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娇

第236章 接旨(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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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既然判断石宛没说假话,那不由叫她深思,石宛搞这么一出戏的意义何在?庾三姑娘下手的动机又是什么?而这两个问题,在随后的一个月里慢慢得到了答案。石宛好似一下子开了窍,同镜园陡然非常亲近,一改往日长亭说什么,她就顶什么的作风,每隔一日便来镜园和长亭说话聊天,又或是相约去转一转建康城,又或是一道去上香逛市集,并且每次都异常知机地只要一听见蒙拓要来了,她便识趣告辞,半分也不做停留。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日子一长,无端端地就多出了几分亲近。

在石宛单方面的“努力”下,长亭与石宛的关系好似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石宛绣了扇套会记得给小阿宁和长亭皆一人备上一份儿,石宛送东西送了三两次,长亭会回送一次。两人关系稍稍一近,说的话就与之前不同的。对于长亭的第二个人问题,石宛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不喜欢谁,哪儿是有理由的呀?”石宛在下首打着络子,压低了声音,神色有些许神秘的意味,“庾三娘子不喜欢你们陆家人,更不喜欢阿宁,也不喜欢表嫂。她往前明里暗里告诉了我许多次...”石宛抬抬头打量了下长亭的神色,将之前已经递到嘴上的话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再觑了眼长亭的神情方道,“她说她厌恶你们,说...说四大家是士族的蛀虫,徒有其表,早就应当消亡了。”

其实不仅仅是四大家,长亭私心觉得整个士族都应该消亡了。

当凡事存在的坏处大于益处,那么它其实并没有多少存在的必要了。

这话,长亭私下里和蒙拓说一说便完了,可一旦听到旁人说这种话,心里不觉要暗骂一声“狂妄”。

“她为何如此讨厌陆家呢?”长亭轻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宛想了想方才道,“因为表嫂和二姑娘都不算太喜欢和看重她?庾三姑娘在自家的时候,那可是手掌心里头的宝贝,是二房的嫡长女,人又长得好看,脑袋瓜也机灵,诗词歌赋都念得很好,庾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就她和五姑娘两个姑娘...她一向受宠受重视,可...”

可自从来了石家,谁也没把她打成钱儿。

长亭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她却被发现石宛在闲聊时便将庾三姑娘推搡阿宁的动机给解释清楚了。而第一个问题,在石宛极为热络的交际中好似也得到了解决。

“她是来和我交好的。”夜里,长亭边铺床边和蒙拓拉起家常,“大概是被她婚事的人选吓破了胆儿,一下子就开了窍,突然就明白了既然跟我没什么切身利益上的冲突,那卖个好,交个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蒙拓在地上盘腿擦剑,听长亭这么说,便笑起来,“那庾三咋办?石宛既然跟你透了底,你与其给她好处,还不如给庾三坏处。”

算是敲山震虎?

说起庾三姑娘,长亭当然不会草草放过,事涉阿宁,长亭不可能忍气吞声。

好,你不想嫁给石阔,我就让你谁也嫁不成,圆你这个梦。

长亭一生气,后果很严重。蒙拓眼看长亭陡然脸色一变,一脸的戾气,再看看自个儿手上那把宝剑闪起的点点寒光,不由连忙出声,“现今先暂且缓缓,才搬到建康来,咱们先夹着尾巴做几天人。等建康城内尘埃落定,你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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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蒙拓所说,庾三娘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健康城中尚且一片混沌——石阔为防止石闵夺权而在各个位置上安顿的全部都是当初闻讯而来企图趁机分一杯羹攻陷建康城的乡野宵小们,这样的人纵然有纵横捭阖之才,但是如刘邦那样在乱世中占到个位置的庶民能有多少?多的不说,万中取一的概率总是有的吧?毕竟这世道,世家子、官宦之家、大商贾及军阀占据了这个时代几乎全部的书籍、知识以及名儒,剩给庶民百姓的东西又能有多少?

故而石阔安置的那些人选中,十个里面能有两三个得用就算不错了。

待石猛带着大军分路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抵达建康后,建康城中人员安置的弊端便逐渐显现出来了,今日是建康城库中的钱粮对账有误,明日是建康城中混入奸细,再不就是军中弟兄们的俸禄粮饷被无端克扣,该用六月雪的粮食做小米粥,可军营的厨房里收到的却是几袋子上面六月雪,下面发霉的米粮,将士们吃不出来,可军营的厨房里却有石闵的人。那这件事朝上一捅,石猛的屁股都还没在建康的板凳上坐热,就听见这么件大事,石猛大发雷霆,石阔跟着吃了挂落。

“...吼得震天响,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蒙拓才回屋,抹了一帕脸,再一埋头把脸浸到水里去,咕噜咕噜直冒泡,伸手拿胰子,在头上胡乱抹了两把,这算是把头发和脖子也顺带着一起洗干净。

长亭拿了帕子过去给蒙拓擦头发,边听蒙拓说,“姨父看在二哥打下建康城的面子上,吼得还不算凶,说的话倒是很厉害。二哥也没回他,石闵也没出声去劝,我看这件事八成是石闵那小兔崽子给设计的。”

长亭呵呵两声。

石闵有这个智力吗?

这件事八成是崔氏教石闵的!

长亭顺道帮蒙拓揉揉头皮,手上动作很轻柔,感觉到蒙拓逐渐放轻松了,便笑道,“既然是他设计的,那他帮忙劝什么劝?不在旁边帮忙再烧起火来就不错了。”长亭再帮蒙拓摁一摁太阳穴,再道,“坐享其成,虽然卑鄙了点儿,可若石闵任由二哥将建康变成他自己的,那这位子还有什么争头?摆明了这就是二哥的天下了啊。先把二哥安排的人选拉下马来,再一点一点趁二哥没有防备的时候,将自己的人手安置上去,慢慢蚕食总有吞下去的那一天。这明显是崔氏的主意,一语中的地看见了二哥在安排上唯一的也是致命的漏洞。”

蒙拓舒服得喟叹一声,他要啥军师呀,自己家床上就有个聪明的谋士,哪里还有谋士又能和他睡觉,又能给他生娃,还能帮他擦头发的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二哥这两日,可能要和张黎频繁接触了。”蒙拓先给长亭提个醒,“也有可能会让自己房里的侍妾给你做点小东西当作打招呼,你喜欢接就接,不喜欢接扔了也行,让满秀、白春去应付也成,都随你高兴。”

长亭这么傲气的人叫她跟侧室和侍妾安安分分地坐下来说话,实在是为难她。

这是蒙拓第二次觉得对不住长亭,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的选择,长亭需要顾忌和害怕的人太多了。

长亭却丝毫没有感觉,她只听见说石阔今日要与张黎频繁接触?长亭瞬间就明白了,轻声问蒙拓,“二哥是想叫我们的人手顶上?张黎一个人能做些什么?照管一座城池绝非一人之功呀?”

“张黎和你一样,代表的是陆家。”

蒙拓脸上还湿漉漉的,声音放得柔和极了,“石闵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就是借崔家的人手和势力来运作建康城。与其让崔家抢了这个彩头,还不如交给陆家。我们最多需要十几个人,只要人员调度走上正轨,规章制度赏罚严明,那么照管一个城池十余人绰绰有余。”

这和管家是一个道理,只要我任命好了上头的管事,那么手下的人其实并不归我管。

长亭想了想,“张黎或许不愿意。”

给陆家参谋是一回事,给石家参谋又是一回事,在士人和读书人的长久以来的认知里,宁当二流士族的泛泛不得重用的谋士,也不愿当庶族军阀的军师,这是时代使然,同时也是时人深入骨髓的三六九等的等级思想使然。

蒙拓挑眉一笑,似乎运筹帷幄,“张黎是聪明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聪明人都知道走哪条路会更远。

果不其然,这番对话的第三日,张黎就托人带话进来,说是“石二爷近日来屡屡邀他品茶饮酒,不知该去不该去”,长亭给带话的人意味深长地回了句话,“去品一品哪里的酒更好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千万要记得是拿了谁的银子买的那盅酒。”

再隔一日,张黎请了王家的太夫人来说亲,拿了整整三大册子的聘礼礼单来,说的是长亭身边的满秀。

长亭对张黎这个行为不是很意外,当事人满秀却意外得半死,手里捧着聘礼礼单册子,半晌都合不拢下巴,眼神死死定在礼单单子上,再看了半天,抬起头来木愣愣地问长亭,“啥叫足金厘丝鸳鸯戏水簪?”

“哦,”长亭早就习惯玉娘和满秀的绝活,比如,念字读一半,“是蹙金缠丝鸳鸯戏水簪,如果实诚,一支簪子能有一两重,挺好看的花样。”

满秀也“哦”了一声,再埋头看礼单,看了半天才翻了一页,看那表情也是有点懵,再抬头问长亭,“这都是给我的哦?”

长亭点头,“是,你要是答应嫁给张黎,这些就都是你的。”

满秀再“哦”了一声,又把头埋了下去,又隔了良久才抬起头来,问,“他为啥突然要娶我呀?他那些书,我看都看不懂,他给我说的那些事儿,我也半听懂半听不懂的,他为啥要娶我呀?”

“一半是在向我表忠心,一半...”长亭想起来前些时日张黎和满秀的相处,她也宁愿相信张黎有一半是有真心的,“一半大约是因为欢喜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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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我呀...”

长亭便眼看着满秀,这也算是二十来几的大姑娘,脸上一青一白,最后定格在以红色为基调,点点粉色和些许呆滞做点缀的神色上。满秀手上攥着单子,埋着头,透着一股子和年龄不太相符的小女儿娇羞,这叫长亭看得简直心都快化了,哦,长亭再抬头看看白春的表情,白春一张脸都快化了。

长亭私心曾暗自揣测过,白春大概会理智一辈子。

理智的白春脸上的表情跟吃了屎一样,一开口就是一个大棒槌,“夫人说的可是一半的一半,他张黎要是只为了表忠心咋办?你别一下跟冲昏头脑似的哦,夫人会给你很多选择,不一定就非得是张黎,你自己考量清楚要不要成为张黎向夫人表忠心的工具。”

一个大棒槌“哐当”一声砸下来,砸得兴高采烈的满秀和玉娘都有点懵,懵过了之后,两个人又重新兴高采烈起来。

“不怕不怕!”满秀愣过之后兴奋头就上来了,“夫人不是说还有一半呢吗!”

玉娘在旁边使劲帮腔,“对啊!阿娇不是说还有一半吗!就算是工具,又能咋样?不怕他图啥,就怕他不图啥!我跟张黎说过话,他不像是那种为了往上爬啥事儿都能做的人!就算有点小私心,也是能够原谅的嘛!这谁还没点小私心了呀!”

长亭由衷觉得每个人对婚姻的要求真的不一样,有的人对于一半的喜欢就满足了,就算其中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也觉得无所谓,而有的人却一定要求十成十都是因为爱,一旦对方的表现脱离了想象和期待,就会立即撤退,美其名曰及时止损。前者是满秀,后者是玉娘,哦,是以前的玉娘,撞得个头破血流之后后者也会渐渐变成前者。

长亭由此无比感激蒙拓,没有让她面临这样的选择便寻到了一个不用让她考虑这样多就可安稳度日的机会。

满秀既然点头应下,长亭便让蒙拓去见了见张黎,请张黎喝了顿酒,蒙拓喝得麻麻的回来,搂长亭道,“...那厮心里清楚着呢!一听满秀一开始就没入奴籍,当场就高兴得又开了两坛子玉泉,拉着我让我告你,别担心,还塞给了我两千两银票让你给满秀,全当满秀的嫁妆。”

张黎是怕满秀没有留存,到时候添箱和清点嫁妆为难吧?

长亭叹了口气,其实想宽一点,管他是不是因为喜欢才决定嫁娶的呢,只要存了心地愿意对人好,小两口这日子怎么着都能过下去。

这桩亲事定得很利索,小定一下,石阔率先发力,没等石闵和崔氏走第二步,石阔先行上折问罪,以雷霆之势换下两个污了军营粮饷的宵小,张黎瞬时扶摇直上,手里握着建康军营中大大小小银钱往来的账册,张黎再举荐两位同僚顺势拿下建康城内外人事调度的册子,这只是预热罢了,石阔要倚仗陆家借他有真才实干的人才来稳住建康城,这风怎么吹墙头草最早知道,一时间长亭风头无两,每日如雪花般接到帖子,推掉的帖子每天也有一大摞。

“这张帖子恐怕推不掉了。”

白春默了半晌,掐了张藕荷色的帖子出来,看了眼长亭,“是二郎君府上的沈姨娘,她想来给夫人请个安,要不让奴出面去招待吧,这帖子不好推,可让您去见这个面也太跌份儿了。”

长亭点了头,可当天路过花间听到里面女人声响的时候,长亭顿了顿步子,再隔着窗棂看了下,当即提了裙角进花间见客去了。

打死她也没想到,这位沈姨娘竟然是个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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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燃香,是花果的香气,都过去五年了吧?在这五年间,长亭嫁了人,长宁要嫁人,石家势头大旺甚至从冀州搬到了建康,四大家分崩离析,大晋彻底灭亡,世间群雄四起争霸,看尽天下繁华。

五年的时光,什么都在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美人那张脸。

长亭看着堂下映衬在芙蓉花中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面白肤净,鬓青云黛,且有朱唇贝齿,兼有明眸善齿,当美人褪去穷困带来的窘迫,心安理得地穿上云锦缎子,戴上赤金流苏,扫上胭脂花粉,美人故而变得更美,美得从容且理所应当。

长亭笑起来,语气温和,“沈姨娘?”

堂下美人儿手放在膝间,埋头抿唇笑了笑,“姑娘别打趣奴了,还是叫奴青梢吧,听起来舒服。”

是了,沈姨娘便是当初与岳老三在一道,被当做奇货可居的物件儿运往北地的那位美人青梢,长亭猜想五年前的青梢大约十五岁,如今约有二十出头,当初差不离的年纪,可青梢再美再漂亮,站在她与长宁身边也像个丫鬟。如今却不一样了,青梢就坐在她的下首,举止气度都大气——石老二后宅的女人不少,前些时日拉到建康来都专门拨了两辆马车,可今时今日代表二房站在她跟前的人只有一个,便是这位青梢姑娘。

看青梢这穿戴和架势,石阔大概很宠她吧。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呀。

“...之前从来没听说过你嫁给二哥了。”对于共历生死的老熟人,长亭一向几多宽容,“我问过阿拓你哪儿去了,阿拓也不知道,我原以为你嫁到北方去了。”

“当初跟着您与二姑娘回了冀州,之后您又回了平成,奴就...”青梢多看了眼长亭,在正室跟前说太多妾室的话这纯属找削,青梢当即转了话头,笑着叹了一声,“再见您,奴就是沈姨娘,您就是蒙夫人了。”

两个人其实不太熟悉,青梢打的是“这么些时日了,来向蒙夫人问个安”的旗号来的,故而寒暄了没两句,便告辞走了。青梢一走,长亭笑一敛,当即让白春去寻晚烟活动打听,她一向不关注石阔与石闵的内宅,哦,准确来说,她并不关注偏房妾室。可青梢不同,青梢既然是送给胡人的礼物,那么石阔对她的美貌和手腕必定是有自信的,可为什么最后青梢变成了他的沈姨娘呢?

临近日暮,长亭与蒙拓都用完膳了,白春才回来,白春在屏风后却见蒙拓也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青梢是两年前被纳成妾室的,二郎君内宅中有三位姨娘,几位通房姑娘。最受宠的是沈姨娘,也就是青梢姑娘。”

蒙拓有点诧异长亭为啥要去打听石阔的后宅?

蒙拓嘿嘿两声,“他们的后宅都乱糟糟的。”

哦,你还真是见缝插针地邀功求表扬呢...

长亭安抚似的拍拍蒙拓手,暗自想到,两年前?两年前,岂非庾氏刚给石阔定下亲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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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在石阔刚刚得知,他的妻室是庾三姑娘的时候,他就立马将青梢纳进了后宅...也就是说石阔丝毫不惧怕庾家可能或者即将带给他的关于肃清内宅的压力,抑或是,石阔一直在等待着看他未来的妻子究竟是什么人,如果石猛大发慈悲给他定下一门显赫的婚事,他还有可能当即将青梢纳入内宅,名正言顺地给她一个身份和名分吗?

肯定是不可能的,石阔心比天高,长亭与石阔走得一向很远,甚至陆长英都下意识地与之保持着一段距离,能做盟友,但绝不做朋友。石阔这种人和陆长英很像,可是陆长英更在乎情之一字,而石阔似乎压根没有偏好——至少在旁人看来,石阔的喜好十分神秘,或者说,石阔并没有特殊的属于自己的喜好。这是异常标准的士族做派,没有突出的好恶就意味着减少了风险,更重要的是,让人捉摸不透,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让人捉摸不透。

一个有着标准士族做派以及高远志向的人,是不可能因为让一个女人挡路的。

故而在石阔一旦确定他的妻族并非助力,还有可能是累赘的时候,他选择毫不犹豫地纳青梢为妾...这说明什么?长亭微微眯了眼,轻声问白春,“那在这之前,青梢在哪里落脚当差?”

“在二郎君身边当差,领的是大丫鬟的补给,可平日里也就养花喂鱼,说是奴婢过的却是姑娘的日子。之前...青梢姑娘是学唱戏的,被二郎君赎了出来,随后就一直在二郎君身边待着。”白春想起那丫鬟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一张脸掩都掩不住的醋酸的神情,不由再加了一句,“听二郎君院子里的丫头说,领两个姨娘都不太敢同青梢姑娘说话,凡事都忍着让着,绝不同她起冲突。”

长亭一挑眉,冲蒙拓笑了笑,嘴上轻声如囔一般,“一直放在身边...成婚前赶紧纳进房中...这样算起来,青梢跟了二哥怕是有些年头了吧?这么些年二哥都还是一直这么宠着她,护着她...”

那这大概算是真爱了吧?

长亭不寒而栗。

可意图亲手把青梢送给胡人做玩物的人同样也是宠了她,爱了她这么些年头的石二爷...

像石阔这样的男人,真的挺可怕的。

蒙拓大约也想到了,抬头看了长亭一眼,轻声道,“成大器者通常不拘小节...且无毒不丈夫...二哥到底不也没将青梢送出去吗?”说到后来,蒙拓笑了笑将长亭揽在怀中,拿长着胡茬的下巴去扎长亭的额头,轻轻扎,不敢使劲,一使劲,长亭脸上要红成一片,极为温和地再道,“别人家的事情,咱们管他这么多作甚?咱们自己家一片祥和不就得了吗?”

是,是别人家。

可这个别人,却有可能成为他的主上!

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能随时送出去的男人...

长亭手心冒汗,伸手环绕住蒙拓的腰,面上不显,后背却冷汗直冒,连自己女人都能说舍弃就舍弃的男人,他岂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手握重兵且妻族强势的下属?君与臣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平行的,直线上下,绝无回寰可能,分封与放权的朝代只会最终走向分崩离析。石阔是聪明人,他知道怎么收权,也知道怎么用人,纵横捭阖之术伤的从来都是臣下!

长亭所思所想未曾告诉蒙拓,只靠在蒙拓胸前轻轻说了声,“对,咱们家一片祥和便好。”紧跟着便将刚才心里想的那些话儿全都深埋在了胸腔中,希望永远都别有机会说出来。

青梢来过一次后,长亭陡然感觉与之的联系莫名频繁起来,时不时送点东西过来,长亭再派人回送过去,一来一往,长亭与石阔妾室交好的消息不胫而走,紧跟着石宛也过来再拉关系了,至此长亭方忆及她应下石宛的承诺还没有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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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宛不想嫁到那三家中任一一家去,可好像那三家都对她极有兴趣,另两家各托各的门路,岳夫人琢磨了一把,约莫觉着自个儿家是这三家里头条件顶好,顶有资格攀上一位石姓翁主的,便显得异常积极。光长亭就听说了,这位精明的,没占便宜就算吃亏的岳家当家太太已经给庾氏递了三次帖子了,偏偏庾氏还次次都接了,眼看着亲事就快要定下来了,石宛来来回回地往镜园走,明里暗里透出话来,要求长亭履行承诺也好,哀求长亭伸把手帮一帮也好,反正说来说去便是那些话。

石宛急,长亭心里头也急。

岳番怎么还没从邕州回来?

是,人员名单是长亭递上去的,人也是长亭选的,更是长亭亲手将岳番的名字写在上面的,玉娘对此默不作声,只是玉娘身边服侍的小丫鬟琥珀却偷偷和长亭咬耳朵,“胡姑娘心疼得不得了,晚上只能睡半宿,睡了半宿就起来看话本子。”长亭听了心疼得很,只是玉娘不在人前再说起岳番,长亭自然不会出言提及,长亭只希望看到两个结局,要不是他们两历经波折之后最终走到了一块儿,要不就是会心一击之后叫玉娘彻底看清,至死不再为这个男人流一滴泪。

如果岳番做得了他母亲的主,绝不娶石宛,只要岳番敢抗争,而非逆来顺受,那么长亭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玉娘和岳番凑做一堆。

可若是岳番被他的母亲或所谓的“前程”及“世俗”说服,那他就安安心心娶石宛去吧,反正他对此也无甚异议。

所以长亭迟迟未同王家定下玉娘的亲事。

毕竟这么五六年的感情,是经得起磨的啊,磨一磨才会愈加发光发亮,随后才会明白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必当暗自珍惜。

可是,这风声放出去了这么久,岳番也没说送信或是带话回来,直到岳夫人连送了两封信去邕州,岳番才回一封信,这信被蒙拓奉媳妇儿之命截了下来,长亭打开来一看,就几个字儿“谨遵母命”,之后再无多言。

长亭看后半晌无言。

石宛日日过来,三日中约有两日能遇见小阿宁,她便时不时地带点什么盐渍梅子呀,糖泡陈皮的小零嘴过来专门给阿宁,小姑娘心眼都钱浅,之前不喜欢石宛是因为石宛似乎是有些觊觎自家姐夫,可如今石宛都求着自家长姐帮忙看一桩好亲事了,那是不是这积怨也能暂且消一消了呢?故而有些日头了之后,小阿宁也乐意跟石宛多说几句话了。

“岳夫人前日又去寻叔母了。”石宛咬咬唇,眼波微动看向长亭,“万一叔母当真把我嫁给岳郎君,我便一辈子也抬不起头了!”

长亭蹙眉看向她。

石宛手头紧攥丝帕,“谁不知道岳家往上数三代是杀猪的屠户啊!”

“这时候,姨母是不会给你定亲的。”长亭笑着好似给石宛吃下一颗定心丸,“无论对方是谁,都不会给你定下亲事来的,哦,至少现在不会。”

石宛“啊”了一声,微抬头。

长亭眉梢一挑,并不介意卖她一个面子,笑了笑轻声道,“你想一想,姨父入主昭和殿,你是什么?是顶着翁主的名头定亲出嫁方便,还是如今草草定亲舒服?”长亭顿了顿,抿唇笑,“大郎君已经上了折子,恐怕不日,姨父就将搬进昭和殿,登基称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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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宛大惊,大惊之后接着就是大喜,狂喜的表情转瞬即逝,紧跟着便前倾身形连声追问,“上了折子了吗?如今改朝换代会不会太着急了?叔父会答应大哥的提议吗?那咱们怎么办?也跟着住进昭和殿吗?”石宛脑子转得飞快,瞅了眼堂上的长亭,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似乎意识到了将才自己的失态,身形向后一靠,堪堪稳住心神,轻咳一声似是在挽回颜面,紧跟着才道,“什么翁主、县主的,都还是没影的事儿,阿宛的亲事可全仰仗着表嫂了呢。”

长亭笑着随口应承,既没应诺也未拒绝,石猛如今要入主昭和殿,石宛的婚事可就由不得她搀言了呢——毕竟要归降、投投名状、安抚以及嘉奖的人太多了,联姻无疑是顶好的法子,石猛就一个闺女,尚且还未到立即嫁人的年岁,那么和石猛血缘最近的姑娘就是石宛了,嗯,要是石猛登基称帝,石宛至少能捞到一个翁主,要敢想,想多一点,捞到一个公主也不是不可能的。

石宛确有大好前程,长亭只希冀她别自取灭亡。

长亭将石闵上书这一消息逐渐透了点儿风出去后,石宛仍旧频繁过来,半分不见倨傲,嗯,这当然很好,可这事儿放在石宛身上就有点不合常理了,玉娘想人想事儿是照着好处去想,赞扬石宛“可算是长大了”,小阿宁年纪轻,石宛不犯傻的时候说话办事还算上道的,故而这两的相处算是破冰。只有长亭,对石宛仍旧不咸不淡,总觉得这厮暗地里不知道悄不焉儿的,在使什么坏呢。

这厢石宛尚且为嫁谁而挣扎,那厢满秀的亲事堪堪定下——满秀和张黎过了庚帖,又请了王太夫人过目了彩礼,定下了婚期,婚期就定在三个月之后,女方年岁也不小了,男方妻室逝去了也有两三年了,一个是长亭贴身的人,一个是长亭的谋士,都是自家人,也不用谁端着架子要给谁一个下马威,都熟门熟路的,赶紧娶了嫁了得了。

满秀与张黎的婚事将定下来,石阔便打出了张黎这张牌,在石闵提议举荐崔家人之前,建康城又迎来了新一轮的人员变动,张黎首次入仕便一步登天,石阔令他管辖建康城中的人事与财政,石猛过目这份人员调配之后,什么都没问,盖上了私章,只有一句话传到了外头,“...这个过渡找得还成。”

长亭耳闻蒙拓告知她这句话,不由再次心惊胆战。

石猛将张黎称之为“过渡”。

这可以看做石猛对士族的态度吗?

长亭还来不及反应,石闵那张折子就上了上去,其中拥护石猛择良日登基称帝,定建康为都城,冀州为陪都,“以全天下之念,以正人道之肃风”,在建康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石猛便以雷霆之势给这份折子盖了红章。

红章即意味着准了。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石猛会胆子大到建康城都还没坐稳,就要明确地推翻前一个王朝!是!石猛有兵有将有钱,可他除去这三样,他还有什么?有可安邦治世的大儒吗?有懂得农耕渔猎的人才吗?有平定江山的军师吗?刘备有诸葛,刘邦有萧何,石猛他有什么?

“老子有崔陆两家,还有何惧!”

石猛如此回应。

改朝换代在即,暴风雨要来了。

长亭扶在木梁旁,看天际尽处有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压了过来,天际有雷鸣,轰隆隆地发着声响。长亭攥紧丝帕,侧过头去轻声吩咐白春,“信送到平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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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春轻点头,长亭缓缓呼出一口气儿来,这建康说太平呢也太平,毕竟建康城已经算是尽数定下来的了,石家的军马扎扎实实地把整个秦淮都围了一圈。可这说不太平也成,谁攻下建康谁就成了众矢之的,先头符稽是怎么把建康给丢了的?还不是因为石阔暗生一计,将天下间大大小小有心争雄的人马一窝蜂地全都吸引到了建康来,若无众人拾柴,石家现如今想稳如泰山,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长亭觉得建康不甚太平,她潜意识中始终觉得石阔与石闵的战争一触即发,而她与蒙拓是最易遭到波及的。

建康不太平,自石猛批下折子,来夜袭建康城的人便以每日两拨为基础,并且逐日上升,这事儿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蒙拓咬牙切齿地看着新家那张特意做得很结实的床,托那群连弓箭都没有几发的村野农夫的福,他自个儿新家的那张床,他是一晚上都没睡完整过,更别提搂着媳妇儿在床上做点该做的事儿了!

蒙拓的伤心无人能懂。

石猛的折子一批,改朝换代一事便当即提上日程,蒙拓镇守内城城墙,长亭白日夜里都再难见着他,两口子各自忙得说句囫囵话的功夫都没有,外头的事儿长亭都不大知道,恰逢张黎递帖子来送满秀的聘礼时,听张黎说了一耳朵。

“日前,前朝缺人是众人皆知的事儿,各项礼制都尚在建设中...如今定下来的称谓有燕、周、齐三个,尚在商榷中...昭和殿如今也在翻修,只是小打小闹罢了,顶多百日就能入住...刺史大人这两日,每日都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中,许多事情都要重建,而看刺史的意思,似乎是想亲力亲为。”

都进展到定朝号这一步了呀?

长亭惊叹于石猛的速度,也笑,“你好好爬吧。”张黎近些年头变得越发沧桑了,与之前被迫遭陆长英强扣下相比,如今的张黎野心勃勃,似是想要大有一番作为的样子,“你好好爬,你掌文臣职能,阿拓手握兵权,未来相辅相成,必大有一番作为的。旁的不说,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总要帮你挣到一个。”

张黎听长亭这样说,不禁难以自持地抬眼看了眼长亭,让他握紧文职权柄,蒙拓手上攥着兵权,再有陆家的士族支持,这个相貌端庄,身量纤长的小夫人是想要做什么?这简直就是逼宫的装置!

张黎忙敛首应是,掂量了下自个儿的分量,再看了眼安稳搁在木案上的那封大红聘礼单子,埋首再闷声想了想,终是迟疑着开了口,“臣下原是大郎君家臣,后得福效忠夫人,一溜下来打的是陆家的标志,纵然如今是拿石家的俸禄混饭吃,可骨子里也流的是平成陆氏的血。有些话老早就想请夫人赐教了...”

长亭笑着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您与蒙大人究竟是想坐到什么位置上去?贤臣干将吗?若是贤臣干将,我也不用多费如此之多的力气了。您无需瞒我,您与臣下是最直接的,上对下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不需对臣下也掐头去尾说话。”张黎忍了半晌,终究再道,“想成为一个贤达臣下,那么蒙大人照着如今的路子走,国公的撰封是少不了的。可...你们真的舍得为他人做嫁衣吗?”

这话说明白点儿就是,“你丫究竟要夺位不?要夺早说,我们大家都好提早准备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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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轻挑眉,面对张黎,她确实应当无从隐瞒,也不需要隐瞒,张黎是她的谋士,是仰仗着她生活的人,她应当毫不顾忌地,全身心地信赖着他,交付他以重任。

“为他人做嫁衣也没什么不好的。”长亭抿唇浅笑,神容很婉和同样也很满足,“知足常乐,你知阿拓其实不适合成为帝王的,他的个性,他的身世,他的能力,他毕生所求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而非坐拥天下。”

张黎蹙眉看向长亭,这小姑娘也算得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可如今她的意思,他一点儿不明白。

长亭微颔首,眼神落在衣襟处别的那朵小花儿上,花蕊鹅黄,花瓣粉白,这是一朵素馨花,长在乡野中,无甚身价,也不需太过珍重,掐下一朵后会有另一朵补上空缺,这花儿不显眼,可就是这么不显眼的花儿长在芙蓉花旁边却一点儿也不逊色。长亭慢慢抬头,笑着紧跟着轻声道,“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想要过平安和乐的日子,我们就必须掌握主动,而不是把自己的生活寄希望于别人的良善和宽容。这世道,平平安安的都太难得了,日子不好过,我们得先做好准备。”

张黎点点头,悟了。

蒙拓可以不成为主宰者,但是他必须要有让主宰者忌惮的实力,只有这样,他才会逃脱卸磨杀驴的命运。

长亭轻声再道,“阿拓非常敬重二郎君,也非常信任这位二哥。君君臣臣,纲常伦理,永世不变。只要二哥待阿拓一如既往,阿拓这样死心眼的人认准了就变不了了,故而就算手上有牌,也没有打得出去的机会。”长亭话说至此,抿唇笑了笑,唇上尚有口脂,滑腻香软,长亭凤眸一眯,笑着看向张黎,“张先生,你博览群书,你是知道的,任何一位英明的君王都会给臣下稍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毕竟破釜沉舟可是绝路上才会有的事儿呢。我才不信二哥这样聪明的人不懂这个道理,你和二郎君也算共了一段时间的事了,你觉得二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黎佝头,言简意赅,“理智、明智、睿智,同时也自负、自信和自尊。”

三个“智”和三个“自”,蛮好地将石阔的个性归纳起来了。

长亭笑着再问,“那张先生觉得二郎君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可靠的,值得人信赖的君主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张黎再点头,“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二郎君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样,假以时日,他也会成为最适合的君王。”

长亭轻笑颔首,垂眸缓声道,单手举起茶盅,做出一个举杯遥祝的姿势与神态,“那我便预祝张先生前程似锦,争当第一人了。”微微顿声,笑颜愈粲,“也希望张先生以后要时刻提醒二郎君要成为一位值得人信赖、依靠的君主。”

张黎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小口之后再张嘴含了一大口茶水吞咽下,动作不似儒生,反倒像是混迹军营的丘八。

张黎告退,将出内室,白春提着小茶壶帮长亭斟茶,长宁在偏厢的花间里听了许久墙角了,待张黎一走,小阿宁蹿了出来,贴着长亭的胳膊站,一边帮长姐选了两朵品相甚好的白杭菊丢进茶汤里,一边小声问道,“刚才阿姐和张先生说话的感觉怎么有点奇怪呀?阿姐像是在敲打,张先生却只做不知,照理说,按姐姐与张先生的交情,张先生一旦发觉您在敲打他,他完全可以敞开来说,从而快刀斩乱麻地消除隔阂的呀。”

长亭拍拍小阿宁的头,温声问,“你看清楚了他大氅下面穿的是什么吗?”

小阿宁不知所云,轻轻摇头。

长亭道,“他大氅下头穿的是仙鹤礼制的官服...”长亭笑着再拍拍长宁的后脑勺,顿了一顿之后,再道,“张黎是我们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打上陆家的烙印,可是也别忘了,他如今穿的是石阔赏他的衣裳,担的是石阔给他的官职,在之后石阔只会越爬越高,张黎也会跟着越爬越高,到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石阔会变成什么样,咱们谁也不知道。”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在长亭和陆家的默许下,石阔要抬举重用张黎,其一自然是解如今无人可用之围,其二当然也有向陆家示好的意思,其三...长亭一直觉得自个儿凡事都想得多,什么都喜欢好的坏的一块儿想完,

“人都是要变的。”小阿宁突然气鼓鼓地说,“人都是要变的!一层不变的人只有被抛弃!”

长亭哈哈笑起来,将阿宁一把搂在怀中,“阿姐不会变,蒙拓也不会变,玉娘不会变,真心交付过的人都不会变的。你要牢牢记得。”

阿姐一定会将你托付给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人手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摸了摸小阿宁柔顺盖在额头上的刘海,小香菇闷着头,香菇的帽儿一下子就变长了,长亭笑起来,“怎么刘海还没长起来啊?看起来蠢兮兮的,一点也不灵气。”

小阿宁慢慢抬起头来,香菇盖帽下头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再脆生生地应了个“在长呢!”,紧跟着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再往长亭身侧蹭了一蹭,小声道,“石大姑娘给我和阿宣下了帖子,说请我们去她小苑里赏花去...说是能在花下烤东西吃,您准不准呀?”

石宛呀?

长亭将石宛这些时日的示好看做未雨绸缪,毕竟县主的封赏还没下来,为了她那可怜巴巴的婚事,她必须多多打点人,石宛这回倒也不蠢,明白长亭对她心有膈应,便干脆从石宣与长宁那处着手,先把两个小姑娘给搞定了,再曲线救国完成亲近大业。

长亭一低眸便见小阿宁神色很有些期待的样子,心里一软,管她什么石宛石直呢,阿宁再有几年就得出嫁了,等一出嫁,难缠的婆母,复杂的家世,日日都躲不开的柴米油盐,什么问题都摆上台面后,她还哪儿来的时间去赏花品茶呀?这样想着,长亭便点了头,算是应允了。次日准备好了小阿宁出门做客要备下的衣裳、器具、大大小小的丝帕和手礼,待用过午膳满秀亲将小阿宁送到了石宛的小院里,等日暮了,满秀才跟着阿宁一道回来,回来之后便同长亭通禀,“...凡事都挺正常的,石大姑娘在花下摆的筵,先用了清茶再赏花,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大多都是二姑娘和石二姑娘在说话,石大姑娘在旁边静静听。”

长亭点点头,再看看小阿宁欢欣雀跃地告诉她,“...阿姐,你不知道了吧,绿豆糕和栗子糕里得加点儿梅花碎和陈皮才不腻味!还有阿宣今天教我怎么翻花了!今天也吃了以前那家鸡油馄饨,阿姐还记得不?就在街头的那家,以前去吃过,今儿尝了尝,味道也没变...”

“吃个馄饨就高兴成这幅样子呀?”

男人的声音。

长亭扭头朝门外看去,却见是石阔撩帘进来,蒙拓和石老三就跟在他身后。长亭起身行了个礼,和两个叔伯问好,“二郎君,三郎君好,”本是想招呼白春上茶,想了想还是唤了满秀,另特意将满秀的名儿喊了出来,“满秀去给三位郎君煮茶,煮新制的白茶来。”

小阿宁跟着长亭福身问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对面就只有石闯这二愣子一张脸又红得跟个虾仁似的避开她两的礼,还赶紧躬身作揖,“表嫂好,二姑娘好。”

阿宁便笑,再福了个身。

将才开口说话的是石阔,石阔垂眸看了眼阿宁,不觉笑起来,他这一笑,整个眉眼都舒展开了,看起来十分温文尔雅又自有气势,“哪家街头的馄饨好吃呀?我在建康待了快一年了,只觉得这地方的菜全都是甜的,不太好吃,就馋那么一口馄饨来着。”

小阿宁回头看了眼长亭的神色,长亭看了眼蒙拓的神容,她见蒙拓神容自然,便知这三今日过来不像是因为公事,既然不是因为公事,那长亭也没有什么顾忌的了,没让小阿宁和几个男人多说,顺势接过话头,“...她吃东西就图个新鲜劲儿,真要说好吃,街边小贩的东西也不能太好吃。二哥要真想吃鸡油馄饨了,我叫下头人认认真真做一顿,你要不吃两个海碗那么多就不能走!”

石阔疏朗笑了起来。

长亭便又叫满秀,“满秀,把二姑娘带回院子去。”再扭头跟石阔解释,“今天接了石宛的帖子,刚刚才回来,每天的大字都还没完成呢。”

蒙拓沉声跟在后头补了一句,“她姐姐每天要求她写一百张大字,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吃饭睡觉。”顿了顿,面无表情再道,“心狠得很,现在对妹妹都这样,以后要有儿子了,她非得逼我儿子去伙房偷窝头吃。”

石阔再笑起来,两排大白牙在灯下熠熠生辉,跟想起什么似的,手一指,若有所思,“这姑娘是要嫁给张先生的那位吗?满秀姑娘?”

说话的措辞和语气都挺和气的,啥时候都像个翩翩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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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可他的和气总叫人,嗯,怎么说呢,不寒而栗...

长亭也不知道这是为啥,明明石阔风度翩翩且神容温和,眉眼长得很好,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肤容白皙,说话文质彬彬,可每当他说话,长亭总得要提起一颗悬吊吊的心来认真听。

“是她,”长亭笑着道,“满秀,过来给二郎君和三郎君问个安。”

满秀放下手上的物件儿,规规矩矩地过来弯腰屈膝请了个安,“满秀给二郎君和三郎君请安。”跟着就没话说了,石阔等了会儿确实没等到满秀再言便笑起来,笑得很含蓄,转头同长亭温声道,“这姑娘很有些内敛啊。”

“乡野里出来的,大字都识不清几个,上不得大台面的。”长亭含着笑,低眸看了看,石阔不叫起,满秀就这么一直蹲在原处,长亭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向石阔,“她老实得很,二哥不让起来,她是不会起身的。”

石阔仰首笑言,指了指长亭,看向蒙拓,“看看你媳妇儿,变着法儿地护犊子呢!”蒙拓一躬身,也不说什么,石阔笑着笑着,手向上虚抬,示意玉娘起身来,语气郑重了点儿,偏首过去轻声吩咐,“老实点好,老实点儿,帮衬着张黎,做个贤内助,让张黎全身心地把建康城扶起来。”语气顿了一顿,再道,“从账上拨三千两银子给满秀姑娘送过来,就当是我给张黎添的彩礼钱!”

满秀再一深屈谢恩。

长亭抿唇笑一笑,心头暗自一挑眉梢,是啊,满秀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妇才好呀,才会对张黎的影响减到最低的程度。长亭将才是想让石阔知道满秀是个没啥大主见的姑娘,同时也很木讷老实,这样的姑娘大抵都没什么情趣,而男人十之有七八都希望女人很有情趣...长亭私心里暗自揣测,当初长亭若是想将白春和张黎捆在一起,恐怕石阔就不会应允这桩婚事了——毕竟白春敏锐、聪明并且洞察力强,和满秀完全相反。

长亭想让石阔放心,而从石阔允诺下的三千两银子来看,他应当是无比放心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心累。

长亭叹了一口气。

长亭虚扶一把,满秀起身进内厢去安置筵席。石阔与石闯方落了座,长亭这才带着丫鬟们避到了花间去,撩帘的时候好似听到了些什么“战备”、“先下手为强”等等一些模糊不清的话头,长亭一扭头发现小阿宁靠在门框边偷偷听,长亭一把将小香菇揽过来,闷声问,“你做什么呢?”

阿宁抬起头来,眯眼笑,“没啥,就想仔细看看当时救我那人长个什么样子,是不是有三头六臂来着!”

长亭暗暗呼出一口气儿,还好看的是石闯,不是石阔...这念头出了一会儿,长亭突觉有点儿不对头,看石闯也不行啊!要阿宁真被石家算计去了,陆长英得哭死在平成,然后他的冤魂会化成厉鬼日日去寻石家人索命...

可若是石闯呢?

长亭斜眸透过门缝隙往外看了看,石闯看起来整个人都还没长醒似的,做什么事儿都楞乎乎的,粗眉大眼,若说石阔是文雅,蒙拓是沉稳,那么石闯就是憨实,嗯...说简单点儿,反正就是你看着他,就知道跟着他饿不了肚子的那种感觉。

长亭歪了歪脑袋,其实如果是石闯和阿宁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这念头一出,长亭又赶紧摇了摇头,想把这念头赶紧地抛到一边儿上去石闯还不如符瞿呢!至少人家符瞿什么书都读过,什么棋都下过,什么花都赏过,和石闯相比,符瞿和小阿宁才更像一个世界的人,若不是符瞿身子骨不是很好,大概陆家人都会觉得把符瞿当做上门女婿这样招进来也没什么不好。

长亭正了正素银雕花双耳酒壶,这酒壶是她的陪嫁,当初她喜欢极了陆长英这只酒壶,可陆长英总说“小姑娘家家的又不喝酒,身上佩只酒壶算什么事儿?”总是推搪,谁知她却在自己的嫁妆单子中见着这只酒壶时有多高兴,如今这只素银的酒壶却被摆在团花锦簇中显得十足清雅。

当她为小阿宁盘算婚事的时候,她突然懂了真定大长公主和陆长英当时的犹豫,她大概不会容许小阿宁嫁给一个根基尚浅的男人,更不会允许阿宁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的妻室,无论这个人是多么优秀——娘家人宁愿你平庸,也不希望你活在受人指摘的困境之中。长亭突然莫名想念陆长英,和她的家人们。

男人们在外厢用膳,喝光了五坛龙泉酒,长亭和小阿宁就坐在内厢里做针线,哦,准确来说是这两姑娘看着白春做针线,然后适时发出赞叹来,外间有声音,是石阔的,就算喝得烂醉,也能听出是他的声线,听起来还很清醒,说的话却很糊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我一直都清楚老大想让我死。”石阔哈哈笑起来,“谁他妈知道,他现在就耐不住了!”

长亭眼神一动,看向被镂空实木花罩盖住的外厢。

蒙拓沉声道,“谁都有可能,石闵、胡人...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到建康时遇到的那场夜袭吗?胡人眼看石家要大统江山了,就预备要背弃契约,胡人也有可能下毒害你。”

长亭手上动作停滞下来。

有人下毒害石阔?

天,这确实是石闵嫌疑最大,两兄弟住在一起,石闵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既有动机也有能力,说他下毒,应当并非冤枉!石猛还没坐上那个位子,下头就开始争得热火朝天了吗!

等等...

那次夜袭...

那次夜袭是胡人搞得鬼?石家和胡子不是存有某种默契吗?难道随着石家一统江山的脚步越快,他们两者之间存留下的契约也撕毁得越快?长亭手渐渐垂下来,慢慢肃正了容颜,从这两句话里就能听出日前的形势似乎不太好,内忧外患,甚至敌友难辨。

石阔沉声道,“请陆长英回建康吧。我先修书一封去请,如若不行,也只有劳烦阿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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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眼梢一挑,哦,这就是他们此次过来的目的?将陆长英,哦不,将整个陆家都骗到建康来?陆家可以算半个建康城的主人,在石阔与石闵互相试探,僵持不下的前提下,陆家无疑是力量很足的一票。

长亭偏了偏脑袋,听外厢如何说。

蒙拓没有让石阔等待多久,他口吻一如既往的低沉,“好。”短短一个字的回应,大约他发觉这一个字的力度太小了,想了想后又加了几个字,“阿娇会写信的,只是陆长英来不来,这就事关他的考量了。”

石阔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再道,“现在就看陆家和崔家谁先来了。”话头微顿,再道,“哪家先来,士族在建康的势力就会被这家照单全收,士族在建康的力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老大一定全力以赴,我只希望我们能不之后再追悔莫及罢了。”

蒙拓沉吟,紧跟着有酒盏“啪嗒”落地的声音,随后便闻蒙拓提高声量招呼小丫鬟的声儿,“...珊瑚!过来!把三郎君抬到偏厢去收拾收拾,换件衣裳去!”

石闯喝醉了。

长亭和白春对视一眼,白春利索地把针线放好,长亭牵着小阿宁下了暖炕,跟着便见有小厮拖着石闯撩帘进来,珊瑚在旁边虚扶一把,白春手脚麻利地把窗棂下的那把暖榻凳收拾妥帖,小厮把石闯往暖榻上一放即听石闯闷哼一声儿。

眼见石闯喝得脸红脖子粗,整张脸都红得活似猴屁股,长亭牵起小阿宁预备避开这处以作避嫌,哪知长亭刚迈脚还没跨过门槛,便听身后悄声一句。

“阿嫂,哥哥没坏心,您别觉着被算计了...”石闯咂巴咂巴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他没坏心...只是喜欢自个儿把所有事儿都握住罢了...”

这还不是算计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阔摆明了知道长亭就在这隔间里,借闲聊的话头给长亭透点儿意思出来,选这种法子,一是怕长亭拒绝,他面子上不好看,二是怕长亭写了信后陆长英拒绝,石家的面子不好看,三嘛,自然是他石阔太自尊了,拉不下这个脸子来欠长亭一个人情吧?

张黎没说错。

石阔确实是自信、自负和自尊,这样的男人就像毒酒,既烈性又好喝,叫人能在仰首饮下的瞬间忘掉他的毒性。

石闯开口似乎带着酒气,懵懵的,少年郎声音嘶嘶的,长亭怔一怔,小阿宁回过头看石闯,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手抓住长亭的手,一手掩在身后,迟疑了半晌方轻声道,“你...是不是在装醉呢?”

嗯,结果没等来回答,就等来一串接一串震天响的打呼声。

得。

这要是装醉,那石闯就能粉墨登场当个名震大江南北的角儿了。

长亭笑着摇摇头,就跟看自家弟弟似的,吩咐白春留下来,“...让张郎中煮一壶醒酒汤服侍他喝下,再给阿拓和二郎君一人备一碗。”

长亭嘱咐下的醒酒汤物尽其用——夜里蒙拓醉醺醺回来的时候,虽然还走不成直线,可说话和眼神都十分清晰了,双手一把撑在长亭耳朵边,瓮声瓮气地凑到长亭耳朵边说话,“咱不听二哥的,你写信就是了,你写信问问你哥哥乐意不乐意就成,咱不强求他来啊,听到没,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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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长亭是一定会写的。

至于怎么写就全看长亭喜欢了,说实在的,倘若不是石阔设计,长亭挺愿意让陆长英带着陆家回来的,毕竟平成离胡子也很近,且往前石家军在冀州还觉着无论什么时候援兵都还在周边,如今石家所有大军全部扑向建康,在各自结盟充实实力的现在,陆长英固守平成确实有点冒险。

可我要来是一回事,你逼我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长亭看来,石阔请陆长英过来的意思里命令多于请求,似乎是仗着这怎么看都是双赢的局面,自恃陆长英拎得清而有恃无恐——自打知道青梢就是石阔藏在内院的那颗珍珠之后,长亭对这位二哥就一直有点怵得慌,心里头见他也一直存留四分。

长亭只写了“建康故样,旧宅安好,镜院居旧宅东南,素日可见一枝桃花越飞檐、跨白瓦,惬意出墙来。倘兄至建康,打理旧宅,整理草木,或芳草馨香,桃李丰茂,可殷福庇家。”,小阿宁看后,想了想拿起笔来又在后添了几个字,“综上所述,阿姐十分想你回来。”

石阔当真是设计人心的一把好手,长亭明白这是石阔希望她做的,可她又找不着不这么做的理由,心里又累又憋屈。

说是人精都觉得对不起人家做人的。

这一回喝酒,倒是石闯叫长亭另眼相看了,小伙子挺实诚一个人,敦厚坦荡,有一种尚未入世俗之感,可想一想,当初大手一挥就钉死了一排敌军,是当真严酷且冷血的军人,两厢一对比,长亭就觉得这小郎君挺好的,既靠得住又不窝囊,只可惜姓石哟。

信寄出去了,不到半月,回信就来了。

长亭几下拆了信,登时喜出望外,几乎要从椅凳上跳起来,信上字迹行云流水,是陆长英亲笔,信是蒙拓拿回来的,拿回来的时候还没拆,长亭靠在暖榻上看,蒙拓就一边给长亭揉肩膀,一边凑出个脑袋来看,一个字挨一个字看完方沉声道,“...等你哥哥的人马到珏山,我就带当初你哥哥留下的那三千人去接他们,顺路还给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陆家军都应该好好操练操练,小秦将军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可下头的兵士日子就过得太舒服了。我看若把他们甩在石家军营里怕是会被练得点儿骨头都剩不下来。”

陆长英决定回建康了。

长亭呼了口气,感觉尘埃落定。

长亭边笑边一目十行将信看完,将信装回信封里,道,“士家要是兵将很拿得出手,也坐不稳位子。”长亭颇有些忿忿不平,把信往蒙拓怀里一塞,“二哥现在又能去刺史跟前挣脸面了,这事儿算人情,你得叫二哥记得。”

这倒不是长亭市侩势力。

只是石阔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精明会算计了,能争一分人情是一分。

那厢平成忙着收拾东西卷土重来,这厢建康成里改朝换代,人来人往,石家宅邸上系着大红绸带,挂着大红灯笼——石猛已经定下新朝的名号为大燕,十六吉日搬迁至昭和殿,庾氏为皇后,内宅中众妾室封妃封嫔。

江山尚未一统,石猛如此冒进,不过吸取前车之鉴,提早给这江山定下一个基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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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既成,石猛称帝,庾氏封后,昭和殿三易其主,如今落到了一介匹夫的手中,这大概是心高气傲的士族从未想过的事儿,可没想过是一回事,现今木已成舟该当何如又是另一桩事,反正士族的态度虽不至于太好,可一向以“老子不在乎谁称帝,反正老子最大”这一中心思想统一的士族群体也不可能针对草莽称帝做出明确的反对意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石家唯一让士族满意的是,石家的姻亲们都是出身士家的,甚至还囊括了四大家中的崔家和陆家,这一点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士族对石家满意。

长亭很确定石猛打心眼里其实并不太在意士族的态度,可她也不认为石猛会有在改朝换代之初就跟士族亮清态度和底牌的胆量。

故而石猛依旧对士族多加笼络。

比如...

“既然长英世侄已经决定要迁到建康,那就让岳老三带一万人去接,五千铁骑,五千步兵,日月兼程要赶在长英出冀州之前和陆家汇合,不惜一切代价保证陆家安全。”石猛沉声出言,顿了一顿之后方道,眼神打横一瞥,神态很凛冽,“不要再出现请百日前敌人夜袭险些得手的状况了,切记保障真定大长公主、长英及其妻儿的安全,若有分毫闪失,全军提头来见!”

席间气氛随之一凛,女眷不由自主地向长亭瞅来,身负军衔的男人们不由后背冒冷汗。

众人在花间,这是石家搬迁至昭和殿内最后一次,同时也是第一次在建康阖家聚会。

石猛和庾氏,他们的三个儿子儿媳,一个嫡女,一个外甥和外甥媳妇儿都在一个大圆桌上,石猛居上席,庾氏在其左手边,石闵在右手,长亭和蒙拓在石老二的右手边。至于石家的其他亲眷凑了三两桌,还没进门的庾三姑娘自然领着妹妹和石宛坐在一处,玉娘被岔开了,与石猛的几个庶女坐在一道,照这位置来看,玉娘的位子都比庾三姑娘与石宛靠前。

这厢石猛提及陆家,蒙拓举杯遥敬,“替内子谢过圣人,圣人英明!”

石家众人已唤石猛为圣人,圣人嘛,就是昭和殿坐着的那位,坐拥天下的那位,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错误的圣人。

都还没加冠冕,这一声着实叫得早了点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可这架不住石猛高兴。

这样多人面前,石猛一听“圣人”二字确实高兴,举起杯盏来回应蒙拓,石闵顺势举杯起身,高呼万岁,“明朝圣人入主昭和,实乃万民之幸,苍生之幸!”

紧跟着堂中众人随声应和,气氛十分热闹。

长亭喝了口酒,其实心里没啥感想,哦,除了陆长英要回建康了,她心里头很欢喜,至于石猛什么时候登基?以何种形式登基?登基之后,对士族对蒙拓是什么态度?她都不是很在意——她一直都相信石猛会登基,石家会笑到最后,自然不会惶恐和忐忑,而那些问题不应该是她来担忧,或者说她担忧了且并没有什么用处,除了自寻烦恼,长亭看不到一丁点儿意义。

石猛一饮而尽后,朗声唤了,“阿娇啊。”

长亭猛地被点到名,抬了头看向石猛,石猛便笑道,“等你哥哥来了,你跟着我一块儿去接,咱还是把陆家老宅给收拾出来好叫你哥哥回来就好落脚。”石猛一偏头,吩咐内侍,“没见蒙夫人的酒水用完了吗!还不快去斟酒!”

这摆明是在向长亭表示谢意,要长亭没跟陆长英写那封信,陆长英或许答应得不会这么爽快。

而陆长英这么爽快地就答应回建康了,无疑是给天下士族和天下人一个讯号——石家上位是众望所归,平成陆氏尚且心甘情愿认了这皇帝,那其余的那些个小士族岂不马首是瞻?

别忘了,当初符家上位,士族是将闹了许久的!

陆长英都表达态度了,陆家都回建康了,其他人还会远吗?

石猛身边的内侍忙佝头弯腰过来斟酒问好,长亭坐得很淡定,温声笑着举起杯盏来起身向石猛敬酒,温声道,“姨父往后呀,可是要辛劳了呢,阿娇借花献佛,借着姨父的酒来敬您一杯。阿娇是小儿女,心里只愿您能千秋,石家能造福万代。”

长亭言罢,石猛哈哈大笑,要不说士族姑娘会说话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瞧瞧!

这说得,就是叫人高兴呀!

长亭敬的酒,石猛仰头一饮而尽。

庾氏笑看长亭,只嗔道,“哎呀呀,女儿家喝酒莫喝这么急!呛着了叫人平白心疼呢!等长英回来了,可得怨我这个姨母没照顾好你们两姐妹呢!”

石猛和庾氏都出言了,长亭一下子成了主角。

长子媳妇崔氏坐得很安稳,好似这都与她无干,脊背挺得笔直,敛眉举箸去夹丫鬟奉上的菜,入口细嚼,好像这一桌都快凉的菜十分美味似的。蒙拓面无表情,一身肌肉却绷得很紧,眼光很沉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石阔却难得垂眼扫过长亭与长宁,面上照旧笑得春风拂绿,一派谦和君子之相。长亭抬了抬眉毛,抿唇掩眸笑了笑,未曾回应了。

席面上静了一会儿便又嘻嘻笑笑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盘算。

长亭也有。

当初在冀州,甚至在逃亡时,她都未曾感觉过肩上的担子如此重过,往前她只需要保住她能活,长宁能活,玉娘能活就万事大吉阿弥陀佛。可如今,不仅仅是要保住她能活了,镜园还有这么大家子人,陆家还有那么大一家子人,而她却已经嗅到了与权势如影随形的血腥味。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故而席下庾三姑娘紧紧攥住手帕子的神容巧妙地藏匿在了众人之中。

这出筵之后,石猛阖家搬至昭和殿,石闵成家了暂居石家刚至建康的那处府邸,石阔、石宣以及庾三姑娘、五姑娘还有石猛的几个庶女随庾氏入宫。建康城封锁愈严,陆长英回建康的消息不胫而走,秦淮周边的士族官宦们忙着举家搬回建康,颓了几年的淮河终于要繁荣起来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三百十九章大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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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书友说石猛黑化了,天地良心,石猛一开始就是黑的呀,自负狂妄并且看到士族心里不平衡,这一点在他见陆绰的时候就表现得很明显了啊——陆绰在的时候,石猛都敢肖想长亭,更何况现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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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族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建康城里进,沉得住气的呢,就收拾收拾旧宅,挂几天红灯笼放几串鞭炮就当昭示自个儿回来住下了。也有沉不住气的,看建康城中各司其职,再看守城的巡视的兵士皆器宇轩昂,不像是强征来的也不像是军饷不足或被克扣了的,建康城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且等了许久也没见石猛主动下帖子来请,故而也有几家士人先给镜园递了帖子,妄图想先走通长亭的路子再探一探这位新圣人的口气,奈何帖子递了许久,却一直没等到长亭的回音。

他们大概也不知道长亭拿这些帖子很无奈,不见吧,总觉得对不住同仁,毕竟寒门庶族当权了,矛盾再深的士族也下意识地拧紧起来成一股绳,可见吧..

“他们还不够格,往前这种人家是铁定不见的。如今以为我嫁人了就能和他们这种人家搀和在一块儿了?还想把我当做踏板?真是痴心妄想,在做梦呢。”

长亭将帖子往绣花绷子里一扔,这帖子做得都还很雅致,一家亲笔画的兰花,一家上面画的青鸟与白虎,长亭再垂眸看了一眼,赞了一句,“阿拓,咱们家的帖子也得定一个章程出来了...你看别人家都多好看...”

蒙拓见帖子被一扔,笑了笑,自然顺着长亭往下说。

嗯,话题一下子就从新回建康的士家变成了镜园的帖子上是画牡丹好,还是绿萼好...

长亭拿着帖子可以当做没看见,可石猛不能,回来的士族再没用,也是上了册子的,一个回来了就能招来第二个,他现在还需要士族的聚拢来给他增加底气,故而当士族一茬又一茬来的时候,石猛静待了一月,中宫庾氏便邀建康城中得脸的夫人太太们于甘泉宫一聚,这是自石猛入主昭和殿后第一次的大聚,这也是在改朝换代后长亭第一次进宫。

来镜园传话的是老熟人晚烟,“...本来是想等陆小公爷来了之后再聚的...”晚烟晓得庾三给长亭使过绊子,长亭也不见得多喜欢庾三,随即声音一低,轻声言,“还不是庾三姑娘多话,细细算了算,如今都快有十来户士族回来了,入流的也有五六户,而小公爷回来至少还得等四五十天,一直拖,这叫别人怎么想?这下子皇后才同意的。您得仔细着点儿,奴看呐,三姑娘就是想趁小公爷还没到的时候赶紧压您一头。”

长亭听完笑着抓了把金瓜子给晚烟,“这话跟我这儿说一说就成,你是要成孺人的,可别在这儿栽了跟头!”

孺人是中宫身边最高级别的女官,在内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

晚烟抿唇笑,心底欢喜得很,“借夫人吉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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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相邀,这阵势搞得极大,全建康有头有脸的世家都接到了帖子,也难为昭和殿中的司礼官了,在这么个不年不节的时候找着个能让大家伙全都聚在一块儿的由头——画舫赏荷。

满秀的婚期定在赏荷之前,长亭陪了一座离镜园很近的宅子,将张黎送过来的彩礼尽数又还给了这两口子,满秀的嫁妆被白春置办得又厚又重,送嫁的人手抬着嫁妆从城南走到城北,都还没见到头。满秀从镜园发嫁,走的时候抱着玉娘哭得一张脸花兮兮的,嘴上说是“我不乐意嫁,嫁给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呀,我要挨着姑娘住一辈子...”,然后到三日回门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娇红一副面容,五大三粗一个身板娇羞地靠在玉娘的身上,“还是早点嫁了吧,这嫁了才叫有个家呢...”

啧啧啧,大概张黎那个老男人把满秀姑娘伺候得挺服帖呢。

满秀一出门子,长亭都不知道该带谁出门侍候,珊瑚、碧玉两个丫头痴长年岁,白春把这两姑娘保护得好极了,懵懵懂懂的,放在镜园里倒还不觉得,可这一带出去,总觉得,嗯,怎么说呢...有点一言难尽啊。

剩下的就是几个更小点儿的丫鬟了,双喜、双福这两个是白春下力气调教的,可还不到火候。

长亭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带了白春与双喜入宫。蒙拓驾马,长亭乘车,长驱直入进了昭和,这地儿长亭很熟悉,一砖一瓦都熟,天儿蓝得都快青了,襦裙长裾,宫内侍女裙裾翩飞,或手捧香炉或手提宫灯,长发挽髻,以玉簪发,云鬓青黛。甘泉宫在中轴线上,就在昭和殿后,来人得在地和门拴马下车,很长一段宫内游廊,蒙拓走在前,长亭和长宁走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内城的种种。

“...文帝最喜欢吃桃,一到初夏,就有几大马车的桃子从北方运过来,运过来的时候吧,冰块儿都还没化呢。”长亭牵着小阿宁笑言,眼神落在距她们一步远的蒙拓身上,好歹今日算是进宫面圣,别说外甥了,就是石猛那三个儿子也得好好拾掇拾掇才算体面,蒙少年这么一拾掇,深蓝直缀一上身,看起来精神得很,长亭笑意渐深。

“所以符家死得快。”蒙拓下了评语,语带不屑,“为了吃个桃儿,劳民伤财,这么喜欢吃桃,他是猴儿吗?”

长亭展眉笑起来。

到甘泉宫的时候,内里已经有人了,石猛虽冒进,急称王,可却未“劳民伤财”地现在就开始修缮宫闱,坐享其成了,故而长亭看庾氏坐在原先谢皇后的位置上谈笑风生登时愣了一愣,哦,谢皇后就是哀帝符瞿的生母。庾氏着凤冠,硕大两颗东珠坠在赤金流苏缠丝发簪上,大红绸丝衣裳绣凤瞿飞天,面容神态都很雍容,这皇后,至少看上去,庾氏担得起。

庾氏下首坐着几位住在宫闱里的姑娘,石宣打头,跟着就是石宛和庾家两位姑娘。其余人大约都还没到。

蒙拓朝庾氏行了个大礼后便往殿前去,一见长亭进来,石宛便亲亲热热地招呼着阿宁过去坐,长亭眼眸朝地上一扫,双喜便跟在小阿宁身后去了,白春就留在长亭身边——叫一个看起来才十三四的双喜跟在长亭身边,这样场合下确实不太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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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来得有些早,你嫂嫂都还没到呢。”庾皇后招呼长亭过来到她身边来坐。

长亭敛首轻提裙摆坐到了庾氏右下首,一边笑着向石宣点点头,一边应庾氏的话,“本来琢磨着来蹭姨母一顿午膳来着,奈何建康变了许多,原来的车夫都不识路了,在四水井路口绕了一圈才进内城来。”长亭四下寻了寻,娇嗔道,“大约大哥和嫂嫂也在四水井那儿绕了个大圈呢,您别担心他们两。只可惜阿娇还饿着肚子,没用午膳呢!”

庾皇后弯眉和婉笑起来,看向晚烟,“去,给晋康翁主上碟一口酥和鸡蓉羹来。”

晋康翁主?

长亭微微挑眉,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庾三娘子意味不明的目光,其中是好像有点妒意。大晋朝在位的两个皇帝都琢磨着给长亭加恩翁主,赐封邑,可都被陆绰给婉拒了,照陆绰的话说是“陆家的姑娘还需要皇帝来加恩?”,这加恩说是赏赐,在陆绰看来更像是奠定尊卑主次的基调。

庾皇后见长亭的模样,再道,“虽说应当广积粮,缓称王,更别说提早分封。可这封邑你得是应当的,赏封邑是圣人还没入主昭和殿之前就跟本宫商量许久的,长英也是知道的。”庾皇后笑了笑,慈爱地看向阿宁,“等我们阿宁出嫁的时候也封翁主,封邑得比你姐姐的要大出个两三倍。”

话都说这份儿了,长亭起身谢了恩,再扫了眼庾三娘子,说实在话,庾三娘子是个啥模样啥神情,她丝毫都不关心。

晚烟笑意盈盈地端了一口酥和鸡蓉羹来,长亭支起耳朵听庾皇后同姑娘们说话,晚烟当然知道长亭拿着蹭午膳的事儿在逗皇后开心,故而一样也就备了一小点,一口酥统共也就两三个,长亭用完,崔氏就到了,一进内堂便笑盈盈地告罪,不像长亭那样娇嗔,语态端庄贤德,“...是儿媳不是,妹妹们都来了...”

庾皇后手一挥,“妹妹们都住在内宫,你住得远,事情也多,这倒没什么好比的。”话锋一转,同崔氏说起今日的安排,“...先去天和池赏荷,再去看伎人献技,最后晚宴就摆在甘泉宫,你就跟在本宫身边...”

阿弥陀佛,当个小儿媳妇儿或是外甥媳妇,当真是太好了呢——要一直跟在庾皇后身边当一天的花瓶,真的,长亭腿会断,她现在被蒙拓惯得和从前差不多娇气了...

崔氏来了,庾皇后就没多少空闲和长亭说闲话了,多是和崔氏商量事宜,时不时带到长亭一句。

过了晌午,世家们陆陆续续进宫来了,先来同庾皇后拜了礼,因石猛还未正式登基,庾皇后也还未曾正式祭天封后,故而这次的拜礼无无需三拜九叩,甘泉宫的内侍女官们井井有序地分领着夫人太太们向天和池去,这些士族夫人们长亭都不太见到,可时常有夫人围过来同长亭问好,白春跟在后面耳语,“这是青阳杨氏的夫人”、“这是原先魏国公的夫人”、“这是谢家女,旁系,嫁的是周山黄家。”...来的人也不多,对石家报以亲切态度的人家自然会回建康,那么自然就会进内宫来,这些人家有的家世不显,有的家道中落,有的不算兴旺可也没没落,今日也算集齐了,长亭皆含笑示意。

夫人们坐在汉砖画舫中赏伎人献艺,长亭坐在崔氏身后,向后一望,却没见阿宁,不禁看向白春。白春凑耳过来,轻声道,“二姑娘不喜欢看伎艺,双喜过来通禀的时候,您在同杨夫人寒暄,奴便叫她紧紧跟着二姑娘了。”

长亭点点头,这内宫里头,还没谁敢给阿宁委屈受,她倒不挂心。

长亭目光向下一扫,却见崔氏身旁也剩了两个空位,石宣也不在,剩下那个...长亭蹙了蹙眉,剩下那个空位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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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得太多了,石猛的几个庶女也都来了,女眷熙熙攘攘的,每人身上的暖香都凑到了一块儿熏得人心驰神往。长亭瞅着另一个空位,突然扭头去看庾三,见庾三姑娘安安分分地坐在庾皇后身后,不知为何长长地吐出了口气儿。长亭摸不透庾三,她甚至摸不清楚这位庾三姑娘搞这么几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人因无知而无畏,长亭却不是这般,故而她一见庾三姑娘还老老实实坐在这儿时,心情松了一松。

“或许是同石大...公主玩闹去了吧。”白春温声安抚,再环视一圈,“您莫太挂心,要不奴去后头寻一寻?”

长亭再看一眼那两个空位,颇有些坐立难安,点点头。

正巧堂下伎人锣鼓开场,“砰”的一声敲了锣,长亭跟着颤了颤,眼见帘帐一抬一落,白春的身影跟着就不见了。伎人咿咿呀呀地唱词,“山有棱兮木不止,水自若兮高山在”,白鼓持续轻敲,如蜻蜓点水般在词曲后波澜起伏。

长亭神游太虚,眼睛都未曾落在台下的伎戏上。

“阿娇,”庾皇后含笑轻唤,“可是不好看?要不好看,咱们换个伎人戏来看罢。”

众人都听着的。

长亭赶紧回神,颔首掩眸轻摆头,“好看的,只是许久没看了,还得想想这伎人唱的是什么呢。”

庾皇后便笑起来,同身边不知是杨家的夫人还是先魏国公家的夫人笑言,“...本宫是看着阿娇长大的,原先陆公在时,就领着阿娇在冀州落过脚...这孩子性儿好,相貌也随陆公...看着陆家的姑娘,本宫是只恨自己儿子不够多呢。”

说起儿子,那夫人便从善如流接过话头,“皇后二子似是定的庾家姑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是邕州庾氏,是本宫本家姑娘。”庾皇后扭头朝后面望了望,似是在指庾三姑娘,说起二子石阔,庾皇后也颇为自豪,“说起阿阔,今日也能见着他,他今日要值勤巡逻内宫,不能在外殿吃酒,过会子他要来同本宫问安,也叫他见一见你们。”

那夫人嘿嘿笑起来。

长亭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去陡然明白过来...

那个空位,是石宛的!

也就是说长宁、石宣是和石宛在一起的!因石宛投诚,长亭虽不甚搭理她,可阿宁却同石宛的关系大有改进——每隔两日见那么一面,年岁相距不大,石宛做派改了又改,两个小姑娘长久在一块儿岂能不亲近的!?

阿宁的玩伴太少了,在平成几乎没有,日日与吃斋念佛的真定大长公主为伴,如今也就只有一个石宣,故而对于阿宁与石宛说说话,长亭是没有意见的。

石宛会不会...

长亭轻轻摇头,她石宛会不会趁机给阿宁使绊子!

长亭一下子整个心都揪起来,堂下伎人唱兴正浓,长亭一抬头却见白春脚下极快地朝她走来,不一会儿走近了,白春颤颤巍巍蹲下身来,凑耳说了句话,长亭登时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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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眼神一寒,侧首同白春咬着牙埋头轻声交待了两句话,白春眉头紧蹙,她有点不明白长亭的意思便轻“嗯”一声,长亭再重复一遍,白春也同长亭一般一咬牙应了下来,当即侧身快步朝外走去。

戏台上仍旧在敲敲打打,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伎人身上罩着的白色挂衫,动作夸张地东西南北四下胡跳,语气尖利,脸上罩着白纱面罩,面罩上失真地画着眼睛、鼻子和耳朵,神容夸张惹人发笑,就像小丑一样。

长亭眼眸下垂,将画舫内厢中的芸芸众生相不也就像戏台上的人物那般,有的惹人发笑,有的叫人惶恐,有的外厉内荏,有的口是心非...她再环视一圈,见白春额角冒汗、气喘吁吁地进来,长亭再四下看了一看,见并无人注意她,神容平静恬淡地敛过衣裙埋首正欲提步向外走,身后却突然一个女声,声音不高不低,恰恰好,近处的夫人们都听得见。

“蒙夫人要到哪里去呢?”

是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潺潺流淌的溪水,冲刷掉了一切尘埃与泥土。

长亭转过身来,朝着头挽双生髻,一副小家碧玉打扮的庾三姑娘笑得极温婉,“往外出去透透气儿,三姑娘要同我一道吗?”庾三姑娘笑着起了身,脆生生地开口道,“那可好呀,我陪着蒙夫人一道去。”庾三姑娘垂眸再邀身侧的两位姑娘,“杨娘子与魏娘子也要一道吗?内宫里的景儿挺好的,人多热闹呢!”

庾三姑娘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

长亭轻轻仰了仰下颌,静静看着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边的动静到底惊动了上座的庾皇后,庾皇后扭头来问,庾三姑娘快人快语,“我们预备一道去逛一逛园子呢!看久了伎人戏,看得我和蒙夫人脑子都有点晕了,便琢磨着出去透透气儿呢!”

庾皇后神色依旧雍容大气,手搭在椅凳上,保养得宜的手白嫩得跟小姑娘的似的,“琢磨着去哪儿呢?”庾皇后没叫停,下头的乐声仍旧在响,只是极为识趣地不约而同地都低了下来,庾皇后抿唇浅笑,“既要去走一走,那就多请几位姑娘一起吧。往后这儿的姑娘家,年轻媳妇都得相互走动着呢,慢慢熟悉点儿也好。”

站在庾皇后的立场,她确实应当这样推波助澜。今日进内宫的人家,明日就会成为石猛的助力,石猛的皇位还没坐稳

庾三姑娘不动声色地心头雀跃了一番,一开口便截断了长亭正欲说出口的话,“咱们去天和池边逛一逛吧?左右都在内宫里,用不着带多少人,也见不着外男。”

长亭双眸一眯,看了白春一眼,白春当即欲向外去,庾三姑娘眼神往白春身上一瞥,便笑意盈盈道,“白春姑娘这是往哪儿去呀?莫不是去给我们预备游逛的物件儿?我记得这可是白春姑娘头一回进内宫呀,蒙夫人倒是在内宫里长大的,可那时候你可还在千里之外的冀州呢。”

一句话将白春拘在了内厢。

这是长亭第一次挑眉看向这位庾三姑娘。

这位三姑娘说话什么时候这样厉害了?

好像之前她所有的冒进和轻浮都在为这一刻做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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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天和池边?”庾皇后笑了起来,“天和池畔有园子,也有裙楼,园子里有花木和白鹤,游逛累了就到裙楼里歇一歇吧,小姑娘新媳妇儿都坐不住,小小年纪哪里有喜欢看伎戏的...你们去吧去吧。”

小姑娘和新媳妇儿...

那在这儿的小姑娘新媳妇儿可就多了,长亭搭眼扫了一眼,统共加起来得有十来个,十来个各怀心思的小姑娘新媳妇儿一道游逛那可真比这伎戏都还要精彩很多呢。不过真正出去的人,比长亭想的要少很多,有的姑娘外向那就有姑娘内向,不愿和旁人搀和,也有姑娘韬光养晦,心里有个影儿大概今天要出事儿,故而避之不及,也有姑娘是听了家里人的话,只待长亭与庾三一走,她便上前同庾皇后坐近点儿,近点儿才好套近乎,哦不对,说说话。

无论哪种想法,一道真正出来的没几个,堪堪凑得齐四桌陆搏,正好八个人。

这时候显出来的姑娘都是会来事儿的,至少都是不怕事的。出来的几位有几个出众的,一个是杨家的,一个是魏家的,还有一个本家不是很能耐,只是有个姐姐嫁进了谢家去,除却长亭就只有一个是嫁了人的,其他几个虽也出身士族可家族声名不显,几近没落,这回是打的借从龙之功东山再起的主意。姑娘们互通了闺名,三三两两挽起手来,做出亲密手帕交的模样。有三两个围在长亭身侧,其余的都同庾三姑娘说说笑笑,这世道便就是这样势力,庾三定的石阔的亲,而石猛百年之后,究竟是石闵得偿所愿还是石阔主掌江山,如今都还是一个谜。如果石阔上位,那么庾三姑娘就是中宫,身家水涨船高——至少在他们看来如此这般。

士家已死,活着的士族只能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长亭摆摆头,士族怎么样岂能靠她一人一家便可力挽狂澜,现在她还是担心担心她那小香菇比较好。将才白春告诉她,长宁和石宣两个人都不见了,双喜与石宣的丫鬟红豆在园子里哭哭啼啼的,说是一扭过眼,两个姑娘就不见了。白春再一找,发觉连石宛都不见了踪迹。这内宫又大又深,哪口井里没有埋过人?

长亭陡觉不对,直觉就与庾三姑娘和石宛有关系,可若要大张旗鼓地去搜查,庾皇后恐怕是第一个不准的——这么些时日,她应该还没把前朝的内宫打理干净吧?若真因此撞破什么宫闱秘事,庾皇后和石猛恐怕不会允许长宁睁着眼睛走出内宫。并且...如果石宛心狠一点要借此让阿宁身败名裂,大张旗鼓去找,岂非如了她的愿望?长亭本欲自己去寻,奈何庾三姑娘破空而出。

白春与双喜不知长宁如今身处何处,可当庾三说出“太和池畔”的时候,长亭便知道了小香菇如今在哪儿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只是长亭一直搞不懂,庾三究竟想要做什么?长亭,陆家甚至蒙拓都和她没有分毫的利益关系,甚至庾三往后要嫁石阔,蒙拓和石阔十几年的好哥俩,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那么庾三搞这么一出又一出是为了什么?人做出什么事情来总得有个动机,而因为庾三没有动机,长亭往往对她的行为和心思不可预知,从而无所防范。

快要绕过天和池了,符家喜欢高木宽种,前方堤坝郁郁葱葱一片,能从繁茂枝桠中隐约看见庾皇后口中的裙楼。

长亭侧眸看了眼白春,白春整张脸都是僵的,如临大敌。

“...蒙夫人可以叫我阿光,我姓李,闺名神光,我姐姐闺名神爱,是谢家阿容姐姐的堂嫂。”李神光语速快,总算是把关系攀清,这个下巴尖尖的姑娘微不可见地呼了口气儿,笑着跟在长亭身后亦步亦趋,探出头来同长亭继续絮叨道,“您大概见过我的姐夫,上次送亲的时候您应当见过,姐夫就站在谢询身后呢...”

当人在心里发毛的时候,身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嘚嘚嘚嘚是什么感觉?

长亭感觉...很无奈...一瞥头却见一个下巴尖尖,脸小小,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姑娘仰着头眨巴眨巴眼十分渴望地望着她,她不觉叹了口气,冲她点了点头全当做应和了。

李神光得到了应承顿时高兴起来,嘚吧嘚吧又跟在长亭身边说了许多。

天和池渐近,天色青蓝,池水荡漾,水光山色,又有裙楼檐角,众人小步小步朝前走,路过一两重小院,庭院春深,并无宫人内侍把守伺候,长亭往里深剜一眼,却突闻庭院里似有姑娘哭声,语声凄厉,模模糊糊地听不出什么东西来。长亭眼睛一眯,电光火石之间,却见一着浅绛高襦,身量纤弱的姑娘从里间冲了出来,一边掩面小跑,一边哀泣哭号,似乎就是之前在哭的那位。此姑娘离众人都有段距离,长亭眼神好,定睛一看,这原就是石宛!

和长亭眼神一样好的还有庾三姑娘,她看清了来人,声量陡然拔高,“喜鹊快去把大姑娘扶住!”说着伸手去够石宛,语声夸张,“大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幅模样呢!”

长亭直觉小香菇在里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怕的是,除了小香菇,还有人在里面。

长亭不着痕迹地看向庭院内里,这处庭院或许是许久无人居住了,就算庾皇后掌控内宫以后做了大清理,可到底也是一副荒草凄凄的模样,长亭稳住心神,看了眼白春,白春埋首往里去,奈何走到一半却听得石宛呜咽着高声道,“还好你们来了!我...我撞破了...不许我出来...表姐救我!”

石宛呜咽着吞下的词汇引人无限遐想!

庾三见白春朝里去,一把伸手去拦,提高声量,“白春姑娘这是又要到哪里去!”

长亭笑道,“大姑娘说救她,那里面大抵还有人在,我叫白春去里面看一看,也还大姑娘一个名声...”长亭本欲先发制人,话说一半,石宛瞪圆双眼厉声嚷道,“阿宁在里面!二哥原先也在里面!”石宛手一伸,分明是一只鎏金嵌玉镶琉璃银带钩,石宛再道,“我进去便见陆二姑娘与一个郎君在屏风后说话,随后我看清了是二哥的样子,二哥说了几句后就走了,我躲在屏风后便看见地上有这么一只二哥掉下来的带钩!阿宁非得让我还给她,不还就不许我出来...”

二哥就是二郎君石阔!

这是在攀诬长宁和石阔有私情!

石宛嘤嘤地哭着。

长亭广袖一挥,凌厉道,“白春,你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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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三姑娘再次伸手,以一种毫无商量的姿态将白春又一次挡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这位相貌端庄,小家碧玉般的姑娘展现了她强硬的一面,“白春姑娘,”庾三姑娘面容没有半分笑意,她却仍旧语声婉和,犹如唱诗颂词,她看向长亭,神色有点冷冽,“内涉令妹及我...二郎君,我想为避嫌,白春姑娘最好不要贸贸然进去,否则若有万一,咱们在场众人都脱不了干系。”

庾三姑娘确实是把说话的好手。

令妹和什么?和她未来的夫君!

众所周知,石阔早已和庾三姑娘定亲!

如若石宛的说辞是真的,那么庾三姑娘绝对是这众人中最悲惨的受害者——陆长宁显赫的家世足够让她尝一次退婚,甚至被抛弃的耻辱了。庾三姑娘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皆闭了嘴,或以怜悯的目光看向庾三,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瞠目结舌地看向长亭,似乎不敢想象平成陆氏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阿宁还在里面?”

白春被挡,当着这么多人自然做不出使劲朝内冲的架势,长亭招招手叫白春过来,并未曾搭庾三的话,直接看向石宛,见石宛捂着脸,惨惨戚戚地掩面点头,便再道,“阿宁现今在做什么?”

石宛下意识看向庾三,方哽咽道,“我不知...只是她不许我出来,还扣住我的手臂,许是听见外面有声音,害怕事情暴露了吧...”

其实士族姑娘郎君对待这档子事儿并不是很在意,也并不是所有士族都洁身自好以博求一个好名声的,在再乱一点儿的时代里,士族的丑闻层出不穷,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长亭看向石宛,瞅了她许久,隔了半晌才笑道,“长宁得了一匣子香栗糕记得你,长宁要去东市集闲逛记得你,甚至得了几片好闻的能夹在书中的香樟叶也还是记得你。你如今便是如此回敬她的。”话头一顿,“用捅她一刀的方式回敬她。”

在场众人被这番话一撩,情绪又有了些许波动。

人心是最好揣摩的,石宛要站到道德制高点去攀诬长宁,那么就休怪旁人倒打一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不待石宛接话,广袖一挥,同时截断了庾三张口想说的话,周遭的内侍与宫人慢慢聚起来了,长亭环视一圈,方开口道,口脂的味道是茉莉淡香的,长亭抿抿唇便能尝到这个味道,长亭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既然有人要我避嫌,那我就避嫌。”长亭平静地看着围在四周神态不一的面容沉声道,“是非因果究竟是何,又怎能听人一面之词。既然我让人单独进去是有所图谋,那咱们就一道进去。”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儿大。

至此,长亭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石宛出卖马车上是庾三推的长宁,她只是为了获得一次冰释前嫌的机会,并借此机会与长亭、长宁两姐妹密切交往,长宁年纪小更好攻破,至今已有近半年,石宛一步一步和长宁走近,只是为了今日能让长宁和她单独出游,从而好戏上演。

她为了让长宁名誉扫地?为了让陆家名誉扫地?可这是损人不利己,庾三岂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小院静悄悄的,跨过门槛能听见长宁低低的啜泣声,待众人一进内厢,便见长宁半蹲在角落里哭得伤心极了,手背抹着泪水,这小院荒无人烟了很久了,里头黢黑,只能看见小姑娘的身影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可怜。

长亭唤道,“阿宁...”

长宁抬眸,愣了片刻便扑到了长亭怀中,长亭一手攥住长宁的手,一手帮幼妹拍背,宽袖掩住两姐妹的手心这才叫长宁似是从冰窖中活过来。庾三姑娘身后的石宛也哭得很厉害,有一姑娘眼睛尖,一眼便瞅见了花间里的屏风,惊叫一声,“确实有个很大的屏风呢!”

庾三笑起来,“有屏风,有带钩...”石宛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打开掌心便见带钩上的琉璃在暗处熠熠生光,庾三姑娘在众人意料之外的突然语带哭腔,“这带钩是姑母当着我们的面儿赏下去的,三个郎君一人一个,二哥很喜欢,二哥说琉璃和素银配起来很雅致...谁知...我竟然还会在这里看到这物件儿...”庾三姑娘折过身,朝众人深做一揖,眼眶红彤彤的,“只希望在场的众位姐姐妹妹能就当做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终究是妹妹福薄罢。”

长亭轻哧一声再笑,“已说了一面之词不可信,三姑娘却口口声声说出‘福薄’二字了,实在荒唐。”长亭揽了揽阿宁,温声问,“阿宁,你来说说,刚才怎么了?”

长宁迅速抬眸,眨了眨眼硬生生地把眼泪眨了回去,“...我进来的时候,石大姑娘已经在这里了...她不是一个人在这儿...在屏风后面的人也是她...我...我...”长宁一阖眸,眼泪便簌簌朝下掉,声音听起来很可怜,“她...她...”

“另一个人是谁!”

约莫是这出戏太好看,随行的看客抢先发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宁犹豫许久,十分踟蹰,一张脸哭得花兮兮的,她犹豫的时候便有轻声催促的声音,石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庾三紧紧抿唇,隔了良久,长宁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似是不管不顾地大声开口道,“是和阿宁的老师!是和阿宁的老师,张先生!张黎大人!”

这哭声里似乎是饱含了十足的委屈!

石宛怔愣过后,随即大怒,“荒唐!荒唐!张黎大人的面我都没见过!谈何...”

“你见过的!”长宁窝倒在长亭怀中,“你前些时日,日日都要来镜园,先生与阿拓阿兄交好,你每次都见到的!你为什么做什么事儿都要撒谎!”

长宁哭得快抽了过去,“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为了自保要倒打一耙!我不愿让别人知道你的事儿,而你却为了自己把污水朝我身上泼!”长宁揪着长亭的衣角,“长姐!阿宁...阿宁...阿宁心里好不舒服啊!”

“可这带钩确确实实是二郎君的!”庾三娘子厉声打断后话。

“此事关乎舍妹清白,证明谁是谁非其实很简单。遣人去前殿排查,看看将才究竟是二郎君离席了还是张黎大人离席了便可知一二!”长亭紧接庾三后话,朗声道,“如此简单一件事,当即便可真相大白!”

这个办法叫人说不出任何不是!

庾三余光斜睨长亭,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二把带钩早已转赠给了张先生。”门外有威严之声,众人扭头却见是庾皇后,庾皇后敛首提裙,进了内室,“这是老二秉过本宫的,本宫也知道。知交知己,互赠带钩已是惯例。”庾皇后的神容让人揣摩不透,顿了一顿后,庾皇后看向长亭,再道后话,“将才...是张黎先生离席,而二郎君一直在前殿举杯拓盏。”

石宛脚下一软,当即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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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宛陡然晕过去,身后诸人竟无人上前搀扶,就连一直站在她背后的庾三姑娘也丝毫不为所动,庾三姑娘脑子动得极快,庾皇后这番话一说完,当下冲口而出,“二郎君今日当值,根本就不在外殿吃酒!姑母,您为何偏帮外人,而不管不顾自家子侄的死活,难道就因为她姓陆吗?”

这小院也算传奇了,在这儿见证了一桩婚事的兴起与另一桩婚姻的消磨。

长亭仰头看了看这蒙着一层微尘的房梁,不觉心头哂笑,庾三已经口不择言了,什么叫偏帮外人?什么叫不管自家子侄的死活?非得要石阔与长宁的丑闻板上钉钉,她庾三姑娘要不被退亲,要不顶着压力照旧要嫁进来,这就算很有面儿不成?庾三究竟是有多厌恶石阔呀?因为石阔的后宅?说句良心话,石阔后宅的女人真不算很多了,至少和其他男人比起来,石阔不算荒唐。是因为石阔次子身份?可当石阔夺下建康后,谁都能清楚明白石阔已与石闵有一争之力,甚至,石阔比石闵更有希望。是因为她着实不爱慕石阔?别闹了,石阔就算站在陆长英的身边,也绝不会被陆长英给比下去的。

长亭不明白,长亭一直不明白。

可这情情爱爱的事儿,又有谁能说得清呢?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或许庾三姑娘是在嫌弃石阔鼻梁太挺直,还是嫌恶石阔身姿太挺拔,对不起,这都不关她的事儿了,也不关石阔的事儿了。

长亭将小长宁始终掩在身后,之后就不用她们开口了——既然庾皇后已经表达了立场,那庾皇后应当是不会半路掉转态度的。

“他本该今日值勤,可是阿阔今晨与黄参将调了假,为了同以后官场上的同仁们正儿八经地见第一面。这一点本宫将才才知晓。”庾皇后面色上神态不显,叫人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偏帮不偏帮,三娘你心里应该最清楚。”庾皇后折身挥袖,吩咐侍女,“把大姑娘抬下去吧,她着了癫,疯魔了...”

庾皇后话音未落,庾三姑娘突然高声道,“姑母!您如何这般偏袒陆长宁与陆家!三娘不服!三娘只知三娘的姑母、大燕的皇后一直是一个极正直的...”

只可惜庾三的相还没装完,便又有一刀毫无征兆地落到了她头上。

“...张先生怎么进内宫来了呀...”石宣边扭头边心不在焉地跨过门槛进了内厢,见内厢中众人皆在,愣了愣,木呆呆地扯开嘴笑,“耶,大家都在呢!我说外头咋那么多内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宣笑嘻嘻地,说完这话才后知后觉,这里头的气氛不太对,像是有人一动这勉强维系的平静就会被无情打破一般。

“张先生?”

看热闹的杨娘子手贴小腹上,轻声问,“可是那位张黎张先生?”

石宣不由自主地靠在庾皇后裙角边站,大概是一下想起来她如今的身份,不觉极僵地挺了挺脊背,懵懵懂懂点点头,“是...张黎先生...我将才迷路了,见他神色匆匆自再元门出去...”

再元门是联系内宫与外殿的大门,一扇朱漆大门联接左右两扇小门。

杨娘子笑了一声,余光一瞥庾三姑娘,再轻抿朱唇展眉一笑,“大姑娘将我们都当傻子不成?”杨娘子敛裙屈膝向庾皇后行过一礼后,又道,“皇后大义灭亲,还人清白,吾等敬之佩之。公主实事求是,口无虚言,吾等亲之近之,可否择良日邀公主一叙?好叫吾等鄙夷粗俗之辈于潜移默化中得教化。”

庾皇后拍拍石宣的后脑勺,展容笑起来。

这么一出,瞒是瞒不下去的,石宛就三条路,一则嫁给张黎,二则远嫁,三则剃发入庵。只可惜一则张黎已有妻室,满秀背后站的是长亭和陆家,他不可能停妻再娶,若要嫁张黎,那么只能为如夫人。二则倒是能远嫁去几个地方,首当其冲就是胡人,只可惜盛世犬乱世人,纵是嫁了也颠沛一生。三则只消石宛胆敢剃发入庵堂苟延残喘此生,长亭次日就敢让石宛交待在那庵堂之中。

三条出路,看庾皇后怎么选。

“阿娇,你以为呢?”庾皇后却让长亭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晚宴之后,众人散去,经此一役,石家收获了一批来自士族的拥泵者,长亭与崔氏紧随庾皇后身边笑脸送客,每个人都是人精,在小院的一个一个笑眯眯的好似今日什么事都没发生,没去小院的同样云淡风轻,似乎也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问为何石宛不见了,也不问为何庾三姑娘什么话也不说,看上去极沉闷的样子。人不问,庾皇后不说,可谁都知道这事儿消停不了,顶多后日,整个建康城一准儿全是这件事。

只是在她们的口中,陆家阿宁是一个被手帕交背后捅刀子的可怜虫,石宛则是居心叵测的心机深重的妇人,庾三姑娘是一个冒进的听风便是雨,努力扮成大人模样的小姑娘。而什么张黎...李黎...赵黎,她们压根不关心。

男人在女人的战争里只是小小配角,他们何足挂齿。

“阿娇...”庾皇后轻唤,“你看阿宛去哪儿好?张府?能悟寺?还是北方?”

长亭笑一笑,“全屏皇后做主。”这话儿说完,想了想再开口道,“其实娘娘无需想给阿娇一个交代的,此事也是因阿娇疏忽所致。石宛的手段不算高明,可阿娇与阿宁险些中招,实在惭愧。”

灯下黑,甘泉宫中人走了一大半,再无白日的热闹。

庾皇后衣裳没换,妆容也还在,只是在神色中稍见疲乏,她靠在暖榻上,合拢一本册子,温声道,“你和阿宁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想看到你们被人攀诬。”长亭还没来得及说话,刚一张嘴,庾皇后便冲她摆摆手,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阿娇应该知道,如果当时我说这枚带钩是阿阔的,或者,是阿阔送给阿闯的。长宁的结局是什么,你应当可以想想。”

长亭也渐渐敛了笑,轻颔首,“是。”

庾皇后再道,“而圣人有多想陆家姑娘做他的儿媳妇,你也是看到的。”庾皇后笑着摇摇头,似在喟叹,“只要我将才说几个字,或者什么也不说,圣人的愿望就达成了。”庾皇后顿了顿,眼眸加深看向长亭,轻声说,“而我并没有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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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静静听庾皇后说出这样一番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扪心自问,当她听见庾皇后声音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大势已去。庾三姑娘与石宛唱双簧的时候,虽然她两布这个局布了许久,可长亭内心仍旧觉得不足为惧,甚至可以借机顺势将石宛与庾三一并除去。可庾皇后一来,几乎有一锤定音之效,任何辩解与祸水东引都是苍白的。

而最可怕的是,庾皇后精明强悍,绝非心地良善,凡是照道义黑白来的人。

庾皇后没说错,只要她说出“这只带钩确是阿阔的”,或希冀她更慈悲一些,给长宁安排一个身家清白、年岁相当的石闯,她只需说出,“哦,这只带钩呀?阿闯也有一只啊,是圣人一道赏下的。”,在当时那个情况下,长亭为了保全小阿宁的声誉,或许会当真考虑抓住石闯。

然而庾皇后并没有这样做。

商贾无利不起早,石猛与庾皇后本质上就是商贾,长亭同他们打交道,从一开始就下意识地存有一丝的防范,当初庾皇后对派兵救援蒙拓一事犹豫不决,这让长亭对她的防范之心日渐增长。

长亭轻颔首,静待她后话。

庾皇后见长亭没答话也没说话,心里暗赞了一声聪明人,笑了笑,神态很温和,“你是好孩子,阿宁也是。三娘是嫁不成阿阔的,这门亲事算是废了,阿娇你认为谁嫁给他更合适?”

长亭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了,当下摇头,“阿宁不合适,阿宁就是一个小姑娘,如今还没及笄呢,自小被我护得太好了...”长亭边说边看庾皇后神色并未改变,既未蹙眉表示不赞同,亦无恼羞成怒,长亭话声一低,沉住心神,扯开嘴角笑了笑,脑子里却转得飞快,脑中过了几个人名,却陡然想起一件事来,看着庾皇后,“阿娇记得今日庾五姑娘似乎一直没出现?可是身体微恙?”

“是,她今日微感风寒。”

庾皇后轻声答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初夏时节微感风寒?

长亭看这位从来不开腔不出气的庾五娘子才是个聪明人。大概从一开始这位五姑娘就知道了庾三与石宛的盘算了,为了避开这一出好戏,庾五娘子决定告病?

长亭莞尔一笑,“娘娘心里明明就有了一杆秤了,何必再来考阿娇呢?五姑娘聪慧伶俐,且明辨是非,又是邕州庾氏的姑娘。三娘子不成,还有五娘子呀,当初定亲的时候可没说好定的是哪位姑娘呢?这不,庾家两位姑娘都是跟着姑母的,这天下间谁知道定的是三姑娘还是五姑娘呀?”

庾皇后展眉一笑,“是。定的是三还是五,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可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话儿总会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面目全非,若这么亲事改成五娘,丢脸难堪的只有庾氏。”

嗯,石猛称帝,石家虽为草莽可到底水涨船高,在外人看来,今日闹这一出只因庾三娘子嫉妒妹妹攀上了这门好亲事,琢磨着不择手段给毁了。

教女无方,丢脸的确实是庾家,并且不幸的是,庾家并没有多少脸可以再丢了。

长亭再颔首,打定主意不接庾皇后的话。

谁知庾皇后微顿之后,平心静气再言,“我最终会定下五娘。”

长亭瞠目。

“庾家丢脸便丢吧,石家却不能丢脸了。我虽出身庾氏,可石家才是我的夫家,是我终老的地方,石家必须是我的第一考虑。”庾皇后沉声道,说到这儿抿唇笑了笑,身形靠在暖榻上,矮几就放在庾皇后身侧,上面搁着一支做工精良的纨扇,素银把柄看上去攒新,可纨扇扇面上觉着稍有点蒙尘,可见庾皇后并未曾过多把玩这小玩意儿,准确地说庾皇后从来都不喜欢把玩这些个小玩意儿,她好似最初就知道她会入主甘泉宫似的,一直努力变得亲切、和善、端庄、大气,努力地成为一名皇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有点走神。

多好笑啊。

她只琢磨着安安分分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能吃能喝能睡就成,而还有人的目标已经是成为一名皇后了。

“嫁了人了,夫家才是女人立身之本啊。”庾皇后意味深长开口言道,转首看了看天色,指了晚烟,“提着灯把夫人送到再元门。”晚烟乖巧垂眸应下,长亭随之起了身,本已转身却停了步子,转过头来轻声笑言,“庾三娘子与石宛...”

“本宫会给你和阿宁一个交代。”庾皇后再笑了笑,“同样也会给老二一个交待。”

长亭屈膝深揖到底,转头便走。

宫廊绵长,九曲连环,长亭满腹心事,晚烟提着六角宫灯走在前面,临至再元门,晚烟见宫门外不远处有一架马车,一匹高马,马上坐有一人,人影幢幢倒将她吓一大跳,“蒙将军!”

晚烟一声轻呼,长亭回了神,抬头一看原是蒙拓。

长亭不觉满腹心事都变成了满腹辛酸,晚烟将宫灯交给白春,同蒙拓与长亭行过礼后便抽身离去,四下无人,长亭瘪瘪嘴伸手去牵蒙拓,蒙拓大掌一把将长亭握住,轻声道,“我把阿宁送回家了,小丫头睡得挺好,也没说梦话也没梦靥,晚上还吃了两碗饭,应该没有被吓着。”

声音低的男人温柔起来吧,更好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再瘪瘪嘴,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垮了下来。

今日她一听白春回禀找不着阿宁了,她根本不知会发生什么,可她直觉只有这个,能坏姑娘家名声的,只有这种事情,故而她第一时间遣白春去外殿让张黎过再元门进内宫,为什么是张黎?因为只有张黎,才最好洗刷阿宁,他们是弟子与师父的关系,天地君亲师,这是父辈,并且长亭有充足的说辞证明他们二人的清白。长亭也想过去请石阔,请石阔进来,便可让阿宣当挡箭牌,可她并不确定石宣是否牵扯其中,也并不确定石宛是否有这个胆量去把庾皇后的掌珠牵扯到其中来。

张黎确实进了内宫,石宣看到的,确实也是张黎。

这一点,不容置喙。

只是张黎并不知道石宛和长宁在哪儿,他只是个幌子罢了。

“累。”长亭轻声道,“也是我疏忽轻敌,不该放任阿宁当诱饵的。”

蒙拓伸手环住长亭,闷声凑耳轻言,“二哥决定封张黎为侯爵了。”

长亭蹙眉,不知其何谓。

蒙拓再道,“一个侯爵,当然有资格纳石宛为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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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再元门在宫闱深处,如今天色已昏黑一片,缺月高挂东方,有三两列军士自不远处而来,精神抖擞,铁盔在寒光中凛凛生辉。长亭听罢蒙拓其言,不觉“啊”了一声,今日之事,必定已传到了石阔的耳朵里,只是长亭很诧异,石阔的注意力为何放在了张黎与石宛这桩事上,石阔这么聪明的人,岂能看不出来张黎只是长亭薅来的一根稻草罢了。

风疾天黑,长亭蹙眉,蒙拓伸臂将长亭一把送入马车车厢中,沉声,“宫中人多眼杂,天黑了,上车回家再说。”

马车轱辘轱辘,刚过镜园正堂的门槛,长亭便急声问,“是什么意思?二哥要让石宛嫁给张黎?满秀才嫁过去呢!”

蒙拓伸手给长亭倒了一杯茶,手背试了试温度再递给长亭,“石宛出这么大一个丑,她的结局无非有三种,第一偷偷赐死,第二送入庵堂,第三远嫁。赐死与送入庵堂都太张扬了,这是在很明显地向世人彰显石宛做了错事,才会被惩罚,而庾皇后投鼠忌器,圣人也会顾忌石宛的身份,石家长房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女儿了。故此,石宛的结局只有远嫁,远嫁嫁到哪里去呢?我私底下以为要么是北方笼络胡人,要么是嫁到邕州庾家去,圣人借机将邕州变成他另一个源源不断出产着铜钱和银两的老巢。”

“可邕州是你的。”长亭喝了口茶轻声问询。

“是我的,当初姨父为刺史之时还能容忍小辈们分崩离析,各自占山为王,如今恐怕就难了。”蒙拓挽一挽衣袖,露出指节修长分明的手以及一截健壮的手腕,“阿娇,今时不同往日,姨父已经变成圣人了。石宛反正都会被当成一个工具,那么把她放在眼皮底下,当做拉拢现今建康城的红人不也功效相同吗?”

“石猛会答应石宛入府为妾吗?”长亭明白蒙拓的意思了,与其让石猛拿着石宛去做其他的事儿,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挫折石猛的预谋。可如若张黎没娶妻,长亭并不反对,可张黎不仅娶妻了,娶的还是同长亭有深厚主仆情谊的满秀!

蒙拓笑了笑,言简意赅点到即止,“可石宛错事在先,就算一辈子不许她嫁人都不为过。”

所以干脆顺水推舟,把今天的戏做完做足,与其让石宛变成石猛的工具,不如废物利用让石宛变成一个能帮扶石阔和蒙拓的工具,同时将她老老实实拘在建康城中,而绝非成为日后的隐患。

之后的事儿就没啥悬念了,如长亭所料,这事儿传得飞快,传什么故事的都有,照玉娘的话说是“民众的智慧才是无穷尽的呀,你看,一下编出了这么多不一样的话本子。”庶民对皇室一向没有对士族那么尊敬,编排起皇家来得心应手并且唯娴熟耳。

庾皇后也没对这件事过多解释,隔了三日,特邀了长亭与满秀进宫去。

长亭将进甘泉宫,便被引到了小苑花间,一瞅,庾三姑娘正涕泗横流地跪在地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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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三姑娘就那么跪在花间中央,后背耸成一坨,好似脊背都被压弯了,估摸着这几日她也过得不算太好的。

长亭一进去,瘐皇后正坐上首,满秀坐在长亭下手,满秀姑娘大场合倒也见得不算少,可真要论能这么扎扎实实地坐着,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满秀紧跟长亭,力图不叫人看出她的窘迫和无措来。

“今日请张夫人来,有点唐突。”庾皇后看起来有些心力交瘁,话说得很诚恳,“只因那不成器的惹祸精把张夫人一家也搅和进了这趟浑水里头来...”

“您别总这样说,张黎是臣下,这臣下与主上的关系本就不在乎拖进浑水不拖进浑水的。”长亭笑着替满秀接话,满秀在旁边连连点头,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吧,可那话听旁人说起来容易,可真轮到自己个儿却总觉得那话就绕在喉咙里头,吐也吐不出去,憋得一张脸通红也没用。

坐着的人在寒喧,跪着的人哭哭啼啼地适时加了点儿啜泣。

恩,很好,庾三姑娘已经成功地引起了长亭的注意。

庾皇后眼眸朝下瞥了庾三一眼,再看向长亭,“小姑娘不懂事,叫她跪着,她就哭,哭得搅乱了咱们的话儿。”庾皇后一语言罢,折过身去,问,“你在哭什么呢?”

庾三姑娘一听,当下便止住了抽泣,轻声道,“...石宛冤枉陆姑娘与二哥,我气急攻心,不分黑白曲直...”

长亭摆摆手,笑着看向庾皇后,“姨母,阿娇也不是个蠢人的。这些话说给外人听一听就得了吧,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比谁错得离谱,阿娇都不追究了。毕竟阿宁常来心宽,又有阿宣开解左右,如今倒是比往前更知事点儿,哦,除了有些疑惑自己看人的眼光,其余的倒都还蛮好。”

我没想追究,就等着你给我个结果,所以你们最好也别拿这些鬼话来糊弄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就是长亭的态度。

庾皇后当然懂,再瞥了一眼庾三,凛声道,“事到如今还将错处往石宛头上推,石宛顶多是蠢,你却是居心叵测。搞臭了二郎君的名声,你究竟占得到什么便宜?搞臭了长宁的名声,又同你有什么干系?损人不利己,蛇蝎蠢货一个!”

庾皇后骂得一点儿情面都没留,可到底没说出到底要把庾三姑娘怎么办。致个歉就完了?就把庾三姑娘送回邕州去了?推出来一个石宛,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哦。

长亭温声劝慰,“还好当初定亲的时候定得匆忙,只说了石家与庾家要定亲,可真正是行几的和行几的定亲不都还没宣布出去吗?旁人猜测也是猜测罢了,还好没过小定呢!”长亭看了眼庾三姑娘,加大火力,“只是不知道庾五姑娘嫁进来的时候,三姑娘该怎么办呢?”

长亭眼看着庾三姑娘的脸色有些微僵。

庾三姑娘耳朵里嗡嗡嗡的,长亭之后的话,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是啊,当时定亲定得匆忙,压根就没认真定下到底行几的对行几的,如今定亲又不讲究哥哥比弟弟先定那一套,谁和谁都有可能的——这就是当初庾三姑娘打的主意啊!

旁人只知道庾家和石家定亲了,可万一...他们以为是她与石闯定的亲呢?

石闯,石闯,她的石闯,她的三哥。

表兄表妹最容易建构情愫,石闯少言木讷,可偏偏入了她的眼,从十岁到十五岁,整整五年,她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每逢春秋时节她便最雀跃,因为石闯只有这个时候会轮值随军镇守冀州边界,逢沐休便会到庾家来洗漱吃住几日。大表哥石闵太鲁莽,她不喜欢。二表哥石阔太装腔作势,她也不喜欢。石闯与她近乎同龄,说得到一块儿,玩得到一块儿,她的童年与青春里有石闯,而她也很确信石闯的回忆中她一定占据着极大极大极大的位置。她原以为安安分分的便能等来石家的提亲,石庾两家之后必定再联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她确实也等到了提亲,只是石闯变成了石阔,三哥变成了二哥,好似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她的命运便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每个人都应该努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那个杂种都能娶到陆长亭,那凭什么她不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这不公平。

对这桩婚事,她最初是百般抗拒的,可当她看到祠堂中只供奉了两只并未写下具体生辰八字的大红庚帖时,她才知道原来只是庾家与石家定亲的,而并不是她与石阔的婚事板上钉钉的。至此,心思开始活泛,布局开始筹谋。

她最初表现得浮躁只是想让庾皇后发现她并不适合成为石阔这样心怀大志的人的妻子,她并不能给石阔带来任何正面意义上的帮助,她只会拖石阔后腿,寄希望庾皇后能提早发觉并做出修正。

可好像失败了。

不仅失败了,她陡然发觉,原来她的竹马另有青梅。当时陆长宁被人推下马车,她就贴在车厢内壁透过车帘缝隙静静地看着石闯好像命都不要了一般从长刀横握,越过敌人与马,直冲到内圈来,再一箭穿心将陆长宁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他背身走的时候,掌心在流血,他像一个英雄,可是救的却不是她。

直觉告诉她,石闯与陆长宁或许有事,紧跟着她就拿着银两旁敲侧击去问,这才知道原来陆长宁姐妹几年前在石家住过很长的时日,石闯与陆长宁很早很早就认识了,他们两个也是青梅竹马,是那种陆长宁能甜甜唤道“阿闯哥哥”的青梅竹马,而不是她这样只能借家宴与聚会偷偷看着他的那种...青梅竹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简直想笑。

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造出陆长宁与石阔的丑闻,那么她与石闯是不是都解脱了?反正定亲的时候没写名字,石阔与他人私通,原就是庾家占理,为维护石庾两家的体面,这门婚事取消不了,那么跟着顺下来就该是她与石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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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三姑娘眸光中氤氲着水光,看着地面,看砖块的颜色由深变浅,最后模糊不见。她只是想嫁给石闯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是,她是设计了陆长宁,可她并没有设计陆长宁去给有妻室的男人做妾当小啊!他们都觉得石阔好,是有大出息的男人,那好呀,陆长宁嫁给石阔亏吗?她姐姐尚且都只是嫁了个杂种,她嫁了石阔,陆家再全身心地支持下去,石阔如愿当上皇帝,她陆长宁岂不是就成了皇后了吗?

她拿皇后的位子去换石闯,有错吗?

她不在乎名利、权力甚至地位,她只想干干净净地安安分分地嫁给石闯,所以她才会筹谋这样久,所以她才算处处算计,所以她才会这样...这样自私。可是她并未曾伤害到任何一个人呀,她给石阔找了一个比她更好,娘家更好的人。她给陆长宁找了一个风姿绰约的郎君,甚至她给庾氏和石猛都物色到了一个比她更有用的儿媳妇,她敢保证对于陆长宁嫁进石家一事,庾氏与石猛绝对乐见其成。

她有错吗?

她没有!

庾三姑娘同样也想不通为何在最后时刻是庾氏捅了她一刀,庾氏为什么要帮陆长宁解围,为什么要放过这个陆长宁趁势嫁进来的绝好机会?念及此,庾三姑娘抬眸深看了眼长亭,轻声道,“已经定了让五娘嫁进来了吗?”

长亭同样看向庾氏。

对待石宛,庾氏能毫不留情面地交待出去,可对待庾三姑娘,自家从小看到大的子侄,庾皇后踟蹰片刻便道,“等五娘一过门就回去吧。”庾三姑娘闻言不由心中大喜,能回邕州,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之后若再慢慢筹谋,总能有个好时候,大不了...名正言顺嫁不了的话,大不了,大不了就...

“回去呀?回哪儿去呀?”长亭笑意盈盈,好似寒暄,“回邕州去吗?那挺好的,阿拓在邕州待的时间长,周遭的庵堂都知道,到时候各家打个招呼,三娘子就能安安心心地在庵堂里修身养性了。”

庾三姑娘手上一抖,垂眸在地。庾皇后明白长亭的意思了,不仅要送回去,并且必须要进庵堂关着,否则...庾皇后看长亭的模样,不像是很坚决的,可相处这么些年,谁不了解谁呢?长亭既然敢这么说了,那如若没答应这条件,她自己个儿也会设个套儿让人朝里钻的,到时候就不是进庵堂这么简单了,进庵堂至少还存着一条命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你回去同阿拓说一说。”庾皇后笑着应合道,下颌一抬,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过来将庾三姑娘抬了下去,长亭别过头去不看,同庾皇后说起话来十分亲热,“我回去就告诉阿拓,庵堂好不好倒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足够清静,我们三娘子才好安心养病呢。”

庾皇后点点头,了结了庾三的事儿,话锋一转,紧跟着便说起石宛的事儿来,倒是先同满秀说话,“...本宫听说二郎君为张黎大人请封了个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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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秀一怔,笑应,“是。”说完这个字儿,觉着是不是有点儿怠慢了,便又赶紧再加了句话,“托二郎君的恩德,妾身是听大人提起过来着...只是如今二郎君与大郎君,还有大姑娘都还没获封,哪儿就轮到咱们家了呀...”

庾皇后也笑,“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要一桩一桩地做,他们获不获封赏都再说,血缘在那儿。如今开朝,能拿到爵位那就是丹书铁券,再向后延,便没有这等子好事了。”

满秀咬牙回道,“妾身大字不识三两个,朝堂上的事,妾身实在不懂得,只有凡事都听大人的。”

“女人也得当家作主啊。”庾皇后乐呵呵地,“封赏还是不封赏,咱们女人自己心里也得有个主意。”

满秀不禁看向长亭,长亭朝满秀轻轻摇头。

这事儿,纯属长亭给张黎一家造起来的,长亭对不住满秀,利用了一把张黎,这若是石宛果真嫁进张家,满秀就算占着个正室的名头,可别忘了石宛的姓氏。长亭倒是有可能轻狂到让张黎将石宛送出去,是病逝也好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也罢,只要不影响到满秀,长亭都不在乎。

可如今的张黎,是靠石阔一手提拔起来的。

长亭心有愧疚,本欲寻二郎君好好运作一番将此事给了了,奈何二郎君深觉这步棋走得着实很妙,叫张黎纳了石宛,石宛就落不到别人家去,石猛想用婚事做人情就只有用那几个并没什么地位和作用的庶女。更何况,叫张黎娶了石宛,岂不是给石阔党加筹码?好的,万事俱备,就只差欠一点东风了。张黎他妈的竟然娶亲了!并且娶的还是陆家的人!

这是满秀的婚事,长亭并不准备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笑着打哈哈,“封赏当然得拿着了,读书人死命读书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吗?要真批了张黎的丹书铁券,镜园必定备份厚礼!”

长亭就是不接庾皇后的话。

庾皇后口中的“封赏”是和接纳石宛挂着勾的,一旦满秀明确表了态,那石宛的去处可就板上钉钉了。

庾皇后再笑道,“心里有数就成,也别傻兮兮地只听男人的话,后宅说是谁的就是谁的,谁来抢都不算话的。”紧跟着话锋一转,再说起了其他的事儿,长亭暗自松了一口气,满秀表情却很凝重。再隔两日,庾三姑娘便被送走了,庾五姑娘的庚帖摆在了祠堂里头。蒙拓今日沐休,难得在家,窝在暖榻上,身形颀长,脚往暖榻一搭还支出去了一大截儿,手上拿了本兵书,一目十行地看。长亭就窝在炕上绣物件儿,白春时不时地轻手轻脚地上前来倒茶奉果子,江南的盛夏也不算太热,如今还未曾上冰,只在游廊里放了几盆碗莲就觉得很凉快了。

蒙拓抬眼看了长亭几眼,想了想方阖上书页,轻声道,“你不想石宛进张家的门?”

屁话!

哪个正室喜欢看到妾室进门的!

长亭放下绣花绷子,叹了口气儿,“当初是为了给阿宁解围才让张黎也搅和进来的,我当然是不想石宛进门的啊,否则我们满秀怎么办?”

“石宛进门,她就要在满秀手底下讨生活,以后是病逝还是猝死,都随别人的嘴巴说。”蒙拓温声再道,“石家是一定要给石宛找一个地方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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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渊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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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拓的口吻好似也藏了点儿不以为然——这年头谁把讨个小看成什么天大的事儿啊?蒙拓不讨是因为他爱长亭,所以才会忠诚。可男人朝秦暮楚的多得很,为了新鲜为了子嗣为了仕途,讨了小算个啥?

长亭横了蒙拓一眼,蒙拓一抖,机灵改口,“倒不是说纳小不是大事儿,只是如今总要给石家一个台阶下,这石宛闹了这么一出,总得要有人接着,并且圣人如今立足未稳呀....”

蒙拓意味深长地赶紧岔开话题。

长亭大叹一口气,因为石猛尚且立足未稳,所以更不需要任何人,是的,任何人忤逆他的权威。

找个地方待就成了?那为甚慈云寺不能待?哦,是她把张黎扯进来的。长亭陡觉脑仁疼,为了保阿宁,却给满秀摊上了个事儿。说这事儿容易也容易,难也难,就像庾皇后透出来的意思,只要给石宛找着个地儿待上,隔段时间是没了还是怎么了,她压根就不在乎,同时也并不是很介意石宛成为妾室,毕竟连士族里把旁支偏系的姑娘送去做小的都有,就算石猛如今是称帝了,可如今疆土都尚未一统,石猛这个皇帝的分量比士族更大?

长亭冷眼旁观庾皇后压根就不认为石宛这一出会给石宣的亲事带来任何影响,一则石宣年岁还不大,再等个三两年,待石猛一统天涯正式称帝后,石宛这事儿恐怕早早就被人遗忘了,石宣还能以公主之资挑挑拣拣出一个好郎君呢。

“那你觉得怎么办呢?”长亭反问蒙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没想,沉声回应,“我觉得这件事还是要看满秀和张黎的意思,最重要的是看满秀的意思。”

每个人都觉得纳小一事微不足道,可长亭一点儿也过不去那道槛,她自己都十分介意蒙拓纳小,别说纳小了就是多看了哪家姑娘两眼都够她喝两壶醋的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满秀凭什么要担上自己的婚姻来为阿宁解围?

长亭做不出来这种事儿,以前做不出,以后也做不出。

过了晌午,蒙拓出门去寻石阔,长亭用过甜汤跟玉娘东扯西扯,双喜便过来回禀,“张太太过来了。”白春看了眼长亭,手一挥示意双喜去请,白春踟蹰半天才开口道,“...满秀不会说话,夫人这点儿是晓得的,这女人家嫁了人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都不能当真的....”

长亭绝倒,这两丫头相互打掩护,成了亲,这习惯都没改过来!

白春那提醒才说完,满秀就到了,一进来,就气呼呼地找了个地儿坐下来,眼眶红了一圈,鼻头也是红红的,满秀抽了抽气,瓮声瓮气,“嫁进来就嫁进来吧,等她嫁进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张太太气势太足,玉娘抖了三抖,默默往回缩了缩。

“谁给你委屈受了吗?”长亭见满秀哭,心疼,伸手递了帕子,“若是张黎,那咱们还偏不准允了。”

满秀摇头,“...是我自己在琢磨,和大人倒没啥关系。”满秀嘴向下一瘪,要哭要哭的样子,“纳个小算个屁!我总不能给姑娘难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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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换了旁人一进门在她跟前哭,长亭大概会带着三分真七分假去打量揣度,可面对满秀,长亭就不会,长亭当真相信满秀是确实为了她企图应下来的。

“这跟同我难做不难做没关系的。”长亭温声劝慰,“你不能因为我或许会难做就容纳一个人进入你的家,同样,你也不能因为任何人难做就委曲求全,这任何人里包含了你的夫君,我,甚至是圣人、皇后...”

满秀些许怔愣之后,掐了丝帕再擦了擦眼睛,声音落得有点低,“我...”

“你是太太了,你认识的人,你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你是张黎的夫人,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他的尊严。”长亭缓缓道,一转首见珊瑚在屏风外面佝着腰鬼鬼祟祟的样儿,白春顺着目光看过去,瞬时神色一敛拐过屏风,珊瑚手上揣了个什么东西,离得远,长亭有点看不太清,等白春拿着那物件儿走进来时,长亭这才看了个大概,是张帖子呢。

“珊瑚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呢?”长亭一边说,一边接过那物件儿,“王家的帖子?”

因刚搬到建康来,许多事情都暂且被搁置了下来,嗯...说起来许多事情,其实真正被搁置下来的也就一件事儿——玉娘的婚事。

自去年长亭放出风声要把玉娘风光大嫁后,凑上前来刷个脸熟的也有,认认真真接触过的也有那么几家,也有的人家分毫不理会,十分的悠然自得,比如岳家。

准确来说,是岳夫人。

对于岳番的婚事,岳夫人一直秉持着一个观念那就是好男不愁嫁,她掂量着自家儿子的身价再估算估算女方家的身价,看看能不能卖上一个好价钱,要能卖个好价钱那就讨价还价一番,如若不能卖上个好价钱那就算了,大家伙的还是各奔东西,自谋前程吧。

而以前那个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浪里浪气的少年郎却一心只知偏安一隅,绝不忤逆母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让长亭很心烦,叫玉娘很心塞。

长亭埋首打开帖子,眯了眯眼睛,抿嘴笑起来,“这位王太夫人才是个妙人呢。”

玉娘瘪瘪嘴,她一向不甚热络。

满秀红着眼睛蹙眉头一脸恍惚地瞅着长亭,长亭对这两姑娘也是够尽心了,这镜园所有的蠢人都在正院来了,满秀算一个,玉娘大智若愚...嗯,多数时候是愚的,碧玉和珊瑚也是愣头青...长亭边摇头边笑着道,“王家邀镜园十八日去淮河赏湖喂鱼。”

“我不去。”玉娘靠在暖榻上,像是赌气,“我不去,他们家想起来了就来戳一下我,想不起来就干脆啥都不管,这算个什么?老娘又不是嫁不出去,我们村里头的王大头过了三十才嫁的呢!”

长亭点点头,“胡大头,你休要跟我这儿再吃十年白饭。”

玉娘别过眼去,哼唧一声,正想开口说啥,却听长亭跟着轻声道,“...这哪儿是王家想起一出是一出呀,这分明是王家掐着时候在我跟前出现啊。”

出现的意义是什么?

提醒长亭还有个前情敌,现劲敌岳番未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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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要说王太夫人不是故意的,长亭都不太信的,石宛这事儿虽说被刻意压下,没那么沸沸扬扬的,可这有点眼线关系的人家哪个不知道石宛做了件什么好事儿?王太夫人在这节骨眼上横插一杠子,简直是神来之笔,妙哉妙哉...

不过,真的不是她想多了吗?

长亭便笑起来,问白春,“...邀我赴约这不挺正常的吗?珊瑚将才躲躲藏藏个什么劲儿呢?”

白春也笑,余光瞥向玉娘,“珊瑚说王家来送帖子的人顾左右而言他地旁敲侧击了许久,就琢磨着想来问一问...”白春话到这儿,再瞅了眼玉娘,展眉又笑道,“问胡姑娘要不要一道去呢,若要一道去,王太夫人就让他们家王朗打马前行,若胡姑娘不去呢,王太夫人就多邀点儿人家...”白春话头再一顿,“比如能言善辨的岳夫人。”

嗯,完全完全完全完全不是她想多了呢。

长亭越发觉得这位王太夫人不仅是个妙人,还真是个聪明人。

“自然是去的。”长亭把帖子再递给白春,示意她收起来,“我们去,玉娘和张夫人也去。”

满秀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我也要去啊?我也要去呀?我去做什么呀?”

“去看我如何成功地将石宛嫁出去呀。”长亭莞尔一笑,顿觉生命充满意义。

十八日天晴,牵缰备马,庾三姑娘的马车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去,蒙拓奉令将她送出淮河以北,故而长亭带着满秀、玉娘还有小阿宁往流水船舫赴约去。建康天晴气清,盛夏将过,奈何天上仍旧挂着个大大的火红的太阳,长亭素来惧热,在马车上被这么一闷,闷出了一身汗,有气无力地端起茶盅喝了口温茶水,再整了整衣衫方下马去。

王家要宴客,故而包下了整间画舫,画舫外罩着纱幔,绸绫青纱漫天,绿水碧波在画舫之下,既有团簇锦鲤,亦有小荷初绽颜色极盛,几位身形颀长的小姑娘凑在画舫沿边掐着鱼食喂鱼,嬉笑打闹着,都还说着北地的腔调,穿着北地时兴的像镶边青玉色绦子高襦,实在和这青瓦灰墙的当真不算太配呢。

王家人一见长亭一行人进了画舫,王太夫人先慈和地笑盈盈地迎了过来,“这一路过来热吧?夫人赶紧喝口温茶!”

“热了得喝凉茶,阿婆!”王太夫人身边那姑娘笑靥如花。

“可不敢现在就和凉水,仔细烧胃。”王太夫人拍了那姑娘手背一行子,那姑娘便望着长亭笑了笑,隔一会儿再埋头吐吐舌头,很娇俏的模样,可又没有石宣那般不谙世事的神色。

王太夫人邀长亭坐了正席,赏花只是由头,拉关系定婚事才是目的。石太夫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这年份,说是灾年荒年也不像,冬天有瑞雪,夏天无旱涝,可城外的流民是只见多不见少...三郎居被派遣出城镇压,我们家阿朗一直和三郎君在同一麾下,只怕也得跟去,建康也不太平呀。”

“总比邕州和幽州好吧。”下首有妇人跟着接话。

王太夫人话便紧跟着顺了下去,手上在剥桔子,撇了白色的经络,伸手递给了长亭,“邕州是谁在镇守来着?老身记得是岳三爷家的大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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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话头顺理成章地就拐到了岳番身上,长亭回眸瞅了眼玉娘,玉娘正在与满秀凑在一块儿不知在说着些什么话,长亭回过头来同王太夫人笑道,“是岳三爷的长子镇守着邕州,名唤岳番,那位郎君也是干劲足得很呢,小小年岁前途无量呢。”

“长得也周正得很,人又老实,我看呀,哪家姑娘找到他才是擦亮眼睛找了的,有福气着呢!”王太夫人伸手一指还凑在画舫边儿上裙幔翩飞,三两站成簪花仕女图的小姑娘们,“只可惜我家的丫头们全都定了亲了,否则老身一张臭屁脸不要了也得跟着去岳家凑个热闹。”王太夫人顿了一顿,“老身乡野出身也没见过啥高贵人儿,照老话儿说,岳家小子年少有为,又仪表堂堂就是配个公主也不亏呢!”

老话是说了,哪家郎君好就是配个公主也不亏。

可人家就是说说而已,放这儿来说这话,可当真有个实实在在的公主摆在明面处的呢!哦,当然不是指年岁尚轻的嫡公主石宣,而是指如今一身黑,洗不白了的石宛,这谁要现在给新新上任的圣人一个面子把这烫手山芋给接了,石猛别说是封石宛个公主了,就是再划几块丰沃安宁的封邑给她恐怕也是使得的。

毕竟...这世上想带着青绿色的束冠礼帽成亲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长亭接着王太夫人的话朝下笑盈盈地轻声说起来,“咱们圣人膝下可就只得一位嫡亲公主呢!如今是开朝大吉利事,得大操大办,叔叔伯伯家的姑娘,血缘若近点儿的,这别说册封公主了,如今册封个固国公主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这话儿谁说都不算话,只有长亭说出口的,别人都觉着可信。

论和石猛与庾皇后的亲近得有恃无恐的人,石宣算一个,长亭也算一个,石宣懵懵懂懂,说出来的话无所谓,长亭不一样,这话一出口,即将可能被人无限放大或缩小,后果轻则引发一场争论,重的那就是,“咔嚓一生”就背时地被解决到了。这没人敢胡说八道,长亭是石猛与庾皇后身边的近身人,她说的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这二人的态度和决断,长亭话一出口,王家的夫人太太们都啧了一声,感叹了圣人的恩德,同时对于石猛这一桩大手笔啧啧称奇。

固国公主上头就是镇国公主,镇国公主权利就大了,类比藩王,作拥封邑,且有些强势的镇国公主直接接过权柄紧跟着就是垂帘听政,女人干政了。固国公主身份也高,只是封邑大些,公主府人手多些,若驸马爷是在内都里那就更好,固国公主身上没享受到的东西和礼待全都一古脑地全塞给了她的驸马爷,简而言之一句话,是镇国公主强的是公主,固国公主强的可就是驸马爷了,故而其实真论起来固国公主比镇国公主更抢手。

奈何这两个都不常册封。

王太夫人当即捧场称赞了起来,先说“如今乱世当头,青年才俊一拨儿又一拨儿地出,瞧一瞧,健康现今的好小伙真是多呀!”再到,“我家阿朗算一个,岳家郎君这也算一个。”最后道,“否则说圣人有眼光呢,老身当初还记得圣人为了石大姑娘还几多垂问岳家郎君!”王太夫人言语间很有些惋惜之意,长亭看着有些想笑。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同样,这世上的苍蝇没有不围着屎飞的。

长亭和王家这场赏鱼筵席上说的话儿,渐渐传了出去,苍蝇嗡嗡地不知道该不该飞,岳夫人陷入了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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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石宛就像鸡肋,吃了觉得可惜,涨了肚子万一之后有鸡腿肉撞上来又吃不下了,可要是错过了这块鸡肋,之后只有鸡屎了怎么办?谁来帮他们把鸡屎吃下去?

在岳夫人犹豫之际,昭和殿的旨意就下来了,庾皇后册石宣为沁水公主,石宛为庐陵公主,石猛的几个庶女得宠的封了公主,不得宠的怕是只能等嫁人的时候有个头衔了。石猛的姑娘册公主这事儿没说头,册石宛为公主,这很明显就是琢磨着看加大了筹码能不能来个人把她给收了。

而好笑的是,册的几个封邑,其实都不算真真正正被收复统一回来,甚至庐陵和沁水这两个物资丰饶的地方已然成为了符稽的驻扎地,自石阔攻陷建康以后,符稽带兵一路逃窜,后有石家追兵,前有各家拦路,实在艰难,绕是如此,他也神奇般地流窜至太行一带,依山休憩,倒是迅速又占山为王落下脚来,说没人在旁边帮衬着他,鬼都不信。长亭和蒙拓都觉着是胡人,胡人自然不乐意见到这片山河安康,那么必然不会容忍石猛走得如此顺畅。

给两个公主封这么两块封邑,一是昭示正统,二是石宣和石宛八成都是要嫁武将了,算是激励军心,武将拼死打下这两块封邑,才能叫自己娶回家的公主安安稳稳享受封邑的供奉啊。

恐怕有些人心眼要活起来了。

这几日军中在整合人马,故而蒙拓一连几日都没回府邸,回来的时候天都黑完了,一过屏风,把头盔往木案上一放,还没走进来坐稳当就道,“晚膳煮锅子吃,扎扎实实放肉!”长亭笑盈盈地“唉”了一声,再看蒙拓一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长亭一愣,那尾巴就伸了手出来给长亭做了个揖,一张脸通红,瞅瞅长亭再瞅瞅长亭身后的香菇,脸颊更红了,愣呼呼地开了口,“表嫂,嘿嘿嘿,阿宁妹妹,嘿嘿嘿。”

嘿嘿嘿...

嘿个头啊!

石闯怎么来了?小香菇才被坑了一把,长亭才被庾皇后里里外外说道了一把,石闯这个时候来岂不是往长亭气头上撞?看了蒙拓一眼,蒙拓手一挥,“...他没吃午膳,我就叫他跟着我来吃晚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再抬眼看石闯,石闯冲她再红着脸深作一揖,“谢谢嫂嫂了。”少年,你要是脸上没红,其实这道谢会显得诚意许多呀...

两个大男人在外间吃锅子,焖的羊肉片,清汤熬的,就撒了点儿盐,蘸料是长亭吩咐小厨房特意磨的芝麻酱,里面再调了点儿油,油一冲芝麻的香味就出来了,蘸着片得很薄的羊肉吃很下饭,羊肉捞完了就煮水白菜和豆芽菜进去,烫几筷子就能挑出来下肚。两男人吃得脸上额头上都红彤彤的,一锅吃完了还在下羊肉片儿,白春端着托盘进来见这里头还在吃怔愣片刻才同长亭福礼问安,轻声通禀,“夫人,岳家夫人过来了,就在二门等着呢。”

长亭蹙眉,再看了看那两男人,起身吩咐蒙拓,“好好照料阿闯,也别吃少了也吃撑了,过会子叫珊瑚给你们熬山楂水喝啊...”

石闯赶忙放下筷子,起身又朝长亭一福,“嫂嫂,您自己忙去,阿闯知道讨食吃!”

蒙拓便哈哈大笑起来,将石闯一把扯坐下,“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长亭轻捻帕子擦了擦额角,便带着阿宁往正堂走,长亭身上还有一股锅子的灶火味,便避到偏厢换了件衣裳才出来见岳夫人。

许久不见她,岳夫人照旧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一见长亭屈膝福了福,朗声问道,“县主安康!”

长亭便笑,“您折煞我了呢,皇后娘娘仁德随口一说罢了,如今公主都没册几位呢!"长亭手一偏,请岳夫人坐,“您是喝毛尖还是碧螺春?哦,天儿也晚了,喝了茶汤夜里怕难受,还是给您温一壶果子汁儿吧!”

天儿这么晚了,主人家可没有待客的道理了!

岳夫人装作没听懂,也笑言,“那就叨扰蒙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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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珊瑚闻声便退出内厢约莫是去准备果子汁儿了,长亭挽了挽丝帕,开口便是笑,“这样晚了,您总不能是专门来同我寒暄几句的吧?前头我们家爷正和三郎君用膳,我瞅着这天色,估摸三郎君今儿是要在镜园留宿了,我这还得去前院安排安排呢,总不能怠慢了三郎君吧,您说不是?”

岳夫人连声应是,“自是应当要把三郎君安顿妥贴的。”岳夫人又如何不知长亭催促之意,想了想,再开口道,“照理来说,我是没这个脸皮来找夫人帮这个忙的...胡姑娘那事儿...”还未待长亭说话,岳夫人便自说自话地笑起来,“不过如若不是因为我们家...胡姑娘却也搭不上王家那门亲事,这都各自有了好归宿,再提之前的事儿就没意思了呢。”

“是没意思了。”长亭再抿嘴笑问,“听岳夫人的意思,阿番这也说了好...归宿了?”

珊瑚在下首闷声一嗤,男人找什么归宿呀,自家夫人说话当真是越来越气人了呢。

岳夫人不在意,听几句难听话又掉不了几块肉,再者说了,这不叫陆长亭把气发干净了,之后的事儿还不好求呢。岳夫人笑盈盈地乐呵呵地,瞧上去一点儿没生气,“夫人爱说笑...如今都还在相看考量中呢,我这心里总觉着我们阿番是高攀了的,俗话说这高门娶妇低门嫁女,我这心里头啊,现今都还打着鼓呢!”岳夫人见长亭扭头看了看外间,正巧游廊在换灯添油,又怕自个儿一直绕呀绕,陆长亭最后要找个理由让她把话给憋回去...

“是庐陵公主。”岳夫人可算是开了口,眉梢眼角都是精明,“庐陵公主无论是年岁、相貌还是性子都同阿番合适。并且...”岳夫人眉梢微微抬起,话头顿了一顿,“并且还能帮夫人解个围,这总不能叫张黎大人停妻再娶吧?到时候满秀姑娘又当如何自处呢?”

求人就求人,加上威胁就不好了。

岳夫人是什么都没说错,可长亭向来不吃这一套。

长亭再垂眸一笑,边抬眸斜睨岳夫人边言道,“您做得了令郎与三爷的主吗?别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到头来反倒落三爷和阿番的埋怨。”

岳夫人眼神不着痕迹地往内厢瞥去,是,她何尝不知娶石宛要惹议论?可谁说这门亲事现在就要兑现的了?过个一两年,等石宛搞出的这事儿风头避了避再说嫁娶婚礼,到时候谁还会议论?那时候,石家人坐稳了江山,谁还敢说什么?如今岳家帮石猛把这个台阶填平了,石猛岂不是投桃报李,念着岳家懂事明白,只要岳家也坐稳了位子,看谁还会记得这桩事!

这世上落井下石的多,可锦上添花的更多!

“自是做得主的。”岳夫人照旧乐呵呵地笑,“给邕州去了信的,儿子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多言多语。三爷也说了内宅的事儿全由我作主。”岳夫人眼珠子一转,“不求夫人去做什么,您身份贵重能得见圣人,只求您记得帮忙在皇后跟前提个三两句就得了,不叫您操媒人的心。您说话管用有分量,圣人和皇后一准儿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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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请求着实不算僭越,至少在庾皇后将石宛也册为公主的时候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岳家父子皆在军中,父另主将职,儿另参将职,只待石阔上位即可论功行赏,加之岳番和石宛年岁相当,既无正房也无庶子庶女。站在石家的角度,自然是选岳家更好,站在石猛的角度,选了岳家就意味着能避开册张黎丹书铁券自然也很好。站在张黎的角度,爵位平白飞了,如夫人平白飞了,心里可能有点塞,但是他心不心塞,咳咳,其实没多少人在意的。

长亭敛首看向内间,堂内与内间拿竹帘隔着,竹帘上雕着兰草,兰草上缀着蝶儿,朱砂染了蝶儿的翅膀,又鲜又亮。长亭看那帘子下摆微动,不觉叹了口气,想了想终是沉声再问一遍,“阿番知道?也没有表示异议?”

岳夫人颇为自矜地抬了下颌,“自是知道的,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往后的日子可是他们两过的呢,自是要同他讲的呀。”岳夫人眼神不着痕迹地也朝那竹帘子望了一望,神容越发矜贵,“王家也是户好人家呢,王家太夫人是个最风趣不过的人了,王家与岳家也不坏,哪日约着打双陆,夫人别托辞不来就好呢!”

长亭笑而不语。

岳夫人一走,长亭便掀开竹帘子,见小隔间桌上的茶汤还冒着热气儿,便问旁边的小丫头,“玉娘做什么去了?”

小丫头才进府不知玉娘和岳家这一出,糯声糯气的,“胡姑娘要了盅茶汤喝,喝了两口就说困了回去睡下了。”

长亭默了一默,点了点头。

慢慢就放下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放不下啊,痛了自然就放下了。

双陆肯定是不打的,要打也不能王家、岳家一起打,那得多尴尬呀。次日长亭特意递了帖子进甘泉宫和庾皇后说起此事,哪知长亭才提了个头,庾皇后便是大舒一口气,侧身吩咐晚烟,“...公主出嫁往前没先例,就照着礼制办即可。”再转过头来朝长亭道,“你去递信请岳家请个来媒人来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早办早好。”忽而又想起什么来,“前日石宛就说想见你,正好今天你过来了,要不去后罩房见见?”

石宛想见她?

石宛是想撕了她吧?

其实从长亭私心来看石宛嫁给张黎做小,她才最欢喜,奈何投鼠忌器,又想看石宛倒霉又舍不得自家满秀以后吃亏...长亭脑子里走着神,面上婉和着应下庾皇后将才那番话头,又同庾皇后寒暄了几句,晚烟便带着长亭往后罩房去。甘泉宫彻彻底底清理了一遍,后罩房都打理得很清雅,石宛自那日之后一直禁足于后罩房中,长亭看其间摆设便知庾皇后并未亏待过石宛。

代价太低了。

长亭想法很市井,如今只希望岳夫人能好好折磨折磨她。

长亭一把推开门,便见石宛背对着她坐着,面向一个大青釉水缸,手里约摸是捏着鱼食吧,听闻身后推门的声音,石宛后备猛地一耸,如同受惊一般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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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从打开的门缝里投射而出,照在嵌了粗金砾的青砖瓦上,长亭见石宛一张脸煞白,眼下乌青,比以往看上去更怯懦,整个人身如纸薄,好似在瑟瑟发抖。

不是装可怜,是真可怜。

长亭偏头打量石宛,晚烟在长亭耳畔轻声道,“皇后也没着意作践她,只是禁了她的足,吃喝用度要多好是没有的,可什么都没有短少,心里藏着事儿,没法儿坦荡活着。”

晚烟声儿是压着说的,可也着实不算小声了,石宛听得挺清楚的,抬起头来看了晚烟一眼,再把眼神移到长亭身上来,轻声道,似是怕惊了浮尘,可嗓音里的啜泣清晰可闻,“是要把我带走了吧?带到哪儿去?慈云寺?还是送回冀州?庾三呢?她好过不?”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虽然不好过,但看到你也不好过,我就放心了。

“庾三姑娘早被送回邕州了。”长亭一面回答,一面落座,“今日收到的信笺,乱世流匪甚多,庾三姑娘这样一路恐怕不好过。”长亭环绕了石宛这间不大不小的内室,什么都有,什么都周全,洗脸的银盆、敷脸的香膏、绣着蝴蝶的长绦子,什么都有,长亭莞尔一笑,“反正是没有你好过的。”

石宛当即向后一缩,下意识冲口而出,“原就不是我自己想做的!是她...”石宛四周望了望,看向晚烟,当即闭口不谈。长亭斜睨一眼,晚烟知趣阖上门,屋内便只有她与石宛两人了,长亭笑了笑,“我自然知道是她庾三的主谋,她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当时你在屋内,一口咬定阿宁和石阔私会,且手上握有石阔贴身之物。石阔的东西,你们很好拿,这一点没有异议。我只想问你,你是否知道,一旦此事暴露你将会面临什么处境?”

未待石宛回答,长亭轻声道,“庾三姑娘有皇后保她,且众人并不知道她才是主谋那个。纵然阿宁会在此番算计中下嫁石阔,庾三姑娘这门亲事作废,可为了庾家的脸面,石家的脸面,庾三还是会嫁进石家的,旁支也好,偏系也好,她至少不会死。”

石宛神容阴郁,向后一缩再缩,直至缩无可缩。

“而你一定活不了。”长亭紧随后言,“这些你应当都清楚明了,如今时过境迁,阿宁无事,庾三收惩,你也有了着落,虽说或许非你之所想,可到底还留有一条性命。也怪我好奇心重,我只想问你一句,当时当日,你为何要如此抉择?”

之后,内室无人开口。

一片静谧。

隔了许久,石宛佝头闭眼,手摁在腿上紧紧攥住帕子,开口低吼,“不是每个人都有娘家当臂膀的!我没有!我没有!我母亲只知吃斋念佛!我父亲去得早!我一无长兄,二无靠得住的叔伯。如若我有错,首当其冲,便是我来担!我担不起...反正都是一个死...与其那样毫无尊严地死去,我还不如落得个干净,不叫他知道我...”

不叫蒙拓知道什么?

长亭颦眉。

石宛说着便捂脸低啜,“我有把柄在庾三手中....我没有办法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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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今日来这儿,只是想知道,石宛为何要成为庾三的马前卒,也还想求证一件事儿。

是什么把柄,长亭已经不是很想听了,因为你有把柄在庾三手中,因为庾三手中有捅你的刀子,所以你要转而拿这把刀来捅一个与你从无怨尤的小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石宛口中的把柄是什么,长亭大约能猜到点儿。石宛能做什么出来?她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哭哭啼啼恶心恶心人是有的,但真要她有什么握在庾三手里这样要挟的把柄,除了杀人放火,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而言,那就是少女怀春了。

或许...真的是这样,石宛才不希望让蒙拓看到?借此来保全她最后一丝颜面?

长亭一直知道石宛对蒙拓的感情,当一个小姑娘对郎君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时,一腔浓情无处疏解,石宛又好附庸风雅,舞文弄墨,那么留下只言片语就好理解了。石宛与庾三一向臭味相投,这把柄落到庾三手上那就非常好理解了。石宛宁愿选择跟着庾三做出这种蠢事也不愿意让自己在蒙拓面前颜面扫地,对于石宛的个性而言,长亭也能理解。

长亭轻声道,“此间绝路,与他人无由,全是你咎由自取。”再一笑,“嫁给张黎怎能称为绝路呢?张黎与你年岁相差不大,又前途无量,家底殷实,嫁过去虽然是作妾,可到底还是锦衣玉食,对比起前途未卜的庾三娘子,你的处境实在好太多了。”

长亭话头一顿,轻声再道,“你别忘了,当初阿宣是真正看到张黎在内宫走动的哦,众家夫人都是看着的,这事儿谁也赖不掉。”

那日,她并没有和石宣有过任何沟通接触,她一听到白春回禀未曾找到长宁并且石宛也不在堂内,她第一反应其实是害怕石宛危及长宁性命,可想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可能,故而才会下意识地让白春将张黎请进内宫来,无论出了什么事,张黎既是底牌又是盾牌——这不他帮阿宁挡了多大一个煞呢!

长亭嘴上不咸不淡地威胁着,“你们都以为我顾忌满秀,可这有什么好顾忌的?只要我还在建康,只要陆家还没倒,张黎就一辈子不可能宠妾灭妻,石家也绝不可能为区区一个侄女出这个头的,我没有顾忌的地方。男人纳个小是件多正常的事儿啊,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呢?”

石宛哭得婉转哀戚,双手捂住面容,哭起来语声呜咽,“...我对不住阿宁,可能不能别把我嫁到张黎家去,我不是庶出的,我不能做妾的,我做小,我母亲会当场气死的...我这样嫁过去,岂不是要一辈子低着头做人?”石宛哭出了声,“求您行行好,我再也不敢了...我去给二姑娘磕头认错,我再也不敢了!”

长亭起身轻轻掸了掸裙上的灰,抿唇浅淡,“磕头认错不必了,我只想问你一句。”

石宛眼中顿时闪现熠熠亮光。

事情还有回寰!

长亭莞尔一笑,似睨非睨地打量石宛,“你说实话,或许这件事还有辗转的余地。你若说了假话,张黎就是你最后的归宿。”

石宛陡然抬起下颌赶忙点头,“我必定知无不言!”

“那日在马车上,将长宁推下马车的到底是谁?”长亭身形微微倾斜,腰肢小倾,整个人被笼罩在从窗棂处直射而来的光影中,“你不要想再拿假话糊弄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知不是你,你手够不到那么长。我只想听到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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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宛脸色陡然卡白一片。

浮光若梦,长亭静静看着石宛,如果当初石宛在她们跟前指证是庾三下手只是为了同她们套近乎的话,那长亭有理由怀疑这个指证不准确,很大的可能是庾三为了给她们顺利下套而指使石宛说的假话。既然是假话,那么真相是什么?

如果这个真相一直被藏匿在水下,那么长宁就会活在危险之中——这让长亭寝食难安。

长亭再意味深长地开了口,“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庾三姑娘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你无须因私心攀咬庾三,我只想知道真相。拿一句话,换你后半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人,你觉得亏吗?”

人都是有私心的。

如今的石宛恐怕恨毒了庾三,自然会希望看到长亭恨上加狠去打压报复。人有了私心,真相便只会遥遥不见天日,故而长亭才会说一句,无论今日是谁的名字出现,庾三都不会善终。

石宛眼神一闪,埋首轻声试探,“如果我说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嫁张黎了?”

长亭微微颔首。

堂内又静了下来,石宛深吸一口气,隔了良久,清了清嗓子后方开了口,语气有些怯生生地,好似漂浮在空中,落不下,也挨不到地面上,“那日我是坐在皇后身边的,夜袭来得太突然了,大家都很慌乱,我不知道别人看见没有,反正我是看见的...”石宛手上紧紧揪住衣角,“不是庾三姑娘和庾五姑娘推的,也不是我推的,更不是皇后推的...”

车厢里只有这些人,除了她们就是长亭三人。

等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微微眯眼,车厢里还有一个人。

崔氏。

崔家阿霓,石闵的妻室。

长亭目光灼灼紧紧盯住石宛,闷声道,“你是说,是大嫂推的?”崔氏有什么理由推阿宁?长亭蹙眉,把阿宁推下去,当时外头战况正乱,阿宁遇害的可能性非常大,一旦阿宁遇害,那么陆家就算不要求石家拿出一个说法来,可平心而论,陆长英和长亭心里头也会有个疙瘩,一旦陆家和石家起了嫌隙,那么石阔就等于有了一着废棋。而石阔倒霉,最欢喜的大概就是他石闵了。甚至,陆长英会要求彻查夜袭之人的底细,一旦顺藤摸瓜发现来人是与符稽勾搭上的胡人,照陆长英的个性必定要他血债血偿。符稽原本是石家的事儿,如此一来,摇身一变,变成了陆家的敌人,陆长英出了头,石猛便可坐收渔利。

石宛紧紧抿唇,手将衣角都捏得成了渣,“...别说我是我说的...要是叫皇后与大嫂知道了,我许是连性命都保不住的...”

长亭眼神斜睨,内厢气氛怪异,石宛确实不聪明,不聪明的人一旦投入感情,有时候也是一场灾难,太一根筋太倔,这对自己对别人都没好处。长亭也很倔,所以她对石宛的感官一直很复杂,说不上太恨,却更说不上喜欢,有时候觉得她可怜,又有时候觉得她可恨。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长亭轻言出口,敛裙向前走了几步,“岳家虽不算太好,可到底也不算太次。岳番人不坏,只是太听母亲的话,没主见罢了。没主见的男人好也不好,他能听他母亲的,那他照样能听你的。”

石宛不知心头作何感想。

长亭再偏首看她,目带怜悯,“往后呀别对这女人哭了,要哭就对着男人哭吧。对着女人哭,女人只会当看笑话一样看你,眼泪只有对着男人的时候才有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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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回甘泉宫和庾皇后问了安才告辞出宫,回镜园后,长亭偏过头见内厢里亮着灯,初秋时节,风叶萧索,风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内厢暖光好似要溢出来了,温和隽永,长亭顿时浑身都充满了气力。什么是最好的感情?就是他既能成为你的盔甲,又能成为你的软肋。人这一生活着吧,大约只有两个期望,一是期待着自己对得起自己,二是期待爱人对得起你。

万幸万幸,长亭私心觉着这两个期望都是成了真的。

父亲以生命维护她,继母一命换一命救了她,长兄爱护,夫君珍重,幼妹尊敬,挚友信任,长辈包容,纵然其中存在算计、虚伪和私心,可长亭不会殚精竭虑地为了存活而背弃道义与良知,不会忧愁明日生死,不会操心自己的一腔心血付诸水东流。在这乱世中,长亭活得算是坦荡,在士族中,长亭活得算是任性。

至少,比背后下黑手的有些人活得更快乐。

长亭轻轻推开门,蒙拓的身形背对着她,矮几上点着灯,灯旁边种着几台云竹,云竹的片影投射在樟木桌面上。蒙拓正在练字儿,拿着狼毫笔照着帖子不知在写哪一篇。长亭走上前去看,原是在临摹《告家尊长者书》这一碑。长亭笑了笑,悄声缓步上前轻声道,“今儿怎么还练上字儿了呀?还规规矩矩地练上正楷了...”

蒙拓字儿一直不太好看,方正是方正了,风骨也有了,棱角也有了,可就是不太好看,就算使劲看了也找不着好看的地方。长亭一问,蒙拓启蒙是十岁,十岁的郎君启蒙已经非常晚了,身子骨和手指都长硬了,就连拿笔都要纠正很久。陆家的郎君启蒙一向在三四岁,通常由自己的父亲或伯父进行启蒙,再请外面的名儒来教导,几年下来写字这项基本功已经练得很扎实了。

陆长英曾经就私底下说过,“字如其人,蒙拓那一手字写得太臭了,旁人若不了解他的,恐怕会以为这个郎君不可靠或是太木讷。”

不可靠纯属瞎扯,太木讷也是枉自揣测。

长亭以为蒙拓不是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加之军中事忙,许多时候蒙拓连家都回不了,饭都吃不上还在乎什么字儿啊。

云竹熙熙攘攘地长成了一团云的模样。

蒙拓臂力惊人,故而抬笔极稳,一横一竖都写得很专注,待写完一个字儿后方放下笔来,温声应长亭的话,“心烦,练练字,静下心来。”隔了半晌,才又开口道,“你哥哥不是也要到建康了吗?总不能叫他看我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吧。”

长亭笑起来,敛袖磨墨,“哥哥的话,你听一半丢一半便可。”再问,“心烦什么呀?”长亭一偏头,见纸上的字儿是沉住气才一鼓作气写下来的,不像是心气郁结的样子啊,再道,“可是军中出了什么问题?”

蒙拓下意识摇头,想了想才点点头,“也算是军中。”语声朝下一沉,“岳番来信请调回建康,其中理由却叫人生气。”

“什么理由?”长亭柔声问道。

“他说他要回来成亲。”蒙拓语气里有无奈加失望,“他说岳家迟早要迎娶石宛,请调回建康后,他才好成家娶亲。”蒙拓话头再一顿,似是咬牙切齿,又像是无可奈何,“他说我不要因男女之事流放贬谪他,他说...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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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因为男女之事贬谪他?

他以为蒙拓调遣他去邕州是贬谪他?真是荒诞之极!长亭被气得喉头都发苦,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岳番身边到底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叼着狗尾巴草四处逗猫惹狗的少年究竟到哪里去了!长亭只觉得岳番在破罐子破摔,成,大家都觉着他一定会接手石宛,那他就接着吧,反正也是如了大家伙的意。

长亭颦眉浅言,“...我倒觉得阿番是在跟你赌气。”长亭始终不乐意相信岳番会拿这种话来将蒙拓的军,玉娘是玉娘,一码事归一码事,就算蒙拓在排兵布阵的时候也不会考虑到要为玉娘出气而故意刁难岳番,兄弟和女人,政事和私事本来就不应该混为一谈。长亭轻声再道,“你要不要再写封信去给阿番?贬谪?什么叫贬谪?他从军这么十几年,最大的功劳就是把我和长宁给石家捞回来了,其余还立下什么大功了?连王朗都有平野之胜当作底气,不把他远调,把他放在建康,谁会记得起他,谁会看得起他?把他放在邕州,给他兵,给他粮饷,不就是为了给他底气吗?”

长亭手上墨块儿都快磨完了,伸手出去在帕子上擦了擦手,再叹一声,顿升起一股无力感,“我一个妇道人家都能看明白的事儿,怎么换到岳番身上,他就懵了啊?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啊!”

蒙拓将帖子一折起,“在冀州时,他日日吃酒与同僚相会,我说他,他便说做官领兵是需要出来喝酒交际的。”蒙拓笑了两声,“岳三爷终日在外,没有时间来管教这个儿子。我说一两句后,岳番下次见我便绕道走了,兄弟还是兄弟,情谊还在。我只觉得这个愣小子品性没变,就算被安逸日子冲昏了头脑也是暂时的,只要把他丢到外面磨练两年,原来那个岳番始终会回来的,可惜...”

蒙拓帖子折了快一半,似是心烦意乱起来,伸手将帖子重重阖上后才闷声道,“可惜这小子越走越偏差!”

长亭隐约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丝毫没有联系。

长亭甩甩头,“那你批吗?让他回建康来。”

蒙拓怪道,似是觉得长亭在说笑话,“我若批了,那岂不是承认是贬谪他了?更何况如今天下尚未大定,邕州摇摇欲坠,必须有人在此处镇守方可稳定军心!”蒙拓语声坚定,执拗劲儿也上来了,“我不批!”

“那如果圣人要批呢?毕竟石宛的亲事提上了日程...”长亭迟疑着道,“亲兄弟尚有阋墙之说,你这般作为,我害怕...”

害怕以前的情分完完全全被消耗了个干净啊!

“圣人要批就让圣人批!反正我不批!”蒙拓斩钉截铁中有丝恨铁不成钢,“玉娘一事可知岳番软弱,如今请调可知他短视,三爷在外浴血奋战,我岂能眼见同胞兄弟行差踏错!我一日能做主,我便一日不会批!”

长亭凝眉,忧心忡忡,“真不知道岳夫人到底在岳番耳朵旁边说了些什么鬼话!”

在岳番旁边说鬼话的人是有,并且人还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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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州城外柳枝白墙,城门口守卫极严,路过行人多会遭到一番盘查,城外有众人排队进城,难民居多,入城之人黄皮寡瘦,头戴破布纱巾,手挎竹编小篮,里头装了几个风干了的馍馍。城中虽无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情形,可按时巡逻的兵士来来往往,一列跟着一列,虽市集上也有小贩叫卖,可认真瞧起来也知城中并不太平,或者说,也知城中并非看上去的这般青草繁荣的盛世之景。

邕州城中平坝之内,有军营驻扎,营中有军士来回值守,最里间那支帐篷最大,这只帐篷大门紧闭,密不透风,只能零星几句话语从中随风漏出来。

“...信应当今日送回建康,郎君写信的时候应当自己心里就有了一个底儿了——蒙拓不会相应。枕边风自然比咱们的信更让人信服。”里间有人在说话,语调很平淡,着白冠长衫,“他如愿娶了陆家的姑娘,血缘和身份都比你更近,甚至领兵布阵都在你之前,论起来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又如何会选择开罪陆家来为你说话?”

“够了!”那人旁边手一挥,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别说了!”话一说完,习惯性地去叼嘴角,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一根狗尾巴草,不觉颓然。

事已至此,他什么招儿都想不到的。

他喜欢玉娘吗?

废话!要不喜欢能和她糊这么久?

可他喜欢玉娘到可以抛开家中老母,可以忘掉同僚嬉闹说他“只是为了跟陆家搭上关系才找了个连爹娘都没有的乡野女子”,可以放任自己的孩子也没规矩,有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娘亲吗?

岳番反问了自己三遍,对不起,好像不能。

他当然记得一路上生死兄弟的情谊,也记得和玉娘同生共死过来时的心态和想法,可到底那时候太年轻了,以为谈得来就是感情,以为那时候的感情足以支撑他们走下去死,年少轻狂,口无遮拦,如今石家的位子越攀越高,他们这群人只会水涨船高,往后的地位只会越来越好。

岳番闷头似赌气一般靠着墙角坐了下来,对面那人是他的谋士,也是军师,他爹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非得给他找谋士带到邕州来,这位郭先生看事儿倒都挺明白的,就是说话不好听。

“你如今不该追随蒙拓。”那位郭先生毫不畏惧岳番的低吼,“你是臣,他也是臣,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你应该听君上的话,而不是听一个臣子的话。话说俗一点儿,当狗都要当乡绅家的狗,不当长工家的狗。”这位郭先生话上一顿,面无表情,“郎君莫嫌小老儿说话难听,话糙理正,说出口的话记在心里头的道理都是有用的。”

岳番脸上一沉,他和蒙拓是兄弟关系没错,从小一块儿长大,可如今却好像变味儿了似的,当初因他迟迟未娶玉娘,蒙拓便是想打打想骂就骂,他实在跌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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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中,岳番跨坐在杌凳之上沉默无言,气氛沉闷,郭先生眼皮耷拉下来,人老了,眼睛都睁不开,眼皮子一直这样垂下来,吊出一双三角眼来,怎么说呢?照老辈人的说话,三角眼,吊眼眉,一瞅就是奸臣相。

他是奸臣吗?

郭先生表示并不是很赞同,他不算奸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是个忠臣,乱世当道各为其主,他做坏事说坏话也只是为了给他的主上铺路,哦,同时也算是给他自己和儿孙的锦绣前程铺路。

郭先生声音发沉,神态如同在循循善诱,“你将蒙拓看成弟兄,可蒙拓将你看成兄弟了吗?如若他有一分将你看作弟兄,也不该默许陆氏将石宛抛给你——他明知道你中意的是谁,也明知道石宛愚钝蠢笨,不堪大任,娶妻娶贤,妻贤夫祸少,你一旦和石宛绑在了一块儿,这往后的日子恐怕就是鸡飞狗跳。蒙拓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这门亲事是我母亲力主的...”岳番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弱。

岳番的声音弱,那么自然郭先生的声音便陡然强势起来,“判罪都有主犯与从犯,岳夫人当然是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着想,闺阁妇人见识短浅,当然想事行事有所偏差。可蒙拓足智多谋且粗中有细,一个对战事和数十万将领都运筹帷幄的将军会看不到这一层!”

郭先生背立岳番,紧跟前言,“蒙拓自然看得到,可他什么也没做!你中意的女人,他默许陆氏将她定给别的人家。你想回建康,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甚至蒙拓顺水推舟企图让你把石宛这个女人娶进门。”郭先生冷笑两声,“石宛是石家人,可她有什么?父亲死了,母亲活着却没有任何声音,石猛会喜欢这个侄女儿吗?石猛连自己的庶女都不上心!如今就算封了公主又如何?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收益!这难道不正是蒙拓他想要的吗?二郎君跟前能有多少人?二郎君的眼睛都能看到多少人?从龙之功当然显赫,可人一多再一平均,谁还能得到些什么好东西呢!”

岳番额角冒冷汗,连连摇头,口中只有一个字便是“不不不”。

郭先生抬高声量,仰起下颌,“你和蒙拓是不可能并肩而行的,谁从谁主,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的。郎君,你扪心自问,你想一辈子当从属吗?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因陆氏的一己私欲嫁给别人家去吗?郎君呀,你不去争不去抢,别人却从不会手软!”

岳番口中嗫嚅,不知想说些什么。

郭先生眼看岳番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拧紧眉头,脑中转得飞快,终是沉声道,“想一想你心爱的姑娘吧,你如今还能怎么娶她呢?”

岳番眉头越紧。

玉娘...他是想娶玉娘的,就算玉娘不能为他带来什么更显著的利益,可只要他变得足够强大了,他是不是就不在乎妻室的能力了呢?

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

变强,变得别人不能忽略他。

他才能不被人摆布,顺遂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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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番如何活下去,长亭并不是很在意,也无从知晓。石宛的婚事终于下了旨意,岳番未曾回建康来,岳夫人全权领了旨再谢完恩,再一商定婚期,岳夫人表示对这门亲事越发满意了——毕竟每个人都想让石宛这桩丑事渐渐淡忘在人们视野中后再谈及后文,故而无论是岳夫人还是瘐皇后都属意希望石宛再挨两年出嫁。

这就是说在这两年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从而影响到这门亲事完全是个未知数。

而长亭不允许这个未知数影响到玉娘今后平静温馨的人生——如果岳番在这两年中脑子一通又折返过来找玉娘该咋办?

长亭这几日越与王家频繁接触,便越觉得王家着实是户好人家,人口简单、王朗其人不似纨绔,也不似军中诸人那般粗俗无礼,人挺沉得住气的,是个能托付终生的人。王太夫人心中有数,苦日子过过,也不拿架子,是个很值得尊敬的老人。待石宛的亲事落下帷幕后,长亭终于和王家商定着将玉娘的终身大事板上钉钉了,待过了小定后,长亭大叹一口气,玉娘也大叹一口气,缩在暖榻上,双手抱着枕头,冲长亭笑,“这下好了呢,我可算是不用担心他穿着战袍来抢我了呢。”玉娘乐不可支,“你知道吗阿娇,我之前还想过他会不会在最后一刻穿着盔甲来抢亲呢,可他却什么也没做,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玉娘笑容渐敛,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再轻轻一叹,“你知道的,就像当初蒙拓那样,驾着马...”

长亭揉揉玉娘的头发,玉娘仰起头来再笑了笑,想了想从怀里揣出个小香囊来,“我也不能再这么想了,否则就是对不住人家王朗。虽然是媒妁之命,父母之言,可人家去哪处都是想着我的,虽然话也不多,可看着他心里也挺踏实的,心里头明白他靠谱,能把事儿和未来都交给他。”

喜欢,当然很重要。

可并不能当饭吃。

有的人非常喜欢你,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可有的人,喜欢好像说不上,不喜欢也好像说不上,可是他默默地做了很多事儿,叫你心安,保你一生顺遂,不再颠沛流离。哪个更好,这没人能说清楚。只是玉娘辛苦小半生了,也别跟她玩儿嘴上功夫那一套了,还是结结实实地过日子让人放心。

退一步说,这世道,正儿八经地嫁娶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又有多少?再退一步说,就算不是这世道,世上这么多人,正儿八经地遇见一个真心倾慕的人的几率又有多大?

长亭看着玉娘抿嘴笑笑,这还没说话,余光便瞥到门外有人影晃荡,眉头一蹙将白春唤了进来,白春神色很有些慌张,难得地慌张,凑拢了轻声告诉长亭,“...胡人攻过来了,从北边来的,邕州和幽州打得正酣呢。”

该来的终究要来。

符稽不可能眼睁睁地将江山拱手让人。

长亭大吁一口气,“哥哥要到建康了吗?”

“是,明后两日就到。”白春惴惴不安,加了一句,“若是邕州和幽州沦陷,咱们怎么办呀?”

总不能皇位都还没坐稳,就被人赶下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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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春难得惴惴不安,一双手都在抖,“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如果...真的符稽打过来了怎么办呀...难不成咱们还得回平城去...”白春语带哭腔,“安稳日子都还没过够,这怎么又来了呀!”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这哪儿是又来了呀,这分明是一直没断过。

不是他们关上建康的城门,城门外就没有难民饿死冻死,被流匪捅死了,更不是他们在毫无负担地拿龙泉酒来和蟹黄膏时,外面就没有难民啃冻馍吃野菜了。长亭流亡过,她过过这苦日子,自然明白只要这天下还有人争雄不放手,那就永无宁日。

“打过来了怎么办?那就打回去呀。”长亭抬眸远望,窗棂外远山如黛,轻叹了一声,“若邕州和幽州沦陷了,咱们便只有孤注一掷,建康城在我们便在,建康城亡咱们便亡了。”

所有的假设和如果都是没有意义的,上天绝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去做好假设,商定好对策的。

临近日暮,蒙拓归家,脸色一直不是很好,见长亭,长亭抬头问他,“可在营中用过膳了?”蒙拓抬起门帘来,愣呼呼地接过双喜递过来的温茶,喝了两口才反应过来,“吃了,刨了两口,今天统兵又在算粮饷和点人头...”蒙拓拿手扶了把额头,奈何手扶到一半才想起来还端着茶盅,险些泼出水来,蒙拓这才一惊,将回过神来,又怔愣片刻后将茶盅搁下来,再坐下来同长亭道,一边说话一边叹,“来来去去,从内城到外城,再从外城到内城,这么多趟,看建康城外的流民又一下子多了许多,可能是秋天来了,天气转凉,百姓们要是再不找个窝,害怕过不了这个冬吧。”

蒙拓不爱和长亭说这些事,怕长亭想得多了。可如今蒙拓一个没忍住,还是说出了口——成了亲,娶了媳妇儿,就觉得自己有了说话的人,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头呀,难受得很。

长亭蹙眉看蒙拓,想了想道,“要不今年提早施粥吧?”

这哪儿是施粥能解决的问题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施粥一次,流民喝一次。建康城门是万万不敢打开的,万一这些流民中混杂了别的人,那建康不保,内院就起了火,符稽估计睡着了都能笑醒。

蒙拓摇头,“如要出兵,将士们的粮饷补给都还悬吊吊。”说起出兵,蒙拓又是一滞,“你只邕州和幽州被胡人围攻,建康如果不管不顾,那就是坐以待毙。”

所以一定会出兵。

而长亭安稳日子过久了,是不想让蒙拓带兵出城去的。

刀剑无眼,男人一旦踏入战场,是死是活,谁都不知道了。

“我本欲请命出兵,”蒙拓语声紧跟着一沉,“奈何二哥抢在我先请命,留我看顾建康。”

长亭眉头陡然松开再跟着蹙紧,蒙拓不离开建康,她自然乐见,什么功名利禄都没有人命值钱。可石阔要亲自出兵幽州,这倒在长亭意料之外。

蒙拓见长亭神色惶惶,再温声道,“幽州是二哥的老巢,敌人是胡人,如果由我带兵,那风险太大,紧要关头谁也冒不起这个险。且建康是二哥打下来的,如若幽州和邕州的功劳也算在二哥头上,那石闵将再也翻不起任何风浪。”

“石闵是蠢,可崔氏不蠢。”长亭轻声截断,“崔氏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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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拓低头笑了笑,“崔氏看得到,石闵当然也就知道了,只是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敢去。”邕州是蒙拓的地界,也是石阔妻室庾家人的老巢,而幽州是石阔的地盘,崔氏和石闵当然知道要是叫石阔哪一头都占了往后怕是不好办。可是石闵绝对不敢去,他顾忌的是他有胆去,无命归。若蒙拓和石阔任中一个动了歪脑筋,石闵这一去都决计是肉包子打了狗。

去吧,怕没命。

不去吧,怕没地盘和威望。

可没地盘和没威望,间接也会导致没命...

反正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乱世出英杰,似石闵的那类人就在这样进退两难中被丢弃在了洪流之外了,这是大势所趋。

长亭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石闵被架到火上去烤已非三两日了,石阔这几个年头吧,最喜欢拿这个哥哥做筏子,想做什么想说什么,石阔是运筹帷幄,胜券在握,可如今谁都看得懂恰在危机关头,在这个时节,一旦落了颓势就永远再难东山再起了。石闵除非是歇了争雄的心了,否则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长亭歪头给蒙拓再递了杯温水,“那石闵就这么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不是就这么算了,我们不知道,凡事都留个后手,找条后路。”蒙拓轻声道,“我就是二哥留的那条后路。”

符稽联合胡人,恰恰胡人背信弃义,抛开老相识石家去亲近符稽,胡人出兵自北地围攻,邕州和幽州首当其冲成为第一要地,邕州有岳番及几位将领共同镇守,又因邕州城内有半铜城需重兵把守,故而邕州绝非软肋。已有三载未曾好好经营的幽州才应当是胡人着重攻击的目标。幽州本就是石阔的地界,石阔一方帖子上书,石猛即可御笔朱批准了,三日之后,整军朝北地进发,石阔领兵,黄参将升为副将跟军从众,此行带兵三万人,主场作战,胡人打得漫不经心,三万兵马绰绰有余,建康虽未一下空城,可巡逻的兵士明显减少了,可外城的流民却聚集得越发多了起来。

石阔出征当日天朗气清,蒙拓驾马去送,长亭的马车跟在后面。建康乃五朝旧都,几百年间城门大开大合了数以千计,兵将们已快马出城,黄参将于案首领兵,石阔轻骑殿后,蒙拓与之并肩骑行。

石阔一扬马鞭,马儿仰头长鸣一声,嘶鸣之声响破苍穹。

蒙拓一夹马腹跟随在后,“二哥此去珍重。”

石阔疏朗大笑,“披甲上战场,怎可有珍重二字?阿拓,你身为武将,便可知此言差矣!战场上越怕死的人,死得越快。”

蒙拓轻言,“石家精兵三万,战场上虽或无所向披靡之势,可自保却无忧,阿拓所说的珍重不是战场上的,而是脱下盔甲之后的警惕。”

石阔挑眉,两条剑眉入鬓,他长相秀气如此一来凭空添了几分英挺,“我自然警惕着的。”石阔再挑唇讥笑,“我那位大哥眼睛可是贼得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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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碧水,山脉横延。

石阔话音一落,蒙拓紧跟其后笑言道,“幽州有二哥亲信镇守,邕州有岳番把守,石闵的人手安插不进去,你只需注意在战后会不会有人莫名一冲而出前来鱼目混珠,混淆视听。”蒙拓右手提马缰,闷言再道,“二哥,凡事小心。”

“自会小心。”石阔一抬头看向那一座连着一座,此起彼伏的山峦,大好的江山,大好的春光,石阔提起乌金马鞭,陡生豪气,马鞭遥遥指处是幽州与邕州的位置,“待我打下这江山,我便封你为王侯,到时邕州与幽州便是你的封地,你我兄弟二人春风得意,共享繁荣。”

蒙拓恭谨垂首,双手抱拳,“拓静待二哥佳信。”

遥指马鞭望封侯这码事,长亭私以为只要是有这个野心的人应当都是做过的,只是就是扩得个性而言,他大抵是有着十足把握才会这番行事吧。

他石阔方方面面都算到了,现下确实也够这个资本,建康有蒙拓和张黎一文一武守着,陆长英近日还到了,建康就更稳当了,待他将幽州与邕州镇守住,里里外外,石家还有哪一个的军功比他更高?到时石闵不过一个被圈在内城建康的小小公子哥。如果胡子打的是其它的地方,石闵的处境倒都还没有如此尴尬——故而这两日,长亭时常阴暗揣测,或许这回胡子帮的是石阔,而不是符稽?

长亭手一松,车帘子就跟着向下一垂,将那缝隙给挡得松松垮垮的,被风一吹还能瞅见外面人影,好似又有人从东北方窜了过来,长亭靠在车厢里看,哦,原是三郎君石闯,少年郎驾马前行,后背宽广,一张脸一晃而过,虽还是个腼腆儿郎,可这身上的气势可是在军中练了出来的。

长亭若有所思地口中呢喃,“老三过来做什么?”

饯行?还是,同去?

侧坐在长亭脚边的小香菇接上话来,口吻娇憨,颇有漫不经心之势,“阿闯来了啊?他不是说他不来送行的吗?”

“嗯,来了。”长亭随口应是,回答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手再一撒,车帘子彻底坠下来,猛地转头问,“你叫老三什么?阿闯?你怎么知道他来不来送行!?”长亭口吻严厉,眼见小香菇身形向后一缩再缩,长亭稳了稳心神,婉转了语气,清咳了两声,“阿姐将才急了点儿...你得同阿姐说道清楚。”

阿宁瞅了瞅长亭,再眼神一瞥,斜睨到玉娘的方向来。玉娘紧跟着欲盖弥彰似别过脸去,眼神四下乱瞥。

长亭一沉声,当即码下脸来,“不要看别人,有什么话就说。”

小阿宁看上去伶俐极了,头偏了偏,眼见外面确实是石闯的身影,这才回过神来,语气嘟囔,“上次...我被推下马车不是三郎君把我给救了吗?您谢是您的事儿,我谢才是正道理,所以我就托人...”阿宁眼神向上一挑,正好又落在了玉娘的方向,接着继续说下去,“我就托人给他带了两壶好酒去,权当作谢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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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的眼神也跟着落到了玉娘身上,这托人...还能托谁啊!肯定是眼前这位未来王夫人了哦。长亭是陆家出身,内宅一向分工严明,别说被重点保护了这么几年的长宁一举一动都跳不开长亭的视线,能不声不响帮阿宁运两壶龙泉酒出去的,算来算去也只有胡玉娘了。

长亭简直想咆哮,有种我方阵营出了个逆贼的悲弃感。

玉娘默默地向后靠了靠。

“什么时候送过去的啊?”长亭温下声儿来,其实很多时候小姑娘和小郎君们压根没想过那么多,压根就还没长醒,旁边的人这么一点,那么一激不就相当于告诉他们了吗?当初陆长英把长宁送到她身边来,还不是怕小阿宁确实跟符瞿处久了之后就离不开恶劣。长亭给阿宁斟了盏蜜茶,轻声问,“怎么不告诉我呀?我出面还能把礼送得更妥善些——老三是要喝酒,可在军中哪儿能时刻喝酒呀?”

阿宁佝着头,小声嗫嚅,“姐姐送礼和我送礼,压根就是两码事。你送的是代表镜园的,我自个儿送,阿闯才知道是我备的。”外头有烈马疾驰嘶鸣之声,这小姑娘压根就没想回答后两个问题,向车厢内壁轻靠了靠,眼神飘忽,好似是在瞥外头。

长亭陡然想迎风流泪。

好吧,收回刚才想的,这哪儿是没长醒呀,分明是长得太醒了啊!

跟小阿宁身上,长亭像看到了自己个儿,靠在车厢里头,心里头呀就盼着赶紧来一阵儿风把这帘子给吹开好叫她多看一看在马车外背对着她骑马的蒙拓……

这...是不是一路过得不太平的姑娘就喜欢英雄呀?

是,长亭承认石闯把小阿宁从马车下端一把提起来那次是很帅很英气,长亭也承认石闯这小郎君挺好的,相貌周正,品性周正,青梅竹马,看着长大,知根知底,又是幼子,长宁嫁过去没有那么大的负担也没很重的架子,一个幼女一个幼子关上门来过日子都是自家爹娘的心肝宝贝,谁不疼惜?

只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见小香菇一双眼睛都快跳出车帘子了,抬起手来,“唰——”的一声将车帘子一把扯下来挡住,语声平缓,眸中带笑,“哥哥入暮的时候进建康,阿宁,你鬓发上的流苏都有些歪了哦。”

香菇“啊”了一声,忙不迭地伸手去扶流苏,嘴里头“哎哟哎哟”,连声嘟囔,“我早就告诉双喜我不乐意簪流苏了吧!这下可好了!哥哥都快到了,我流苏却歪了!”

这么一打岔,小姑娘才记不得马车外头都有谁了呢。

长亭大舒一口气,幸好长宁跟她不一样,幸好被她养得娇憨单纯,这若换成她,甭管是三郎君还是五郎君,只要男未婚女未嫁的,就冲着不让自己后悔这一点,就让人管不住。

长亭如今对当初陆长英的态度与心塞,终究心有戚戚焉地感同身受了。

还好阿宁胆子不大...

长亭刚这么一想完,便听小香菇闷声试探着问,“...那三郎君要不要跟咱们一块儿去接人呢?”

长亭当下绝倒!

哥哥,我真错怪你了。

长亭仰首迎风流泪,家里有个闺女真糟心啊真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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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时分,建康小桥流水,只闻潺潺水声与鸟雀轻吟的声音。镜园大门敞开,石狮子上挂着两只十分喜庆的大红灯笼,蒙拓与长亭并排站在前头,长亭左手牵着小阿宁,蒙拓右手边站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长亭打横眼一瞅,这厮站得笔挺,侧面对着她,看上去蛮英挺的,石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回过头去一瞅见是长亭在打量,石闯一下羞赧起来,敛首一笑,没一会儿,脸上就两团酡红。

你害羞个鬼啊!

长亭心中咆哮!

并不是在拿看女婿的目光在打量你啊,少年!

长亭默默别过眼去,蒙拓察觉异样歪过头来轻声问,“怎么了?”,长亭顿觉石家人着实不是啥好东西,这简直是和陆家彻底杠上了!为啥所有的还能稍微看得过去点儿的石家人都喜欢去勾搭陆家的姑娘啊!

“我在看老三...”长亭温声回道,想了想再轻声道,“等晚上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蒙拓不置可否,抿了抿嘴角,眼神也打横瞥了过去,一眼就看到石闯正一脸蠢相地笑得极为憨傻,不觉将头凑拢长亭,“要是老三惹了祸,你告诉我,我明日揍他去。”

长亭还未答话,便听闻有人在轻声惊呼,“来了来了!”,长亭赶忙抬头远眺,原是打头阵的小秦将军驾马前行,他身后跟着的是他的侄儿,秦堵。

许久未见,秦堵已长成了一个身背红缨枪,五官挺俊的郎君了!

长亭难掩心中激动,再一看,便可见列队之后有车队前行,熟悉的青蓝水靛色,熟悉的幔帐,熟悉的车辙,熟悉的...一切...长亭无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车队行进,驶进胡同口里,长亭迎了上去,马车停了下来,长亭昂头看,先出来一位形容精悍的老妇人,长亭笑道,“陈妪!”陈妪笑着同长亭福身,伸手再去接里面的人,长亭赶忙搭了把手,一边招呼小阿宁上前来,一边笑唤道,“祖母!”

都改朝换代了,再叫真定大长公主就不太合适了。

真定搭着长亭出了马车,说实话,长亭和真定其实不算太亲厚的,两祖孙中间隔了太多的事,没法说太多真心话,两个人都顾忌挺多,纵然两个人都晓得对方大抵是不会害人的,可终究没法儿实实在在久别重逢之后抱在一块儿哭那么一场。

长亭再唤了声,“祖母!”

声音里带着笑,长亭神色也喜气洋洋的。

真定没有老许多,几年未见,也没见徒增老态,只是背有些伸不直,拍了拍长亭的手背,再一把将小阿宁拢到自个儿身侧来,笑盈盈地道,“快去扶你嫂嫂吧!”顿了一顿,再加了句,“可得仔细着点儿了呢!”

长亭面上一喜,再搭了个手把谢氏也一并请了出来,谢氏一弯腰便见她小腹微隆,面如满月,肤脂细腻,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模样!不对,是有了身孕的贵妇人模样!

长亭欢喜得不由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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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赶忙上前扶住谢之容,大抵是长亭神色太欢喜又或是因长亭动作犹犹豫豫显得很拘禁,谢之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长亭的手背,压低声音笑言道,“……头一回见妹妹这么紧张呢……输了你哥哥三十两银子……”约莫日子过得十分顺遂,谢之容整个人瞧上去气色好极了,珠圆玉润,很贵气的模样,谢之容明眸杏眼一转,另一只手扶腰,凑近了同长亭窃窃私语般解释道,“……之前和你哥哥打赌来着,若是你被吓得说不出来话,犹犹豫豫的,那就算他赢……我是觉着妹妹一向很稳重来着。”

这两口子!

长亭抿嘴笑起来,再同谢之容压低了声响道,“哥哥不着调,嫂嫂也跟着玩,可是要教坏阿娇的小侄儿呢!”

长亭话音一落,马车之后便“踢踏踢踏”地有匹骏马飞奔而至,临近人车,马上之人朝上一拽马缰,马儿朝天一声嘶鸣就此停下。长亭一仰头只觉恍如隔世,这不过两三载未见,怎么世事都变了呢!

“哥哥!”长亭站在谢之容身侧,笑着唤道。

蒙拓上前去行礼抱拳作了一揖,语声疏朗,“兄长,一路过来可还平安?”

陆长英身形朝前一倾斜,恰恰好避开了照在他脸上的灯笼光,男人姿容英挺,如今年岁渐渐上去,整个人的气质除却俊秀的五官所带来的挺拔,更多的是多了运筹帷幄与从容稳健,陆长英眼中有灯笼光,朝下一瞥,恰见自己的一双幼妹,这些年蒙拓凡事不叫长亭操心,长亭便身在后宅将养身息,总算是把早年间缺的补了回来,整个人都变得豁达平缓,就那么站在那里,好像一枝不与旁人争奇斗艳的玉兰花。小妹长宁一脸娇憨,个子身量都随了符氏,不算太高,身量娇小,站在长亭身边还是像一个小瓷娃娃。

陆长英打横眸光再看一眼蒙拓。

这个妹婿呀……

还成吧。

老话说,老泰山要接受女婿至少得花一年的时候,陆长英心里叹了叹,他好像花的时候更长一点,这都三两年了,他看到蒙拓还是不由自主地板着脸想训他……

陆长英身形一动,侧身下马,将马缰交给身侧随侍的秦堵,再拍了拍蒙拓的肩膀,眼神笑着落在长亭与长宁身上,口吻温和,“自是平安的,托二郎君的福,自过了冀州便有兵士随扈,只可惜来的时辰不赶巧,听城门士官说今一早二郎君就出了建康了?”

蒙拓一个跨步伸手去牵交到秦堵手中的马缰,约摸是预备亲自牵马,哪知秦堵傻傻愣愣的,一下没反应过来,蒙拓一边拍了秦堵的背,一边凑到陆长英身侧去同他说话,“二哥临行前还问起兄长,听说兄长暮间回城也长吁短叹不已。”秦堵开了窍,蒙拓终于如愿牵到了自家婆娘的哥哥的马的缰绳,蒙拓心下稍雀跃,口中的兄长二字也唤得顺溜了许多,侧身让开一条道,“……您先请入府吧,城中如今形势不太好,外头人多眼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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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英回过头,挑眉四周环绕一圈后方,胡同外人来人往,一丛一丛着布衣的平民神色匆匆地走过,紧跟着就是全副武装、头戴盔甲的将士,陆长英微微抬起下颌,轻声应了个“嗯”,便撩袍朝前走去,蒙拓在他后面轻吁了一口长气,回头冲长亭点点头,长亭不由笑起来,这蠢货,怕是上战场都没得这么紧张!

镜园正堂收拾得极清雅,高几上放置一壶高口双耳花樽,里面插了两朵碗口大的十八学士,正厅亮堂,两列灯笼高挂。蒙拓邀陆长英上座,两个一家之主并坐上座,其余人依次围圆桌坐下,菜式还是老建康的东西,长亭帮蒙拓与陆长英斟了两杯酒,笑道,“……从老乐祥定的醋炖小鱼,这世道如此变迁,老乐祥还是以前的口味也算难得的。”

陆长英显得有些惊喜,“老乐祥的掌勺师傅还在?”

“那倒没有了,原先的师傅老了,如今是他的儿子掌勺了。”长亭笑了笑。

陆长英习惯性地身形向后一靠,双手交叠胸前,指腹摩挲白玉扳指,长亭话音一落,陆长英便跟着轻笑起来,“父亲老了,儿子就接上了,这便是这世道之伦理大道。”

陆长英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长亭下意识地余光瞥向石闯,哪知那位莽撞少年正埋着头喝汤呢。陆长英从来不说无用的话,他这样轻声喟叹一句,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石家如今确实显了这番颓态,石猛不年轻了,自从居家搬迁至建康,城中内外一应大小事务皆是由两个儿子着手办成的,好像这位叱咤半生风云的枭雄在入主建康后陡然老去了。老狮子老了,新狮子就上位了,就像老乐祥的这位掌勺师傅一样,只是石家麻烦在他们有三个青壮的郎君,一个一个的都像牛一样壮实,像狼一样筹谋,像虎一样虎视眈眈,只盼望着一口咬到猎物的咽喉,瞬间毙命。

长亭面上笑着再斟了一杯酒,蒙拓扯开嘴角笑了笑,轻声应合陆长英,“当然是伦理大道了。”大厅中人多口杂,自是不会再言过多。陆长英说话滴水不漏,蒙拓着意逢迎,长亭自持放松,一顿饭吃得主宾欢蓬,饭后又是一番寒暄,便各自散去。蒙拓将陆长英领进内厢品茶,长亭作陪,玉娘将阿宁带回房间歇息,天色太晚,石闯便暂住镜园。

“叮铃”一声,罩帘被蒙拓挡开,陆长英在其后行走得有些缓慢,长亭不由蹙眉担忧,“哥哥,可是膝头还在疼?”

陆长英点点头,“天气一变,腿脚就不好受。”他不欲纠缠至此,话锋一转便开门入户直接说起石家之争,“……阿拓现今是明白地投了石阔了吗?”

蒙拓一愣,“我自小便与二哥亲厚,就算我有二心,恐怕别人也不会信。”

长亭安静坐在蒙拓身边。

陆长英一开口,直接是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如今如此纷乱的局势在他眼里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石家两兄弟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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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拓一语言罢,内厢半晌无话,隔了良久,方闻陆长英温声缓言,“队自是要站的,这世道想左右逢源的都没好果子吃——要么西风压倒东风,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扶摇直上,要么”陆长英双手将长袍撩起摆正,神容缓和地看向蒙拓,像是看着自家憨直的弟弟,继续言道,“只是如今你靠什么来站。军功?从龙潜邸的情分?阿拓,你想好你要做什么了吗?一旦选了,你、你的儿孙和你之后百年香火旺盛不旺盛就都已经决定好了。”

长亭抬了抬下颌,这话张黎也同她说过,只是不像陆长英一般说得这么明白。

若要以军功立家,那么当石阔上位之后恐怕在提拔蒙拓的同时,还要忌惮他功高盖主。

从龙潜邸的情分也是一张好牌,可是这张好牌能打几次?

蒙拓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是纯臣?是孤臣?是良相?甚至是佞臣,是功高盖主的跋扈的大将军,他得在石阔反应之前给自己留一条路子走,否则到时候就是石阔想让你走哪条路,你就必须走哪一条路了——这是身为臣子能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长亭蹙眉,却陡闻陆长英放缓了声响,轻声言道,“甚至,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上位的不是石阔,而是石闵,你们又当何如?石猛纵然不是身强体健,可也中气十足,若他活到古稀之岁,年老混沌又偏心长子,一定要偏帮石闵,你们该怎么办?”

长亭眉头拧紧,与蒙拓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的太平日子在陆长英口中,如此的...如此的...不堪一击。

到底是他们太年轻,还是陆长英太...多虑?

蒙拓眉头也蹙紧了,每一个人都认为石阔会上位,石阔能力、智谋、担当一个不缺,这些年头石猛好像什么话头也没明说过,谁都以为石阔必胜无疑,而石闵再无回旋之力,就算背后有个崔家也无济于事。

谁会想好如果石阔失利的退路呢?

长亭斜歪头,外间天色已黑,陆长英背靠墙壁,白衣胜雪,安静地坐在灯笼下面,光打在他的脸上,整个五官都好似柔和了起来,显得不那么凌厉了。陆长英站起身来,见长亭与蒙拓两口子久久不语,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蒙拓的肩头,“凡事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想一想无论哪种情形下,石家是不是都没有自己的妻子孩子更要紧?没有叫你对不住谁,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防备谁会一不小心对不住你。”

长亭手掐在袖中。

陆长英在教蒙拓趁石阔出征之时能捞多少捞多少以备好后盾吗?!

“哥哥...”长亭出言温声唤,哪知话还未出口,就见陆长英一抬广袖,长亭把后话咽下,后闻陆长英道。

“阿拓,凡事不要这么一根筋,许多事情都很难预料的,做人不要欺负别人,可总要有不被人欺负的底牌。你的底牌是什么?是邕州,可是石阔去了。你还有底牌是什么?是陆家,可你也明白,陆家不可能站你的队。你必须寻找新的底牌了,否则到时候怎么输的,你都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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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该怎么办呢?

陆长英话止于此,他不再多言,蒙拓也不再多问,长亭觉得有太多可以做的,可仔细一想又不知道确确实实应当做些什么。陆长英话没说错,蒙拓必须要有自保的能力,而石阔执意亲自出征邕州和幽州,其实是在渐渐剥夺蒙拓自保的资本——这一点,在日子越过越安逸的镜园里,没有人想到。

陆长英点到即止,蒙拓若有所思,长亭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像是有人把她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并且说得更好,想得更深。长亭本欲请陆长英下榻镜园,可陆长英执意要回陆家旧宅,陆宅虽然还没归置完全妥当,住人还是勉勉强强的。长亭倒是能理解陆长英绝不在镜园留宿的寓意,一是觉得寄人篱下,二是他一回来看看妹妹是正经事,可留宿在妹夫这处,妹夫又是一员猛将,这一点就有些敏感了,落在有心人眼里,难保没有心思多想得多的,比如...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石猛。

回了内厢,两口子都有点累,长亭靠在软榻上眯着眼,白春拿了热帕子过来给长亭熏脸,蒙拓转身到屏风后去换衣服,隔了良久,长亭叹了口气,在内厢里听得很清楚,蒙拓一边拿着帕子擦脸,一边同长亭说话,声音闷在湿帕子里面,瓮声瓮气的,“叹什么气呀,你哥哥讲得挺对的。”

“我是怕你难做。”长亭抿唇。

蒙拓闷声笑了笑,怕他顾忌与石二哥的情谊没办法甩开膀子去捞好处,又怕他嫌恶了陆长英的这番话,还怕他以为陆长英这是在挑拨离间吧?

“没什么好难做的。”蒙拓声音淡淡的,“我可保我一生忠贞不二,二哥当然也可以保证,二哥可以保证,可帝王不可以。”又隔半晌,蒙拓方略带迟疑地开了口,“其实二哥这次可以带我一起去邕州的,他希望我留在建康,帮他守住建康,可我手上的兵马全都在邕州,我拿什么来镇守建康?张黎现在是二哥的人,就算娶了满秀,也不能保证他忠心耿耿地对我们。”

石阔将蒙拓留在建康,却没有给他人手。

这件事,长亭是第一次听到。

同样的,对于石阔未曾带蒙拓一并去邕州,蒙拓由此产生的怅然与无奈,长亭也是第一次看到。

“他...不害怕后院起火?”长亭不可置信,“万一石闵发难,你手上一点兵马都没有,就算他凯旋而归,可那时候建康算谁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是我手上一点兵马都没有。”蒙拓加重“我”字,“别忘了,建康巡城防备司泰办都是二哥的人啊。”

他手上没人,绝不意味着石阔手中没有兵马留在建康。石阔有,只是没有留给他。

“那...那些兵马在谁手上握着的?”长亭轻声发问。

蒙拓摇头,“没有人,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蒙拓再看长亭一眼,想了想添了一句,“他们大概听我的,不过也听张黎的。”

也就是说,石阔留下张黎与蒙拓各自牵制?

天啦。

长亭不知说什么好。

石阔这招棋走得不错,所以他才会一直在捧张黎!张黎是蒙拓的谋士,看似是陆家的人,可陆家如今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制约他,自然张黎和蒙拓如今是完全分离且平等的两个个体。同样的,张黎与蒙拓交好,这也代表了就算有冲突,这两人之间也不会做得太过,两个互相平等却无从交恶的人是最适合放在一起相互牵制的。

身为君上,这把制衡玩得很妙。

可作为兄弟,这一把,玩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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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辈子的兄弟,玩这招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可往细里想想,总觉得这喉咙和心里头堵了点儿东西。辜负说不上,只是堵得慌。长亭看得出来,蒙拓虽然没说什么,可并不好受,至少这件事对他并非没有影响。

而对他的影响,具体表现在,蒙拓近几日与张黎的吃酒的时间日益频繁,通过陆长英与张黎会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之后几日,陆长英专心打理陆宅,修缮、装潢、摆件及粉饰里里外外都有宫闱营造司跑上跑下,各方都不怠慢自然效率就很高,长亭牵着阿宁同玉娘到陆宅的时候,便已可见游廊与曲池都已经打理好了,娇艳的胭脂花开得正当时,红漆绿瓦,金砖长廊,廊下阶角苔藓绿得极正,庭院里葱茏深处可见秋千一角,玉娘啧啧称奇,“你与阿宁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呀?”

长亭笑了笑,“是呀,不过那时候是种的云竹。”长亭再看了看这五步一立的侍从,又加了一句,“...也没如今热闹人多。”

那时候当家的虽然名义上是符氏,可只要陆绰瞥了一眼,符氏马上就换掉了,陆绰喜好安静,内宅里就许久见不到一个侍从的人影。如今陆宅换了主人,自然也换了气象,长亭抿唇笑看院落深处错落栽种的植物以及新家乔迁的灯笼和窗花——这一看就是谢氏的手笔,热闹、喜庆并且生机勃发。

“阿娇——”

远远便可听见唤声,长亭抬头见谢氏捧着肚子站在台阶上,长亭快步过去,笑吟吟道,“天儿正凉呢,嫂嫂现在正不方便呢!”

谢氏笑嗔,“哪儿来的不方便呀!郎中嘱咐我每日要出来吹吹风,散散心,到时候也容易些...”谢氏一边说,一边撩开身后正堂的门帘,正堂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中间内厢,两侧花间与暖阁,放置了沉香木,旧日的陈设大体未变。一进去,谢氏笑着让人上茶,环视了一圈内厢,同长亭言道,“我都还记得小时候来正堂是什么模样,挨个让人从库房里将旧时放置过的物件儿全都拿了出来,格局也别换了,这样挺好的。”

“是小时候的样子。”长亭笑着指向窗台上摆置的双耳花壶,“连那以前都在呢。”长亭抬眸见谢氏笑得很知足,神态非常平和,长亭不由笑道,“其实嫂嫂也没有必要全照旧时的模样来装饰,你喜欢什么就用什么呀,逝者如斯夫,往后是你们住在这里。”

谢氏拍了拍长亭手背,抿唇笑起来,“我也喜欢原来的样子,摆成原来的样子好像让我觉得时间没变,世道也没变似的。”谢氏神情温和地垂眸,俯身叫小阿宁与玉娘,“...你带阿玉阿姐去后院转转可好?后罩房里有两间居室是你们俩的,去看看喜欢不喜欢?”

阿宁勾起嘴角,玉娘也很欢喜,“我也有房间!”

谢氏神容婉和地冲玉娘笑,“你们可都是要在这儿发嫁的呢!”

长亭蹙眉,待那二人出了厢房,长亭犹豫发问,“哥哥已经想好,要将阿宁嫁到谁家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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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里安静得连南风的去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氏笑着转头吩咐身后的丫鬟,并未急于回应长亭,低声交待,“再熬盏茶过来,加一勺蜂蜜...”再转首朝长亭笑了笑,似是沉下心想了想再说道,“你哥哥这次回来,不是打着空手回来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长亭看了眼白春,白春垂首快步将门窗合上,谢氏渐渐敛了笑,再轻声说道,“小秦将军带着陆家的人手来了,当时放在石家军营里的五千人马也该还了。陆家军三万人如今就分驻在建康城外的小城镇上,另有五千人马是四年前陆纷带往鹰嘴崖剩下的兵士,你哥哥当初没有将这五千人带回平成,而是选择这些人当作谢礼送给那时候兵力尚且不足的石家,如今这五千人混插在内城禁卫巡回军中,他们人在建康,听的是石家人的话,吃的是石家人的饭,可陆家对他们而言,终究是故乡与回忆。”

因为有陆家军,因为有小秦将军,因为有这些将领,所以陆家才是陆家。

同样的,因为有平成陆氏,才有这一群平成人。士族皆有根基,正因为有这几百年来攒下的根基,才将他们与其他一夜暴富的家族区别开。

长亭蹙眉看向谢氏。

也就是说,陆家如今在建康坐拥近四万人的人手?其中还有五千人就在内城禁卫巡回军中任职,甚至历经这么些年头,这么多场战役,论功行赏下,这几千人中至少也有一两百人在石家军中混上了一官半职!?

陆家想反吗!?

长亭朝后一靠,脸色约摸是没藏住,一下就把谢氏逗笑了,谢氏扶腰探身去够放在不远处的绣花绷子,一道埋首描红绣鸳鸯,一边侃侃而谈问江山,“咱们陆家不稀罕那个位子,你哥哥,你父亲,都不稀罕。只要盛世安稳,陆家香火长盛不衰,上头是谁没有多大差别。”谢氏身形向前倾了倾,就着针头挠了挠鬓角,整个人都显得很温柔,抬眸笑问长亭,“你看过哪个王朝是永不衰灭的吗?没有。但是士家却是有的。”

那既然陆家不想反水,留这么一把后手的意义...

若说是自卫,可如若石阔回到建康一追究,那么两家必定离心——别忘了陆家如今已经迁到建康来了!

“说起阿宁的婚事,倒不是你哥哥想好将她嫁到谁家去。”谢氏几个话题跳得飞快,一下子就转到了阿宁的嫁娶大事上来,谢氏话头一顿,再道,“而是要看看谁能娶得着我们家阿宁。”

所以刚才对陆家人手底牌的清点,都是为了为这句话作铺垫?

谢氏说完此话,紧跟其后再道,“我本欲将符瞿带上,一道回建康,一来大长公主不同意,二来你哥哥也不同意,便就此放下,平成山水养人,就怕阿瞿经不住路途坎坷,一下去了。其后也有几家士家托你哥哥带上各自宗族的长子嫡孙回来,你哥哥皆一一婉拒,其中虽无四大家,可也不乏家底雄厚,人才出众的士族,可你哥哥都没答应。”谢氏说着,眼神看向窗外,正好是阿宁嫩紫高襦的身影,谢氏笑得柔和极了,就像一位母亲,“你哥哥的心思蛮难猜的,我猜不到,也不想猜,左右信他、听他、顺从他就行了。”

谢氏的气质...顿时叫长亭有点羞愧。

这份无地自容一直延续到长亭回家。

长亭一进内厅,就木着脑袋撞到蒙拓的胸膛上,闷声闷气地哀嚎,“我嫂嫂简直是个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妻室,完美的母亲...阿拓呀,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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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的相形见绌,在经过一夜发酵之后,嗯...怎么说呢...

长亭看着桌上的那盅白米清粥,不由瘪瘪嘴,那点子相形见绌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挺好的,谢家阿姐做事井井有条且内外兼修,嗯...人嘛...各有所长嘛...她倒不能像谢家阿姐似的以夫为天,可叫夫以她为天,咳咳咳,这不也是种两口子好好生活的法子吗...

夜里头蒙拓哄了之后,长亭认真想了想,说实在话,相比谢家阿姐井井有条的思维,她其实更羡慕谢之容那顶得老高的肚子...

长亭埋头拿小勺漫不经心地舀了舀,清粥煮得粘糊糊的,里面啥都没放,就着脆笋吃,味儿挺好的,清香又甜脆,下饭。

长亭叹了叹,这事儿也急不得,讲究个缘法儿。长亭一碗清粥没吃完,蒙拓便满头大汗地从外厢进来,天儿冷,他浑身热得跟个火球似的,头上还在冒着青烟,进来一个跨坐,先喝了碗粥,才想起跟长亭说,“…我明后天可能都在军营里不回家,你和阿宁、玉娘几个要不去跟你哥哥住段时日?”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妥,“还是别了,等看了你嫂嫂别又受个刺激,昨一回来那架势把我吓得跟二愣子似。”蒙拓想了又想,呢喃道,好像自己跟自己在说话,“……进宫也不安全。”蒙拓也叹了声,“咱还是自己搁自己家里吧,我把杨副将留下来,再把前面的胡同口也封了,这样胡同里就只剩了咱们家和你哥哥家两家人了,一只羊业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长亭又舀了口清粥,蹙眉问他,“这回又怎么了?”

“无事。”蒙拓斟酌字句后,再道,“只是如今形势乱糟糟的,二哥将出城,我害怕建康内乱,以亲眷为要挟,逼迫重臣就范。”

明白来说就是,害怕石闵借机生事。

长亭轻颔首,“你不在这些时日,我约束上镜园上下,不叫人抓到把柄。”长亭神情肃穆起来,轻声问,“你...是去接手陆家当初留在石家的那五千人的吗?”

蒙拓有些吃惊,“你哥哥不是没告诉你吗...”话到一半,想起来昨日长亭去了陆宅见了谢氏的,不觉笑着点头,“是,还得再清理一下。”

长亭点点头,又埋下头来舀了口粥,再吃进去,这粥水就没滋味了,只“哦”了一声,“那你小心点儿啊,要是晚上不回来就先叫小厮给通个信来。”

蒙拓答应道,“好。”一边答应,一边到屏风后去换了盔甲,隔着屏风道,“等这事儿完了,我带你去淮河边转两圈。”蒙拓动作麻利,出了屏风捞起桌上的物件就跨步向外走,走到一半,跟想起什么似,侧眸道,“昨日我见你哥哥,长英阿兄问了我两句玉娘的亲事,说起玉娘没与岳家定亲,反倒是与王家定亲时,长英阿兄神色好像有点不对劲。”

长亭下意识蹙眉,跟着一拍额头,“我忘了和哥哥细说这事儿了!你别管这些,我寻个机会去同哥哥说,还得着手玉娘的嫁妆呢。”

蒙拓轻“哦”一声,交待了句,“那你记得啊。”,声音就落得很远了。临到入夜,小厮果不其然回来回禀,不止明后两日,一连五日,小厮都过来回禀,跟小厮一起过来的,还有幽州的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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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捷报频传,先是石阔生擒胡人一员猛将,紧跟着又俘虏胡军三千人,战事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石阔来信中多次提及岳番在这几场战役中居功卓绝。蒙拓身为石阔亲信,当然也看得到这几封报喜的信,可蒙拓不在内城,镜园也收到了信笺,当然不是原件了,是经由内宫天和门锦春组誊抄后的几封选过的信笺,这是圣人,哦,也就是石猛下谕抄送的,意在鼓励朝纲,显示朝堂兵力雄壮吧。

一个新生的朝堂,最不需要的就是批评与指正,最需要的就是荣誉与绝对强势的力量。

长亭把信看了几遍,发现石阔在信中对岳番的评价颇高,幽州一役,石阔带兵在外剿灭,岳番在邕州城内负责城中镇守工作,外加粮饷后勤保障,岳番此次行事颇有规章,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石阔的后顾之忧。

“阿番这次挺靠谱的呢。”

长亭把信笺递给真定,一人在家,闲来无事,玉娘要绣嫁妆,又请了个师傅来教导阿宁女红针线,嗯...作为嫁前突击训练吧,想了想,还是过陆宅来了,陪一陪真定大长公主,顺道也见见陆十七他媳妇儿,这倒好,这一见还不如不见,重大奶奶也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带给了长亭极大的压力...

谢之容给真定大长公主奉了盏茶,老人家午憩过后还没缓过神来,伸手结果长亭手中的信笺纸,拿得有点远,眯起眼睛看,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哎哟”两声,“老了老了,看不动了,字儿倒是一个挨一个挨得挺紧的,可就是瞧不清楚。”

长亭侧眸笑,谢之容便笑着撑后腰伸手去够信笺,一目十行一扫而过后,轻声笑言,“岳家小爷长大了,能独挡一面了,成了石二爷的左臂右膀了。”说完将信笺纸叠了三叠再放在桌案上,抿唇道,“等这场战打完了,岳家小爷怕就展露了头脚了呢,只是可惜了他,得把石宛给娶了。”

真定大长公主眯着眼睛“哦”了一声,脸上纵有沟壑,可半分渐老去的惶恐都没有,只剩岁月沉淀下的从容,瞧上去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可细细观察却还是能发现她听完谢之容的话,嘴角有些僵。

“石宛?石猛的侄女儿?给阿宁下了个套的那个姑娘?”

“她还不算下套的那个。”长亭语声恬淡,“她只能算个从犯,听别人的话。”

真定大长公主脸上笑渐敛起,语气跟着向下落,“我以为你是要把玉娘嫁给岳番的?”

“曾经。”长亭紧跟真定的话,“只是两个人有缘无份,只好各自寻求良缘了。”

真定大长公主脸上没了笑意,谢之容敏锐地发觉了,俯身轻声试探道,“老祖宗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石猛上位,还未曾安抚符家宗室诸亲,故而府中都叫真定为老祖宗,避开“大长公主”这四字。真定默了一默摇摇头,侧眸问长亭,“你哥哥与蒙拓都去哪里了?”

“蒙拓去城外点兵点将了。”长亭只知蒙拓的去处,看向谢之容,谢之容跟着答,“阿英也去城外安顿陆家军了……”

谢之容话音刚落,长亭本能反应不对,身上忽而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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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英文人雅士习性,纵然时事造人,可他仍旧不甚喜欢入军营,与百姓口中的“丘八”为伍,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性,倒不是说看得起谁看不起谁,故而军中诸事对内有小秦将军操心,对外自然就是自家妹夫出面调停了……可事到如今,蒙拓去军营镇守了,陆长英也去军营了,一门大舅子和妹婿好像都开始严阵以待了,这件事本来没有多大的意义,可一旦放在了陆长英与蒙拓身上,长亭就嗅出了一丝不平静来。

这件事不平静。

邕州的捷报频传只是一个表象,陆长英在五年前隐藏在石家的那五千人突然浮出水面,蒙拓与陆长英不约而同...长亭蹙眉深思,或者根本就是约好了的!

这两也挺好玩的,两个媳妇儿都瞒着,啥也不说,这是要做什么呢!造反呢!

“怎么回事……”长亭觉得非常不对劲,可她沉下心来细想一想却总也想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前方战事并未吃紧,至少明面上并没有任何问题,当前线战事并未露出端倪时,那么有可能是内城出事?

“老祖宗凡事也莫多想,多思多想伤身呢。”谢之容温言软语,抬眸看向长亭,长亭却可从其目光中看到深深的担忧,谢之容低头道,“您该用午后参茶了,您还记得吗?张郎中嘱咐您得每日都用一盏来着?您得牢牢记得呢,对您自个儿身子好,咱们陆家还指着给您百岁宴的时候大操大办一场呢。”

谢之容边说边转身示意丫鬟,丫鬟知机,躬首将窗幔拉了一小半,再点一支檀香,香烟袅袅,被谢之容这么一打岔,真定大长公主向后一靠,眼睛微眯,觉着有些累了,手往腹间一叠,叹了一叹,再想了想,眼睛半睁开半睁不开,显得眼角纹非常深也很苍老,本想挥手,可手抬到一半似乎没了气力,“去吧,你们都是各自掌家的夫人太太了,男人在外面拿命博前程,我们女人也不要拖后腿。男人不说实在话有他的理由,怒也好,生气也好,都憋着。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发脾气也不是不可,只是如今咱们都要把场面给撑住了。”

长亭越听越心惊,待一出这厢房门,长亭扶着谢之容朝外走,走了一会儿,长亭轻声道,“如果...石闵要逼宫,那蒙拓也出去了,哥哥也出城了,内城岂不是就很危险吗?”

“如果蒙拓不出城,石闵还会发兵吗?”一出厢房,谢之容出声忧心忡忡,“那两个也是...”约莫是想到了将才真定大长公主说的话,忍了又忍,没忍住,开了口,“实在是有问题,等他们回来,真得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啧啧啧,谢之容连生个气,说话都温温和和的。

长亭握了握谢之容的手,“哥哥与阿拓都不是冒进之人,他们必定已有万全之策,或者...”长亭突发奇想,“或者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在此之前,谁也不能说。”

陆长英等待的时机,在入暮时分,便真相大白。

“二郎君...战死了!”

张黎半跪在镜园堂下,嗓音低沉,埋头报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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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冬日,天通常黑得很突兀,每每都黑得叫人猝不及防,故而每日总有那么几刻是天黑了却还未来得及换上大只大只灯盏的。现下,张黎半跪在堂下石阶之上,头顶上有空荡荡的灯笼来回摇曳,在暮色下张黎脸色发灰,嘴唇哆哆嗦嗦的,他极力强迫自己镇定,奈何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他压根就没想过还有这个可能性,他们竟然还会面对如此棘手的局面!

石阔死了...

最大的底牌,同时也是一群人,那么大一群人的依仗与靠山。

奈何这座大山在一朝一夕之间,陡然坍塌了。

长亭紧紧盯住张黎,妄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长亭找了一遍又一遍,奈何却什么也没找到,长亭向后一缩,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军中来信。”张黎回答得异常简约,“直接送到了建康,在送入昭和殿前被我截下。”

长亭沉声再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张黎回答,语气晦涩,“除了我,信笺是密使送过来的,信笺上盖有火漆,他突破了层层阻力送到了建康,当时当日情况惨烈,来人浑身血水,声音嘶哑得甚至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声音,当时我便将他扣在了府中,不让这个消息再未曾有任何妥善解决方法之前被人走漏任何一点点风声。我能保证除却我...”张黎轻声一顿,眼眸一闪,“除却我与这个事件的制造者,整个建康城就应当无人知晓了。”

灰暗中,张黎话如浮尘,飘荡空中。

张黎话声幽幽而至,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他语气纵然未变,可面色却有清晰可见的惊惶与无措。

是,张黎如今是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手段扣下信笺、封锁消息……而这一切的权利与手段都是陆家与石阔给他的,故而……长亭再抬眸看张黎一眼,张黎的神色比她想象中的更慌张,好吧,毕竟张黎如今的一切都是石阔慷慨给予的,那么一旦石阔这座大山倒了,长亭与蒙拓大不了依靠陆家韬光养晦,过几年夹紧尾巴做人的日子,而张黎却在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官位没有了,权势没有了,君上的器重没有了,走狗烹,张黎甚至很难在另一位手下继续活着,鉴于此,张黎当然惶恐,并且他并没有理由伪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那么...石阔...真的死?

长亭向后一靠,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作何感想,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石阔时,他白衣飘飘,风度翩翩地从长廊之后走过来,也想起来青梢。不妄评死人,长亭轻阖眼,再摇了摇头,一开口,却发现了声音就像张黎一般喑哑。

“信...在哪儿?”

张黎以为长亭至少会惶惶片刻,哪知长亭沉默半晌后陡然发问,张黎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很好的信笺来,一边递给长亭,一边小声道,“……信不知是谁写的,或许是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一个战士,写得杂乱无章,但十分可信……我安插在军中的耳目至今尚无音信……”张黎手握成拳头,将信笺展开,抬眼看长亭眼色,“我们可以想象,那确实是一场鏖战。”

是。

是一场鏖战。

长亭手一垂,信笺从膝头滑落。

信上只有七个字,写得潦草。

“主将已反,君主亡!”

主将……

是岳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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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风乍起,将即将落下的雪片卷起来再重重摔下,可惜风疾雪轻,纵然雪大,落雪的声音也只是“簌簌、簌簌”地来,并未曾听见太大的声响,相反,大雪覆地之下由远及近“踏踏”而来的马蹄声由轻尘抚地渐渐变为石破天惊般的大小。

营帐扎在山下,晚来风急,一场大雪将帐篷都覆盖住了,积了厚厚一层。

率领马队之人率先撩袍下马,一边大步流星向里走,一边面无表情地交待身边人,“让人把营帐上的雪都扫干净,风从东南方来,看云层厚压恐怕随后几日又有一场大风。”

身侧有两人,王朗与秦堵一左一右站立,一个是长亭塞进来跟着蒙拓学治军的,一个是陆长英塞进蒙拓军中的,秦堵一手拿小册子记下,一手攥着一封信笺,待记好小抄后,才笑嘻嘻地将信笺递给蒙拓,“镜园递过来的信……照例说军中来信都是要拆开给看看的,我豁出条命才没让那群顽固开信封来着!”

秦堵笑得猥琐。

蒙拓白了他一眼,再看眼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的王朗,“跟王大哥好好学学,养养习气。”又想起当初的岳番,心里一软,又添了一句,“不过,再等几年要成家立业,养家糊口了,不将养习气也不行了。”

三人并排走向营帐,秦堵嘿嘿笑,边笑边帮蒙拓撩起营帐幔帐来,蒙拓佝身进入营帐后方打开信笺,见字便笑,字写得很大气,是长亭亲笔写的。蒙拓看过两行后,渐渐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严峻起来,再慢慢变得隐忍,眉眼处有极其生硬的掩饰着的大恸。

秦堵声音一凉,“怎么了呀?”

“这封信,还有别人看过吗?”蒙拓声音也发沉,隔了很久才开口回应,声音有显而易见的哽咽。

秦堵看了眼王朗,不知其意,再懵头懵脑看向蒙拓,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凑过头去,可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儿,一溜烟望过去也望不到所以然来,“确实没人打开看过,这点我能保证,拿过来的火漆一点儿都没破……”

蒙拓转过身去,将信笺塞给秦堵看,秦堵一目十行看完,手一撒,信笺落到地上,他声音僵硬,“阿拓阿兄...”

营帐有缺口,开口处正对建康内城,蒙拓昂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心头大恸,再回想长亭信中所说不觉心胸绞痛,不能自已,也不知为何,哦,不对,他有充足的理由痛心与悲恸,他一直以来尊重、敬仰与依赖的兄长过世了,而过世的理由却是因为信重的下属叛变反水。

蒙拓缓缓闭眼,紧紧握住拳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只是从冀州搬来建康而已,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为什么换了一个地方,人就会全变了呢?“惟有血缘不容背叛,然血脉尚有人背叛,谈何同僚情谊。”长亭揭开了自己的伤疤在劝慰他,蒙拓轻轻抬起下颌,闷声道,“收拢兵马,全部回建康。”蒙拓眼神一抬,看向王朗,沉声交待,“你……务必保证三郎君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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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朗猛然抬头,声音发沉,“三郎君怎么了?”

他和石闯是把兄弟,石闯跟他两哥哥年纪差别放那儿了,老大老二怎么争怎么闹,都跟他没关系,加之他自小就被石猛甩到军营里头去,更没啥机会掺和进石家内部的倾轧中来,故而无论哪个哥哥上位,其实对石闯都没啥影响,大不了石闵上位被崔家把持朝政后,石家子弟的日子会难过点儿,可再难过也难过不到哪里去啊!

本来各自都有了各自命运般的归宿了,石闯一直被排斥在建康权力圈外,这样很好,其人本无野心,又何必暗自强求,

可在这节骨眼上,蒙拓却提到了石闯!

王朗佝腰捡起落在地上那封信,第一眼便看到了四个字,“石阔已逝”,王朗躬身抱拳,不再等蒙拓回答,“臣下必保三郎君安泰无恙。”一语言罢,便扯过挂在廊间的斗篷,转身抛开帘帐向外去,帘帐一起,凉风渐近,秦堵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看着蒙拓,“这事儿是石闵干的?”

蒙拓仰头不语。

秦堵也觉得这个问题傻冒了,一开口觉得声音有点发颤,好歹稳住了心神,再问一句,“岳大哥……他……何必呢!”秦堵手攥了个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一旦二郎君登基上位,他岳番何愁没有个好前程啊!又何必背信弃义,靠到他石闵麾下,做他石闵的走狗!”

寒风凛冽萧瑟,蒙拓不知如何作答,这又何尝不是他想抓着岳番肩膀询问的事情——为什么?

为什么!?

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大好的锦绣前程,近在咫尺的功勋,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拿这些东西去赌一场!宁愿担负叛徒的骂名!岳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他!

他是不是疯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岳番他是不是疯了!?

他确实是疯了吗?

岳番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留下的那一长串脚印子,邕州城外,天地一片雪色,雪已经积得很厚了,若非军营中的将士们都穿着厚重的小牛皮短靴,这场仗或许打得寸步难行……还好,二郎君石阔带兵出建康的时候带足了军饷补给,将士们穿的是铁甲,用的是打得锃亮的大刀,可惜,他们穿着这身光鲜的盔甲,拿着这柄锋利的大刀,并没有活很长。

石阔麾下嫡系八千人全军覆没,其余将士被他收编进邕州的编制中,与其说是收编,不如说是俘虏,他俘虏了石阔的人马,眼看着石阔被人斩于马下,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流潺潺不止,死得一点也不拖沓——他已经尽力做到了让石阔死得有尊严了。

石阔至死都不知晓他究竟死在了谁的手上,突如其来奇袭围攻的敌军,突然消失的石家军,险峻的地势让他无法逃脱,同样,恶劣的天气也让他无法看穿丛林中的迷雾,石阔大约以为他是战死的。这样也好,战死沙场总比死在早已叛变的下属手中来得英雄。

那日两军对垒,石阔率军亲征,他接到的任务是带大部队殿后支援,可他没有应约至此,而是率兵在路上耽搁了两柱香的时间,天凉路滑,他只有带着部队慢慢走,避过险石奇峻,避开悬崖陡峭,待他们抵达前线时,石阔已经战亡,而他麾下的人马所剩无几。大部队见主将爆毙自然悲愤交加,气愤让人忘却惧怕——你看,又是一场胜仗打下来,在他岳番的领导下,石家军再打胜仗。

哦,石阔的性命,另算吧。

岳番习惯性地去叼嘴角边的那根狗尾巴草,却陡然发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叼过狗尾巴草了,在冀州的时候,别的公子哥笑话他江湖习气重,就像个“没教养的市井流氓”,他便改了这习惯。再之后,建康压根就没得狗尾巴草这种物件儿了。

岳番裹紧斗篷,站在山顶,前方白雪皑皑,他心中发虚,一闭眼就是那日的景象,乱兵涌入,血流成河,岳番几欲作呕。

“岳小爷,人不是你杀的,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到羞愧。”

不知何时,岳番身边多了一列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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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番一听这个声音,下意识地向后一退,抬头见那老爷子,胸口一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岳番惨淡一笑,好像有点站不住,“虽然不是我刺下那一箭,可二郎君却确实是我蓄意杀害的,这点我没法过去。”

老头似笑非笑斜睨岳番,“过去?你要到哪儿去?石阔死了,是你蓄意谋害的,还是顺水推舟有个甚意义?反正他都死了,且是因你而死。”老头儿一声嗤笑,“当初你掌兵磨磨蹭蹭下邕州时,可不见这样感性义气啊。”

老头说话直中红心。

岳番胸口一阵憋闷,再看向那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看那白雪皑皑,不知何去何从,他选择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只是明白石阔上位,那么他最信赖的人绝对是蒙拓,他岳番,甚至他爹岳老三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没落,因为当天下大局已定,国泰民安,战乱减少,那么他们爷俩连个副将都捞不到了。

他能怎么办?

自然是换个主儿再来一次了。

他当然舍不得,谁能舍得这么几十年的情谊?可他心爱的姑娘嫁给了别人,他最信赖的兄弟连一句话都不帮他说,只会指责他、打他、捶他拳头,而另一个信赖的兄弟却压根就不在乎这整件事——如果石阔当初对长亭要将玉娘嫁给王朗一事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那么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他承认是他不够成熟,可谁给他成熟的机会了!

他无法成熟地去面对来自母亲与玉娘的逼迫,所以他逃了,这一逃便是物是人非。如今他只想让这群人看看,一旦他成熟起来,真正懂得为自己谋划以后,他将会变得多么可怕。

岳番再看向老头,轻声道,“那……之后,我该怎么办呢?”

老头儿捋须且笑,“之后啊?之后就静待建康来人。”老头见岳番似懂非懂,不绝心头哼笑三声,竖子不以为谋,话都递到这种程度了,还不知该如何是好,无怪要拿他做饵当伐,老头再道,“邕州与石家冀州老宅相连,蛇有七寸,冀州藏有石家时代留存下来的秘密,冀州就是石家的七寸。建康为解邕州之忧,必定再次派兵,这次率兵之将必是蒙拓。一旦蒙拓离开建康,建康留下个张黎能顶甚鸟用?到时大郎君反扑内城,生米煮成熟饭,石猛不得不立诏让位,到时再探讨要不要斩草除根,岂非容易?”

岳番暗自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来,“那胡人怎么办?要是胡子再攻邕州,我是守还是不守?”

“蒙拓当然希望胡人和符稽牵制于你,他好腾出手来打理建康。”老头儿嘿嘿一笑,“可别忘了,崔家老宅在北疆!只要崔家出手牵制胡人,保你兵马分毫不损!”

岳番闻言不由向后小退一步,蹙眉问,“我以为你是大郎君的人?”

老头儿白眉上挑,“崔家姑娘嫁给了大郎君,是谁的人,有何区别?”

岳番再看那皑皑白雪,不觉寒风凛冽。

真正的可怕不是一个男人的突然成熟,而是一个男人以为自己突然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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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冬天过得和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漫长,甚至从未下过雪的建康都在隆冬时节落了一场大雪,同井下腌着的咸菜一样落入冰窖的,还有建康内城的诸人,哦,除了石闵府上与崔氏府上。石闵的府邸尚未挂牌上匾,门前立了两尊相貌狰狞的石狮子,约莫是因年关将至,门廊处还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白雪皑皑之中,石闵府邸看上去喜庆极了。

“邕州走了……”

石闵府邸正堂中,石闵走路都带着风,一把撩开门幔,见崔氏搭着脚,一只手上捻着绣花绷子,一只手搭在鎏金铜暖炉上,颈脖上拢了匹白貂绒,身侧放了盆开得正盛的牡丹。石闵一进内室,四字将将出口,崔氏便朝他抿唇婉和地招招手,语笑嫣然,“快来快来,今儿花房送了牡丹来,也难为他们了,这大冬天的还能养出牡丹来呢!”

石闵再挑外袍,压低声音忙道,“邕州没了!岳番成事儿了!咱们……咱们……”

石闵话还未完,崔氏眼神一个斜睨,石闵便不敢再说下去了,崔氏见石闵将后话吞了下肚,便又展颜轻笑,将绣花绷子轻置身侧,又拾起剪子给牡丹修了枝,“咱们什么呀咱们?石阔是兄弟,要除掉他是最容易的。之后还有符稽,还有胡人,还有...”崔氏再抬眼眸,笑了笑再道,“还有圣上啊。”

石闵一楞。

在他的认知和执念里,石阔是他最大的,同时也是唯一的对手。其他的...其他的,他真是没考虑过呀。

崔氏玉指纤纤,面容五官都不算太出众,只是这双手每日裹了蜂蜜、珍珠粉和牛乳,养得一双葇胰肤容白皙,玉骨生香,如今这双手衬在牡丹花里,像红花中翩翩飞了两只白蝴蝶,崔氏的手怎么飞,话儿就怎么说,“石阔是死了,邕州、冀州和幽州是都空出来了,可又不是只有咱们一家看着。胡子虎视眈眈,岳番那破落户能顶多久?符稽如今打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崔氏手上不飞了,似笑非笑看向石闵,“你以为咱们处境很安稳吗?”

石闵朝后一退,“那怎么办?”石闵弄眉紧蹙,“当初就不应该让岳番去邕州!你也说他是破落户了,当初我说别选岳番吧……”

男人。

崔氏面容神态丝毫未变,心头却叹了一叹,她原以为石闵不会更让人她失望,呵,这点上石闵还真是一直让她失望啊,从不间断地让她失望。

崔氏抿唇笑言,截断了石闵后话,“三十六计里有一招是围魏救赵啊,咱们现在在哪儿?”

石闵当即道,“建康啊!”

崔氏再笑,本不欲再说,可见石闵满面狐疑,崔氏胸口不觉一堵,强笑道,“待建康纳入囊中,咱们自建康出兵便再无后顾之忧。什么胡子,什么符稽自然全然不在话下。”

石闵猛地一抬头,“建康怎么拿下?”

崔氏素手一翘,“喀嚓”一声,一朵牡丹花被剪了下来,崔氏既不簪发亦不簪裙带,笑了笑,“这就取决于圣上怎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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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怎么想的?

这关圣上什么事儿?难不成石猛还能把建康拱手让给他们一家了吗?是,是父与子,可也要老子死了,才有你儿子的事情。老子还在的时候,你就想着老子的东西了?这他娘的怎么行!石猛是偏向这个大儿子没错儿,可……

石闵脸色登时有点不好,面容铁青,语声踟蹰,“可爹也不可能把建康交出来给我啊!”还没到那份儿上呢!石闵脸色再一变,眼睛一眯,“石阔身死的消息还没传到建康来,这消息一旦入宫,爹会作何反应都他娘的还不知道呢!爹的个性,你不是不知道,全然不按套路出牌,万一他看陆家前车之鉴,非得要老子偿命,莫说建康老子得不到!命有没有都还不一定呢!”石闵神色再次变化,由惧意变成了怨怼,眉头大蹙,手往桌上一拍,再看崔氏一眼,“你当初说此行必定万无一失,可如今看来这他妈的就跟筛子似的!哪儿哪儿都是坑!”

怨天尤人,做完事后马后炮,从来都是别人的错,别人想得不周到,却从不想一想自己。

石猛一世枭雄,生了个文韬的石阔,再生了个武略的石闯,故而这废物一般,光有一腔傻气力的石闵到底吃错什么药生出来的,这就有待商榷了。

崔氏深吸一口气,看着石闵扯开嘴角再笑了一笑,“凡事讲求一个耐心,咱们不急莫慌。”手上的牡丹花开得正娇艳,崔氏看着石闵那张蠢脸,陡然心生烦躁,婉转别开眼去看向手上的牡丹花,“爷说得也有道理,咱们拦信拦得住一天两天,可终究是拦不住那封信到父亲手上——父亲宝刀还没老呢!”崔氏斜睨石闵一眼,最终还是没藏得住眼神中的嘲讽,“父亲还思量得动,这么大的一壁江山与陆家不可同日而语,老二死了,也就剩个你了。父亲不会冒险……”崔氏眉梢一动,“更何况当初,若非陆长英还活着,真定大长公主未必就会帮着陆长亭对付她叔叔。父亲如今没得选择,要么你,要么将江山拱手让给蒙拓和陆家,你觉得父亲会怎么选?”

“选我……”石闵犹豫着反问一句,石闵声音稍弱了一点儿,想了想登时又理直气壮起来,“那你刚才说还得看圣上怎么想!这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崔氏自然在一旁笑言,“总得要想一想留条后路出来啊。”

“什么后路?”石闵这倒聪明一把,一把抓住崔氏的话。

“若圣上放手建康,那自然万事大吉。”崔氏神色未变,话锋一转,“可若是圣上觉得石阔死得冤枉,舍不得放手,那咱们做儿孙的就要体恤父亲已经上了年纪,需要安心静养了。”

石闵未接话,闷头喝了盏茶,看茶汤中映照着他的眼睛,石猛总说他眼睛是三个儿子里最像老子的,甚至从外形样貌来看都是他最像石猛,当老子的永远最喜爱同自己最相像的儿子,故而他自小就是最受宠的,并且石猛是摆在台面上的偏爱。

是他跟着石猛东奔西走。

是他自小跟在石猛身边长见识。

石阔挨鞭子,每每也都是因为他。

石猛就算对不住这天下人,也终是对得住他的。

石闵指腹摩挲杯底,崔氏耳清目明自然看懂了他的犹豫,崔氏眼眸流转,将牡丹花摆到白瓷盘中,摁住石闵肩头,俯身帖耳轻言,“圣上与皇后都不会怎样啊,一无性命之忧,二无凡尘杂事之虞,三来保享富贵荣华,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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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风雪还没停,虽是初春将至,可建康仍旧风雪颇大,北风狂乱,卷起细雪呼呼往车里蹿。

往常建康的初春可没见过这幅鬼样子。

长亭手一放,冰雪就被隔开了。车里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车厢内燃着银霜炭,暖烘烘的,而外面喧杂不堪,哭闹无助的声音交相重叠,听不清他们在细说些什么。

唯一能耳闻的,只有那些声音中相同的,无法忽视的凄凉。

“难民还是入了城。”玉娘抹了把眼睛,眼眶红彤彤的,“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算个头,外头的人吃不饱穿不暖,老子卖儿子,儿子吃老子。宫里头还发帖请筵,大鱼大肉…”

今日春筵是庾皇后一早便定下来的。

大腹便便的谢之容与年纪小小的陆长宁都被留在了陆家宅邸,胡同外有内城巡卫司把守,内有陆家死士三百,只为护府中三个女人周全。

长亭本也不欲带玉娘出来,可若她连玉娘也不带,以谢之容的聪明,多半会立刻猜到形势有变。

猜到而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感觉最让人痛恨。

玉娘仍在低声嘟囔,喋喋不休的样子让长亭不由自主笑起来,笑着笑着,长亭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今除却长亭、张黎还有始作俑者,整个建康里再没有人知道石阔已经战死邕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包括皇城中的石猛与庾氏。

石阔身亡,此事在陆长英与蒙拓预期之外,故而此刻两人皆在城外无法回城。

谁也不曾想过,岳番会反,石闵有这个胆量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这么敏感的方式去激怒他的父亲。在经历陆家一门的惨事后,石猛对骨肉相残看得非常重。争,可以。人生来就什么也没有,一粟一粒全靠你拼我夺,但是别越底线——而同胞兄弟之间不能见血,这就是石猛的底线。

要不是石闵疯了,要不是岳番疯了,要不,这两个人都疯了。

玉娘见长亭面色不善,伸手帮长亭挽了碎发,“你怎么了?”

长亭笑着摇头,“无事,前日给蒙拓写了一封家书,也不知他收到没有。”

家书里写着石阔身亡的消息。

蒙拓早一天知道,局势就少一天被动。

玉娘“啧”一声,神情暧昧。

长亭也笑起来,推了玉娘一把,漫不经心道,“过会儿,我就把你放在王朗家了啊,王太夫人也要去宫里,你自个儿去找王家姑娘耍。”

玉娘不在意地“嗯嗯啊啊”几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到王家胡同口,知王太夫人一早便进宫去了,是王家大姑娘来迎的,热情极了,挽着玉娘手一口一个“胡姐姐”,又同长亭意有所指地说,“蒙夫人也别不放心了,我虽是未来小姑子,可也不恶,还能吃了胡姐姐呀?王家虽不才,可好歹武将出身,会拳脚的护院也是有几个的。”

长亭再看王家门口亦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便抿唇笑起来,照王家这样对局势的敏感程度,若是躲过这一劫后,他们家都发达不起来,那她陆长亭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长亭送完玉娘,孤身一人上战场。

车厢里暖和极了,白春扶长亭上车,低呼一声,“夫人,您指尖这样凉!”

这样凉?

长亭手扶在车框上,不以为然。只可惜当初寒冬腊月在冰河里泡着的时候,天寒地冻在雪地里跪着走路的时候,迎着北风躲在山洞的时候,她的指尖,她的心比现在还凉还冷,她比现在还要害怕!

只是当时没有人在旁边握住她手,知道她冷罢了。

爷们在城外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景,她决不能在内城拖后腿。

长亭摸摸白春的头,这姑娘什么也不知道,镜园里的人,长亭一个也没说,长亭手在车门框上停了一停,随后便低头上了马车。

去甘泉宫是畅通无阻的,下了马车换小撵,石家称帝也有些时日了,仍旧没有换掉宫内装饰和前朝宫人,许是宫里开筵的缘故,这一路看到的来来往往的宫人比之前几次加起来还多,小撵开的窗有些大,一路过来有许多老宫人对着小撵磕头叩首,颤颤巍巍地唤一声,“大姑娘长安”。

都是旧朝的老宫人,还是唤着长亭“大姑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长亭抬头看天,阴沉沉的,风卷残云般叫人只好沉默着顺从地随着这天气无端落寞。

甘泉宫已聚集了些人,外头的天空灰呼呼的,里面却灯火通明,庾皇后就坐在正上方,穿着一身极艳丽的牡丹百花开绣金丝襦裙再套了件正红的褂子,身边坐着石宣和庾家五姑娘,庾五娘比之前长大了些,面容长开了,怀里抱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儿,正很温顺地躺在她的胳膊弯里,庾五娘和她姑母有五分的形似,三分的神似,是个看上去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庾皇后身边还围坐了几个石猛的妾室,位份都不高,最高的才封到才人,这是很给庾皇后这个发妻颜面的行为。

坐在左侧第一个的便是崔氏,右侧是王太夫人,挨个儿下去便是如今建康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夫人太太们。

长亭算是来得晚的。长亭一露面,庾皇后便笑得慈和,招手让长亭过去,“阿娇快过来。”看了看长亭身后,又笑,“我就猜你嫂嫂不来,却也没想到玉娘那孩子也没来...你嫂嫂身子可还好?”

庾皇后神色未见半分异样,甘泉宫中花团锦簇,很富贵。

宫里还没有人知道石阔身亡的消息。

长亭心中暗忖,一边面上笑着同在座的颔首一边亲亲热热地坐到了庾皇后身边去,拉着庾五姑娘的手,“嫂嫂身子骨挺好的,大夫说明年三月就生,素日里羊乳燕窝也都吃着。”长亭仿若突然想起似的,朝崔氏俏声道谢,“说起燕窝,当真谢谢大嫂娘家送来的燕窝了,嫂嫂吃得很好。”

崔氏不着痕迹地打量长亭神色,见长亭神采奕奕,一身鹅黄绣双面兰花高腰襦裙再配了匹白绒绒的貂毛披肩,髻上选的也是指甲盖大小的黄澄澄的宝石来配,看着模样就是细心挑过的。

当一个女人还有心思挑服饰佩饰的时候,便证明还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隔了半晌,崔氏方笑称,“一点小东西也当得起你一声谢!”

王太夫人也在旁笑言,“皇后的几位儿媳妇儿都是顶好的,一个婉和一个娇俏,等二皇子凯旋回了建康娶了亲,那可当真是团团圆圆了!”

王太夫人说着,庾五姑娘红了脸。

庾皇后哈哈笑起来,把庾五姑娘往身边搂了一搂,“小娘子家家的,庚帖才刚过,你可不许胡闹我们家姑娘!”

再有夫人在下头含笑附和,“瞧瞧咱们皇后,媳妇儿都还没过门呢!这就护上了!”

崔氏便笑道,“庾五姑娘既是儿媳,又是侄女,这论关系,怎么着皇后娘娘也得护严实了可不能叫咱们这群姐姐欺负了去!”

庾皇后笑得很自在,脆生嗔崔氏,“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叫你们跟这儿说!老大媳妇儿这是在暗里怨怪我偏心自家侄女儿呢!这点子小心眼,快给你们王妃上一壶杏仁豆腐来堵住她嘴!”

“罢了罢了!晚烟,记得来三盏!我一盏,五妹妹一盏,蒙夫人一盏!皇后娘娘就是再偏心五妹妹,我也不醋,大儿媳妇就是得忍得了苦,吃得了亏。”崔氏故作哀伤,揪着帕子抹了把眼角,庾皇后连声笑道,“该打!该打!”惹得堂内夫人太太们笑呵呵的一片。

晚烟含笑应声退下,长亭使了眼色,白春从隔间跟着晚烟向外缩。

满堂宴宴,端的是宾主尽欢的样子,堂内越热闹,长亭一颗心“咚咚咚”越是跳个不停。

毁灭前的狂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兀然想起来这六个字,长亭眼神一一扫过,无论是娇嗔卖乖的崔氏,还是自在欢悦的庾皇后,还是那些跟着石家打打杀杀几十年的将领的夫人太太们,这会儿都是沉默前的狂欢。

她们都是聪明人,都很敏锐,每个人都应当知道随后就是一场硬仗。

虎视眈眈的胡人,与胡人勾结在一起的符稽,一心称帝的石闵,还有她们不知道已经死了的石阔。

战争,一触即发。

这一点,她们不可能不知道。

至少...

长亭认真看向崔氏,崔氏正极其恭顺地捧着一盏杏仁豆腐侍奉庾皇后。婆母慈祥,儿媳孝顺,好一副母慈子孝图。可一旦拿锋利的匕首将这幅图划烂,露出来的便是充斥着血腥味的败絮。八年的陆家是这样,如今的石家也是这样。

外患尚在,内瓤已烂。

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的。

城外的难民还在,土地中庶民们干涸的鲜血还在,建康城从姓符改成了姓石,可这帝王座椅下面仍然是腐臭的,万里河山仍旧千疮百孔的。国仍然不泰,民依旧难安。

长亭紧紧攥住拳头,别过眼去,如果是石阔,她能够心安,如果是十年前的风华仍在的石猛,她也能够心安,可为什么偏偏是石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为什么偏偏是石闵!

为什么偏偏又是用这样的方式!

“留芳台子已经搭好了,皇后娘娘与诸位夫人娘子可预备着启行了。”晚烟声音温婉如常,长亭抬头细看却见其手拢袖中指尖微微颤抖,长亭回头再看白春已经回来了。长亭侧身轻声问白春,“可已与她说好?”

白春敛眉低首,轻轻点头,有些担心道,“夫人不怕这事儿有假?万一是假的,咱们岂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皇后必定觉得咱们居心叵测...”

白春给晚烟说的是,今日石闵要反。

白春并不知道石阔已亡,晚烟和皇后也不知道,她们都不需要知道,皇后和石猛一旦知道,反倒会因情感而坏事。

“假的就假的啊。”典狱司典狱司点

众人已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向留春台去,长亭搭着白春的手起身,侧耳轻声道,“假的岂不更好?若是假的,就当咱们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若是真的,现在提前告诉皇后和君上,到时候也不至于落得个被动挨打的境地。”

白春有点看不懂了。

正巧王太夫人走过来,长亭便于之相邀一道出去,长亭止住话头,看了眼正被晚烟细心搀扶的庾皇后,心头一叹,如今形势严峻,蒙拓与陆长英是否知晓此事尚无定论,一旦石闵今日发难,她陆长亭除了张黎手下的巡备司,一点底牌都没有,如今能拉拢一个便算一个。之前她不会也不敢向宫里递话,一来怕风吹草动让崔氏警觉,二来...

毕竟石闵是石猛与庾氏的亲儿子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阔一死,石猛只有倚重这个骁勇善战的成年长子了!

这种情况下,谁又能精准地预测到石猛与庾氏的反应,万一他们认为石闵掌不住蒙拓,为保石家江山,反倒要为自己那驽钝的长子清障铺路怎么办?到时候腹背受敌,长亭不认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活着和蒙拓再见面。

王太夫人笑着攥了攥长亭的手,老人家很慈祥,“玉娘如今在我们家,你放心。”

长亭也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玉娘往后可是要住在太夫人家里头的,与您是一家人,王家我都不放心,我还真不知道哪儿能放心了。”

王太夫人笑着再拍拍长亭手背,“王家虽门楣不显,可托战乱的福,对要死人的事都是嗅得到味的。”

长亭抬头慢慢笑起来,再轻轻点头。

留春台搭好了,随时准备开唱,女眷点了几出戏,庾皇后又添了几折戏,要不是阖家团圆的戏码,要不是才子佳人的话本,长亭正坐于庾皇后右侧,崔氏落座其右侧,石宣小姑娘在后面叽叽喳喳的,庾皇后偏头睨其,石宣当即安安分分,只剩下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左右转。

长亭细看庾皇后神色,并未查见任何异常。

长亭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认真看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戏。

毕竟过会子,台下的戏怕是也要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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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殿正点敲钟,“咚咚咚”三声,看台上的女眷都抬头看,庾皇后笑言,“申时到了,君上说他申时过来凑趣来着,也不晓得是玩笑话还是当真的。”

“自是当真的,君上与皇后伉俪情深,自是陪着您看戏的呀。”

下头有太太朗声谄媚。

留春台立内二门很近,站在看台游廊中远眺便可见宫门外的那条宽敞大道,将过一刻,石猛便至,身后跟了石闵与几位大臣,都穿着便服。女眷们赶紧起身,庾皇后迎了上去,笑道,“...刚还在说君上多半是玩笑话,谁晓得您当真来了...”

石猛仍是那副五大三粗的样子,留了满髯,一脸痞气,纵是穿着秼色长衫也不像那家人,“这都是往日近邻,今日亲故,又不是外人。就是搬家,主人家都还得设个乔迁宴,如今初来建康,寡人不做东设宴放哪儿都说不过去。”

下头自然又是一番谄媚捧吹。

宫人们动作迅速,搬来镂空高屏将女眷与男人作势隔断开来,寒暄一番,石猛落座在庾氏身边,长亭、崔氏与石闵都向后移了一排,正好三人坐到了一处,石猛微微颔首,戏台上方才重新吹拉弹唱起来。

庾皇后跟着又点了几折精忠报国的戏,台上一下子花旦换武生,古琴换锣鼓,女人戏陡变男人戏,情情爱爱变成打打杀杀。

能在内宫上台的戏班子都是个顶个的,一开嗓一亮腔调都是惊艳的。

拖在武生雄浑尾音后的是石闵的声音。

“晚烟,去帮本王叫上一出‘忠臣录’来唱上一唱”,石闵斜靠在椅背上,方方正正一张脸着实不适合这样的神情,带了点扬眉吐气又有点怯意,石闵看了眼石猛,发觉石猛没反应,似乎是增加了些底气,声音提高了一层,“晚烟,让戏班子直接唱第三折戏,得唱好了,唱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忠臣录”这个故事简单极了,简而言之就是,一位名臣千辛万苦扶持不受重视的嫡长子上位的故事,歌咏的是嫡长的传统及忠臣为守护嫡长制度而付出的鲜血,而第三折戏恰恰好讲的是这位忠君之臣对着迟迟不立嗣子的君上讲出的那番肺腑之言,这出戏对石闵胃口是很正常的。

长亭低首去拿桌子上的茶盏,茶盖碰到茶碗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在此时此刻响得稍显突兀。

晚烟袖手立在庾皇后身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看看石闵,右看看庾皇后,十分为难。

“这戏班子出彩的是武生和花旦,你那出戏这戏台子演不精彩,还是别点了。”庾皇后头也没回,语声含笑地说了这话后,晚烟总算扎扎实实站定了。

长亭斜睨崔氏一眼,见崔氏神色淡然,微微螓首,也不吃茶也不看戏折子,垂着个眼不知在琢磨什么。长亭不禁暗叹不论这崔家心术如何,至少这涵养功夫是教到位了的。

庾皇后话里有刺,堂内众人只做充耳不闻。

石闵当下脸色涨红,戏台子上还在敲锣打鼓唱得喜庆,喧嚣之下,显得石闵愈发尴尬。石闵瞟了眼崔氏,再看看坐在前面的石猛与庾皇后,隔了片刻,笑了几声,“母后,精彩不精彩,既不是您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总得要君上说了算。”石闵手往椅子上随意一放,眼瞅着石猛的反应,哪知石猛手扣在桌案上一下接着一下扣着拍子,似是丝毫不在意后排的这场争执。

石闵脸上登时更挂不住了,堂内一片寂静。

长亭再埋头吃了口茶,茶汤煮得很透,先是苦的之后回甘。

石闵声量提高了,唤道,“晚烟!本王的话,你听没听见?让你去叫上这出戏,怎么就难成这个样子!君上和母后是你主子,别他妈给忘了,本王也是你主子!”

晚烟如今当真是进退两难,再看庾皇后似是未曾再反对,想了想便试探性地向后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翅膀硬了,皇后说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石猛眼神未向后转,仍津津有味地看着戏,话中的“你”也不知指的是晚烟,还是石闵,“皇后说了不出彩,那便是不出彩,为了出戏,你跟这在世家亲故的长辈跟前冒大,这叫不懂事。”

石猛声音发沉,却始终未曾向后转。

到底是皇家家事,堂中的看客们屏气凝神,丝毫大气不敢出。

石猛话一出,石闵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为了一出戏?为了一出戏!?”石闵陡然发笑,“为了出戏,我还没这样可笑!父亲,我已经快三十岁了,马上要到而立之年了。您三十岁的时候,平冀州定北疆,可与胡人一争雄!我呢?我三十岁了,我他妈在干什么?在这里陪你们看戏!父亲!”

“咚咚咚”三声,戏台上无人叫停便一直演下去,这三声鼓声恰如其分地跟在了石闵话音刚落之时。

看客们不想看这出戏,奈何戏已开幕,走不掉,跑不了,看客们只好看得心惊胆战。

石闵仍在来回踱步,八尺高的男人,身健体壮,前朝喜好精小细致的物什,故而这戏台子修得玲珑纤小,石闵偌大的身形走在这里略显压抑,他的声音与控诉也略显压抑,“父亲,天下尚未平定,吾辈岂可苟且偷生!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儿子还能有几个三十岁?难道父亲希冀看到儿子在年逾不惑的时候才有实现抱负的机会吗?天下苍生...”

“啪”的一声!

石猛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桌案上,“滚你妈的天下苍生!甭拿天下苍生来哄老子!有屁就放!什么偷生!什么苍生!****祖宗!老子不吃这一套!内宫禁城卫老子给你了!军中虎符老子给了你一半!建康总共佣兵三万人,从你军中出来的就他妈整整一万!你还想要什么?还是说...”石猛终于转头,眼神凌厉扫过崔氏,“还是说有不长眼的东西在背后撺掇你开口?”

崔氏轻笑一声,“君上这是哪儿的话?儿子长大了,成人了,想闯出一番事业来了,是好事。娶妻娶德不娶色,石家当初向崔家求娶我时,不也是看重了崔家女儿的好处?如今阿闵知上进了,君上与母后应当高兴才是。”

石猛也慢慢起身,到底过了五十了,加之整日东奔西跑,身子骨看起来再好,这里子也是虚的,与石闵面对而站,只觉石猛确实老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老子让你说话了?”石猛丝毫不给崔氏脸面,手背后背走到石闵跟前,抬眼看自己的长子,语气低沉却很明显地听出来他语气软了下来,“老子从小就教你,男人不要说话藏一半露一半,想要什么就说。”石猛环视一圈,再道,“如今在这儿的都是咱们石家亲近的人,家事虽不可外扬,可现在家事也是国事,众位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就出,都是家大业大的人家,谁也说不准往后会遇到。”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事到如今,石猛还在给石闵递梯子,糊面子。

还在今日来的这些人面前帮石闵粉饰太平。

长亭低头抿了抿鬓发,不知作何感想。

石闵比石猛高出半个头,他本应是居高临下,可他心中却无端胆怯,心里怯了,说出来的话就软了,“父亲...北边胡人虎视眈眈,符稽那狗东西还在占山为王,很多事情...您都必须要早做决断...”

“做决断?”石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决断?你要老子做什么决断!?这江山都还没打下来,你他妈就眼巴巴地伸手想要了?真他妈是个笑话!”石猛越发生气,怒容上脸,气势汹汹的样子这才让长亭想起来这位因染恙而沉寂已久的新君绝非善茬,长亭与石家相处多载,自然知道石猛的脾性。

石闵是儿子,自然更知道石猛的脾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可忽而似是又想起什么来,挺直胸膛,力图让自己理直气壮。

“儿子没有想要你的天下”,石闵话到此便结巴了,“儿子..儿子..”石闵扭头看崔氏一眼,如同拽住救命稻草,“建康现在是打下来了,可是如今难民成群,建康城内也不安稳,您从冀州搬来后就一直身体不畅,也腾不出手来治。您是给了我禁城卫,可是...”

可是你并没有给我治理权啊!

石闵话还未完,石猛终于按捺不住了,扬手“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在了石闵脸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闵左脸顿时发红,石猛是用了力道的,石猛本欲反手再打一巴掌,可再扬手时就被石闵捉在了半空,石闵语气陡变,“父亲,你过分了!”石闵猛一甩手,力度太大,反倒叫石猛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戏台上“啊”的一个长音,声腔浑厚,紧跟着就是细密不断的鼓点。

庾皇后赶忙起身将石猛扶住,严辞厉声,“阿闵!你今天是要造反不成!”

石闵捂脸怒道,“我都三十岁了,母亲!我都三十岁了!父亲还是分毫不给我脸面!我再蠢再笨,也是他的长子!也是石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父亲已经不行了,外事不行,内治也不行,他却仍然不想放手!我现在只是想要建康而已,以后天下都是我的,今日早早将建康和军权交予我又有何区别!”

石猛气极反笑,心气不畅,连咳两三声。

长亭敏锐,眼神扫过内宫城门外,心头不由大悸,不知何时内宫门外已零零散散聚集了头戴重盔的兵士,且有越聚越多之势!

石闵近乎咆哮,瞳仁发红。

“妾身只想问,阿闵哪一点说错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阿闵既为长子又是嫡子,今日立明日立,又有何分别?”崔氏袅袅起身,眉梢带笑,几步走到石闵身后,挑眉道,“或者,君上压根就没想过要立阿闵?”

话至此,崔氏展眉一笑,轻声缓道,“那君上迟早死了这条心吧。小叔石阔骁勇无畏,五日前已战死沙场了。这笔账,阿闵必定会寻那胡人算上一算。”

堂内哗然!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三百六十章逼宫(中)

满堂哗然

满堂愕然。

长亭靠在椅子上,头向后轻仰,心头竟有如释重负之感。总算说出来了,该来的始终都要来,来了之后便可以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长亭眼见着庾皇后手紧紧攥成一团,留得长长的指甲眼睁睁地被掐进了肉里,也眼见着石猛的身形抖了一抖,全靠着浑身上下的一股劲将自个儿撑住了,还眼见着这整个看台陡然陷入沸腾,紧接着又变成了无尽的沉默。

若是此话从石闵口中说出,或许他们是不信的,因为石闵并不值得信赖。而崔氏不一样,崔氏此言一出,众人不得不信,这是拿崔家几百年的声望做的赌注,没有人认为崔家会输。长亭手中攥着当时战场上的那位卫兵临终遗言,当然明白崔氏所言非虚。

当然也清楚,如今之形势半点不由人。

“你说什么?”庾皇后看向崔氏,“你说老二战死在冀州了?你如何得知?五日前的消息,为何如今才告诉君上和本宫!”庾皇后严辞厉声,怒目而视,“若此言属实,你崔氏犯的是欺上瞒下的死罪。若此言有假,你崔氏犯的就是假传军令的死罪!来人啊!把崔氏给本宫押下去!”

庾皇后背对长亭,猛然一拂袖,疾风云衫霓裳来得端的是气势汹汹。

庾皇后是个人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今日谁敢动我!”崔氏抬头昂首,抬起下颌环视四周,“军令前日送达王府,我瞒下不报四处求证只会不做那欺君罔上之人,我全心为君上与皇后,为这大好河山思量考虑,我何错之有!石阔已死,君上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阿闵,君上百年之后,阿闵乃嫡长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我是石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求娶进门的长媳,阿闵继承大统,我便是这天下苍生的崔皇后!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崔氏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将正靠拢的内宫禁卫镇在原地。

是啊...如果老二死了...那石闵继位岂不是毫无悬念?

如果石闵注定上位,那何必不在当初需要站位的时候就顺水推舟卖他个好呢?

在场之人大抵多半心里有过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

庾皇后是个人物,崔氏未必就差她一着。

崔氏此言一出,无人敢上前一步,满堂噤声,无人敢发出声响,每个人皆屏气凝神,胆大的跃跃欲试希冀趁乱从这锅汤里分上一瓢羹,胆小的恨不得自己压根就没接过今日的帖子,压根就没在这处出现过,这样大一个内堂,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瞬时陷入了僵局。

“哐当”一声,茶盏被砸向地面,奈何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垫子,茶盏边沿顺着轨迹转,茶渍和残水流了一地,湿答答的一滩,彻底毁了这一块昂贵的绒毯垫。

众人都看向长亭,看到长亭发怒一挥广袖将茶盏拂落在地,茶水泼了一地后,便眼见着这位昔日的县主,今日的蒙夫人丝毫不在乎绒毯上的那一大滩水渍,手扶住身旁丫鬟的手缓缓起身,绣鞋稳稳地踏在水渍上,不避不让,几步走到了崔氏跟前,二人均沉默半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忽而,见陆长亭一个扬手“啪”的一声狠狠打在了崔氏的脸上!

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崔氏许是没想到长亭竟会什么也不说突然动手!崔氏目瞪口呆!长亭这一巴掌是用了劲儿打的,没一会儿崔氏的脸就红了一道,长亭心里只觉得痛快,这一巴掌,长亭很早就想打了,从她知道当初是崔氏将小长宁推下马车后,长亭就很想甩她一巴掌。

如今且不管后事如何,且不论生死如何,这一巴掌必须得甩出去。

否则她陆长亭,不痛快。

堂内陡起缓风,吹得纱帐条幔四下飘散,长亭云鬓高髻,与崔氏两人对六目而立,高抬螓首,轻笑一声,“你崔氏不过崔家旁支的女儿,父母皆无出众卓越之辈,嫡系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都还要另说,你就算你真的有命当了崔皇后,你也没有在我面前狂妄的资格。”

这巴掌,长亭是用了力的,不一会儿掌心发疼,长亭语速极快,昂首高声道,“君上和庾皇后救过我与长宁,且与陆家一贯交好,我自然敬重。你崔家如今连士族的脸面也不要了,前有推长宁下马嫁祸于石家,后有弑兄逼宫一事,陆家与崔家百年交好,你是为不义。弑兄逼父,你是为不忠!究竟是你不忠不义,还是崔家不忠不义,此事无人可知!只是崔家百年兴盛,岂会犯下永受世人诟病之祸端!定是你崔氏妖言惑众,兴风作浪,扰得国难泰,民难安,家难兴!”

内门外,兵士越聚越齐,隐隐有成军之势!

长亭手蜷在袖中,心中空落落的,一点底都没有,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冬夜,贼人就在门外一点一点地撬锁,点着篝火口中蹦出污言秽语,她不知道底牌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还能依仗什么。

可是明明现在她有丈夫,有哥哥,为什么还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死蒙拓!

等他回来,她要还活着,看她不挠花他那张老脸!

长亭再横崔氏一眼,她在激怒崔氏,人只有在盛怒的情况下才会丧失理智,特别是女人,愤怒与嫉妒会瞬间蒙蔽一个女人的眼睛,长亭神情倨傲,轻哼一声,“用老子的兵马杀同胞兄弟再恬不知耻地逼宫,士族原就有一句话,宁娶嫡支庶女,不娶旁支嫡女,这原是没错。眼界便只有这样短,心肠便只有这样黑,如今你在我跟前大放厥词时,可有想过当初你连崔家的席面都上不了!”

“够了!”

崔氏一直都很能忍,真的,她什么都能忍。

无论是家中长辈的疏略,还是亲眷的不在意,还是姐姐妹妹有意无意地轻视,她忍了!她命不好,托生到一个次子家里头,她忍了!她不好看,不出众,不受人瞩目,她也忍了!连叫她嫁给石闵这样一个无担当无智谋无家世的男人,她也忍了!她什么都忍了!

可她现在凭什么还要忍?

这天下都即将是她的了,她凭什么还要忍?

崔家已经厌倦清贵避世的生活了,可崔家不是陆家和谢家,崔家数百年来偏安一隅,在建康没有如此强劲的实力,也没有如陆家一般的兵力,所以才会在石家上门求娶的时候一口应允,她只是一颗旗子,一颗给崔家垫脚的棋子罢了,待石闵上位,便是崔家当朝弄权的时候,而她只能躲在甘泉宫当她那食不知味的崔皇后!

崔氏攥紧拳头,面目上终于出现情绪,“够了!口舌之争有何意义!内门外现有兵士三千,城中张黎手下的巡城营卫司被牢牢控制住了,我知道你陆长亭给那胡奴递了信,可有何用?城外还有三万将士镇守,就算蒙拓和陆长英都带兵来了,你觉得你们能活着看到他们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是崔氏的所有底牌了吗?

长亭胸口发凉,她不清楚陆长英和蒙拓手里还有多少兵马,石家手中的兵马极其分散,冀州也有,邕州也有,幽州也有,分给建康的当然占了大头,可这样分来分去到底还有多少在建康?

长亭脸色发白,同样的堂中诸人脸色也发白。政客的手里都沾着鲜血,所有变革与朝代替换都是带着血腥味的,可他们可不可以不要成为祭品?

戏台上的戏子们并不知道高台上的对峙,仍旧唱得很热闹。

石猛踱步至高台中央,背对众人,身形高大,虽鬓间已有白发,面有怅然,可仍旧端的是一股气势在,石猛抚掌大笑,”老大文韬武略无一精通,老子当真没想到竟然给他娶了一位巾帼。“石猛原是笑的,大掌一拍,长亭却在其脸上找见了些许悲凉,”这本是石某家事,今日将各位牵扯其中,石某问心有愧。我石某向来一口唾沫一颗钉,我给大家伙一个保证,今日老子他娘的就算交代在这儿了,各位也能走出这内城!“

石猛不会妥协!

石闵高声道,”父亲!你何必呢!“

”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石猛朗声唤道,背挺得笔直,“来人!谁将这逆子叛贼拿住,寡人赏他千户侯!”

“今日谁敢上前一步,本宫日后便剐了他全家!”崔氏声音发尖,“父亲,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我与阿闵并不想要您与母亲性命!父亲,您见识广,自然知道许多大好的河山都葬送在内斗上了!疆土内有符稽虎视眈眈,外有胡奴趁虚而入...”

“娘们给老子闭嘴!“石猛转过身来,打断崔氏后话,目光阴桀,“他娘的大不了就是一死,老子没死在外人的刀下,死在自己儿子刀下,真他妈讽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闵还想再开口,被崔氏拦下,崔氏眼神一横,身后婢女手持烟筒点燃,高台外飘出一缕狼烟。

崔氏目光环视一圈,笑了笑,语声温和,”方才我也说了,内城里外都围了将士。在座各位也都是我朝的肱骨良臣,阿闵继位后还指望各位多加辅佐,今日之变纯属无奈之举,还望各位海涵。“崔氏眼神落在王太夫人身上,”在座各位武将居多,可论哪个英勇神往的男人家中也有老母良妻幼女,君上能保你们活着走出去,我一介女流之辈,无德无能,只能保你们家中的老母幼女能活得安安稳稳。”

此话一出,内堂中突起波澜!

王太夫人面色凝重,石宣泪水涟涟,靠在长亭身边揪住长亭衣角,低声啜泣,长亭环抱住石宣,平静地看着崔氏,脑子里转得飞快,她确信蒙拓和陆长英接到信后便会快马加鞭往回赶,但她不知道时间够不够。蒙拓与陆长英手下的人马只比三万多,不比三万少,可两方一旦交战,纵然是三万对五万,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就算突出重围赶到建康也将是一场鏖战。

甚至,她可以肯定,在城外拦截蒙拓与陆长英的,必定是崔家的精兵。

现在要拖的是时间。

拖到蒙拓与陆长英回来就行了。

只要他们回来,张黎就能动了,张黎一动,战事便明朗了。

面圣身上是不许带刀的,故而无论是禁卫还是先前与石猛一同前来的大臣身上都没有兵器。

高台中有几个精壮的男子,原本打的主意是就算身上无刀,拳脚功夫至少也能撑住些许局面。崔氏此话一出,反倒叫那几位男子束手无策了,若是家眷都在掌控之中,他们就算在这高台上赢了,孤零零地回去又他妈有个屁用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内城门已打开,”嘎吱“的声响叫人心慌。

崔氏很满意这个局面,笑了笑,侧手在耳拍了两下,当即就有五个兵士带刀埋头跑上高台将高台上的禁卫都绑了,崔氏看了看,纤纤素手遥指长亭,”把她也捆了。“兵士面面相觑,庾皇后挡在长亭身前,还没从石阔身死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眼眶发红,”你当真以为陆长英和蒙拓不会回来吗?“

崔氏轻声笑道,抿唇笑言显得极为雅致,“我不希望他们回来,但若是他们回来了,捆了她,我也不至于走到绝地。”

庾皇后身形在抖,那兵士离长亭越来越近,石宣靠在长亭怀里放声大哭。台下已经有血腥味传上来了,石闵收服的内城禁卫军与效忠于皇帝一人的禁军终于拔刀相向了。新鲜的热腾腾的血腥味淌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戏台子上被兵士占领了,唱戏的戏子倒在浓墨重彩里,血流了满地,内宫禁军尚在负隅顽抗,台下喊打喊杀的声音愈发清晰,纵然庾皇后在长亭跟前挡得严严实实的,那兵士的手仍旧准确无误地攥住了长亭的手臂,长亭将石宣推到了庾皇后怀里,手缩在袖中将蒙拓送她的那只匕首一把拔开,若事情当真走到了那一步,那也决不能拖他们后腿。

天下不能落到石闵这个蠢货手里,也不能落到崔氏这个妇道人家手里。

外寇未驱,尚未国泰民安。

她不能成为蒙拓和陆长英的累赘。

兵士攥住长亭的胳膊,没敢用力,只轻声说了句,“劳驾蒙夫人别挣扎。”长亭回望其一眼,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见其重盔加身,是内城禁卫军的打扮,盔甲是深灰色的,上有红锈,这套盔甲不新了,说明这也并非新兵。

长亭笑了笑,“内城禁卫军是从各军千挑万选出来的,自古以来都是君上的心腹,君上将你们放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捅自己一刀的。”

那兵士也笑,”人各有志,实在正常。“兵士谄媚地冲崔氏拍马,“更何况,微臣效忠的不也是君上吗?还是天命所归的君上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番话说得崔氏无甚反应,倒是石闵很高兴,大手一挥,“会说话,赏你个侯爵做!”

兵士当即奴颜媚骨连声谢恩。

这个兵士的丑态,便是如今整个建康的丑态。

长亭仰头闭眼,这幅模样真他妈难看啊。

高台之下仍在酣战,石猛脸绷得很紧,石闵踱步到石猛跟前,缓缓蹲下,轻道,”父亲,你也看到了,你一早就将内城禁卫军交给我了,你看,我用得多好啊。你从小就喜欢我,我是你的长子,也是你最喜欢的儿子,既然迟早都要将这江山交到我手里,又何必拖来拖去拖成仇...”

石闵话还未完,石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石闵的衣襟,几个健步便将石闵逼到了高台栏杆旁,石闵一半的身体悬空在外,一半的身体在栏杆里,石猛眼中含泪,怒声低吼,“老子要给石阔偿命!”

当下便揪着石闵的衣襟往外抵,事发突然,堂内禁卫军根本无法反应,石闵头朝下,手舞足蹈,一直挣扎,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脚四下乱舞,到底年轻力壮,石闵情急之下将石猛兀地推开,石猛脚下无力,几个踉跄后被绊倒在地,崔氏惊魂未定,高声唤道,“来人,君上癫了!把君上押住!”

三两人簇拥上前,三人六手把石猛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石猛双手撑地,手背青筋暴起,脸色涨红。石宣被庾皇后抱在怀中嚎啕大哭,王太夫人高声哭喊,“阿闵,他是你爹!他是你爹啊!”

石闵手撑栏杆气喘吁吁站起身来,许是怒极,反手便给了身旁禁卫一个巴掌,“眼瞎耳聋!”石闵手将衣襟口扯松一些,高喊道,”他是我爹?他想把我推下去啊!“石闵向后退一步,怒极,”把君上给我扣住了!给我扣住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三两禁卫将石猛一把拖起,扣在椅背上,石猛满面通红,脑门青筋突起,纵然发力挣开,仍旧无济于事!

最恨英雄迟暮!

石猛出身莽夫,凭一己之力打下这半壁江山,纵横沙场半辈子,临到老了如何能受尽那毛头小子这般屈辱!

长亭陡然眼中含泪,手紧紧攥住匕首,匕首是开了刃了,掌心早被割破,血一缕一缕向手腕处流,长亭力道颇大,蓄力甩开了那有着恶心谄媚脸嘴禁卫的手,牢牢抓紧匕首,刃尖对准自己的喉咙,迅速后退,后背靠在墙上,高声道,”你不会想看到我死的,若我死了,你如何能劝蒙拓与哥哥收兵回营!“

崔氏一惊,”去!把她匕首卸下!“

长亭满面眼泪,今日之乱如同当日旧景重现,石猛心机盘算另当别论,那几年,长亭在石家过的安稳日子,石家人给她撑的伞,为她挡的风,她永生难忘。长亭冲石猛咧嘴一笑,“在乱世当中,我如浮萍,我的尊严是伯父给的。如今,我投桃报李,决不能让您的尊严折在了尔等小人的膝下。”刃尖逼近喉头,长亭朝崔氏厉声道,“你放开君上!“

没有什么比尊严与信仰更重要。

这是世家子女受了一辈子的教导。

崔氏忘了,可她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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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刀刃步步紧逼,崔氏当下自乱阵脚,高声唤禁卫,“都是死人吗!一个女人都锢不住!快把匕首给本宫卸下来!”

禁卫进退两难,他们越走近,长亭手中的匕首就越向前送,刃尖挑破皮肉,掌心被刀刃划破而流出的血液顺着手腕蜿蜒向下,匕首寒光凛冽叫禁卫与崔氏望而却步!

谁他妈都知道,若没有陆长亭当底牌,当真与蒙拓、陆长英针锋相对时,他们必输无疑!

长亭眼泪不停,簌簌向下落,心尖尖那个位置是算的,她当日亲眼见陆绰身亡雪地,如今又亲眼见石猛犹如困兽,当初篝火浮世中惺惺相惜的二人都被“背叛”二字伤得面目全非,岂不让人叹一句物是人非!长亭深吸一口气,不欲与那崔氏再多言多语,匕首直冲冲地向前一送,颈脖当即见血。崔氏一声惊呼,“放了君上!我们放了君上!”

禁卫如释重负,手上劲道一松,石猛身形紧跟着一颓,埋头让人看不清神色,只闻气喘吁吁中,他声音沙哑低沉,“你们敢这么办事,看来老二真的死了。”

石猛不是疑问句,他不需要任何答案。

石猛积威犹在,再无人扣押住他后,石闵不由自主向后退半步,似是陡然想起什么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作势挺直腰杆。

石猛手撑在膝盖上,手握成拳,手臂青筋暴起,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石猛一边哭一边笑,似有无力之感尽显颓唐,庾皇后神容恍惚,面颊有泪石宣见此形容靠在庾皇后身上哇哇大哭。长亭昂起颈脖,见石闵将石猛松开,手上的劲儿弱了弱,哪知身后那面露谄媚之意的将士身手敏捷,上前一把将长亭反扣住,整个人都将长亭的后背包住,彻底叫长亭动弹不得,他一把卸下匕首,似邀功般把长亭往前一推,“这下蒙夫人连动也不能动了!”

高台上这一巨变,让愈发多的禁卫闻风而至。纵在座诸君中有忠义者忿忿不平,可眼见重盔加身的禁卫越聚越多,也不得不握紧拳头垂眸不语。明哲保身有时并非贬义,纵然被长亭激出血性也须审时度势,力求一击即中。

石闵抬眼一扫,敷衍似摆摆手,眼神穿过高台远眺,忧心忡忡,“陆长英带了三万人来建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崔氏横过石闵一眼,挑唇一笑,语带讥讽,“前怕狼后怕虎,就算是他有三万人又怎样?纵算过了城外那道槛,他又有多少人富余着还能斗?城外那三万人我不要了,拖也要拖死陆长英和蒙拓。”

长亭颈脖上一直有血向外冒,疼倒不疼,或是已经疼麻木了,长亭一声未吭。

那三万人不要了...拖也要拖死蒙拓和陆长英...

而他们,石猛、庾皇后、她、王太夫人等等等等,这些聚集在王朝最中心的人就在这高台之上等待着陆长英与蒙拓的到来,如果他们在到这儿之前,身首异处,那么她便活不成。如果他们突破重围带着兵马来了,那么她尚能活着...不过活得苟延残喘罢了。

她这条命是在八年前捡的,陆纷死了,小长宁也安顿妥当了,王家厚道必定会善待玉娘,她已经对得起当年死在雪地中的陆家那几百条人命了,她对得起符氏了。长亭大舒一口气,轻轻阖眼,心绪很平静,非常平静。

高台之下的死伤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嘶吼与垂死呐喊都与他们无关,天色渐暗,暗灰的云和天际线一点一点向西推去,天越发凉了,伴随着天凉,雪没停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鹅毛大雪唰唰落下,遥观城南方向明火上窜,火势颇大,从高台看去能清晰看见那处如一团火球在雪中翻滚。崔氏神情凉薄地扫过一眼后,转头浅笑,“今儿就委屈大家伙了,连着中饭和晚饭都没吃成,大家伙也别心慌,吃不了这两顿饭,可若往后顿顿饭都能吃得着,也是大家的福气呢。“

崔氏正说着话,陡然内宫外人声喧哗,喊打喊杀声音愈渐明晰,崔氏神色自若,她当然成竹在胸,她蛰伏近十年,在崔家时便处处步步为营,到了石家更是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今日这一天,她扬眉吐气,仿佛把胸口中憋了十几年的闷气全部一口气吐了出来,她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崔氏看了眼因被禁卫紧紧箍住两个时辰而无精打采的长亭,不由挺起胸膛,话语云淡风轻,其中欢快之意却清晰可闻,”打仗原是这样啊,这里放火,那里死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长亭被那禁卫反手箍住,抬眼斜睨崔氏一道,冷蔑挑唇一道,吞咽下口腔中的血腥气,嘲讽吐出两个字,“蠢货。”

崔氏想起将才长亭甩她的一巴掌,几步上前去,扬起巴掌就要落下,哪知手抬到一半被人在空中拦住,崔氏扭头看是石闵,大为光火,石闵将她一把甩下,硬邦邦丢下一句话,“不要节外生枝!”

崔氏正欲开口,却听闻禁卫“噔噔噔”爬上高台,语声极为慌张,“他们...他们来了!”

长亭目光一亮,猛然抬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就算是速战速决,蒙拓和陆长英攻入建康城也要临近午夜了,而如今天尚未完全落下黑幕!怎会如此之快!

这显然也出乎了崔氏的预估,石闵登时慌了,当下随手抓起禁卫手中的大刀在栏杆前来回踱步,石闵高声道,“怎么可能!城外那三万人不是一早便铺围好了的吗!至少也还应当再拖一个时辰啊!”

比起石闵,崔氏更不懂行军布阵的效率与时间,可她也直觉他们来早了,来得太早了!这要么是他们轻而易举地攻下了那三万兵士,要么是他们在建康城中安插的有后招!前者不可能,行动之前崔家上上下下将陆长英和蒙拓手下的人马都清理梳理了个遍,最后才确定下既能保证陆长英能活着进内城,又能保证他们麾下兵士所剩无几的三万兵马的数量!后者更不可能!在一个月前,崔家放在建康的幕僚就将建康城内的势力做了一个大换血,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就外调冀州,建康城内剩下来的要不是跟了石闵很久的禁卫,要不就是绝对臣服的兵马司,就算张黎手下握着巡城营卫司,那又怎么样?

血洗了便是!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可能出现变化!

石闵再愚钝,在沙场上浸染这么多年,当下就问到了点子上,“蒙拓带了多少人!”

“报!”

石闵话刚落地,另有兵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到高台阶梯上,来不及起身,神色惊惶,”他们...他们攻到内城了!乌压压的一片人!乌压压的!“

兵士说话语无伦次,可在座众人仍旧听出了峰回路转,石闵提高声量,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到底有多少人!五千人?一万人!?“

兵士脸都吓白了,哆哆嗦嗦地抖,声音发颤,“数不清!没数清!乌压压的一片!”兵士皱眉,面露惶恐,“而且那些人身上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身上连一点儿血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好像...”兵士在寻找准确的措辞,“就好像是从天上飞过来的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够了!”崔氏怒不可遏,“妖言惑众!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当即有两个禁卫将那兵士拖了下去,外面战鼓声喧杂起来,天色暗沉从之前的深灰色逐渐变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长亭被身后那禁卫箍得更紧了,分毫动弹不得,长亭尚且对此一头雾水,更别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崔氏与石闵了。

好戏,马上要到她出场了。

长亭直觉闭上了眼睛,果不其然,崔氏慌不择路高声发出指令,“把蒙夫人押到栏杆那去!”长亭身后那个禁卫下重手,朗声应了个是,押着长亭便向那处走,这是将才石猛企图将石闵抛下去的地方,宫中为方便权贵看戏,台子修得很高,七八米的样子,下头就是硬邦邦的地面,人若是一头栽下去,死也容易,半死不活更容易。

长亭低头向下看,地面的人变得很小了,密密麻麻的铺在地上,让人瘆得慌,戏台子上死的那几个戏子早就被前赴后继的兵士的尸体挡住,尸体在台上重了几层,血被天气冻结成了冰,每个死人的脸都苍白极了,有的死不瞑目,有的血肉模糊,长亭眼神淡漠,转过头去,极为冷静地向崔氏说,“你能让我先洗个脸吗?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哥哥和蒙拓看了会受不了。“

长亭脸上、脖子上、手上全是血,血水被风吹干了变成了血痕,头发被血痕黏在面颊上,身形狼狈。

崔氏挑眉看长亭,长亭抿唇一笑,“干干净净地见人,是我从小受的教导。我相信,就算崔家再不重视你,这个道理你也应该是学过的。”

崔氏怒上眉梢,却轻颔首算是准了,崔氏身后的丫鬟手脚利索,打了盆热水来,三下两下帮长亭脸擦干净了,长亭昂起脖子迎北风小心翼翼地踩在栏杆前,那禁卫怕她逃脱时时刻刻就守在她身后,她在等他们来,她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如今最大的变数,是她。

蒙拓和陆长英的个性,她了解。

她站在高台上,若有不慎,坠落下去便是头破血流,万劫不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他们不会让她冒这个险,所以崔氏提出的所有要求,他们都会竭力满足以求保住她的性命。

她固然想活下去,可是如果崔氏狠一点,让陆长英令他麾下的兵士全部自决于此呢?如果让蒙拓自刎呢?如果让陆长英孤身留下来换她平安呢?他们是照做还是不照做?用几万人的命换她一个人的命,用蒙拓的命换她的命,用陆长英的命换她的命!她都做不到!

长亭含笑闭眼,未等多久,便听下方传来马蹄踢踏之声,长亭轻轻睁眼,当即红了眼眶。

风雪之中,蒙拓与陆长英一左一右立于马上,皆重盔加身,蒙拓身背红缨长枪,隔得太远,长亭看不见他的神色,下方传音筒传来声响,“把蒙夫人放下,便饶你崔氏一家不死!”

崔氏手持传音筒,声音尖利,“如今应当先谈蒙夫人的生死,再谈崔家下场吧!蒙拓,只要禁卫手一松,你夫人便会直接从你眼皮子底下掉下去,掉得个头破血流!你若不信,尽可以看一看!”

“你有什么条件?”

这是蒙拓的声音,长亭眼中含泪,笑着看着下方,北风狂妄将她裙裾高高吹起,风像刀子一般在脸上使劲拉扯,叫人生疼。

崔氏高声,“我没什么条件!你和陆长英身后的人马全部以叛国罪扣押,将武器与马屁留下自断右手!若是不从便自刎谢罪!这建康城本就是人命堆砌起来的!也不差这几万人了!我给你半株香的时间考虑!时间一到,香灰一掉,你夫人也会跟着掉下去!若运气好,摔断一条腿罢!若运气不好,便是一条命!”

果不其然!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崔氏当然会选!蒙拓只要答应,身后的兵士便有反的可能。若是蒙拓不应,长亭在高台上摇摇欲坠,风雨飘摇。蒙拓瞳仁紧缩,右手紧攥红缨枪,面露杀机。陆长英将蒙拓一把按下,轻声道,“你的枪,不会有阿娇落下来的速度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崔氏话音刚落,便有人奉上香盏,风疾香燃得飞快,长亭站在栏杆外,脚下只有三寸空地,一脚踏空便是死生未卜,长亭的长裾在风雪中高高吹起又低低落下,长亭余光瞟向香盏,香还剩手指节长短,崔氏高声叫嚷,“马上要到了!蒙大人快做决定吧!”

长亭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辈子,她一直在努力地活下去,为了不辜负当初为了救她死的那些人。她可以拍着胸脯说她没有辜负过,她努力地活了下来。尚且未曾国泰民安,国不国矣,家不家也,难民从北边迁徙到南边,再从南边迁徙到北边,他们路上求食,夜里求宿,横尸遍野,易子为食,这是她亲眼所见。她出身陆家,而她的父亲最大的愿望便是国泰民安!

她姓陆啊!

活下去很重要,可死也很重要!

如今这片疆土上并不缺她一个娇养的士族小姐,可这片疆土缺守护者,真正的守护者,缺真正做事的人们,缺改变如今僵局的人们,她不可能成为这些人,那么为什么要选择这些人来为她陪葬?

她姓陆啊!

这个姓氏赋予她无尽尊荣的同时,也带给她了一生都逃不掉的使命感!她姓陆啊!

她的父亲叫,陆绰!

风过,香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崔氏满眼赤红,蒙拓下方还未曾答话,可谁也不敢冒这个险!谁又敢先动!长亭紧握双拳,脚踩在边檐上,纵身闭眼向下一跃!台下有一声惊呼,“阿娇!”许是蒙拓的声音,又或是陆长英的声音,长亭眼泪终于落下。说时迟那时快,长亭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紧跟着那人死命将长亭向上一拉,那人却因力度过大而被抛下栏杆!

长亭赶紧睁眼,却见那人原是她身后那名形容谄媚的禁卫!

电光火石间,蒙拓红缨长枪猛然向上一甩,紧跟着便听人一剂闷哼。长亭与那禁卫在生死之间错肩而过,长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听那禁卫在她耳旁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是平成人,我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

长亭当即泪流满面!

是当初陆长英送给石猛那五千陆家军!那个禁卫是当初陆长英送出去的陆家军!八年了!这个人在石家的禁卫军里呆了八年了!他仍然记得他是平成人!台下兵士趁势一哄而上,庾皇后赶紧伸手将长亭拉了上来,长亭抱着庾皇后嚎啕大哭。

为什么陆家是陆家?

为什么平成是平成?

不是因为他们这群姓陆的人啊!

是因为有他们啊!因为有他们这群人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三百六十二章余震

高台下众将士蜂拥而上,大局已定,高台上除却崔家的拥趸,余人均或逃或降,长亭将石宣搂在怀中,耳边也不知是谁嚎啕的哭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正在出演的折子戏,长亭脑袋眩晕,一垂眸却见庾皇后发着抖的指尖,不觉心酸,伸手紧紧握住。

蒙拓一马当先冲上高台,将扎进朱漆柱上的那槟红缨枪拔下,一个旋身便将挡在石闵身前的禁卫踢翻,长枪直指石闵,石闵单手挡枪,一股蛮力气将蒙拓一把甩开,蒙拓一个踉跄稳住后反手扣住石闵肩头,将石闵一下挑翻在地,蒙拓杀机顿起,双眼赤红地抛开长枪,将软刀从腰际上一把抽出,刀锋一斜,寒光大闪,顷刻之间刀尖对准了石闵的喉头。

石闵身形向后仰躺以避让,却见他也被激起了血性,单手握住软刀,以掌挡刀,蒙拓吃力,反手将软刀抽出,电光火石之间便又将刀刃送到了石闵喉咙处!

石闵喉头上下抖动,刀刃刮破皮肤即刻见血!

“蒙拓!”长亭失声高唤!

现在不能杀石闵,至少不能由蒙拓把刀插进石闵的身体里!

蒙拓掌中软刀微抖,颈脖僵硬,轻轻仰头,踟蹰片刻终将软刀放下,眼眸深垂,杀机却未曾深藏,蒙拓的杀机就如同他手中的软刀,锋利且暴露于人前。

石闵该死,可是不能现在死,也不能由蒙拓将他送去见阎王。

石闵被紧随蒙拓其后的亲兵三两下束手就擒,单膝跪地,前额覆地,成王败寇,一脸狼狈之相。崔家亲卫三两簇拥着崔氏向后退,企图寻找突破口,崔氏虽无惶恐欲泣之态,可仍旧能觑其恍然无助之色。

石猛如梦初醒,撑在椅背上,看到自己素来宠爱的长子被士兵压在地上,侧脸紧贴在青砖上,鼻子眼睛都被挤压在了一起,狼狈不堪。石猛扶着椅背,半斜起身,下肢麻痛,抬下颌示意亲兵将石闵拽起,正面向他,石猛半蹲下身去,与石闵对视良久,面容悲凉,许久之后,伸出手来摸了摸石闵的后脑勺,显得十分慈爱与悲悯。

“你真的杀了阿阔?”石猛语声嘶哑,眉眼却柔和得像极了一个宠溺儿子的父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石闵浑身一颤,膝盖在青砖上磨蹭,企图离石猛更近一点,慌乱辩解,“父亲...父亲!你听我说...我不是成心的...我没有派人去暗杀他...”石闵如同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头指向崔氏,“岳番身边那细作是崔家的人,主意也是崔家的主意,真的!求你信我!今天就算逼宫成功,儿子也不会在您百年之前登基上位的,父亲,您信我...您信我...”

石闵大约觉得将锅甩给崔氏扛,这是能救命的稻草,可殊不知这也是压倒石猛的最后一根稻草。

石猛可以容忍儿子心狠手辣,可绝不能容忍他的儿子懦弱,无担当!

长亭眼睁睁地看着石猛仰头轻笑后飞快抽出蒙拓别在软刀,手掌带风飞快向下落,石闵瞳孔放大之后剧烈收缩,下意识向后一偏,刀尖堪堪避开要害,结结实实地扎进左胸中,喷涌出殷红的血。

“圣上!”

“姨父!”

“父亲!”

三个声音同时发出,陆长英率先发出声响,向身后使了眼色,亲兵当即将石闵拖下,蒙拓伸手扶住石猛,长亭看向庾皇后,却见庾皇后缩在袖中紧紧攥着的拳头兀地松开。

石猛再睁眼已是双眼赤红,老泪纵横,将软刀一掷,“哐当”一声,刀破尘微,只见他伸手拍了拍蒙拓,几欲多言,却终究未曾开口。

蒙拓比亲兵仍旧蜂拥而上,将石闵与崔氏押解而下。

长亭呼出一口气,高台之上血腥气冲天,四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溅在朱漆高柱上,已然分不清哪处是红漆,哪处是血迹。铁盔禁卫来势汹汹,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这里的女眷都是战场上过来的,虽生为女人,却总算无人嚎啕大哭,只有石宣嘤嘤低泣。蒙拓伸手将长亭拉起拢在自己的斗篷之中,铁盔沁凉紧紧贴着长亭身体,长亭不觉得凉,只觉得浑身因兴奋而战栗。

之后三日,建康城内腥风血雨,石猛受此重创,几欲晕厥,蒙拓受命平复建康,当日被称“高台之变”,城外三万士兵全部身亡,无一活口,建康城内死伤过千,内宫之中伤亡上百,蒙拓领命接手,三日之内以雷霆之势将建康城中崔氏余孽剿灭,将朝中与崔家亲厚之士族全部羁押,无一幸免,此举引众士族不满,士族发声,陆长英出面弹压,如此一来,蒙拓这样血腥的手段终究未引起太大波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庾皇后将长亭留在了宫中,石宣尚小,崔氏忤逆,庾家五姑娘名不正言不顺,堪堪只有长亭能铁腕掌权,安定内廷,蒙拓在朝外忙了三日,长亭在内宫忙了三日,蒙拓杀伐果断,长亭也未曾束手束脚,审人定罪十分流畅,崔家残孽如何能把控内廷,这必当内外勾结才能做到,这一点都不难,宫中六司从来都不是一条心,抬这个贬那个,自然有人说话,长亭威逼利诱,如何不难知道原宫中司衣制与内城禁卫司青梅竹马,只待石猛上位便可鸳鸯同心,又以钱财贿赂司膳制,将得用之人装在水桶中运进宫里,里应外合,打着如意算盘,可惜算盘碎了,珠子落了一地。

“司衣制全部软禁,宁错杀不漏过。”长亭坐在甘泉殿中语声清淡,合上册子交待晚烟,“前朝的老人仗着新主子慈和就作威作福,一个奴才也敢掺和进夺嫡大事里来,真是乱了章程,司衣斩首,司膳剐皮,两司全部换上石家的世仆。其余四司的司制趁势一并押了,该换的换,该杀的杀,宫里头没有干净的人,被怎样对待都是她们前几十年积下的报应。”

晚烟领命而下。

庾皇后靠在暖榻上,手中捂着一只铜暖炉,盯着垂幔,声音很浅,“阿阔...真的死了吗?”庾皇后顿一顿后,语声缥缈,“我总觉得阿阔还没死,老大虽自小蛮横,可和阿阔到底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么能下这种狠手呢?”庾皇后话头一滞,想起陆家惨案,不觉深吸一口气,轻笑了笑,“阿阔应该是真的死了,要是没死,崔氏也不会突然发难了。”

一连三日,庾皇后皆沉默不言。

既是失子之痛,也是被背叛之恨。

只是恰好背叛她的,也是她的儿子。

因庾皇后未及时出兵救援蒙拓一事,长亭当初还曾心存芥蒂,可如今想来,都似过往云烟,不提也罢。

长亭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庾皇后。

“当初阿拓被困,我对于是否派遣援军犹豫不决时,如何也想不到会是如今解局之人会是阿拓。”庾皇后语无波澜,可仍旧能听出无尽感叹。

长亭默默斟了一盏茶递到庾皇后手边,庾皇后伸手来接,五指沁凉,顺势将茶放在桌案上。庾皇后仍然在自说自话,这也是她这么几天来说的最多的话了。

“外有胡人,内有符稽,岳番尚且镇守在邕州以抵御胡人,符稽流窜至太行一带随时预备反咬一口。”庾皇后语气平静无澜,冷静有序,“建康不能乱,阿闵时至今日已不堪大用,阿阔身亡,阿闯年岁尚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神容丝毫未变,她当然知道庾皇后要说什么。

长亭静待片刻,便听庾皇后后语,“石家余人被排除在嫡系之外,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只剩阿拓了,阿拓手握兵权,劳苦功高,麾下既有掌平野之胜的王朗,也有身经百战的黄参将,军心所向,铁血同袍。你聪明,家世好,人品好,也当得甘泉宫陆皇后这个位置,你们两人上位必定可得众人扶助,方能天下大定,海晏河清。”

“阿拓与二哥曾叩拜苍天,兄弟相称,一起征战沙场,互相交托性命,出生入死十数载。谁人刀口不饮血,哪个身上无所伤。阿拓身背红缨长枪镇守建康,腰缠软刀利刃为石家,为这天下冲锋陷阵,饮血啜泪,不是为了今日捡一个落地桃子的。”长亭知道这绝非庾皇后的试探,前有狼后有虎,内忧外患,建康必得有一人铁腕硬心肠,可蒙拓并不适合,长亭轻轻一叹,点到为止,“阿拓父族是胡人,妻族是大士族。”

如今的外患是谁?不正是汉人口中的胡子!蒙拓父族是胡人,便足以让他在两军交战之际受尽磋磨言语。石家若想真正终结乱世,不当下一个徒有虚名的符家,必当正君权,灭世家权威,统一兵权与封地,这势必损害百年世家的切身利益,到时身为平成陆氏女婿的蒙拓又当是众矢之的。

蒙拓自然当不得。

放在桌案上的那盏茶已经凉了个透,长亭索性将茶水向窗外一泼,轻声再道,“俗话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蒙拓承蒙石家养育,内有姨母量衣问暖,外有圣人教习督促,学仁义道德,知礼义廉耻,蒙拓与我都感恩备至。姨母,你放心吧,无论圣人的决定是什么,阿娇与蒙拓都禀尊圣意,绝无二心。”

庾皇后终于眼眶红透,仰头合眼,留下两行清泪。

再三日,蒙拓前来接长亭出宫,昭和殿已大门紧闭愈六日,众臣皆不眠不休数日,现下蒙拓双眼通红拜别庾皇后,“建康如今有巡城营卫司与禁军通夜把手,在建康城中的崔家余孽已尽数捉拿,张黎清点难民及当日受灾房屋、街巷,建康短期内不会有异变,平成陆氏已出兵镇压北疆崔氏,圣人已下令让镇守冀州的岳三爷带兵增援邕州岳番。”

石猛让岳三爷去增援岳番?

长亭双眼微眯,暗道一声好棋,石阔已死,让岳三爷增援岳番便是石猛发出的一个信号,岳家诸人除却岳番均不会被牵连。岳三爷性情耿直忠义,跟随石猛数十载,石猛将对岳番的处置权交给了岳三爷,这是对岳老三能表示的最高的信任与嘉奖,同时也可趁机整合邕州兵马,一解围困之境。

“圣人身体何如?”庾皇后身向前倾。

蒙拓闷声道,“圣人身体尚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当日高台之上,石猛身体已现出强弩之末之态,一连熬通六日,肃清建康杂事,加之强忍失子之痛,又如何能“尚可”?庾皇后素来精明强炼,如何想不到?苦笑着摆了摆手,又问,“老三如今何在?”

“还在昭和殿内听圣人耳提面命。”蒙拓垂头再答。

庾皇后长叹一口气,让长亭与蒙拓先回镜园休整一番,一出宫门,蒙拓破天荒地弃马上轿,靠在长亭身侧一闭眼,没隔多久便闻鼾声,长亭垂眸看蒙拓,神容难掩疲色,轮廓分明肤容黝黑,纵是闭着眼也可见肃杀之气。长亭撩开车帘,看街巷整齐干净,虽说受高台之变影响街道中难见民众,可到底也还算太平,这便是昭和殿这六日的功劳,甚至还将城门大开,凡有文书者均放进城内,如有精壮年愿意招安从军,当下颁发建康户籍文书,分发下白银二两,棉衣三套,粮粟二石。

建康城外三百里近郊、建康城旁的南琅、离桥等八个城镇皆通行这一政令。

虽说乱世必用重典,可因势利导,也为上策。

长亭将车帘放下,符家王朝逃难时将国库搬空,石家入住建康,一粮一粟皆为石家私房,如今白银二两,棉衣三套,粮粟二石的供用足够搬空石家几十年的私藏。陆长英率先募出十万白银,当日在高台之上的诸家亦均有表示,无论士族、寒门还是武将皆有众志成城,背水一战的势气,石家的突逢剧变反而隐隐有破而后立,立而后安的架势。

只是长亭一直没想通一件事…

“崔氏说当初在建康城外围了三万人,叫你们一时半会内无论如何也闯不过…”镜园静谧安宁,待蒙拓足足睡了三个时辰,长亭才端了碗鸡汤递到蒙拓跟前,蒙拓一饮而尽,眼中仍有血丝,疲态尚有一二,听长亭问及这个问题,蒙拓陡然沉默下去,隔了良久方嘶哑开口。

“是有人相助。”

蒙拓似乎不愿提及此事,眼神放空,好似回忆当日场景,“我和长英赶到外城时,满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崔家和石闵麾下的兵士大多都死了,只留下了近万名战俘手脚被捆在一起,口中塞有白布。看那场面,好像是特意在等我和长英去接收那万名战俘。”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t\t', '\t')('\t\t\t第三百六十三章落幕

长亭惊愕,崔氏布下的三万兵士死了两万,降了一万,降的那一万被紧捆手脚放在城墙根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来人至少有同等数量甚至翻倍数目的精兵才能游刃有余地对付这三万兵士。如今天下尚未大定,石符两家盘踞,其余不过乡间坝里几百几千人的小打小闹罢了,又有谁有这样的手笔对付这三万人?

四世家倒有实力,除却崔陆两家,只剩王家偏安琅琊从不理会凡尘俗世,贯彻士家清贵最为彻底,又如何能犯下如此杀孽。还余谢家,谢家询郎精通文墨孔孟之道,沉迷文道授业,且谢家与陆家通家交好,若当真出手相助,又岂会行事如此隐秘,似要隐姓埋名好送蒙拓一个天大便宜?

长亭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答案。

蒙拓看向长亭,薄唇紧抿,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挑唇笑了笑,将长亭揽到怀中,“前有曹丕出生圜如车盖,后有陈胜吴广鱼腹得字,你就当这是得天意,享盛世的一个预兆吧。”

“天兆?”长亭窝在蒙拓嗤笑一声,“事在人为,哪有什么天兆?若当真为天兆,那福泽的也是你与哥哥,那岂不是要你或哥哥登基为帝,才对得起这天兆不成?”

蒙拓沉声立道,“我不欲入主昭和殿,从未有此念头。长英长兄为陆公后裔,平成陆氏家主又怎会想要这天下。我只为纯臣肱骨,长英长兄只为陆家掌舵,可助这天下安宁富强,却绝不为天下之主。以道德传家,方能千年。耕读传家,十代以上。诗书传家,五代无碍,朝代更迭,哪有不被替代的帝王?我蒙拓自知只有打江山的能力,绝无守江山的手腕。长英阿兄闲云野鹤惯了,待天下太平后,只会退居平成,著书立说,以流芳百世。”

没有不被替换的帝王家,只有百年不倒的士族家。

只是如今士族凋零,世家终究要为自己选一条路走,崔家选了朝堂,谢家选了孔孟文道,王家隐忍不发,陆家最终也会为自己选一条路,选一条可庇佑子孙万代,春秋鼎盛的路。陆长英很清楚,登基为王,对陆家而言,绝非好路,甚至有自降身价之嫌,后世评说里甚至会有陆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躲在暗处将石家辛苦打下的天下趁机侵吞己有。诸葛殚精竭力扶持刘备稚儿,霍光受托扶幼主,这天下诱人不诱人?万人之上,天命所归,当然诱人!

只是对于蒙拓与陆长英而言,有比天下更诱人的东西。

蒙拓沉声再道,“更何况,石家尚有一个三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到时人命血肉的事我来做,治国安邦的话长英长兄去教,阿闯性情温和,却也有军人血性,杀伐果断却不草菅人命,以理明视听,以法治天下,臣下辅佐,待阿闯成家立业之时,便是他独当一面之日。若我继位,世人如何评判?阿闯又如何能被当成一个储君听教习道?待阿闯成人之际,这天下我若不还他,是我不义。我若还他,他无治国安邦之本,我便是对天下苍生不仁。石家养我育我教我救我,我岂能做这等不仁不义之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蒙拓主意既定,长亭默默放下心来,心中更升欣喜,只觉夫妻二人默契十足,她前脚回绝庾皇后,蒙拓后脚便与她表明立场,不是默契又是什么?长亭偏头看向蒙拓,儿郎目光坚毅,五官端正,前额饱满,知善恶,明是非,更爱她,护她,敬她,尊她,亦心怀天下,知敦伦常理,长亭靠了过去,拿前额去碰蒙拓的前额,柔声安抚,“若二哥泉下有知,必定会很欣慰。”

提及石阔,蒙拓嘴角一抽,神容瞬时大恸,将长亭拥得更紧。

死亡带来的伤痛,只能让时间冲淡。

长亭也反手紧紧拥住蒙拓。

昭和殿六日大门紧闭换来建康初定,再隔六日,六座城镇均开门迎难民,在陆长英手笔之下,昭和殿连出三章条款优待难民,鼓励充军,甚至拿出条款招安小打小闹般拥山自立的草寇、流民,陆长英既出优容条例,又出重典,其中言明“反扰民居、侵民财、犯民事者,立送巡城营卫司。反军将扰民居、侵民财、犯民事者,立送禁城营备,立杖责五十板,罚银三两,粮五石。”杖责五十板,这是军棍,五十板是要死人的,乱世用重典,这从根本上杜绝了招安的兵卒扰民搅事。

以建康为中心,打开城门,石家的影响力逐渐辐射至周边三州。岳三爷亲征至邕州,当下将亲子押解于马下,又以雷霆之势控制崔家诸人,再派遣一队人马去寻石阔尸首,快马加鞭修书一封送回建康禀告诸事,信中称其已将岳番制服,可要将其送回建康鞭挞示众?石猛口述,蒙拓下笔,让岳三爷自己处置岳番,不须再带回建康。蒙拓回来同长亭说起此事,长亭脑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岳番时,那少年蹲在石头上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长亭眼眶陡然发红,笑了笑,“圣人饶了岳番一命。”

叫岳老三增援岳番,不过是给岳老三一个机会自己处理。

岳老三只有这一个独子,留不留给岳番一条命,由他说了算,只有一条,不能再让岳番这个名字活着了,无论岳番死没死,在建康,岳番就是死了。

这是帝王的权衡之术,纵然因岳番失去了一个儿子,也不能因此将岳老三推到河对岸,既然儿子已经回不来了,那么健将总要拉拢住吧。

长亭转脸向玉娘说了此事,玉娘沉默了许久,隔了半晌才双眼通红地抬起头来,冲长亭咧嘴笑了笑,“叫他死了才好,死了我也能不念着他,想着他,恨着他了。我一想到是因为他,你们才险些死掉,我就恨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在乡里头,背叛主家的长工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他死不足惜,连一点儿人的忠诚和情分都不讲了,也好,至少在我心里头,他总算变成了个坏人。”

长亭揉了揉玉娘的脑袋,喉头酸涩得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只是觉得可惜。

一路走过来的少年郎,如何也叫人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岳番觉得蒙拓是因女人的事情在贬谪他,便投向了崔家,听了崔家人的谗言,犯下了弥天大错,只是一念之差便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纵然岳番还活着,没有了岳家的庇护,没有了千军万马可号令,没有了石家的恩宠,在这乱世中,以岳番的才识,他能否活得下来尚且未知,纵是活下来了,便也成了深山野夫,不足为惧。

朝中有人嗅觉灵敏,发觉当日高台之变建康城外那三万人莫名其妙的兵败,当下以天命兆预为由奏请圣人请立蒙拓为镇中大将军,意图将蒙拓高高捧起,甚而市井中也有稚童高唱“虎将军,天得利,破城墙,无阻力”,暗指蒙拓得天命,竟不费一兵一卒便入了建康城。

这是有人在捧蒙拓。

若蒙拓有此心,当然可以顺势而为,可问题是无论是蒙拓,还是长亭,都半分不想!

蒙拓转而奏请石猛,早立石闯为储君,以求天下安心,奈何石猛留中不发,却以宫闱尚未安定,外男不入内廷为由,让石闯暂住镜园,日日与蒙拓在一处,倒叫旁人不知石猛是何心思。

“…阿拓与老三说是兄弟,不如说是叔侄,一向都是阿拓照拂着,如今倒也没甚,但建康中传的那些流言却叫人心惊胆战的。总在揣摩莫不是圣人为保石闯,反倒将他和阿拓放在一起?毕竟如今石闯出事,阿拓是第一个受诟病和嫌疑的。”长亭和自家哥哥说起此事,老神在在,未见愁容,只当闲话家常,“阿拓无争雄之心,一分也无,圣人一直都知道。若是阿拓有半分这个心思,早在大营里听见石阔身亡消息时就暗下杀手把石闯结果了,如何能让王朗立下军令状,誓死保卫石闯呢?”

当初蒙拓收到信时,第一反应便是保护石闯,以防万一,只求为石家留下最后一重保险,此事石猛不会不知。

陆长英靠在暖榻上,膝间盖了一整匹白貂绒,大氅披肩,衬得人面容清贵颀长,只听他轻笑三声,“石猛当然知道。放在阿拓身边,进出紧随,阿拓手握重兵,自然可保石闯平安,此为其一。二人一向关系亲厚,既共贫苦,又共患难,如今阿拓以身试险保他平安,日后石闯即位当然会感怀一二,阿拓自然能钓台高坐,相安无事,此为其二。”陆长英食指修长,将垂下的十字纹窗框轻轻抬起,从缝中可见湖心亭中二人相处融洽和谐,“其三,当然也是至关重要的。石闯还未定亲,若他登基为帝,那么谁人为后?”

长亭顺着陆长英的眼神看过去,便见青瓦红漆,肃冬乍暖,草木葱郁,一着青缎海水江崖襦裙的姑娘靠坐在柱前捧书详观,一昂藏七尺的儿郎就坐在她身旁瞅着那姑娘详观,二人都认真极了,只是这儿郎看着看着便红了耳廓,渐渐蔓延到两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醉翁之意不在酒,近水楼台先得月。

长亭微微眯眼,“石阔刚死…”

石阔刚死,身为幼弟的石闯如何能定亲!

“石阔死了,天下却还没大统。谁都看得出来,石家不是符家,石家比符家更强,手腕更铁血,野心更大。石家持续坐大,士族必定退让,我陆家家训乃孔孟之道,仁者无敌,若能海晏河清,天下歌舞升平,我陆家一退再退也无妨,只是其他士族会这么想吗?如何让新旧平稳交替,这看的是皇帝的本事,”陆长英一直很理智,语气平淡,“据我所知,石猛或许活不长了,此次石阔身亡带给他的刺激太大,如今只是强撑。”

所以有什么比让石闯与陆长宁结亲更好的方式来巩固石闯的地位,获取蒙拓的忠诚,得到陆氏的支持,赢得士族的宽容呢?

石闯毕竟不是石阔,石阔可凭一己之力达成目的,石闯不行。

陆长英伸手将窗框压下,一点缝隙都没留,语声清淡,“我准备答应。”

长亭再从缝隙中斜睨出去,叹气怅然,看向哥哥,“长宁是我娇养养大的,若要入禁庭和女人们为了一个男人厮杀,她不一定会赢。”

“别人走独木桥,她走阳关道,不需怵阴谋诡计,阳谋正道才是皇后应该做的。”陆长英再笑了笑,“其实女人能不能厮杀得赢,不看女人,看男人,若男人够硬气,女人何须下战场。若男人不够硬气,纵然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又如何?”陆长英再道,“石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正直、包容、坚定,不算绝顶聪明,可胜在个性谦和、理智。石阔多智近妖,反误了卿卿性命,当初他若是君子不立危檐,选择镇守建康,又如何会丢命?我当初不赞同长宁嫁入石家,亦有石阔这个因素在,青梢与他两情相悦数载,他尚且说舍就舍,何况他人?这个哥哥太危险了,无人可知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简而言之,石阔太有主见,不易妥协,于人于己,都是负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样的人适合当帝王,因为他太聪明,不需要别人的建议,自己便能掌控一切,他是头狼,也是孤狼。

石闯不一样,石闯聪明但又不算很聪明,能纳谏从善,也能保持独立思考,君主应像大河,广纳溪流,而非宝石,一枝独秀。

陆长英早年受了亏,腿脚一直不算很好,坐久了腿会麻,佝身敲了敲膝盖,继而又道,“石闯需要陆家,陆家也需要石闯,士族与皇室之间要建立起一层牢不可破的联系,才能平稳和缓,反之就会针锋相对。哪一方被逼狠了,遭殃的都只有平民。我们必须为天下先。”陆长英看窗棂外摇摇晃晃有树杈剪影,终于笑了笑,“何况,长宁未尝不想嫁。”

于公,陆家需要挺身而出,当这个过渡段,代表士家给皇帝表达支持。

于私,长宁与石闯,也确实般配,又互有心意。

长亭喟叹一声,算作同意。

石阔身亡,为表哀悼,石闯服丧斩衰三年,可建康城中仍有“待石闯一出丧期,便与陆家嫡幼女定亲”这消息传出,当下更觉石闯即位板上钉钉,不必终日担心主上改弦易张,局势已稳,石家之势便势如破竹,连传捷报,岳老三一鼓作气巩固邕州,拿下高县与临沂,更是与黄参将汇合直捣黄龙,军临长治,倚靠太行山行军意在符稽。蒙拓被命在建康执掌巡城营卫司,万余人调至大营整训,练兵精兵,练将干将。春日未过,谢之容终于顺利产下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姑娘,陆长英甚慰,取名檀檀,庾皇后赐下宝玉十章,古籍百本,金银无数,十分荣宠。

镜园关门度日,年中,长亭被诊出有孕,蒙拓欣喜若狂,当下告假回府,终日守在长亭身畔,半步不离。长亭直叹这小家伙会看眼水,知道什么时候世道渐太平了什么时候才来,想来长成后必定是根知机的墙头草。

夏中,暑热,蒙拓一边摇扇,一边与长亭闲话家长,正看青叶拂风,见双喜急急匆匆地拿了封信笺过来,凑到二人身旁,小声说,“…丢在门房那里的,说是让我们来给将军传话,只说八个字,将军必定见他…城墙之下,二万人死…”

蒙拓陡然站起身来,疾声问,“来人何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门房说那人身高八尺,头戴斗笠,满脸络腮胡,似有意遮挡不叫人看见他五官相貌。”

蒙拓再问,“来人可还在门口?”

“不在了,走得可快了,把信笺一丢,话一说完就走了。”双喜答。

蒙拓接过那封信笺,展开一看,面容发沉。长亭探身去看,信笺上写明“黄昏后,校场旁,独身往”六字,长亭双眼微眯,“恐是有诈?故弄玄虚罢了,符稽尚未死绝,你若有事,于石家倒是很大一个压力。”

“旁人只知高台之变那日,崔家安排在城门外的那三万人溃散身亡,不足为惧。却不知,当初死的只有两万人,还有一万人是手脚都被捆在了一起的战俘!”蒙拓声音微沉,转过身去,认真与长亭对视,“阿娇,我必须去,若无不去,我一辈子都不知道是谁的恩德,帮我解了围。淡看世事去如烟,铭记恩情存如血,我应该去。”蒙拓似是宽慰长亭,笑了笑道,“或许他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当日以一抵万,只为人间正道。他若想我死,当日又何必管这个闲事?”

也是。

长亭想了想,手覆于小腹上,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蒙拓手执信笺,独身赴约,黄昏下,见有一人背对校场,身形高大,应当是个练家子,蒙拓还未走近,那人便听响动转身过来,蒙拓赶紧上前两步,抱拳于胸,朗声道,“在下蒙拓前来,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好叫蒙拓清楚当日是谁救某于危难之际!”

那人微微抬颌,发音生疏,“某,姓蒙,名进。”

那人的五官从斗笠的暗影之下渐渐清晰,高鼻深眼,瞳孔深褐色,一眼便知不是汉人,仔细一看却与蒙拓有四分相似。蒙拓身形大颤,心神似被重锤大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这是…他的父亲!?

那个帐中有数名美眷,有数个骁勇善战的嫡子,身居高位,薄情寡义的父亲?

那个对母亲不闻不问,待母亲死后便毫无顾惜之意将他扔到石家的父亲?

那个有也当做没有,未曾养育他,未曾教养他,未曾爱护过他的父亲?

蒙拓半晌无言,却闻那人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了断断续续的一段话。

“石老二死后,我原先以为,你想,当皇帝。所以我安插人,在建康放流言助你,帮你解决掉那些碍事的人,可是哪知,你不想上位,婆娘怀孕了,连差事都不要了,守着她。”

原来真是他。

蒙拓五味杂陈,不知自己应当作何感想,张了张嘴,只吐出了几个字,“你…为何…”可是连几个字都没吐完,蒙拓就止了口,没有意义,他为何要做这些事情,这个问题问出口是没有意义的,还能是为何。无论是为权,为己,为私,为公,这些对蒙拓来说都没有意义。

蒙进笑了一笑,“守着她,也成。你高兴,就行了。你娘,也只希望你,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

蒙拓愣在原地,蒙进伸手拍了拍蒙拓肩头,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揽身抱了抱蒙拓。两个同样身形颀长的男人平生第一次拥抱在一起,蒙进撒手极快,当即转身而去,不给蒙拓说话的机会,渐行渐远的背影正对着蒙拓,声音朗阔中似乎藏有隐忍,“走了!下回再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下回再见。

下回,是哪回?

蒙拓未追,就像当初蒙进将他送到石家时,他也没追着去一样。他一半胡人,一半汉人,在胡人的地界,他的哥哥们或许会在他还没长成之前,就将他当做养分侵吞入口。当初将他送往石家,由姨母照料,会不会是这个只留下了一个背影的男人,藏匿在心中觉得最为妥善的方式?

或许他并没有抛弃他?

蒙拓眼眶湿润,心中酸涩,仰头望天,天际碧空一片,偶有祥云掠过,如翡似翠,很是开阔。

就像草原的天空一样。

这世上所有的天空都是一样广阔的。

这大概是这世间最公平的事。

夜深,蒙拓才回府上榻,长亭怀孕嗜睡,迷迷糊糊听到蒙拓窸窸窣窣的声音,再过一会,便落进了蒙拓的怀抱中,半梦半醒间问他,“见完了?是谁呀?”

蒙拓沉默,良久之后,方笑着回她,“果真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当初为匡扶正义,今日与我一见如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t\t', '\t')('\t\t\t长亭便笑,轻声的笑,如同滴答滴答落在蒙拓心中的甘霖,“那敢情好了,往后你可以讲给孩儿听,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叫他长长见识。”

蒙拓手轻轻覆到长亭小腹处,温声答道,“好。”

隔了良久,长亭都又睡着了,好似模模糊糊听见蒙拓贴在她的发梢轻声说着话,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带孩儿去见江南的水,北疆的草,巴蜀的山,漠北的雪,我要当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好将军。我要告诉他,要勇敢,要善良,要上进,血浓于水,这世上唯有血脉不容欺骗…”

长亭瞬间泪眼婆娑。

就算被欺骗,被背叛,被中伤过,那又如何。

这些并不能成为无法再爱的理由。

人生短长,一定要活得勇敢,才算圆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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