偷生之徒!”长亭神情凛然,“我要去外城,城破我死!陆家女不惧生死,更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出卖声誉与身体!现在不会,以前也不会!”
如果陆家的将士都以为平成陆氏的子孙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那这座城池还值得他们用血肉去镇守吗?
陆长英明白了,点了点头,隔天半夜便有一顶小轿落到了豫州外城的城墙下。
外墙战火擂动,长亭掀帘帐下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腥气,“咻咻咻”箭头破空划过,再闻“咚咚咚”三声恐怕是钉在了豫州城门上,长亭扭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城墙,紧了紧披肩,紧随小秦将军走上城墙,陆长英正挽袖俯身借光看舆图,城下攻势不算猛,可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搭着云梯,放着箭。
在这夜空中,小秦将军的声音显得十分朗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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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姑娘来了!”
小秦将军话一出口,还在城墙上的将士当下后背一僵,有胆子大的转过头去在黑黢黢的夜与昏黄的荧光里隐约见着了一个身量纤弱高挑、双目灼灼,肤容如玉的姑娘,十六七的样子,束了髻,着及踝长襦,外套披肩,未施粉黛的模样看上去却极清雅。
和陆大郎君有六七分的相似,不仅仅是眉眼上的相似,风韵上也有相似。
大郎君像座绵延高耸的青山,而这位大姑娘却像一洼清澈柔婉的绿水,气质都极好,叫人无端心安。
那胆儿肥的瞅着看了一阵,被旁边人撞了撞手肘,便赶忙低下头去,耳朵一支愣,紧跟着便听见在一片战火嘈杂中,那位陆大姑娘的声音,姑娘家的声音当然没有小秦将军那般响亮,姑娘的声音被闷在木质传声筒中,瓮声瓮气的,却仍旧能从中听出几分清丽来。
“我便是陆公之女,现任陆家家主陆长英之妹。我如今就站在城墙上,将士在平成就在,我就在!城破,我与将士共存亡!平成陆氏百年世家,没有出过怕死的郎君与姑娘!我以前不怕死,现在更不怕死!我陆长亭便就站在此处!我倒要看看谁的箭能将我射死,谁的刀能将我砍死!符稽小儿行事龌龊,诋毁一介女流算什么英雄好汉!求哥哥让路的时候,便称我为世侄,要起兵破豫州的时候,却骂我辱欺侮我为女儿身,不能与你对簿公堂!”
“符稽,尔等鼠辈,两面三刀,谄媚妄上!符家便是有你这样的败类才会山河不保,流民肆虐!我与哥哥敢站在这里,便不惧生死,只求善事!你却躲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中,酒池肉林,好不快活!败类与懦夫,亦有这样多的忠诚之士替你送命,我只敢问苍天是公还是不公!我只敢问苍天看没看见!我只敢问问苍天,究竟谁才是苟且偷生之徒!”
城墙上的声音有些单薄,可却让城下之人有些热血沸腾。
光德堂陆家嫡支长子长女都在城墙上要与平成共生死...和将士们一起...大郎君撇下不论,他是男人又是家主顶梁柱,他必定要在这个时刻撑住不退的,可大姑娘却是女人,外面流言蜚语四下乱飞,身为陆家家臣,他们当然不能信,可不能信是一回事,真心信不信又是一回事...乱了几十年了,士大夫家的女孩被流放之后从了贱民乡绅也是很常见的事儿,一个姑娘带着另一个比她还年幼的姑娘怎么出来?更何况这位姑娘样貌与气派都是十分的...
陆家的家臣尚且这样想,何况旁人。
拿清白拼出来的性命,如今就这样大喇喇地站在城墙上当靶子,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啊...大约真是被气恨了吧!既是被气恨了,那大约那谣传便只是个谣传,决不可信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将士们精神一激,主家的少爷姑娘,这样金贵的人儿都不要命了,他们怕个屁啊!
长亭大跨一步,将好站在台阶上,城墙三丈高,长亭眼神朝下扫过,益王符稽的兵或拿大桩木头撞城门,或扬高弓弩向城墙上射去,长亭半步未退,城下未待几时便嗅得有浓烈刺鼻的桐油味,约是要火攻了。
果不其然,未待三刻,火势大起,城下有敌兵推燃着熊熊烈火的稻草车冲向城门!
益王的云梯高高架起,城墙上的兵将或拿大刀砍断云梯,或探身出墙将梯子使劲往后推,有人没站稳,一个倾身往下栽其后的将士伸手拉住前者的腿,一点一点将他拽上来。
生死之间,向来只有一线之隔。
长亭看得有些心悸,可一点也不脚软,她并不是没有看过,她看过的。雪原里与流民的对峙,幽州城的那场大火,她什么都见过。人的死亡与灭绝,人的生存与逃亡,她都见过的,因为见过所以不想再见一次了。
天下...究竟什么时候能太平呀?
陆长英手执舆图,与长亭并肩而立,小秦将军语声急切,“...大郎君,大姑娘在这里是没用的啊!大长公主知道不知道?大长公主允许了没有?大姑娘,你在这里压根什么忙都帮不到,这样吧!你先去门房里歇一歇,当这股攻城的势头过了,我们再出来,你看好不好?”
“我站这里是为了告诉陆家的将士们,陆家人、平成与他们同在,做人不能言而无信。”长亭话说很快,城下的攻势越发紧了,长亭拽住陆长英的衣角,轻声道,“哥哥,他们若再加把劲,这道门就算破了。你若留有后招,便别藏了,城门后面便是平成啊。”
陆长英手向下一摁,目光清明,“再等等。”陆长英看向远处,“再等等,符稽想知道石家出不出兵,我...同样也想知道。阿娇,你要相信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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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无紧急平缓之分,只要有一天在打仗,一天就有人身亡。
陆长英要等一个结果,可不能拿陆家家将的性命来拖延时间,故而,城墙上实行两个时辰轮换制,只要有受伤立刻下城墙,豫州外城三个村镇全部戒严,战前陆长英命人从库房里拖了几大马车的药材,虎骨、红花油、金创药、三七、黄芪、当归...满满地堆足了几个大院子,陆长英极豪气,战前便放出话来,“...就算手臂上只是被划了个小口子,只要是在战场上划破的,只要留了血留了疤,我们就用最好的药材,看最好的郎中,吃最补的膳食!陆家的积蓄厚得很!”
乱世里头,谁不想活个命出来呀。
守城到底比攻城容易,更何况豫州这样大,源源不断的补给与人力又岂是跨山越水而来打仗的符稽可比拟的。
攻守之战僵持三日,长亭与长英便在城墙上待了三日,长亭心里一直在算日子,蒙拓在邕州,邕州尚且内忧外患,符稽头一个发难的地方就是老巢邕州,蒙拓过不来,一旦主将率兵远征,便有可能内院起火——符稽深受其害。
幽州也近,石老二石阔若要出这个头,陆长英便欠了他两个面子了...
只是,他会吗?
石阔一直让人捉摸不透,一直隐藏在幕布的后方,好似什么也没干,可认真算起来,却哪里都有他。如果从幽州出兵,整合兵力再行兵布阵,一来一往大致在十日左右。
石猛会蹦出来吗?
在长亭看来,石猛不见得会有动作,一为脸面,二为后招,石猛与陆绰是平辈,陆长英便是小辈,石家若想解围,必定要不派遣石闵,要不石阔,邕州危机,蒙拓恐怕脱不了身,而在石闵与石阔间,石闵有勇无谋在解围之后和陆长英过不了半招便会败下阵来,而石阔与陆长英为旧识,又是蒙拓信赖的好二哥,与陆家带兵解围之人,多半是石阔,故而平成只需再撑五日,符稽那千八百的兵便会被吞得一点不剩。
嗯...这一串分析都基于石家不会袖手旁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如果石猛要顾忌名声选择装聋作哑,那后续会怎么样,谁也摸不透。
只是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她与蒙拓的婚事肯定会黄了。
这几日的茶汤都煮得酽酽的,长亭喝了一大口再看向正埋首仔细看舆图的陆长英,心里叹了一口气,蒙拓与石阔敢截石闵的胡,抢了扳指来李代桃僵,这是因为并不损害石家的根本利益,事后石猛发发脾气便了得了。这一回不一样,符稽把话都放出来了,若放在三十年前,文仁和皇帝当政时期,长亭无论做与没做,顶好的作法便是自刎以谢天下,此乃方全了平成陆门的名声。如今世道乱了,对于女人,流言的伤害和束缚都小了许多,可这并不意味着夫家愿意娶进一个声誉扫地的女子。
石猛的眼界是天下,他又不是瞎子看不出次子石阔更英明神武一些,可为了这江山天下,他选择的是身为正统的嫡长子。
任何污点,都有可能成为攻讦石猛的利器。
陆长英始终看不透石猛,说他莽夫却事事算清,说他精明却粗鲁冲动,说他粗犷却利弊权衡得十分清楚,“石猛有两分侠义,两分势利,两分情怀,四分野心。”这是陆长英口中的石猛。
很矛盾的一个人,矛盾才叫人看不透、摸不清。
为了野心和权势,石猛倒是有可能袖手旁观,或是待得符稽纠集兵力攻破平成之后才出兵平乱,但因为侠义与情怀,他偏偏又极有可能出手解围,谁都说不准,所以陆长英想试一试。
“咚咚咚”
益王符稽的兵马又在拿木桩撞城门了,撞得好像整个城墙都在发颤,长亭掌心一紧赶忙扣住木案桌桌角,陆长英跟前的舆图被一撞,险些滑落到地上,陆长英神色如常地将舆图往上一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长英!”
城下之人终于开了口,传声筒里传来的声音有点闷腻,“也僵持了这么些时日了!你同你那破鞋妹子就躲在城墙上头,既不出来,也不开门,这也叫英雄?你那破鞋妹子还在吗?上回天色黑,老子没看见她脸,听说是个美人儿,皮肤也够滑够嫩,就是不知道那身段好不好瞧,要腰臀不翘,长得再他妈好看也白搭呀——灭了灯,谁还看得清楚脸啊!快叫出来看看罢!我下死命令不让人放箭!早就不要士家的脸皮了,如今装什么相啊!相公们可都在城下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龌龊话一长番,他一说完,城下乱哄哄地笑起来。
行伍是天下间最荤的地方,男人们说荤话草稿都不用打。
陆长英脸色没变,静了一瞬之后一个撩袍翻身,简易厢房背后便挂着一柄弓弩,陆长英宽袍长袖一拂过,单手执弓,推门欲出,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十分流畅,长亭赶紧伸手扣住陆长英手腕,朗声道,“哥哥,如今是白日!”
因为是白日,所以弓箭约有七八分的准头。
只要陆长英一出去,弓箭手心里默念三声,一声“咻”,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陆长英神容不变,“放开。”
长亭抿唇,“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司马迁能受宫刑,前朝太后恭氏改嫁权臣忍辱负重三十载最终手刃其性命,我怒斥符稽是为了激将,他们同样也是为了激怒你罢了。不过是名声。阿兄,你自己也说过,名声算个屁!”
“那是我的名声算个屁,你的名声要紧得很!”陆长英手臂一扬,却又怕手劲重了将幼妹摔伤,“放手!”
长亭紧紧牵住陆长英,“不放!哥哥,若父亲在世,他决计不会因为这些话自乱阵脚!”长亭正好站在窗棂前,见小秦将军神色凛然,心头暗道一声不好,将陆长英的手握得更紧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又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说,符稽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如何触怒你,哥哥,忍一忍!这些话又不是刀剑,伤不得我,在意我的人我在意的人不会信,其余的人信与不信,我全然不在乎!”
长亭话说得飞快,她话音刚刚落地,外间便陡然喧嚣起来。
似有千百马匹从稠山上直冲而下,扬尘飞土,又似石破天惊之声音,长亭眼神一眯,双手使劲推门,却见有兵马戴红缨如潮水涌动般向古城城门口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靠在城墙上,身形朝前倾去,双目眯成一条缝儿,长亭远远看见那人长枪负背,疾驰而下,待那人走近了些,便模糊可见他怒目圆瞪,口中怒喝。
“操你祖宗!”
这是长亭第一次听见,哦不,读到...蒙拓好似在骂人...
蒙拓身后尽是高身重骑,不过瞬间,来的兵马浩浩荡荡顺坡冲下,蒙拓长枪一挑,如八百里无人区,血花四溅,再过三刻,当即一马当先冲近城门,长亭手在发颤,蒙拓已经杀红了眼,一寸一寸地接近城墙,蒙拓大喝一声,声音石破天惊,如此一来,古城墙上的长亭便听了个分明。
“操你祖宗!那是老子媳妇儿!”
所以嘴巴放尊重点儿!
那是老子媳妇儿!
轮得到你这张狗嘴说三道四吗!
蒙拓高挑长枪再下狠手往下一戳,当即穿破敌兵重盔,殷红的血花飞溅,溅了蒙拓一脸,蒙拓长枪再一挥,划出了一个无人可近身的圆弧,抹了把脸,一股腥臭,再睁开眼,目光极冷地环视四周。
“说,刚才在城下喊话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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