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颗星辰逐一熄灭,唯有第十二星悄然亮起,悬于天心,不耀不争,静静照耀着这片终于获得自由的土地。
百年后,东海渔村有个孩子问祖父:“世上真有守望者吗?”
老人抽着旱烟,眯眼望天:“有过一个。他说,每个人都能决定自己的命。”
“那他后来去哪儿了?”
“没人知道。”老人笑了笑,“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成了风,有人说他藏在每个人的笔尖里只要还有人敢写下‘我想成为谁’,他就没真正离开。”
夜风吹过,檐下铜铃轻响。
仿佛有人在远方,轻轻吹起一支残缺的笛曲。
曲名《归去来》。
虽不成调,却始终未断。
残玉碎裂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七把钥匙悬浮于墨归周身,如星辰环绕命轮,每一柄都映照出他被抹去的记忆碎片母亲临终前未说出口的那句“回家”,荒庙老僧递来热粥时碗底刻着的“归”字,邻家女孩放萤火虫那一夜轻声哼唱的童谣…这些曾被遗忘的温暖,此刻竟在毁灭前夕尽数归来。
他笑了。
原来真正的代价,不是失去记忆,而是终于记得一切,却仍选择放手。
透明钥匙缓缓飘落,融入他掌心,化作一支无墨之笔。笔杆非金非玉,乃是无数断裂的命格丝线编织而成,隐隐有血光流转那是历代守望者未能说出的不甘与执念。
“你真的要焚毁它?”素衣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一旦长卷湮灭,规则崩解,天地将陷入混沌。强者可屠城夺运,弱者再无庇护,轮回断绝,魂魄散尽…你可想过这后果?”
“我想过。”墨归抬头,目光穿透虚无之海,“但我更想过若连选择善恶的权利都被剥夺,所谓秩序,不过是一座精致的牢笼。我宁可世间混乱十年,也不愿众生跪拜千年。”
话音落,笔尖燃起幽蓝火焰。
那不是凡火,也不是真元所化,而是“心火”由信念、悔恨、爱恋与孤勇共同点燃的生命之焰。它不灼他人,只焚自己。
墨归挥笔,在空中划下第一道痕。
不是符阵,不是咒文,只是一个最简单的“人”字。
可就在这一瞬,整片虚无之海剧烈震荡!长卷猛然翻动,自行书写反击无数黑影自书页中爬出,皆是过往被抹杀的“逆命者”:有拒绝修行甘做农夫的仙根之子,有为救苍生而篡改天机的占星师,还有试图烧毁命簿却被反噬成灰的疯癫道士…他们面目扭曲,口中齐声嘶吼:“住手!你是下一个奴仆!”
墨归不动。
笔锋一转,续写下第二字:“生”。
两字合一,“人生”。
刹那间,万千命格丝线震动不已,仿佛有所感应。那些原本死死缠绕在凡人头顶的红线开始松动,有人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竟能自由抉择明日去向;修真门派的测灵碑一夜失灵,再无法预判弟子未来;就连九幽黄泉边的忘川河,也泛起涟漪,几缕本该消散的残魂竟缓缓凝聚,睁开双眼。
长卷怒啸。
整本书腾空而起,化作千丈巨兽,龙首蛇身,通体由密密麻麻的文字堆砌而成,每一片鳞甲都是一段既定命运。它张口咆哮,喷出的是律令之风,吹袭之处,万物归序,时空倒流!
墨归被掀飞数十丈,左臂当场断裂,鲜血洒满虚空。
但他仍未停笔。
右手断骨刺出皮肉,他用左手死死握住燃烧之笔,继续书写第三个字:“自”。
第四个字:“主”。
第五个字:“由”。
五字成句“人生来自由”。
笔落之时,天地俱寂。
长卷巨兽发出一声凄厉哀鸣,身躯寸寸龟裂。那些构成它的文字纷纷脱落,像枯叶般飘坠。有的化作尘埃,有的则落地生根,变成一块块无名石碑,散布人间各处。凡触碰者,脑海中便会浮现一段陌生记忆,或悲或喜,皆非自身经历,却感同身受。
素衣人现身于废墟中央,身影已变得半透明。
“你赢了。”他低声说,语气不再冰冷,反而充满解脱,“我等了千年,只为看见这一刻。我不是你的指引者,也不是你的敌人…我是第一个想要反抗的人,却失败了。而你,完成了我未能走完的路。”
墨归喘息着,全身骨骼已有大半碎裂,五脏六腑皆在燃烧。
“那你现在…是谁?”
“我是遗憾。”素衣人微笑,“也是希望。当有人再次踏上这条路时,我会以新的形态重生或许是风,或许是梦,或许只是孩童笔下一句歪斜的誓言。”
他的身形渐渐消散,最后一句话随风传来:
“记住,真正的长生,不在书中,而在写书之人的心里。”
墨归跪倒在残骸之中,手中之笔亦化为灰烬。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长卷虽毁,但世界不会立刻清明。旧秩序崩塌之处,必有新霸权崛起;自由降临之初,往往伴随迷茫与暴乱。但他已种下种子只要有人敢问“为何如此”,敢写“我欲何为”,那束心火便永不熄灭。
他抬头望向天际。
第十二颗星已然亮起,光芒柔和,宛如初春晨曦。
十一星熄,独留此一星,不照帝王殿,不耀仙山门,唯独垂落于田野村舍、渔舟樵径之间,照亮每一个平凡人抬头仰望的瞬间。
墨归闭上眼。
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他仿佛听见远处传来笛声。
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是《归去来》的最后一段。
他嘴角微扬,低语:“娘,我写完了。”
身体化作点点微光,随风飘散,融入大地山河。
没有坟茔,无需祭祀。
百年后,西域沙洲出土一卷焦痕斑驳的残简,上有模糊字迹:
“吾名墨归,行于黄泉井畔,问道于星斗之间。
不求长生久视,唯愿世人皆可自书其命。
若有来世,请许我生于寻常人家,听一夜萤火低语,唤一声岁岁平安。”
无人知其真假。
唯有每年清明,江南孩童放灯许愿时,总有一盏飘得最远的河灯上,写着两个小字:归路。