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什么?”石像开口,声如雷鸣。
“我看到您选择了牺牲。”墨归答,“也看到您…不愿离去。”
“那你可知,为何我会成为影替?”
“因为您放不下。”
“错。”石像摇头,“因为我害怕。怕我死后,无人继任;怕长卷蒙尘;怕命运再次失控。于是我不肯散,用执念筑壳,把自己囚禁在这座山上千年。”
墨归低头:“那现在…您愿意放手了吗?”
石像沉默良久,终是叹息:“若我不愿,你无法强行取走赤钥。但若我愿,你也必须承担相应的代价每打开一扇命门,你的记忆便会流失一部分。等到第七扇开启之时,你或许…连自己是谁都不再记得。”
墨归浑身一震。
记忆,是他唯一的真实。没了记忆,他还凭什么坚持信念?凭谁的笑容提醒他初心犹在?
可他也知道,这一关,非过不可。
“我接受。”他说。
石像眼中火焰熄灭,掌心赤钥缓缓升起,融入残玉。与此同时,一股剧烈抽离感袭来,墨归抱住头颅,痛苦蜷缩。一段记忆如沙漏倾覆那是他八岁生辰,母亲为他煮了一碗长寿面,面上卧着一个荷包蛋。她说:“吃了它,岁岁平安。”那一碗面的温度,那句话的语气,那笑容的弧度…全都模糊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他哭了,却仍在笑。
“值得。”他喃喃。
残玉震动,第八颗星辰之外,第九颗悄然亮起,微弱却坚定。七道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单纯的警示,而是开始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词晦涩难懂,却让他的灵魂为之共振。
他走出石殿时,天光破云。
回首望去,雾隐崖已恢复宁静,仿佛从未有过幻象与争斗。唯有山巅一朵野花随风摇曳,像是在告别。
墨归取出地图残卷,对照星辰方位,确定下一目的地:西漠“黄泉井”第四位守望者埋骨之所。据说那里连接着九幽边缘,地下水脉流淌着亡者遗言,饮一口便可听见死者最后的心声。但也正因如此,极易引来“窃忆者”专门吞噬记忆换取力量的邪修。
他正欲启程,忽然察觉袖中一物微热。
取出一看,竟是那枚曾属于蓝纹道袍道士的断裂青铜钥匙。原本漆黑的命运丝线,此刻竟泛起点点银光,仿佛有所回应。更奇怪的是,当他凝视其断口,隐约看见一行极细的小字刻于金属内部:
“勿信素衣人,他亦是囚徒。”
墨归心头剧震。
素衣人是囚徒?被谁所困?又被何种命运束缚?若是如此,他指引自己前行,究竟是为了救赎,还是为了完成某个更大的循环?
疑问如藤蔓缠绕心间,但他并未停下脚步。
他知道,越是接近真相,谎言就越显得真实。而他所能倚仗的,唯有手中不断点亮的星辰,以及胸膛里那颗始终跳动的心。
三日后,墨归踏入西漠。
黄沙万里,日色如血。远处一座枯井耸立,井口以黑石砌成,周围插满锈剑,每一柄都指向地下,似在镇压某种存在。井边立碑,上书:“饮者失魂,问者断命。”
他蹲下身,从行囊中取出陶碗,小心翼翼舀起一瓢幽绿水液。水面映出他的脸可那张脸上,竟短暂浮现出素衣人的轮廓!
墨归猛地后退,碗坠地碎裂。
“果然有问题。”他低语。
就在此时,井底传来低笑:“你终于来了,第八人。”
一道身影攀爬而出,全身裹在灰布之中,面部蒙着青铜面具,双眼空洞无光。他手中提着一只腐烂的人手,手指尚在微微抽搐。
“我是黄泉守墓人,也是最后一个见过第四位守望者的人。”那人沙哑道,“你想知道真相?那就喝下井水,亲自去问他。”
墨归盯着那口井,心中警兆狂鸣。
可他知道,有些答案,必须用代价换取。
他闭眼,纵身跃入井中。
黑暗吞没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由骸骨铺就的长廊上。两侧墙壁流动着无数人脸,张嘴无声呐喊。尽头处,坐着一位披甲老将,胸口插着半截玉简,正是第四位守望者。
“你来了。”老将抬头,声音疲惫,“我知道你会来。”
“前辈,我想知道…关于素衣人的事。”
老将苦笑:“他是最初的守望者,也是最悲剧的一个。他本想改写长卷,却被规则反噬,灵魂分裂,一半化作指引者,另一半沦为被困于时间夹缝的囚徒。他让你寻找钥匙,实则是想借你之手,完成自我解脱。”
“所以…他在利用我?”
“不完全是。”老将摇头,“他也真心希望你能成功。只是,他的‘真心’,早已被命运扭曲。就像这口井,既能通灵,也能惑神。”
墨归沉默许久,终问:“那我该如何分辨真假?”
“靠这里。”老将指了指心口,“当所有线索都指向矛盾,当所有人都可能说谎,唯有你心中的光,不会背叛你。”
话音未落,整条长廊开始崩塌。
墨归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漂浮在井水中,四肢冰冷,记忆又少了一段那是他十二岁那年,与邻家女孩共赏萤火虫的夏夜。那份纯真与欢喜,已然模糊不清。
他奋力游出井口,喘息不止。
黄泉守墓人已不见踪影,唯留一张纸条飘落眼前:
“第四把钥匙在你体内,但它苏醒之时,也将唤醒你最不愿面对的过去。”
墨归怔住。
随即,腹中一阵灼痛,仿佛有火种点燃。他掀开衣衫,只见丹田处浮现出一枚暗金色的钥匙虚影,正缓缓沉入经脉深处。
他知道,那不仅是钥匙,更是记忆的坟墓。
而在那坟墓之下,埋葬着他一直逃避的真相关于母亲之死的真正原因,关于他为何会被选中成为“执笔者”的宿命根源。
夜风呼啸,卷起黄沙掠过井沿。
墨归仰望星空,九颗星辰已然排列成弧,与北斗遥相呼应。残玉静静贴在胸前,七道低语渐渐平息,仿佛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他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试炼,多少谎言,多少记忆会就此消逝。
但他知道,只要他还记得“墨归”这个名字的意义,只要他还愿意为光明而战,这条路,他就一定会走到尽头。
哪怕,最终等待他的,是一座没有出口的终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